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織王 第十章
    「快走!」水雲錦形容狼狽地衝進木屋。「他們想要殺人滅口——唔!」一柄砍刀從後頭劈過來,他雖機警地回身一擋,還是被那強大的力量震得連退數步。

    艾新右手往腰間一抹,銀色軟劍橫空劃出,偷襲者喉間迸射出血花,仰頭便倒。

    這是他第一次在諸人面前使用武器,強大的威力不止震撼了水氏姊弟,連準備攻進來的吳三桂人馬都面色鐵青。

    艾新將水雲初推到水雲錦身邊。「我來開路,你護著雲初往山上跑。」

    「我——」事到如今,他還相信他嗎?水雲錦無比驚訝。

    「還不走,要留下來等死嗎?」軟劍化成無常的勾魂索,觸者即死。

    水雲錦在艾新的大喝聲中清醒過來,護著姊姊,跟在艾新身後往外跑。

    三個人形成一隻尖錐,艾新就是錐尖,狠狠衝入屋外層層疊疊的包圍圈中。

    「挺住,不能放走任何一個!」蔣老爺大喊。

    艾新軟劍揮舞如風,銀芒在半空中閃耀,化成蓮花一般的形狀,就像十五元宵的焰火,剎那的美麗過後,便是漫天的血花飛灑。

    水雲錦幾乎看呆了,這才是真正的高手,自己那幾招又算什麼?心中淌過一抹悲涼,他付出了一切想要重振家聲,自以為準備充分,今日才知什麼叫「夜郎自大」。

    水雲錦……他愧有這個名。

    「不要分心,快走!」艾新面沈如水。

    水雲初振起精神,拉著弟弟跟上他的腳步。

    當,一柄柳葉刀刷地停在她面前,而執刀的人正是蔣欣蓉。

    蔣老爺催促道:「蓉兒,還不快下手,只要他們全死了,就沒人可以指證王爺了。」抹滅一切的痕跡,朝廷便沒有證據追究吳三桂,而以平西王的勢力,隨便將責任往政敵或強盜身上一推,難道小皇帝還敢輕啟大軍,再掀戰亂?

    「可是……」蔣欣蓉放不下心上人啊!「錦哥哥,你殺了他們吧!只要他們一死,我可以保你無事,王爺也會信任你,等我們起事成功,取消織機限令的承諾依然有效,屆時,你想建多大的織造坊都沒問題。」

    「我給你們水家防衛圖的時候說過什麼?不得動我家人一根頭髮,你們也答應了,卻出爾反爾,現在還要我親手弒姊,作夢!」水雲錦趁此良機,一劍格開柳葉刀,拉起姊姊快步跑。

    「蓉兒,別再跟他廢話了,那窩囊廢成不了事的!快將他們三個都殺了,否則朝廷的屠刀就要揮向蔣家和平西王府了!」

    蔣欣蓉兒女情長,蔣老爺可不念舊情,九環刀連環劈砍,誓將艾新和水氏姊弟當場格殺。

    水雲錦根本擋不住蔣老爺的攻勢,被逼得連連後退。

    水雲初突然揚手,揮出一片紅色粉末。

    「啊!」蔣老爺雙眼痛如火燒,被水雲初灑出來的辣粉蒙了眼。她不諳武藝,想陪艾新一起冒險就得備些小物品防身,石灰、辣粉、手弩、匕首都是不錯的選擇。

    「爹!」老父受傷,蔣欣蓉大怒,一刀就往水雲初刺去。

    柳葉刀刺穿了一條手臂,卻不是水雲初的,是艾新橫臂擋在她身前。他是不會讓人傷害她的。

    「艾新——」那濺射的鮮血讓水雲初皆目欲裂,這種時候,也不必顧慮什麼世交之情了,她掏出手弩,一枝兩寸餘長的短箭直沒入蔣欣蓉胸口。

    「蓉兒!」女兒殞命讓蔣老爺發了狂,生死不顧,只要將仇人立斃刀下。

    「快走。」艾新一邊擋著敵人,一邊推著水氏姊弟往山上跑。

    「艾新,不要跟他們硬拚!」水雲初不停地灑著她的小武器,石灰、辣粉,雖然殺不了人,卻讓敵人亂了陣腳。「我們只要拖過一天就沒事了!」

    難道她立意陪同他時,也事先做了準備?他們果然很有默契,因為他也藏了一招。

    「我們拖不過一天的。」水雲錦身上已經中了兩刀,鮮血染紅了半身。

    「不必一天,三個時辰足矣!」艾新的軟劍舞得潑水不進。

    看來他的準備比她充分啊!水雲初鳳眸輕佻,柔媚目光盯著那矯健的身影,迎上他偶然飛過來一記安撫她的眼神,瞬間,兩人的心思好像合而為一了。

    艾新展眉,對她一笑,軟劍繃緊,化成飛箭一樣地射向她面門。

    而水雲初掌中的手弩也對準了他躍起的身影。

    劍光迸射中,水雲初頰邊一縷髮絲被削斷了,而她身後那個準備放暗器的漢子也被軟劍削首。

    至於那枝射出的弩箭,則化成了毒蛇,吻上另一名敵人的喉嚨。

    就這麼一個交錯,他們替對方化解了一個致命的危機。

    當水雲初的背靠上艾新的背,感受到那份寬廣和結實,再多的敵人都入不了她的眼。

    「怕嗎?」他低語。

    「世間最大的一座靠山就在我背後,我有什麼好怕的?」淺笑間,她不停地揮灑著她的小武器阻敵。

    同時有三把刀劈向了艾新,但身後有她,他覺得那刀都變成了羽毛,這一場謀算再也不是種賭命的行為,他擁有無比的信心,一切皆可順利完成。

    艾新、水雲初、水雲錦,三個人一邊殺出重圍,一邊往山頂方向跑。

    水雲錦心裡一片悲涼,為了不虧負自己的名字,他捨命拚搏,連自己的未來都拚上去了,但結果呢?成功依然遙不可及,甚至可能連累姊姊一起喪命。

    為什麼會這樣?他真的做錯了?

    「別發呆,快跑!」艾新推了他一把。

    水雲初射出最後一枝短箭,卻被蔣老爺一刀劈飛,但這也阻了他的攻勢。

    三人成功脫離包圍,拖著一條長長的人龍奔上了山。

    隨著時刻的流逝,不諳武的水雲初首先體力不支,摔倒在地。

    艾新想也不想,將她扛在背上,繼續跑。

    看他們不離不棄,水雲錦想起蔣欣蓉。這個驕蠻的姑娘他並不喜歡,但為了得到蔣家的幫助,成為吳三桂的親信,獲得解除織機限令的承諾,他和蔣欣蓉虛與委蛇,獲取了她的芳心。剛才她有機會殺掉他們的,但她為了愛,留了手,也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是他害了蔣欣蓉嗎?可能是,他不知道,他的心好亂,刀光劍影、漫流的鮮血,和姊姊、姊夫間那不需言語、自然攜手的樣子,讓他的神智陷入錯亂。

    「反賊的藏身處就在這裡!圍起來,一個也不要放過!」忽然,制台大人的聲音傳來。

    艾新低吁了口氣。水雲初知道,他佈置的後招開始發揮作用了,看來她請人去報官這步棋已經用不著。

    「頭兒,官軍來了,我們怎麼辦?」一個漢子問。

    那頭兒想了想,憑這百來人要殺回雲南根本不可能,但一定要有人回去告訴吳三桂,朝廷是鐵了心要動三藩,王爺要下定決心起義,不能再拖了。

    「我們殺出重圍,能跑一個是一個,定要有人回去將此間局勢稟告王爺。」

    「諾。」

    眼看著一群平西王府的兵士就要四散了,殺女之仇不共戴天,蔣老爺絕不放艾新等人干休。

    「難道要白白放過這三個壞我們大事的人?」

    「大事為重。」頭兒道。

    「不!我非殺了他們不可!」蔣老爺那豁出性命的刀勢有如瘋虎出柙般,銳不可擋。

    艾新連接三刀,連退三步,在他背上的水雲初,手臂被刀氣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染得月白長袍艷紅一片,但她卻咬緊牙根,一聲不吭,值此危急時刻,不能教他分了心。

    「納命來!」蔣老爺已經不想活了,九環刀舞起喝喝狂風,只想與艾新、水雲初同歸於盡。

    艾新的軟劍屬於輕兵器,無法與九環刀硬格,他只能繼續退,一步一步又一步……不知不覺已上山巔,不知不覺,那萬丈深淵就在他的腳跟後了。

    艾新一個沒注意,身形踉蹌,左手一鬆,差點將水雲初摔落深谷,他立時丟了劍,用右手將她拉回來,這才發現自己已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莫非兩人今日要死在這裡?他回頭望她一眼,但見她神情平靜無波,清雅的笑意浮於唇畔,像春融大地。

    「多少男女一生只求一個長相攜手卻不可得,你我平平凡凡,倒能得這天大福分,也算是諸天神佛保佑,該感激了。」

    他腦海裡霎時流過兩人的初識、鬥智、結情,至今而不渝,一幕幕、一出出,刻骨銘心,確實如她所說,永生相隨,是福而非禍。

    他放下她,與她並立,兩隻手十指相扣,緊緊的,哪怕死亡也不能將它們分離。

    蔣老爺大喝一聲。「去死吧!」九環刀帶起致命的巨風劈過來。

    「保護我姊姊!」打斜橫裡,一道身影衝了過來,同樣是不要命的勢頭,不求殺敵,但願與敵共存亡。

    水雲錦將蔣老爺撞飛出山頭,兩個人交纏的身影一起闖入那濛濛雲霧中,再跌入萬丈深淵裡。

    艾新和水雲初同時一愣,轉瞬,厲吼:「雲錦——」

    ★★★

    康熙坐在床邊看著艾新。

    這是他第二次見弟弟重傷臥床。頭一回艾新是為了救他,但這次……

    「就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明明是他一手教養大的孩子,該成為他在朝堂上最好的幫手,為何艾新的性子卻完全像父皇順治,但求兩情相悅,旁的都不顧了。

    「對不起,哥,每個人都有他一生執著的東西,你追求的是大清的富強,雲錦希望不愧負自己的名字,而我,今生唯願得一知己,常伴身側,此生足矣。」

    「所以你不擇手段,連國家大事都拿來玩?」

    「哥哥說的若是吳三桂一事,我認為現在正是削藩的好時機。」

    「時候未到,朝廷還沒有準備好。」

    「吳三桂同樣沒有準備好。哥哥有意平三藩,但吳三桂畢竟功高,若由朝廷主動出擊,難免寒了百官的心,可吳三桂早有反意,若能逼他先行暴露,天下人只會認為他野心勃勃、生性反覆,不是個可以追隨的良主,到時,滿人不會幫他,就連那些成日高舉反清復明大旗的造反份子也不齒於他,吳三桂兩面不討好,敗亡指日可待。」

    「如此說來,你一番作為還是為了朝廷?」康熙諷笑。

    艾新沉默,半晌。「雲初沒有反意,雲錦雖行差踏錯,最後還是回頭了,罪不當誅。」是的,他做這麼多事,主要還是想為水家脫罪,吳三桂就是被他推出來的代罪羔羊,但若說他完全不顧家國,那就太冤枉了,他的計劃可是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說到底,依然是為了女人——」很難說康熙現在是什麼心情,感謝弟弟的好心嗎?艾新的確替他解決了一個大麻煩,但這種做法卻也深深傷害了他想要維持兄弟間、單純手足情誼的念頭。

    十餘年的兄弟,最終還是只能做回君臣,他無奈、痛心,甚至有一點點厭惡那奪走弟弟全部心思的女人。

    但康熙畢竟是一位明君,幾回的深呼吸後,他抑下了所有的私情。

    「既然你想過平凡生活,朕也不打擾你了,你就留在江寧,做你想做的事吧!永遠別再回皇宮了。」沒有再回頭,康熙轉身走了出去。

    「哥哥……」無聲地發出兩個字,艾新閉上眼,想著在深宮中,兩兄弟相依相扶的點點滴滴,曾經的親密無間,再也回不去了。

    突然,一隻柔軟的小手覆上了他的臉。不必睜眼,他也知道那柔荑的主人正是他生平摯愛的知心。

    「雲初。」他的聲音裡帶著一點沙啞。

    她的手指沿著他的眉、俊挺的鼻、豐潤的頰,一直來到柔軟的雙唇,緩緩地低下頭,她吻上他的唇。

    細細的碎吻像鴻羽掠過,輕巧中又帶著濃烈的深情。

    「對不起,艾新,我還是思慮不周了。」她以為自己準備得很充分,可以陪著他,完全不拖累他,可沒想到,面臨生死威脅,那些人會瘋了一樣的胡砍亂殺,結果為了保護她,讓他身上添了七、八處傷,若非制台大人趕得及時,他們兩人已成刀下冤魂。

    「這個世上沒有什麼計劃可以完美無缺,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在他看來,若沒有她那些小玩意,他現在就不是重傷,而是可以直接扛去埋了。

    「但是……」

    「那已經過去了。」他截斷她的話。「只要我們都還活著,就該放眼未來。現在水家怎麼樣?織造坊沒受到影響吧?曹璽可有將伯父、伯母送回來?還有……雲錦……」

    為何水雲錦會有最後瘋狂的舉動?他以為自己可以保住他的,終究人算還是不如天算。

    「水家一切都很好,爹爹與曹大人頗為投契,決定在曹家多住些時日,可是……」她清亮的嗓音裡帶著幾許哽咽。「官兵下到谷底的時候,只看到一些碎肢斷骨,沒有……完整的屍首,估計是被野獸叼走了……」想到弟弟死無全屍,她痛哭失聲。

    艾新睜眼,張開雙臂抱住她,眼前彷彿還能看到水雲錦那靈動的身影在跳躍,他俊美無儔、他頑固、他為了一個「名」,願意拋棄生命……水雲錦,這樣一個瑕瑜鮮明、傲然執著的少年就此消逝了。

    「是我不好,我沒有看好他,我早知他一心反清,我應該想辦法拉回他的,但我一直以為等他長大就會懂得什麼叫大勢所趨,迫不得已。我看著他一步步地走差,我……是我害死了雲錦……」

    他無言安慰,要說錯,他犯得沒比她少。水雲錦本來只是有心造反,卻沒有能力,是他教會他武功,給了他行動的倚仗。發現水雲錦有能力組織地下拍賣會的時候,他一心顧著自己的煩惱,沒有多去關懷他。得知水雲錦加入了吳三桂的陣容,他找水雲錦攤牌,如果那時先拘束了水雲錦,今天會不會有不同的結果?

    可歎千金難買早知道,很多事情,錯失了就是錯失了,再也救不回來。

    艾新抱著她,胸口痛如火燒。

    或許,他只能做一件事來彌補自己的過錯,讓「水雲錦」這個名字徹底地揚遍五湖四海。

    ★★★

    康熙十六年,朝廷因對三藩用兵,錢糧缺少,會典內又無校尉服色衣的規定,便令江寧、杭州二織造局製成顏色好、花樣鮮明的次等緞織替代。

    在艾新的周旋下,曹璽送上了由水氏織造坊製成的樣料,用銀卻比杭州織造局貴四分。

    但御批下來的卻是江寧織造局的服飾顏色比杭州好,予以錄用。

    曹璽心裡清楚,皇上這是在偏幫四爺,儘管他們兄弟情變,手足之誼卻始終如一。

    於是,水氏織造坊正式更名為水雲錦織造坊,與官府合作買賣。

    私下裡,大家也稱這種校尉服料為「水雲錦」。

    一時間,「水雲錦」三個字轟動了天下。

    水雲初看著重新又火熱起來的織造坊,心裡百感交集。

    「倘若雲錦有幸看到這一幕,會瞑目吧?」

    「會的。」艾新牽起她的手。「雲錦畢生的志願就是不負他的名字,如今……一切都如願了。」

    「但他死了。」這條重振家業的路走得好長、好久、好痛苦。「用生命換來的榮耀,值得嗎?」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艾新記起數年前,他重傷臥床時,康熙問過他類似的問題。

    今日,他牽著水雲初的手,回憶這數年的夫妻生活。

    他們也曾經痛過、哭過、爭執過,但那些不愉快都比不上兩人間的相知相惜來得濃烈、醉人。

    倘若時光能倒轉,他會不會改變當日的決定?

    輕輕地將她攬入懷中,嗅聞到她清冽如蘭的氣息,他心裡無比地滿足。

    「值得,非常值得。」再給他一百次的機會選擇,他的決定依然只有一個,陪伴她,直到生命最終的那一刻。

    她知道他說的不是水雲錦,而是他自己。每個人都有他的執著,如同大清之於康熙,名譽之於雲錦,而艾新的生命則是她,她嘛……

    水雲初雙手環住他的腰,觸目所見是他鮮紅色的外袍。從相遇的那一天開始,他的喜好一直沒變。

    她也愛煞了他這一身張揚的紅衣,配上那多年不變、圓潤的臉,一點天真、兩分傲氣、七分的瀟灑。

    這便是她今生最摯愛的男人了,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執著。

    「你說的對……它值得。」執著沒有對錯,唯乎一心。

    輕輕地,他一吻落上她的額、斜挑的鳳眸、小巧的瓊鼻,直至嫣紅粉唇,無一錯漏,皆如鴻羽般掠過。

    「中間還要停下來讓你呼吸嗎?」他輕吮著她的上唇,悄聲問道。

    「當然要。」隨著一抹輕笑揚起,她眨落了兩行淚,反被動為主動,先行吻住了他雙唇。那種一邊親吻一邊呼吸的工作難度太高,她一輩子也學不會,他可以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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