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君庭II 第五章 開局
    福瑛被救脫險,雷遠格外喜悅,一直陪在她身邊,見她睡下,方才離開。他徑直去找奪佚,福麟卻告訴他,奪佚已回了涼國。

    雷遠有些微微吃驚,卻沒有說什麼,只問道:「累麼?」福麟舒暢笑道:「不累。不瞞乾爹,我從來沒有這麼舒坦過。」

    雷遠伸手去撫福麟的肩頭:「從你留在西北那天起,是不是就盼著能有今日?」

    福麟年輕的臉上閃著光芒:「孩兒的心思志向,乾爹一直都是知道的。」

    「你的志向,我一直都清楚。可是你的心思,」雷遠的聲調平和不驚:「我卻是越來越看不透了。」

    福麟眼神一閃:「乾爹為何這麼說?」

    雷遠不答話,慢慢收回放在福麟肩上的手:「奪佚這人的心思深不可測,善惡難判,你要萬分當心,別替他人做嫁衣裳,最後還為他所害。」

    福麟這才明白雷遠原來一切明瞭在心,又羞又愧,低道:「……乾爹,對不起!」

    「你沒有逼迫我出兵青州,所以沒有對不起我什麼,」雷遠的口氣甚是疲倦:「倒是我,很對不起你翠姨。我本答應她解散山寨歸隱江南,如今……」他長歎一口氣:「大概是我自己也不願意如此了結。」

    既然不願意如此了結,定然是對將來有一番展望。可是福麟在雷遠臉上卻看不到半點意氣風發。他不由越發內疚:「乾爹這樣,都是為了成全我。您不要如此自責。翠姨若是責怪您,我去向她解釋,這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你不明白!」雷遠搖頭苦笑:「你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明白!」

    到底福麟不明白什麼,其實雷遠自己也不說清楚。他知道,翠兒是個好女人,二十年在身邊不離不棄,用自己全部的感情來愛他一個人,無論他做什麼——他的失信,他的推遲婚期,甚至他看著福瑛時眼底裡不經意流露出來的溫柔的思戀——她都不會責怪。可是他為什麼,卻總是悵然若失?

    福麟看雷遠神情茫然,低聲提醒道:「乾爹……鎮北軍的人馬說不定幾日內便到青州城下,我們是不是要商量一下對策?」

    「你說得對。」雷遠如夢初醒:「你先告訴我,你和奪佚是如何商量的?」

    「奪佚的意思,是想讓我和鎮北軍在青州交戰。他乘機帶領涼國人攻打邊境,讓鎮北軍腹背受敵。我們雙方齊心合力,將鎮北軍一舉殲滅。」

    雷遠聽得有趣,哈哈大笑起來:「奪佚這人看起來聰明非凡,怎麼會想出這麼一個拙劣的法子?他以為是三個小孩子揪在一起打個架麼?」他忽然斂起笑意,瞠視福麟,目光如電:「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福麟微微笑著:「不管他說什麼,我只是點頭跟著附和,讚他胸有韜略,至於其他的,我只說靜觀其變。」

    雷遠仔細審視著他:「你沒有答應和他聯盟?」

    「我怎麼會和他聯盟?」福麟的笑意裡浮上幾分冷意:「他是涼國人,覬覦的是我們中原的大好河山。我再不濟,也不會找他聯盟——那豈不是引狼入室?」

    雷遠欣慰地笑起來:「我果然沒有看錯人!看來我那些擔心,倒真是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了。」

    「乾爹擔心我和奪佚結盟?」福麟接口道:「倘若我真的和他結盟,乾爹你會怎麼辦?」

    雷遠坦然道:「我會燒盡山寨,解散兵員。你無糧無草,無兵無卒,還拿什麼和涼國結盟?」

    福麟吃得一聲低笑:「其實我早料到了。乾爹以為倘若我真想和涼國結盟,我會毫無防備任你燒山散員麼?」他又道:「其實引狼入室並不是壞事,只要我能把狼引進來,然後殺了它!您說是不是?」

    雷遠看眼前的少年,眼中神光四溢,寒意奪人雙目,不由倒抽一口涼氣。

    自這日後雷遠便把督兵守城的大小事宜全部交給福麟打理,自己卻每天去青州城裡最好的酒館裡喝酒,一呆就是半日。翠兒和福瑛都勸過他,他卻不以為意,只道:「有福麟在,我不用回去。」

    果不出福麟所料,沒過幾日,鎮北軍的前鋒便抵達青州。人並不多,只有二十幾騎,領頭之人年紀甚輕,身形瘦削,眉目異常清朗,甚至可以說是俊俏,可是氣度太過端莊,便帶有幾分高寒。他彷彿沒有看到城垛裡幾百隻對他拉緊的硬弓,撇下眾手下,一人他被領到福麟面前。兩人沒有料到對方如此年輕,不由都是一怔。方清遠遲疑道:「你是?」

    「我是他的義子,范福麟。」福麟向他行禮:「請問你和鎮北軍主帥方將軍如何稱呼?」

    「他是我父親。」方清遠給福麟回禮:「這樣倒也公平。雖然父輩們都不在,孩子們來談,也是一樣。」  兩人落座。福麟直截了當道:「若我猜得沒錯,你並不是鎮北軍的先鋒。你只是來押解前些日在青州被捕的女山匪,是不是?」

    「是!」方清遠的眼神坦蕩,居然沒有一絲波動:「沒想到我來晚了,青州已經是你們的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見我?」福麟笑道:「你可知道,你進了青州城,不一定能走得出去。」

    福麟的話中殺氣騰騰,方清遠卻平靜得有些駭人:「來西北後,我聽說很多關於雷寨主的故事,很是敬仰他。我想既然來了,何必浪費這個機會,不如拜見一下,說不定有什麼話能說到一起去,將來能做個朋友。」

    「喔?」福麟聽出他話裡的隱意,不禁坐直身子:「你打算和他說些什麼?」

    「涼國!」方清遠修眉軒展道:「涼國大王赤和重病,大限之日不遠。他幾個兒子都覬覦王位,現在便已互相掣肘不顧大局,赤和歸西後,肯定會拚死爭奪。我想問問雷寨主,到了那個時候,他會如何做?」

    福麟血脈一張,語調卻極淡然:「十多年前赤和殺涼王奪王位時,我曾向父親建議過,這是個絕好的機會,要伺機而動。父親卻教訓我說,凡事不能考慮得太絕對,局勢往往會出乎意料。結果證明,他說得不錯。我明白方小將軍想預見時勢未雨綢繆,可是時勢總是難以預料。」

    「那麼你的意思是……?」方清遠沉靜地直看入福麟的眼睛:「先等,等到時候涼國果然亂了,再和我們鎮北軍攜手北討涼虜?」

    「攜手?」福麟輕笑:「方小將軍誤會了,我從沒有說過這兩個字。」

    福麟的答案彷彿在方清遠意料之中,他面色沉著的點頭:「明白了。若這也是雷寨主的意思,我會回去稟明我父親。那麼,告辭!」

    「等一等!」福麟又叫住他:「方小將軍何必如此性急?我雖從未說過要攜手,但也從未說過不攜手。你我素昧平生,今日第一次相見,你就要我拿出全部兵馬交託與你,若是換做你,看不到一點與己有利的地方,也不會輕易做出決定。」

    方清遠聽出他的意思,正色道:「你想要提什麼條件?」

    福麟目光忽然銳利起來,讓方清遠不敢對視:「若我助你們滅了涼國,我要整個西北!」

    方清遠不由深吸一口氣:「這不可能!」

    「那麼……」福麟站起身來,做出送客的動作:「請回去告訴你父親,我們絕不會和鎮北軍合作!我想,他會知道我這不合作的意思。」

    「等等!」方清遠輕輕咬了咬唇:「我會向我父親傳達你的要求。我們要先商量,才能決定。」

    方清遠走後,福麟心情格外舒暢。他對涼國人或者鎮北軍一概沒有好感,和哪一邊合作都是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這兩方都不敢怠慢我,爭先恐後要和我交好,可見我的作用舉足輕重。

    ——那麼,讓我好好想想,若想把兩方都拿下,到底這個局,該怎麼布?這場仗,該怎麼打?

    他正想得出神,身後一雙細柔的小手忽然摀住他的雙眼:「猜我是誰?」

    「福瑛。」他哭笑不得拿下少女的雙手:「你多大了?還玩這種遊戲。」

    福瑛嘻嘻笑著坐到他身邊:「那個方小將軍長得挺好看。」

    福麟知道她剛才肯定躲在哪裡偷看,佯怒道:「你是大姑娘了,別老是像小孩子一樣。」

    福瑛吐吐舌頭,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道:「不過長得太好看的,不是我喜歡的那一種。」

    「你?」福麟看她笑得梨渦隱現,忍不住像小時候那樣去刮她的鼻子:「你這麼小,懂什麼?」

    「一會兒說我是大姑娘,一會兒又說我年紀小,」福瑛嘟起嘴:「我當然什麼都懂。男人要有些陽剛氣才有精神,長得白白淨淨油頭粉面的,我看著就不喜歡。」膩在福麟身上撒嬌道:「可惜像哥哥這樣又長得好看又有陽剛氣的,世上沒有幾個。」

    她這馬屁拍得可真夠響亮。福麟哭笑不得:「說吧,你到底有什麼事求我?」

    「哈哈,哥哥這麼聰明,我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哥哥。」福瑛忙道:「求求你,別馬上把我送回江南去。我想在青州再多玩幾日。」

    福麟看著她明淨如水的眼神,不由想起奪佚臨走時對他說的話——你妹子對你乾爹的感情,也許你和她自己都誤會了。你越反對,反而誤會越深。倒不如順其自然,讓她自己慢慢明白——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的話不無幾分道理——他沉吟片刻,道:「好吧。我這些日子也正好走不開。不如等到爹娘來參加過乾爹的婚事後,你和他們一起回去也好。」

    福瑛得了恩准,高興得不得了,馬上去找雷遠報喜。可是他卻不在酒館裡。夥計告訴她,他拿了一罈酒,去了城西的舊宅。

    這處舊宅福瑛並不陌生,原來是范靜淵和舞萼當年住過的地方,他們也曾帶她回來看過。只見紅磚青瓦早已破落,整個地方已成一處廢園。福瑛看園內到處是高及人膝的雜草,蟲聲啾啾,卻不見一個人影,有些害怕,壯了膽趟著深草朝園內深處走去。

    雷遠此時正坐在廢園西北角一張覆滿青苔的石桌邊,桌上斜倒的酒罈已經空空如也。他醺醺然看著四周,還是秋夜,還是明月當頭。當年的桂花樹早不見蹤影,石桌也已經破舊不堪,舊事,故人,早無任何蹤跡可尋。

    ——是呵,已經這麼多年,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自己也老了。這一生,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他在心裡不住苦笑,又去拿手邊的酒罈。

    「別喝了!」女子輕柔的聲音道。一隻纖細的手按住酒罈。他驚愕的抬頭看去——那樣秀美的眉目,那樣溫潤的臉龐,一如從前——他脫口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去江南了麼?」

    「我不去了。我要留下來陪你。」少女朝他低下頭來,羞澀的微笑。

    ——這是夢吧!

    他不禁釋然,如從前那麼多夢裡一樣,握住她的手:「我日日夜夜想你。」

    她的手還是那麼纖細柔軟。他再也忍不住,忽然用力,把少女拉入懷裡,用盡全身力氣抱緊了她。

    「舞萼,」他喃喃道:「別再離開我,舞萼!」

    懷裡的少女輕輕一震,忽然拚命掙扎起來。他猝不及防,被推得打了一個踉蹌。少女從他懷裡掙脫,捂著臉轉身跑開,還未等他呼喚出聲,她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荒園裡。

    「還是個夢啊!」雷遠嘟噥著,終於醉倒在地,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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