安心作夫妻 第四章
    范柏青回了一趟父母家,星期一早上從後車廂搬了一個大木箱進公司。

    「裡面裝什麼鬼啊?」馬雅揉著昨晚狂歡後還抽痛的太陽穴。

    「穿越時空機。」范柏青神秘地笑。

    「真的假的。能穿越時空?!」隋愛玲驚訝地摸摸那個陳舊的木箱。

    「唉」馬雅歎口氣,世界上大概沒有比隋愛玲更容易上當的女人。

    「云云,過來一起看。」他招來坐在座位上,缺乏好奇心的柳云云。

    柳云云站起身走到范柏青身邊。

    「注意看嘍」他張開雙臂,比了一個魔術師表演前的開場動作,然後打開箱蓋,大叫:「鏘鏘!」

    「哇塞--你還留著這東西?!真的是寶貝」活動總監杜駿奇人高馬大加上有如擴音器的大嗓門,一開口就將其他人都吸引過來。

    幾個女人將頭探進木箱裡,看了一眼,又縮回頭,對范柏青以及杜駿奇的興奮一臉納悶。

    「厚,拜託,你們都沒有童年啊?!」范柏青受不了地將箱裡的物品一一拿出來。「毽子,陀螺、大仔標、彈珠、竹筷槍你們都沒玩過?!」

    「我們小時候都玩像皮筋跳高,跳房子」隋愛玲拿起毽子。「這個有踢過。」

    「我小時候都彈古箏,插花,寫書法」馬雅搞笑說。

    「屁啦!最好是那麼有氣質。」范柏青跟隋愛玲立刻吐槽她。

    這時,他們同時望向柳云云。「你呢?」

    柳云云張著無辜的眼:「我都沒玩過」

    「我就知道!」范柏青擊掌。「今天我們就來回味童年,這些寶貝都是我一路披荊斬棘贏來的,我教你們玩。」

    「不上班了?」隋愛玲問。

    「星期一耶魂都還沒回來,等第一通電話進來才開始上班。」范柏青是老闆,帶頭摸魚。

    「我喜歡這間公司。」馬雅頭痛好了大半。

    「我們先玩大仔標,你們看,這張是王。」他從一大筒圓形牌裡抽出一張最厚的。「全拜這張王,讓我所抽披靡。這是特製的,要把三張牌黏在一起,然後浸油,還要壓到扎扎實實的,在地上磨厚,手工很繁複,加上童年回憶,很珍貴的古董。

    他講得口沫橫飛,她們聽得一頭霧水,只有杜駿奇識貨,不斷地東摸摸西摸摸,真的很懷念。

    范柏青將一張指定的牌藏到地上一大疊立起的圓形紙牌裡,然後每人再分幾張牌。「誰把這張指定牌打出來,這疊大仔標就是誰的,手上的牌混到裡面就算加碼,我先示範。」

    范柏青示範一次後,馬雅立刻躍躍欲試:「我想起來了,我看我哥玩過。」

    「手不能碰到牌喔!碰到就取消資格一次。」他玩興大起,大喊規則。

    七、八個大人就像孩子,蹲在水泥地上,一輪一輪交替著打王牌。每次輪到柳云云,其他 人就在一旁敲鑼打鼓製造氣氛,增加遊戲刺激度。

    柳云云很專心,很投入,認真的表情就像個好學的學生,每次打完就抬起頭看范柏青,無聲地問他對不對。

    「姿勢太優雅了,力道不夠,要大喝一聲,然後用力把牌揚出來。」他又示範一次,果真贏了這局。

    「不算,不算,再來一次。」好勝的馬雅將散落的紙牌擾起,吵著要再玩一次。

    「我想我已經抓到訣竅了。」隋愛玲玩出心得。

    柳云云握著手中的牌,等著換她上場,臉上有著期待。

    范柏青像個孩子王,帶著這幾個小蘿蔔頭重拾童年時光。

    鈴鈴鈴鈴

    電話鈴響終止了這群大孩子的遊戲。

    「工作時間到嘍!」范柏青收拾童玩。「明天再玩。」

    馬雅接起電話,其他人也回到自己的位子。

    「好玩嗎?」范柏青將木箱推到牆邊,回頭問柳云云。

    「好玩。」她勾起唇辦,眼眸晶晶亮亮的。「啊我手上還有一張。」

    「送給你,當書籤。」

    「嗯」她撫著大仔標上的布袋戲偶圖案,然後輕輕地將它收進抽屜裡,彷彿珍貴無比。

    范柏青情不自禁地望著她因遊戲而泛紅的臉頰,望著她唇角那抹久久不散的淺笑,心情因她而激動不已。

    她擁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即使只是靜靜地坐在位子上,仍不自知地吸引著旁人的目光。

    柳云云察覺到了范柏青注視的目光,他坐在她右手邊,整個人是橫著身體面向她的,呆住了似的一動不動。

    她側過臉,疑惑地看他,指指他桌上的電話。

    「什麼?」他揚起笑,在和她眼神相遇的時候,莫名的有種心靈相通的感覺。

    「你的電話。」柳云云說。

    「咦?喔!」他愣了愣才回過神,接起電話。

    電話是他以前廣告公司的老闆打來的。范柏青創業後,不少客戶還是希望由他負責廣告案,於是兩家公司彼此有個默契,「宙斯」負責公關宣傳,廣告部分則由范柏青推案,老東家執行。

    廣告公司老闆這通電話等了好久,不免虧他幾句。

    「事業愈做愈大,是不是手上拿著四、五支話筒,忙到昏頭了?」

    「哪是啊剛剛在看美女,沒聽到電話聲。」范柏青大笑。「你知道的啊,我一見到美女就什麼都忘了。」

    「這點倒是跟以前一樣。」

    「當然,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死性不改,你絕對不用擔心幾年之後我就變了德行,永遠是你最安心的夥伴。」

    「哈哈,好個死性不改。」

    柳云云聽見范柏青爽朗的笑聲和自嘲的話,彷彿被感染,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的確是一如從前啊。

    范柏青瞄見她在偷笑,肩膀夾著話筒,驚訝地俯身前傾,伸出食指,指著她的臉,猶如發現飛碟般雀躍。

    柳云云被逮到了笑意,尷尬地架開他頑皮的手。

    他一邊跟廣告公司老闆談事情,一邊在紙上速寫,畫出一個綁公主頭的小女生害羞地笑著,旁邊寫著「想笑就大聲笑」,推給柳云云。

    她一看就知道他畫的是自己,國小五、六年級的她,突然間覺得好懷念。

    小時候她喜歡過范柏青,或者應該說沒有人不喜歡他,儘管她只敢遠遠地偷看他,不過開始期待上學的心情全是因為他的出現。

    然而,父母的爭吵,即將面臨重大變故的預感一直困擾著她,她的快樂裡有著憂慮,她的期待裡藏著寂寞,唯一一次才初初萌芽的少女愛戀,就在父母離異後悄悄地埋葬了。

    當時的她並不知道那竟是她至今回想起,最快樂的兩年時光。

    每天早上進公司玩鬧一番成了「宙斯」不成文的慣例,即使業績愈來愈高,工作愈來愈忙碌,「工作不忘玩樂」一向是他們不變的宗旨。

    范柏青帶著大家在公司後院「埪窯」,隋愛玲在辦公室地板用粉筆畫格子,教男生「跳房子」他們還兩兩組成一隊玩騎馬打仗,空曠的辦公室成了一個無拘無束的遊樂場。

    下了班,范柏青教柳云云玩象棋、西洋棋,各種撲克牌遊戲,他是「玩樂高手」,信手拈來,什麼都能玩。

    這天下班前,范柏青接了通電話,講了很久,然後帶著一臉歉意走向柳云云。

    「晚上我有約會,下班你自己吃飯有沒有問題?」范柏青皺著眉,好似約會是件苦差事。

    事實上,因為他大部分的時間都跟公司同事混在一起,已經引起女朋友的抗議。

    柳云云一臉疑惑。「會有什麼問題?」

    「比如一個人在家會寂寞之類的啊。」

    「我已經二十七歲了。」她好笑是回他,這才知他拖著她到處跑,把她累個半死全是因為擔心她寂寞,怕她生活無聊。

    「我也二十七歲,我就覺得一個人很寂寞。」他半開玩笑地說。

    或許是因為他不在她身邊她不覺得寂寞他才因此寂寞。

    「這不是你第一次約會,也不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吃飯。」她提醒他。「快去吧,我自己回家。」

    「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到超市買些東西回家煮。」

    「煮什麼?我也想吃。」

    「抱歉,我只煮我一個人的晚餐。」

    「好無情……」他假裝拭淚。「枉費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原來我在你心目中一點都不重要。」

    「我們只是『住』在一起。」相處時間這麼長,她早習慣他的「表演癖」,而且絕對不會跟著他入戲,提起包包就往外走。

    「差一個字而已,很愛計較欸……」他衝回座位拿車鑰匙後追上她。「你想煮什麼,透露一下嘛。」

    「還沒決定,到超市再慢慢想。」

    「那我載你去超市。」

    柳云云不知他發什麼神經,突然上演起離情依依、十八相送。「我想走走路,順便運動一下。」

    「你想運動啊?那我們這個週末帶大家去爬山、露營。」他又想到新的團康活動。

    「你不是有約會?」他像個跟屁蟲,緊黏在她身後。

    「時間還早,我在想要不要回家洗個澡,換套帥氣一點的衣服,搞不好有其他艷遇機會。」他老是在言談之間洩露自己是花心,難怪隋愛玲不時要吐槽他。

    「那就祝你好運。」

    「喂……你不是應該要叫我專情一點嗎?要是愛玲聽見我這麼說肯定開始碎碎念。」這個女人的愛情觀到底是保守還是開放?

    柳云云原本出大門後要往左走,最後在范柏青的碎碎念聲中又繞回到停車場,停在他的車子旁邊。

    她不得不佩服他,經常他一個小時所說的話就超過她一星期的總話量,他是如何保持驚人活力的?

    「坐我的車?沒問題,小姐想去哪裡?」他很高興,幫她打開車門。

    她將門關上。「好啦。就送你到這裡,你上車,我先走了,拜拜!」

    「咦……」說完,她就往另一個方向走,留下目瞪口呆的范柏青。「她送我?」

    柳云云離開時眼中藏著淡淡的笑意,和范柏青相處愈久,愈覺得他是個長不大的孩子,大概從國小就沒長大過。

    怕寂寞、玩心重,像個過動兒,腦子裡轉的儘是哪裡有什麼好玩的,哪裡有什麼好吃的,沒事就愛吆喝一群人聚在一起吵吵鬧鬧。

    不過……她好久,好久沒感覺如此輕鬆過。

    父母離異時她才十二歲,離開從小生活的環境搬回外婆家,接著母親再婚,又搬進繼父的房子,環境變化帶來的不安加上性格原本就冷僻,她變得愈來愈不愛說話,為此母親很頭痛也很為難。

    繼父一直覺得她陰陽怪氣,讓整個家陷入一種緊繃的不愉快氣氛,大學時便建議她學習獨立,為她在校外租了房子,從那一刻起,她像完全與世界隔離,過了四年獨來獨往的生活。

    當她回到父親身邊,父親又早早地離開了她……

    柳云云並非對世事完全無動於衷,只是不像一般人的情緒那麼鮮明、那麼大起大落,但這樣的性格在這樣的社會很容易被貼上「冷漠」的標籤。

    也許,在成長的過程中她已逐漸接受了宿命,接受了叔公在看完她的命盤後那長長的、長長的一聲歎氣背後說代表的意思。

    她的一生多動盪波折、孤獨,早離父母、夫妻宮呈現混亂狀態,感情無所寄托……

    叔公雖然沒說出口,但是她聽見了。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發現自己擁有這種特殊能力,有時會突然地聽見別人心裡想的事,她不清楚是如何發生的,只是偶爾腦中會出現一些聲音,無法控制什麼時候聽,什麼時候不聽。

    她曾告訴母親這件事,隨即猜中母親正想著這個小孩根本在胡說八道,也曾脫口而出拆穿同學母親心口不一的虛偽,結果這個能力使她成了同學口中所說的「怪胎」,之後,她便不再提起這件事。

    她寧可什麼都聽不見,也許這樣,她所認識的世界會乾淨許多,她的人生也會更平凡一些。

    成長過程中所經歷的,一點一點地將她推向更默然的世界,她選擇默默接受,因為「接受」是她這一路上跨過每個關卡的唯一方法。

    與范柏青的重逢,與他共同創立「宙斯」,她逐漸適應也喜歡這樣忙碌熱鬧的生活,但始終甩不開心中偶爾浮出的灰暗。

    柳云云走到住處附近的超市,推著小推車,從蔬菜生鮮逛起,逛到生活用品、零食飲料,少了范柏青在身旁,的確,像少了什麼,就連購買慾望也降低許多。

    隨便買了些鍋燒面的配料,她就回家了。

    煮好面打開電視,邊看新聞邊吃晚餐。

    這個習慣也是搬到這裡才養成的,以前她不看電視也很少聽音樂,然而,愛熱鬧的范柏青總是一心二用,吃飯看雜誌、看報紙、看電視,洗澡也得聽音樂,家裡沒有一刻不是充滿聲音。

    吃過晚餐,她泡了杯茶,關上電視,坐在陽台感覺太安靜。

    沒多久,聽見開門聲,她走進客廳,是范柏青回來了。

    「這麼早就回來?」

    「嗯……」

    「吵架了?」她發現他的聲音表情都過於「低調」,怪怪的。

    「嗯。」他扮了一個鬼臉。

    「咦……你的臉?」她走進他。「怎麼紅紅的?」

    「挨巴掌了。現在的女人很暴力。」他搖頭。

    「一定是你偷瞄隔壁桌的美女。」她輕笑,一點同情心也沒有。

    「我去換衣服。」他迴避他的注視,走進房裡。

    「有沒有吃飯啊?」她在門外問他。

    「氣飽了。」

    「你的氣很快就消了。」她走到廚房,幫他煮麵。

    在這間房子一間租來的,沒有親人同住的房子,卻是她第一次感覺到安心,甚至感覺,也許未來就不必再四處遷移,能夠長長久久的定居下來。

    當然,這只是感覺,是錯覺。

    在她煮開水的時候,范柏青在房間裡發著愣。

    他沒有立刻換衣服,而是坐在坐在床上,一手撫著發熱的臉頰。

    他和女朋友在餐廳停車場就吵架了。

    起因是他女朋友要他陪她到香港AHOPPING,而他答應了柳云云這個週末帶公司員工上山露營——

    「員工、員工、員工——」女朋友突然咆哮。「從見面到現在你三句裡面就有一句是員工!到底是員工重要還是我重要?!」

    「當然都重要,他們是寶貝,你也是我的寶貝。」范柏青不明白女友怎麼會突然發飆,還嬉皮笑臉的。

    「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創業?廣告公司那麼好的福利,老闆又看重你,放著一年幾百萬薪水跟紅利的工作不做,跑去創業,現在連陪我的時間都沒了,要這樣好不如回到廣告公司上班。」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你們女人眼光就是這麼短淺。」他開玩笑說。「那種自由的空氣怎麼是金錢能夠衡量。」

    「還有,你那個朋友到底是要住多久?」女友像要發洩累積的不滿,卯起來數落他。「我想搬去跟你住你不肯,現在居然把房間租給另一個女人,你有缺那幾千塊房租嗎?」

    「小聲點,我沒聾……」他挖挖耳朵,原來這女人的嗓門跟杜駿奇有得拼。「別吵了,影響吃飯的心情,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什麼不是大不了的事?!沒有女人能夠容忍自己的男朋友跟別的女人住在一起。」

    「你之前不是說沒關係?」范柏青有點煩了,他不喜歡這種溝通方式,有話可以好好說,一定要像潑婦罵街,搞得大家心情都不好。

    「那我現在說有關係,你叫她搬出去!」當時兩人關係還不是很明確,她當然要表現氣度不想留給他壞印象,可是交往之後總是她一頭熱,她又不是條件有多差,憑什麼忍氣吞聲的都是她。

    「這種事我怎麼可能做,朋友不是這樣當的,何況她還是我的合夥人。」

    「少用朋友當擋箭牌,一男一女共處一室,我就不信真的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朋友就是朋友,沒有性別之分,你思想很邪惡喔……」他想讓她冷靜點,開開小玩笑。

    「那你發誓,如果你敢發誓我就相信你。」

    「發什麼誓?信就信,不信就拉倒算了,我都快三十歲了,做什麼事還得受人控制?」他調節呼吸。「你到底要不要吃飯?」

    「吃個屁啊!爛人——」於是,他得到了一個熱辣的巴掌。「你出局了!」

    總是喜歡交太有個性的女朋友,也是一種風險。

    他愣住了,忘了生氣,因為想不通為什麼結論是「他是爛人」?明明無理取鬧的是她,惡毒地要他小弟弟爛掉的也是她,他只不過為了幫朋友的忙,也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

    想到這,他突然間有點遲疑了,女朋友的一巴掌打出了一個大問號,這個問題佔滿了他的思緒,以至於回到家後才感覺到臉頰的熱燙。

    「真的只是朋友?」他也問自己。

    正確的答案是——他曾經以為是。

    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自覺地開始將柳云云擺在柳云云擺在最優先考慮的位置。在意她的感覺,注意她的表情,只為得到一個笑容,一點點反應,有時根本像只寵物,成天在她身邊打轉,希望討得主人的歡心。

    這跟看見一位美女而引發的狩獵性格,習慣性地挑逗曖昧,合則來、不合做朋友也無妨不同,他對柳云云很認真,不知不覺地認真了。

    他曾經以為只是童年記憶作祟,使得他對她有份特別割捨不下的感情,曾經以為她只是同事,就如馬雅和隋愛玲一樣,他當然重視她們也關心她們,曖昧不清的話他常當玩笑話掛在嘴邊,誰都不會當真,他自己也一樣。

    什麼時候柳云云的身影已經從「她們」抽離出來,成了單獨的一個「她」?而他的視線也從同事的關注,變成了男人看女人的角度?

    因為相處的時間太長,過程的變化太細微,以至於他忽略了內心的轉變,直到那一巴掌甩上了他的臉——

    他如夢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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