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少歸來 第三章
    凌晨三點,嘉豪摸黑插上了電話線,按下留言鍵,然後到流理台前倒水。

    「早安阿豪!如果你有在早上開機的話。」

    一道興致勃勃的聲音高亢地傳來。

    「祝你香港之行如魚得水,我會為你和羅傑搭橋,並且你已順利晉陞為製片人,該劇本副本已經為你準備好。但願這項閒差能讓你的心情迅速靚起來,稍後會將其他公司文件發密郵件給你,好好學習,可別想偷懶噢!嗶──」

    「Shi!」頂著一頭粗硬的亂髮,嘉豪憤憤咒了一句,楊晨禮這傢伙還是那麼會搞事。

    對華人社會的嚴謹和秩序還沒完全適應,對目前的狀況也算不上心甘情願,但因為不想讓老頭子看扁,所以該擔的責任他還是會扛。

    進星暉董事會,不過是幫自己把那些地下片場漂白的捷徑,目前東海岸的情況還不穩定,靜觀其變為上策。

    混日子不是他的風格,所以要在此地多找些樂子打發無窮精力,當務之急就是把手頭的那些破事辦妥,能讓人覺得他謝嘉豪不是靠著老頭子的名頭,到處招搖撞騙的敗家子,已算是上交了最佳答卷。

    老頭子叮嚀過,要他暫時切斷一切與美國的聯絡,既然認為沉寂一段時間養精蓄銳是有必要的,那也不代表他會老老實實坐以待斃。

    嘉豪的時差還沒倒過來,凌晨和下午對他來說沒有區別。在床上抽了兩根煙,穿上衣服想趁著霧色出去兜兜風,此時正好四點半,天還沒大亮。

    拉開門時,突然發現門板上的郵箱裡裝著東西,他隨手掀開蓋子,裡面躺著一隻已經入網的本地行動電話。

    他折回客廳,查看存儲電話簿,從頭數下來,只有兩個號碼,一個通往總裁辦公室,一個是公司營運部楊經理專線,嘉豪毫不猶豫地按下通話鍵。

    十五秒鐘後,電話那頭有個人痛苦地呻吟道:「有沒有搞錯啊……老大,看看現在幾點鐘好不好!」

    「中環盛產艷女?」

    「拜託!酒吧已經打烊,下次趕早。」晨禮睡意全消,大聲控訴,「洋妞看疲了,就想找土女回去填充你的三級市場?你如意算盤打得太精了,在你手下不被搾乾才怪。」

    還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楊晨禮,嘉豪陰沉著臉沒有作答。

    晨禮與嘉豪在外人看來並不算親厚,其實他們是誠信為本的開襠褲好友,交情甚篤,分隔兩地卻一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晨禮生來是雙面人,黑白通吃,嘉豪人在美國,若海外有不便出面的事件,多半借由晨禮之手代勞,平時嬉笑怒罵是假,情同手足是真,雙方的底細,兩人心知肚明相互包庇。

    「不過是想打探一下市內行情,反應不用過激。」

    「在唐人街搶地盤還不夠,單槍匹馬來這兒跟土紳幫派對干,這可不明智啊,要挖角不如去置地廣場放招聘啟示。我拉皮條還不算上癮,你別沒事就想著怎麼拖我下水哪。」

    嘉豪不理會晨禮的訴苦,一本正經地說:「出行前,鬍鬚仔同我報備,最近準備製作幾期特別的,要我找幾張新面孔。」

    誰讓老頭下通牒,不許他動星暉的藝人,否則就都是現成的上等貨色。

    「哇,又是什麼大製作?這回是來叢林背景還是教職員放課室?群交還是人獸?」

    嘉豪笑罵:「你還真變態。」

    「喂,這是你們荷瑞普的拿手絕活好不好!不要說得我好像很低級,這是商業社會,腦子活絡最要緊。」

    「你這麼聰明,給老頭子找人都動作俐落,再物色一次人才恐怕也不在話下吧。」

    晨禮從床上坐起,一臉痛苦的樣子:「你想怎麼樣啊,老大!」

    「每次去『狩獵』前,我會提前打電話給你。」

    「狩獵」就是專門出門尋找美麗的失意人,邀其加盟欣欣向榮的情慾事業。

    楊總認命地點了下頭:「好吧,算我欠你的,不過你要答應我早上乖乖去星暉履行義務,現在有很多事需要你統領大局。」

    「該做的事我會做。」算是成交。

    晨禮立即順勢提出附加條件:「今晚八點,同我去戈菲餐廳,需要你跟我們的大明星羅傑見見面,你現在是他的老闆了,大製片人。」

    「呵,他啊,我見過了。」

    果然不出所料啊,晨禮再次頭疼:「他哪裡得罪你,你要跟他搶助理?」

    「他難道不肯放人?哼,小白臉的品味看來還真不怎麼樣。」

    拜託,人家的助手你要搶,你的品味才惡劣好不好!

    「唉,到時候問安妮塔自己好了,不過我要是她,感覺投奔你和投奔羅傑,都是自殺式的選擇。」

    「自焚的人很多心甘情願,你不知道?」

    「對,有一個營的人等著做你們的跟班,這就是這個世界的悲哀。」

    「楊晨禮,你需要看一下腦科醫生了。」

    「托你的福,也差不多了,我遲早被你們搞到精神分裂。」

    「你在向我暗示,星暉不是一個久留之地?」

    晨禮差點掌自己嘴謝罪:「如果我敢這樣暗示,早該回學校啃書本,重新來過還比較快。」

    「可只有我清楚,你的膽子還是很大的。」

    「阿豪,我有時候還真不敢領受你的誇獎。」

    「你以為我是在誇你?」

    「哇靠!算我倒霉,遇上你。」說著,晨禮又重重倒回床上,頹喪地開口:「說吧,什麼時候去『狩獵』?」

    「下禮拜。」

    「我有個條件。」

    「有屁快放。」

    「羅傑對新劇本有些抗拒,你知道,這片子下了大成本,公司指名要他演,你要負責在一個禮拜內說服他。」

    嘉豪進廚房插上麵包機電源,肩膀和頭夾著話機,在冰箱裡找可以充飢的食物:「操,這種事關我屁事!」

    「錢是你家投的哎,你不出面誰出面?我倒是想替你咧,可是人家不買我帳。」

    「他只是演員,你們中邪啦,這麼捧著他?犯賤啊?」

    「你看看公司的業績報表,就知道我們為什麼犯賤了。」

    嘉豪啪一聲撬開奶油罐的蓋子:「好了好了,我試試看,順便領教一下什麼叫作『大明星』。」

    「今天正好羅傑在淺水灣出外景,下午五點左右收工,你去那兒接他,我在戈菲訂了座。」

    「要我去接他?你真當老子吃飽了沒事幹!」

    「喂喂!剛才是你答應我跟他搞好關係的,你不能出爾反爾啊!」

    「你這明擺著是鴻門宴,我又不是傻的。」嘉豪對楊某人有預謀的提議都格外提防。

    「阿豪,要不說好,你幫我搞定羅傑,我幫你搞定荷瑞普新花旦,這樣總OK了吧?」

    「這還差不多。」

    「現在起,公司紅利你佔大部分,要抓緊羅傑這棵搖錢樹,你不去扶他,至少不要去砍他,沒有老闆會跟優秀夥計過不去。」

    嘉豪從鼻腔裡哼出來:「楊晨禮,你為什麼不去教書?大道理講得溜有個屁用!」

    「我們說定嘍,不可以反悔噢!記得傍晚七點,不見不散。」

    「睡你的大頭覺吧你。」他說著就按下結束通話鍵。

    也有些習慣早起的人,不是真的睡夠了,而是因為失眠。

    羅傑清晨就駕車前往九龍的一家私立醫院,天還濛濛亮,趕到的時候醫院周圍仍靜悄悄的。他安靜的坐在車裡,也不見有其他動作,隔了許久,才緩緩舉起電話,撥通後只說了五秒鐘又掛斷,繼續留在車裡。

    幾分鐘後,有個嬌小的身影從醫院西面的通道口跑出來,直奔羅傑停靠的方位。

    等她拉開車門,便俐落地坐進副駕駛座,轉過頭是一張漂亮的瓜子臉,看向羅傑時,眼神清亮執著,像有兩團小小火苗。羅傑就是被這對眼眸打動,才選中她。

    沒等羅傑發問,她已經說話:「今早疼痛感加劇,所以給注射了鎮痛針,劑量已經加大,張醫生和專家們在近日會診,確認手術細節,如果順利,大約這個月下旬就會定下日期。」

    「她自己怎麼想?」

    「還是那樣堅持,不願任何人向她隱瞞病情,並且接受醫生的大部分建議。」

    「她一直很要強,從來不肯輕易認輸,所以,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女孩的大眼睛裡閃過一絲憐憫:「嗯,意志力可壓倒一切病魔,有信心,已經是勝利。」

    他點了下頭,沒有作聲。

    女孩遲疑了一下才說:「羅先生,我想……她知道是您的安排。」

    羅傑看了她一眼,並沒有表現出意外。

    「前日還同我說,自己的撫恤金只允許入住公立醫院,不過是因為真心信賴張醫生的醫術,才住下來。」

    羅傑突然輕輕問:「她還講過什麼?」

    「說醫院倒像個家,有人定時噓寒問暖,體恤她的感受。」

    羅傑深吸一口氣,將臉埋在手心裡,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對身邊的女孩講:「敏之,替我照看好她,有事隨時打我電話,我隔日再來。」

    「你真的不打算進去看看她?」總是不死心,所以總是問。

    「即使天天看到,也未必是真的待彼此好,我想她手術前都開開心心的。」

    「她什麼都知道。」雖然作為特聘看護,她沒有資格追問這對母子之間的恩怨情仇,她只是單純希望上天能給他們一次和好的機會,「那我進去了。」

    「謝謝你,敏之。」

    「這都是我的分內事。」

    「你們相處三個月,你讓她感覺親厚。她本該有個女兒。」

    「不,她有你已經滿足。」

    是嗎?若果真如此,他們不會連面都見不上。

    這女孩伶俐勤快,說話不偏不倚,即使不是事實,也讓人無由地舒服,碰上這樣貼心的專業看護也要憑運氣,不是花錢就一定可以找得到。

    八點前要趕去外景地,這是他的本職,也是他目前必須保持的生存狀態,攝影機、照明器材、豪華佈景、陽光沙灘、美人和微笑,還有煽情的台詞,構成羅傑現階段的精采。

    對他本人來說或許有些諷刺,但大眾需要這個,積極的精神食糧,隨時治癒現實帶來的創傷,讓人有信心勇往直前,至少在有些方面,他有義務不讓人失望。

    當導演喊開機時,他就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只在一瞬間,角色轉換,他變得乾淨有力、迷人自信,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超級明星。

    該足夠了羅傑,你還想如何?讓大家看見你糜爛墮落的一面,你也不會好過。

    「因為你,我沒有一天開心過!」

    這是羅成對他的評價,彷彿他長著一副獠牙渾身毒瘡,只要一接近就會走楣運。

    如果有得選擇,沒有人會為了原則眾叛親離。沒有人比羅傑更清楚人生不能重來,做過的事不能再回頭。

    本想活得更忠於自己的,無奈形勢和機緣將原來的生命本色漂成更理想化的顏料,徹底完全的改造,使他漸漸晉陞為別人課餘飯後的快樂談資。

    這樣也好,他現在名利雙收,得到無數陌生人的愛,雖然這些愛有些莫名其妙,但好過沒有。

    羅傑不愛參與綜藝節目和各色交心式的訪談,因為他不能像前輩藝人,有憶苦思甜替年輕人指點迷津的資格,所以被封為時代偶像,他感覺不安,其實能夠像敏之這樣,做好「分內事」,已經算是回報了社會。

    綿長的海岸線,寬闊的灘床。謝嘉豪記得第一次來淺水灣的時候,也是他第一次來香港的那年。

    當時,身後跟著兩個面目可憎的保鏢,他們奉命帶他出來遊玩,一個小孩,沒有父母和夥伴的陪同,在海洋公園亦覺索然無味,到了淺水灣也是一樣,他當時覺得這個地方還不比皇后區的舊餐館和唐人街的菜市場有趣。

    同樣黑頭髮黃皮膚,講的也是粵語,卻不知為何與之前接觸的華人完全不同。

    沒有人隨地吐痰,沒有人趿拉著拖鞋橫穿馬路,街邊也沒有人叫賣他最愛的肉粽,新同學臉上擦破點皮,他就差點被學校勒令退學,少年嘉豪因這樣突兀的改變懊惱不已,用叛逆來抵抗這個世界的離奇,似乎是最好不過的辦法。

    他一直對家庭很不屑,父母親在他成長過程中極其淡出,外公七十歲前從未跟鬼佬和清白人家打過交道,要他這外孫學好根本是天方夜譚。

    初次被冠以「謝」這個姓,是在他十五歲那年,沒有嚴厲抗拒,也沒有歡天喜地,現實令嘉豪早熟且攜帶少許偏執和狂熱。

    有時命運是不可抗力,你只能順從,然後一直往前。

    年代更迭優勝劣汰,外公在唐人街逐漸失勢的事實,令嘉豪這條威龍認識到局勢的嚴峻,能施展的地盤越來越縮水,福州幫和韓館的人都很跋扈,幾方明爭暗鬥。

    直到嘉豪最後一次與福州幫正面交鋒,雙方兩死七傷,其中有兩名非裔美國人,驚動了當局,聯邦政府將其列入恐怖事件備案,有FBI專員介入調查,嘉豪被外公勒令回香港避風頭。

    在曼哈頓,惡性糾紛時有發生,當事人和受害者均是華人,要是確認屬普通械鬥,老美都睜隻眼閉只眼提前收隊,不過要等風聲過了,起碼還要觀察一段時日。

    於是,嘉豪不得不修身養性,收起那套不合時宜的張揚,用自己的規矩作為,表彰此地的文明。

    水清沙幼波平浪靜,現在的淺水灣已經不復當年的尷尬記憶。

    嘉豪不知道今天怎麼自覺走到這裡,他的車剛剛因違章停車而吃了一張罰單,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敗興。

    現如今老頭子還期待有什麼人能制約他的活動範圍,看低級的鎮壓沒有效,就轉而用一些高級的手段,加封董事會席位,結盟高尚人士,走上流路線,真是高招。

    雖然身處娛樂界,但平生最鄙視圈內那些脂粉氣的小男人,自以為清高的耍帥,成天除了騙那幫沒頭腦、身體還沒發育的學生妹,沒幾件正經事做。

    他一開始認為羅傑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可早上跟楊晨禮通話後,趁吃早餐時有些無聊,就隨手從公司寄送來的電影樣帶中,抽了一部羅傑主演的塞進影碟機。

    本以為這種文藝片會很難看,但最後居然成功的浪費了他整整一小時又四十分鐘。真是見鬼了!

    電影中的畫面表情,輪番在腦中重播,多少扭轉了嘉豪對羅傑先前的一些設定,要是覺得對方並非自己想像的那麼一無是處,接受起來也就不會太辛苦了。

    偶爾接受一下楊晨禮的意見大抵也死不了,既然人家羅傑有料可秀,那麼當他老闆,應該能財源廣進、利滾利,看羅傑這樣的人放低姿態,聽從他謝嘉豪的安排,應該是件略有快意的事吧。

    嘉豪一邊想著怎樣讓羅傑乖乖就範的方法,一邊大步朝前方的拍攝地走去。

    要不是晨禮事先有給他準備好一張高層人員的萬能通行證,確保他可以在任何星暉參與的拍攝現場不被警衛盯梢,他這類沒有正式公開身份又貌似不良的閒人,是很難進入攝制組包圍圈的。

    時間已是下午四點,沙灘因拍攝需要,專門被劃出一塊來作無人區,在半公里外仍有影迷向偶像揮舞著手臂。

    雖然現場有些工作人員對嘉豪的出現有些許困惑和懷疑,但奇怪的是,沒有人真正上前盤問。

    可能是嘉豪那副公認的好身材:強大矯健,淺褐色充滿熱力的皮膚在陽光下似會發光,對女人來說有著無法抵擋的雄性魅力。

    但他身上散發著毋庸置疑的狂野氣息,又讓人覺得上前搭訕是很不智的輕率之舉,所以他此刻得以安靜地靠坐在不遠處一張尚未展開的沙灘椅上,閒適地望著前方的一切。

    對他來說,此類現場秀有點無聊,但今天的心情不算壞,畢竟這是他來香港的第一場重要「約會」,而那位約會對像正被一群人擺弄著,眾人力求服裝、位置、妝容精確無誤──對嘉豪來說都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想到自己在美國工棚裡的A片場地,佈景粗獷原始、演員冶艷狂浪,觀眾立即捧場,賣轉五大洲四大洋。

    不過老實評價的話,現場這一班煞有介事的演職人員所營造出的嚴肅氛圍,的確凝聚成一股不小的氣場,讓外行人大大吃驚一把。

    星暉的人馬紀律嚴明,幾乎沒有什麼障礙可以讓他們浪費膠片,那些在銀幕上的風花雪月,在製作過程當中被安置得井井有條,完全人工化,毫無吸引力可言。

    正當嘉豪預備打瞌睡的時候,導演一音效卡麥拉──羅傑上場了。

    他一身搶眼卻不刺眼的素色亞麻上衣,敞著扣子,淡色的卡其長褲,赤著腳,任由海風吹亂黑髮,嘴角那抹苦澀的淺笑最為醒目。

    他望著海上的風帆,一個輕柔落寞的側面落入鏡頭,眼神中有掩不住的濃重憂愁,高貴的輪廓在空曠的沙灘上投下空靈的一瞥,飄逸得沒有邊際,卻處處滲透著執拗和放肆,能讓在場那些原本乾燥的心瞬間潮濕。

    感性的墮落的挑逗,這是演員的慣用伎倆,但不知為何在羅傑身上被運用得特別淋漓盡致。人們的目光都被他牽引過去,完全身不由主,包括謝嘉豪。

    有那麼一瞬間,恍惚的時空交錯,每一寸情緒都彷彿細膩得纖毫畢現,讓人不再懷疑外界對他的種種預測與褒獎。

    他站在那裡,似一個真正的明星。

    嘉豪並不清楚,羅傑當時扮演的是一位失去至愛的設計師,深度的悲哀被一種諱莫如深的隱情壓抑著,只想尋個出口發洩出來,於是他來到這個與他心思格格不入卻意外應景的沙灘,一步步邁向大海……

    眾人被羅傑莊肅的神情凝固了,導演並沒有喊停,攝影機仍用長鏡頭對著他,周圍靜得只剩潮汐的翻湧聲。

    海水沒過他的小腿,沒過他的腰際,再爬上他的胸口……

    突然,他像發了狂一般揚起了手臂,毫無預兆地開始奮力扑打海水!水珠相互撞擊成為碎片,之後又重歸大海,可一個人在爆發時卻能將情感力量發揮到極致。

    他渾身都濕透了,性感而不失柔和的肌理線條展現非一般的美感,然而在這樣的境遇下,那美具備了攻擊性,那衝擊撲面而來,生動狂野激熱,讓旁人在猝不及防間被駭到,不得接近,不得抵抗,不得褻瀆。

    直到他慢慢停下來,脖子仰起,呈現一個優美的弧度,喉結處釋放一聲呼喊,低沉嘶啞和……只屬於男人才有的絕望。

    那聲音將場面震懾住了,一個浪沖過來,羅傑整個人被捲入其中,在周圍人的驚喘聲中,嘉豪的上身微微一緊,本能地想要上前,可腳步才邁出四分之一又猛地收住,因為他意識到,那個人只是在演戲罷了。

    待浪頭退下,海面復又溫順,但誰都沒有看見羅傑站在原處,嘉豪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直到劇組漸漸騷亂起來,有人疾呼:「救生員──救生員!」

    海灘頓時混沌,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湧向了羅傑消失的方向,就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時,有一道高大的身影正突破重圍,果斷地躍入海水當中,那身影像一條健美的海豚,以最標準的自由式潛入,飛速向深處游去。

    揚起的浪頭沒能迷了嘉豪異常銳利的視覺感應,他搜尋著,終究未能掩下心底浮起的莫名焦躁,這樣的情緒波動對他來說太久沒有出現過了。

    直到他看見前方下沉的目標,心臟漏了半拍,待衝刺過去,快要接近對方時,「嘩」一聲!羅傑自己蹬水冒出了水面。

    他回過頭來,滴水的黑髮甩出一道晶瑩的珠串,眼睫處似結了層霜,僅隔著三米距離與同時躍出海面的嘉豪對視著。

    接著,他的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只有同在水裡泡著的另一人認出,這是個艷麗、挑釁、惡作劇得逞般的勝利笑容。

    嘉豪暗暗啐了一口,扭頭嫻熟地劃回岸邊,中途正好與兩名救生員錯身而過。

    當時,嘉豪有一種被冒犯的感覺,被那個俊美的無懈可擊的男人冒犯,可真是有氣沒處撒。既然這回沒打算發作,就只能隱忍下來。

    即使成為一隻落湯雞,嘉豪的樣子也不會顯得太狼狽,他沒有打算在那麼多人面前扮英雄,於是奪過旁人手裡的浴巾,邊粗魯地擦拭頭髮邊徑直往場外走。

    助理安妮塔目睹了全過程,現在正一臉吃驚地關注著謝嘉豪的一舉一動。

    看羅傑被一群緊張的工作人員安全地簇擁著上岸,安妮塔重重呼了口氣,緊接著便追上了前面男人的腳步。

    「嘿!請等等──」

    嘉豪丟掉浴巾,鎖著眉頭轉過身,很不耐煩:「還想幹麼?你想跟他一樣找我麻煩?他少根汗毛,我可不負責賠償。」

    安妮塔推了推眼鏡,正色道:「謝謝你剛才……挺身而出。」

    能這樣毫無畏懼與他正視的女人並不多,看來能待在紅人羅傑身邊不是沒有道理的,這呆女也有她的優長。

    「呵,看見那幾個救生員沒?我不該讓他們失業。」那傢伙耍了大家!嘉豪往後方瞟了一眼,又繼續走他的路。

    「前面──」安妮塔衝他的背影說,「前面有更衣室。」

    嘉豪脫下濕透的恤,赤裸的上半身展示了完美均勻的肌肉,不過更衣室震天價響的甩門聲,還是驚動了附近的兩位劇務人員。

    媽的!他做夢也沒想過今天要下水,只要跟那個羅傑碰面,倒霉事就不絕,他開始懷疑自己早上做的那番決定是不是正確。

    更衣室是劇組臨時搭建備用的,嘉豪在架子上粗略一翻,能穿的衣服還真是不多,不是尺寸太小,就是式樣太古怪,最後他拿了歐碼的保羅.戈蒂埃淺藍棉布襯衣和普拉達深灰長褲,還有一雙不知名的沙灘夾腳拖鞋。

    一拉開門,就發現那個眼鏡妹仍然杵在門口,手裡拿著他剛才下水前丟掉的外套和鞋。

    她一抬頭看見嘉豪變身後竟是如此俊逸斯文,不覺愕然,說話也結巴起來:「你的……東西。」

    嘉豪面無表情地接過,外套口袋裡的手機在這時響起來,嘉豪翻開機蓋發現是個陌生的號碼,於是沒好氣地問:「誰?」

    「你還好吧?」

    懶洋洋漫不經心的口氣,聽一次,化成灰都認得──不是那可惡的小子還有誰!

    沒等對方說第二句,嘉豪就已經按捺不住,壓低音量斥道:「你他媽搞什麼鬼?!」

    而對方則沒心沒肺地答:「太惹人注意了,想不被狗仔隊拍照留念,最好給我回車上去。」

    「我沒聽錯吧?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沒事耍別人開心?!」

    「你不會是要我現在解釋吧?」

    「五點!我只等到五點,否則,你就不用再出現了。」

    「剛才──我是該說聲謝謝嗎?」

    他的語調輕佻,適才溺水的一幕實在刺激,現在嘉豪幾乎可以肯定他是故意的了。

    「你廢話太多了。」啪地合上話機,目光掃向還沒有撤退的安妮塔,他直接問:「你跟那個傢伙多久了?」

    「呃?」安妮塔反應過來,「一個月,快一個月了。」

    「才一個月?」嘉豪臉上降下一片陰霾,「看來他挺難侍候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