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I 第三十三章 結局(下)
    方振回到泉州,率軍死守,居然死撐了大半年。十月二十三日,方清遠在小合口平安誕下一子。喜訊送到范家軍時,范福麟剛剛攻破泉州。此戰十分艱辛,雙方都是傷亡慘重。方振身中數十箭,范福麟找到他時,他已是奄奄一息,卻在彌留的最後時刻緊緊抓住范福麟的軍袍:「清遠生了……男孩還是女孩?」

    ——身為父親,為什麼不先問女兒是否平安?——范福麟十分氣惱,撥開方振的手,故意撒謊:「女孩,和她母親一模一樣。」

    「女孩……」方振的眼神漸漸渙散,望著范福麟忽然展出一個微笑:「好……」范福麟出乎意料,再低頭看去,滿身血污的老將已經氣絕身亡,唇邊卻仍掛著滿足的笑意。

    主帥已死,鎮北軍頓時潰不成軍。范福麟勢如破竹,一舉拿下泉州。泉州被圍大半年,城裡缺衣少食,到處是骨瘦如柴的百姓,看到范家軍,個個泣不成聲,還未等福麟問起,便爭先恐後道:「皇上的行宮在城北角。」

    說是行宮,不過是從前泉州知縣的家宅,簡樸的一層小院,門口四處散落著衣褥碎紙,卻不見人跡。大概是皇上的隨從看大勢已去,將皇上的細軟搶劫一空,逃之夭夭。福麟以為院內應是空無一人,沒想到一走進宅院,便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端坐在前廳正中,身著杏黃長袍,袍上兩隻張牙舞爪的巨龍煞有氣勢。他面目安詳對福麟微笑:「你來了。」

    士兵們看龍袍便知這人是誰,呼啦一下擁上去圍住他。福麟卻遣開眾人,上前行禮:「皇上。」

    「長這麼大了。上次見你的時候,你才十歲。」皇上用慈祥長輩的目光打量他:「時光如梭,白馬過隙,轉瞬即逝,果然不假。「福麟低頭看他。恨了這麼多年的仇人,記憶裡還是十年前意氣風發的青年,何時卻變成了這樣一位面色灰黃身材臃腫毫無生氣的中年人?——原來我父親隱居山野臥薪嘗膽的這十年,你也並不好過!——福麟滿意地笑起來:「皇上等我來,難道就是想發這些毫無意義的感慨?」

    皇上卻沒有理他,只是瞇起眼來:「你和他年輕的時候真像。」他慢慢站起身來:「我想見你父親。」

    「沒有必要。」福麟冷笑:「即使我父親為你求情,我也不會留你的性命。」

    皇上唇邊泛起一絲淒楚的微笑:「你以為我是為了求條生路麼?我只想和你父親說幾句話。這幾句話不說,我死不瞑目。」

    范福麟沉思片刻,點了點頭,回身走出院去。

    范靜淵三日後趕到泉州。到了軍中,他並不急著去見皇上,先去見了福麟。「你會如何處置他?」他開門見山問道。

    「父親認為呢?」范福麟把玩著隨身的匕首:「他已是我手中之囚,生死全在我一念之間。父親若是不讓他死,我現在便可放了他。我全聽父親吩咐。」

    不知為何,兒子的氣定神閒裡卻透出一股陌生的壓倒一切的威勢。范靜淵忽然說不出話來,思忖片刻,才道:「我先見了他再說。」

    福麟安排范靜淵在行宮後花園裡見皇上。他為了這次老友重聚,特意在花園裡安排了豐盛的酒席,甚至還找了幾個歌伎在旁吹彈清唱。范靜淵卻毫無心思,直到士兵推著身著重枷的皇上出現,他才回過神來。士兵給皇上下了刑具,便帶著歌伎們盡數退下。後花園裡只有皇上和范靜淵兩人。

    「皇上……」范靜淵看著皇上枯瘦的面容,一時無語,習慣的就要下跪。皇上連忙一把扶住他:「千萬不要!現在該是我給你行禮才對。」

    「皇上這麼說豈不是折殺我?」范靜淵忙道。

    「我已經不是皇上了。」皇上淡淡道:「靜淵,你養了一個好兒子。「范靜淵不知道這話到底是褒還是貶,皇上到底是喜還是恨,無言以對,只好緊緊閉住嘴。皇上卻不以為意,端詳著他,歎道:「我們有十多年沒見了,你怎麼就不老呢?」

    「老了。」范靜淵笑道:「我都做爺爺了,怎麼會不老?」

    皇上仰頭望著寂寥的蒼穹,彷彿看著時光從那裡流逝而過。他低下頭重新看向范靜淵:「靜淵,是我害的你在山野裡隱居,是我害得你一生大志不得實現。你恨我麼?」

    「不!」范靜淵脫口而道:「我從來沒有恨過皇上。」

    「可是我恨自己。」皇上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來,端詳片刻,慢慢喝下一口:「景陽墜樓而死的那刻起我就恨自己,為什麼當時要順著你的意願讓你娶了別人?倘若我逼你娶了景陽,你也許並不會開心,但至少你們倆現在都會好好的活著,至少我不會讓你去西北,至少你我不會反目,至少你不會在山裡躲藏十年。我九五至尊,世上萬事,凡是我想,便是一定會做到的,可是只有這命運這兩個字,我卻萬萬不能掌控。倘若我能掌控,我真想重新活過一次。並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景陽,為了你!」

    這廿年的愛恨恩怨——范靜淵只覺剎那間天翻地覆,心頭鬱結,不由苦笑:「皇上不要如此自責。我這十年並不如你所想是在受苦。我有嬌妻愛子相伴,十分滿足。」

    「倒是我這十年在宮裡一人,心苦難安……」皇上低語:「你可知道,你走後,宮裡冷清得有多可怕?我已經十年沒有拿過棋子。」

    范靜淵一陣心酸:「那麼為臣陪皇上下一盤棋。」

    「不用了。」皇上笑著看他,嘴角沁出烏黑的血跡,身子慢慢軟倒。范靜淵驚撲上去扶住他:「皇上。」

    「我這一走,你會是什麼時候再來看我?」皇上看著他的目光十分留戀:「算了,還是晚些再來吧。這十年你不在,我已經習慣了。」

    范靜淵滾燙的淚水滴落下去,落在皇上半睜的眼上。可是他卻動也不動,已經沒有了氣息。

    皇上的葬禮十分簡樸,一座荒山,一堆孤墳。范靜淵在墳前默默佇立,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頭也不回,道:「我明日就回萍湖。」

    「父親生我的氣了麼?」福麟低道:「當時我問父親,父親並沒有要孩兒留他的性命,是以孩兒以為……請恕孩兒魯莽行事。」

    「我不生氣。」范靜淵的聲調十分平靜:「你能讓他見我一面,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也算是了了他的心願。他總是要死的,被毒死也好,被斬首也好,老死床榻也好,無非是死法不同罷了,又有什麼分別?」

    「父親不生氣就好。」福麟語氣裡透出欣慰:「明日我就準備回京城。父親,現在整個江山都是我們范家的。」他頓了頓,繼續道:「您雖隱居多年,朝中大半臣子仍傾服於您。我想,父親,我想擁戴您做皇帝。」

    范靜淵沉默片刻,悠然長歎:「今日站在這裡,才覺得人間幾十年,去事恍如夢幻。 天下之內,沒有長生不滅的人。今朝黃袍加身又如何,得天下者,失天下者,到最後,也就是一缽黃土,誰也逃不過這個死字。我這一生已過完大半,所剩時日無多,還是想讓自己活得逍遙自在。你入京吧,明日我回萍湖。」

    「父親何必如此著急?」福麟急道:「您已在那裡呆了十年,現在總算重獲自由,難道不想和我一起入京,重遊舊地,探探老友?」

    范靜淵微微笑起來:「福麟,你擔心什麼?怕天下人說你是弒君篡位?你大可告知天下是我讓你起兵造反,我來為你承擔所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罪。但讓我入京稱帝,我是斷斷不會。這是你的夢想,你去實現它!」

    范福麟又想說什麼,卻被范靜淵打斷:「為了一己的私念,讓百姓招受戰火荼毒。若想償還這樣的過錯,福麟,盡你的全力,做個好皇帝,別再讓蒼生受戰亂傷擾。」

    范福麟慢慢低下頭去:「孩兒一定將父親囑咐牢記心中。」

    「我走了。」范靜淵撫了撫福麟的肩頭:「我等著你德配天地、功垂萬代的那日。」回身走開。福麟低頭哽咽良久,抬頭再看去,白雲寂寂,山野茫茫,再也不見父親的身影。

    廿日後,范福麟在京城稱帝,改年號為武德。

    此時涼國和樓蘭的戰局仍然僵持。兩方征戰一年,人員物資上都是元氣大傷,皆有休戰之意。范福麟得知,派使者在兩國內周旋勸說,終於讓奪佚和樓蘭王同意休戰。消息傳出,涼國和樓蘭舉國歡慶。涼國和樓蘭宣佈休戰的當日,福麟便決定親自前往涼國,商談結盟。此舉讓中原和西域各國都大為震驚。

    「是誰說結盟只能保幾十年平安,幾十年後又不知道如何?」方清遠笑道:「是什麼讓你改變了主意?」

    福麟漫不經心道:「我只關心這幾十年平安;至於幾十年後如何,不由我安排,我也沒有那麼大本事。」逗弄著懷裡的嬰孩:「兒子,那可都是你的事。」兒子好像聽懂了,胖乎乎的手握住他的手指,咯咯笑出聲來。

    福麟抵達涼國,見到奪佚和福瑛。福瑛臨盆在即,看到福麟十分欣喜,沒想到當晚便有了胎動,第二日凌晨順利誕下一個男孩,捲曲的頭髮,高鼻凸額。奪佚抱著兒子,不禁喜極而泣:「像他的爺爺。」

    福麟想起那個重病的老人,他臨終前驚訝的眼神猶在眼前,心裡無比觸動,沉默良久,道:「奪佚,關於你父親,我要告訴你實情。當年的確是我……」

    「不要說了!」奪佚打斷他:「福麟,逝者逝矣。我已經不想追究過去了,你又何必還要再提?」他把哇哇啼哭的嬰孩遞給福麟:「想不想抱抱他?」

    福麟小心翼翼接過孩子。剛剛出生的嬰孩還沒有睜開雙眼,只是緊皺著眉頭,在他懷裡大聲啼哭。

    ——等他睜開雙眼時,在他面前,將會是個多麼嶄新的人生!

    ——而對自己,浮雲散盡、海闊天空的人生,豈不也是一個全然嶄新的開始?

    「多好!」福麟輕笑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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