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君 第六章
    蠻人狡詐,深夜偷襲我軍糧倉,少將軍秦耀陽率軍還擊,峽谷口中了敵方埋伏。一支冷箭沒射中要害,卻是淬了毒的,抬回來時就已昏迷,連日來忽而高燒忽而週身冰冷,隨行軍醫均束手無策。秦老元帥不想因幼子傷重而影響軍心,但我軍士氣仍跌落谷底。

    報信官一路飛馳回京累死了幾匹良駒,這邊議事廳中空氣凝結,寂靜中只聽聞史閣老手中的如意球「叮噹」作響。

    威武將軍握著腰側的劍柄道:「末將願去增援,明日就整頓人馬即刻出征。」

    史閣老看看陸恆修的臉色,掌中的如意球「叮噹」撞了兩下,緩聲道:「還是先救人要緊,得麻煩幾位太醫跑一趟了。其他的就等明日早朝回稟了陛下再看吧。陸相您的意思呢?」

    陸恆修神色凝重,但對軍事並不熟悉,只得道:「晚輩不通軍務,就全由閣老和幾位老將軍作主。」

    待眾人散了,才把報信官和幾位太醫留下了細細地問了一番。

    那報信官又詳細說了一遍,再多也說不出些別的,只說唇色都發紫了,一會兒哆嗦著不停喊冷,一會兒又出了一身熱汗,眼睛一直閉著,喚他也不聽。灌下去的藥總要吐出來。秦老元帥面上沒說什麼,晚上總要守在床邊整宿整宿地不合眼。全軍上下也失了士氣,那蠻軍日日來陣前叫罵,更顯得慘淡。

    陸恆修聽得憂心,轉過臉問太醫:「可有救治的法子?」

    太醫們捋著鬍子搖頭:「總要親自去看了,望、聞、問、切之後才能有個定論。聽說蠻人擅巫術,若是巫毒就……」

    窗外的雨不知在何時停了,微微泛起了天光。

    手用力握住了扶手,陸恆修明白了太醫的意思:「秦將軍就仰賴各位杏林聖手了,陸某先在此謝過。」

    說罷起身一揖到底。

    太醫們忙離了座扶他:「陸大人切莫如此,下官們自當全力施救。」

    又恐他不放心,依照著報信官的說辭給他分析大約會是哪幾種毒物,要用到哪些藥,如何解。陸恆修認真地聽,記下了讓小廝們去採辦準備。等送走太醫時,天色已經大亮了。

    耀陽,如正午艷陽般耀眼的人。

    陸恆修不諳武藝,小時候見秦耀陽將一把三尺青鋒舞得如龍似蛟虎虎生風總覺得艷羨異常。將門之子,為人卻不粗俗,反而對各家經典也頗為精通,翩翩然有儒將之風。陸恆修自小與他談得投機,總在一旁看他舞劍,下棋、談天、飲酒,當今天下的情勢,對政事的看法……或所見略同或各有千秋,亦可謂知己。盡興處,你一大口我一大口共飲一罈陳年的女兒紅。總讓在一邊不能插話的寧熙燁恨得牙癢癢。

    當年秦老元帥大敗北蠻凱旋而歸,先帝御駕親至城外迎接。太子熙仲捧劍,文武百官隨行。京中萬人空巷,爭相一睹名將風采。所到之處,歡聲雷動,萬民敬仰。陸恆修等也擠在人堆裡湊熱鬧。

    陸哼儉羨慕地說:「耀陽,你父親好威風。」

    秦耀陽卻不屑,指著馬上鎧甲凜凜的父親道:「將來我定比他更威風上千倍萬倍!」

    寧熙燁不語,斜著眼角冷冷地笑。

    恰被他看見,也不惱,牽起陸哼修的手故意說得大聲:「好男兒志在天下,將來我在外為我朝開疆拓土,小修你就在內理政輔朝,給我大寧子民一個安寧天下。不像某人,文不成武不就,上愧對於皇天厚土,下羞見於列祖列宗。」

    寧熙燁被他說到痛處,一把拽過了陸恆修氣哼哼地不說話。以後見了秦耀陽就更沒了好臉色。

    到了宮門口,眾臣正聚在一起議論什麼,原來寧宣帝今日忽傳不朝。

    陸恆修心裡思量著,雖然寧熙燁偶爾會鬧脾氣嚷著不上朝,但嚷歸嚷,朝總是會上的。

    瞧見靈公公正在轉角處探頭探腦地對他招手,就走了過去:「陛下怎麼了?為何不上朝?」

    「陛下病了。」靈公公看了看四周,欲言又止,「昨晚太后來了。」

    「怎麼回事?」太后去找寧熙燁無非是為了立後的事,但是與寧熙燁的病又有什麼關係?

    「奴才在門外偷聽了些,說是已經有了人選,要陛下下旨讓人家入宮……」靈公公續道,看到史閣老正往這邊來就趕緊閉了口,只匆匆道,「陸相您盡快到御書房來一趟吧。」

    史閣老轉著掌中的如意球,對陸恆修說道:「陸相,既然皇上不朝,戰事又拖延不得,您看如今要怎麼辦?」

    便暫且把寧熙燁的事放下,跟幾位將軍商量起來,派誰去支援,帶去多少人馬、糧草,如何迎戰等等。太醫院那邊說有些藥材還沒備齊,只得讓太醫們先帶一些上路,其餘的等籌齊了再送去。臨行前又把幾位太醫找來反覆吩咐了幾遍。不停地發信去詢問秦耀陽的傷勢。

    靈公公幾次派了人來催,說皇上病了,要陸恆修趕緊到御書房去。總是被急報逼得一拖再拖,連恆儉都看不過去,替他攔了,才算抽出了空。

    到了書房門前,就見僕從侍衛如雲,滿滿站了一院子。靈公公低喊道:「陸大人您可算來了,急死奴才了。」卻是拉著他往外走,一張隨時能冒出油花來的臉上一層一層沁著汗珠:「太后來了,您先避一避,別讓她瞧見了,等等奴才再領您進去……」

    終是來不及,太后已從書房裡走了出來。氣度雍容的女子一眼就瞧見了宮門邊的陸恆修:「那邊站的是陸相吧?」

    陸恆修忙上前跪拜行禮,她揮了揮手裡的絲帕不冷不熱地說:「皇上只是風寒,太醫說修養兩天就好了,朝裡的事就請陸相和各位大人多擔待著了。現在皇上睡了,有什麼要奏的就等皇上醒了再說吧。」

    陸恆修看看被燭火暈成一片昏黃的格窗,料想不會有事,心裡記掛著秦耀陽,就躬身告退了。

    退出宮門時,見太后還在書房前吩咐著什麼,一排排提著宮燈的宮女們垂首聽著,遠看只瞧見院中星星點點躍動的火光。莫名地覺得有分肅殺之氣。

    接連半個月,寧熙燁都沒有上朝。

    齊嘉跑來問陸恆修:「皇上病了?嚴不嚴重?」

    陸恆修這才想起,自那夜後靈公公就再沒派人來過。寧熙燁病得如何他竟一點都不知道。

    陸恆儉說:「聽辰王爺說太后正逼著陛下召幾位官家小姐進宮呢。」

    辰王爺說:「陛下這病不尋常啊。」口氣耐人尋味。

    陸恆修心中疑惑,隱隱感到不妥,一個風寒怎麼會要臥床這麼多天。可北邊不斷傳來的消息只能讓他把疑惑壓在心底,專心應付著秦耀陽的傷勢。

    縱是已經派了太醫過去,秦耀陽依舊不見好轉。京中的藥物源源地運往北方,可諸位太醫仍束手無策,來報說怕真是中了蠻人的巫毒,沒有解藥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氣絕。戰事也因此扭轉了局面,現下是我方落了下風。

    史閣老們歎息著:「可惜了如此一個人才。」

    陸恆修喃喃地說:「總有辦法的。」心中一片慘然。

    多年的摯友,當初送他出征時還是那麼意氣風發,說要他等他的捷報,卻不想就要再也見不著了。

    夜深時獨坐窗前,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竟有不勝淒冷之感。總覺得在期待什麼,環顧空空的書齋又說不出是少了什麼。直到風將半掩的門「咿呀——」地吹開,才驀然驚覺自己是在等誰,誰會嬉皮笑臉地從門後探出臉來說:「小修還沒睡?是在等朕麼?」

    冷風灌進來,抱著雙臂也覺得潮濕的冷意滲透了淡薄的衣衫慢慢往往骨子裡蔓延。對耀陽的憂心淡了,一絲一絲的寂寞卻似籐蔓般糾纏上來,無聲無息而不能逃脫。

    聽太醫說,他的風寒始終不見好。明日去看看吧。

    卻早有人等在了御書房外,這回不是太后,是辰王爺。

    「皇上立後這事,陸相您怎麼看?」不問世事的辰王爺抱著胸守在門,似乎特意是在等他,彎成了月牙狀的眼睛看過來,竟是能穿透人心的銳利。

    陸恆修一愣,不知要怎麼答。

    辰王爺低笑了一聲,換了個姿勢,懶懶斜靠著門問道:「您看皇上要不要立後呢?」

    「臣……」陸恆修斟酌詞句想解釋,卻被他打斷。

    「那您要不要皇上立後呢?」問得比方才更直接,也更難答。辰王爺見他低頭不答,搖了搖頭歎息:「等您想好,怕是來不及了。」

    說罷,讓開了身從陸恆修身側走了過去:「您沒有想過麼?憑熙燁那個散漫的性子他是怎麼耐下心看奏折上早朝做著這個沒什麼意思的皇帝的?」

    陸恆修愣愣地站在門前,覺得這門重得怎麼也推不開了。

    可門卻自己慢慢開了,老太醫背著藥箱從裡面跨出來,見了陸恆修就忙道:「皇上沒什麼大礙了,三天後就能上朝了。陸大人您要不要進去看看?」

    陸恆修張張嘴,終是搖了搖頭。

    三日後,寧熙燁再度臨朝。十二旒珠的帝冕,明黃色的龍袍,儀態非凡,一派帝王氣象。

    靈公公打開了聖旨尖著嗓子念:「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翰林院學士周億之女、威遠將軍陳沖之女、松州太守王遠之女……此十二姝容貌端莊,性格溫良,才德兼備……足可擔後宮之責,著三日後入宮以備皇后之選……」

    眾臣拜倒,三呼萬歲。

    陸恆修直挺挺地站著,遠遠地看向丹陛之上的寧熙燁,白玉笏板從手中滑落,「萬歲」聲中「啪——」地一聲摔成了粉碎。

    ***

    廊下依舊放著小圓桌,桌上一小碟一小碟地盛著金絲棗糕、雪**餞之類的小點心,寧熙燁坐在圓桌旁,如往常般心不在焉地看著廊前盛開的富貴牡丹。丟一顆蜜餞到嘴裡,似乎這才注意到身邊站了許久的陸恆修,慢慢轉過臉來,溫柔地問道:「小修想問什麼?」

    「為什麼?」平日裡的冷靜自持好像都隨著笏板一起碎了,陸恆修迷茫地看著他,眼前的人是否還是當初那個低聲卻堅決地說「朕絕不立後」的寧熙燁?是不是有什麼事是自己從未曾注意過的?

    寧熙燁笑了,漆黑的瞳對上他的臉,似是在疼惜他的狼狽,嘴角又慢慢地放下來:「小修,在你心裡朕到底排第幾呢?」

    看著他凝滯的表情,視線放回到了廊前的花上,眼底滿是悲哀:「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

    十二位官家千金入宮時,恰是下朝的時候,一乘乘掛著流蘇的轎子穿過了宮門往後宮悠悠行去。眾臣見了,紛紛拱手向幾位或許會成為未來國丈的大人賀喜,那幾位擺著手說「小女無才無德,實不堪重任」,臉上喜洋洋地笑開了花。

    陸恆修看著轎子遠去的方向,說不出是心裡是什麼滋味。昨日還笑晏晏厚著臉皮說情話的人,一轉身卻渺無蹤跡。「小修,在你心裡朕到底排第幾呢?」,彷彿錯的是他。可他又哪裡錯了?

    「陸相的臉色不怎麼好啊,最近還在為秦小將軍操勞麼?」辰王爺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旁,搖了搖手指不讓他答話,指著轎隊中一乘掛著碧紫流蘇的轎子對他道,「那裡邊坐的是翰林院周大人家的千金,聽說很討太后喜歡。」

    陸恆修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一乘素色的小轎,實看不出什麼,便淡淡地應道:「是麼?」

    「可不是?」辰王爺似乎被挑起了興頭,湊近了他神秘地說道,「你別看周大人是那麼個老實窩囊的人,他家閨女可伶俐著呢。前兩天皇上不是病了麼?居然想到要去廟裡頭求個平安符,放在荷包裡呈給了太后,可把太后喜歡的……嘖嘖,您說她怎麼想得到?」

    陸恆修見他一直別有深意地看著自己,慢慢回味著他的話,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麼,可又一下子從手裡漏了出去。像是面前的白色石欄,似乎看到了什麼,風吹過,「呼——」地一下又是白乎乎的,空無一物。

    「陸大人,您是國事想多了,沒空想想您身邊的人了。」辰王爺拍了拍他的肩,走出了幾步又想起了什麼,「人吶,總要圖個什麼,嘴上說不圖不圖,心裡總是想要個什麼的,您說是不是?就好比說方載道大人吧,說什麼不圖名利,人家張口管他叫一聲『方青天』,你看把他樂的,真是,他什麼時候沖本王這麼笑過了?啊呀,不提了不提了,您再好好想想吧。立後這種事,可是關係著國本的,您當說聲『不願意』就能完麼?」

    還是想不明白,辰王爺東拉西扯的跟他說這些是個什麼意思?為什麼要說那個周家的小姐,又說什麼立後?隱隱彷彿是在說他的錯,他什麼時候做錯了什麼?

    ***

    陸家二少奶奶金隨心又買了一堆沒什麼用處的東西回來,陸恆儉一邊打著算盤一邊哼哼唧唧地抱怨她不知銀子來得辛苦。

    「這都是用得著的,皇上不是要立後了麼?大婚的筵席上別人都穿金戴銀的體面得很,你就捨得讓我穿得跟個要飯婆子似的麼?出門你不得帶著丫鬟小廝呀?不給他們做身新衣裳,別人還當咱相府多刻薄下頭呢。」金隨心噘著嘴解釋。

    陸恆儉聽得直搖頭:「我的姑奶奶,咱家的丫鬟穿得比別家的小姐都好了。你看看她們穿的戴的,宮裡頭也沒這麼穿的呀。咱家還小氣?全京城都知道你闊氣!誰跟你說皇上要立後了,你看到聖旨了麼?皇后的衣裳都還沒籌備起來呢,你就這麼急著自己的衣裳?」

    「全京城不都這麼傳麼?人都進宮了,過兩天皇上再見一見,一後二妃定一定,不就是了麼?都說大半是周大人家的那位勝算大,你沒瞧見他們家門口那送禮的人,都排到城門口了……」

    陸恆修坐在一邊聽他們吵吵嚷嚷,立後、立後……聽進耳朵裡,心裡就跟長了草似的。手裡捧著剛沏的新茶,捧了很久,現在才感覺到燙得扎手,急急地放下想回書房繼續去看折子。

    恆儉卻跟了進來,站在他的書桌前皺起眉撥拉著算珠子:「哥,你還看呢,這一本你都看了三天了。」

    是麼?怎麼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

    趕緊合上了折子,手裡空落落的,連眼睛也不知道該看哪裡。就聽陸恆儉在那邊說:「打從皇上下旨讓各家的小姐進宮起,你就魂不守舍的。你別跟我說是在擔心那個秦耀陽,人家太醫都說了一時半會兒他還死不了。」

    陸恆修盯著桌子,半晌才慢慢地說道:「我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陸恆儉冷哼了一聲,語氣卻放緩了,「當年皇上一登基太后就說要立後,你說說怎麼到今天還沒立成?百姓家還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何況他是皇帝,你只當就太后一個人逼著他麼?聽靈公公說,那天太后捧著先帝的靈位去見他,他不上朝是一直在先帝面前跪著,要不怎麼能病了?」

    陸恆修聽得怔住了,他還滔滔地說著,和著算珠「啪啪」的清響聲:「我還奇怪呢,你要有個什麼事,我這個親弟弟有的還不知道,他怎麼就每次都是第一個?你當他是神仙,能掐會算的麼?」

    似乎又回到了那天,他握著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朕絕不立後。」當他是心血來潮,淡淡一笑就忘記了。再往前,他低垂著眉眼低低地說:「朕喜歡小修」,躲還來不及,只想著他的臉皮怎麼比城牆還厚。

    怎麼就沒想過,自己這邊祖宗家法一套又一套,他那邊就沒有?自家黑沉沉的匾額壓下來,連個「不」字都不敢說,他跪在先帝的靈位前又是怎樣的心情?

    辰王爺笑著蹭過來說:「皇上正和太后死扛著呢,這些天連請安都沒去。」

    寧熙燁在他面前卻只輕飄飄地說:「她又不是我親媽。」

    呵,秦耀陽受了傷他天天召了人來問,連用的什麼藥都要讓下面抄一份上來。可對寧熙燁的病卻是一點都沒上過心,周家小姐尚知要去給他求個平安符,他連一句都沒問過。怎麼能知道呢?二十年來有他在身邊陪著笑著照顧著,早就習慣了,還真當他是神仙了,能掐會算就剛好知道他要什麼,自己怎麼就從沒為他考慮過。他說等著等著,就真的任他等著。那一日,他在御書房裡抱著他喃喃喚著他的名時,心裡有多苦?也沒想過人總有個等到不能再等的時候,況且等待的那個人連個回應都沒有。

    習慣了,就理所當然了。連句有多辛苦都忘記問了。

    喜歡,說出了口又怎麼樣?一有什麼事,還不是忘記了?

    難怪他要問一句,到底將他置於何地。因為連自己都沒想過。

    寧熙燁,我到底欠了你多少?

    ***

    六角的玲瓏燈外蒙著紅彤彤的絹紗,整個春風得意樓好像是被一層紅色的薄紗罩著一般,笑聲鬧聲衝開了紗簾傳出來,都被吹散在風裡。

    陸恆修在樓前躊躇了良久,春風嬤嬤揮著扇子提著裙擺跑出來招呼:「哎喲,陸相啊,怎麼都到了門口了還不進來呀。來呀,嬤嬤在裡頭養了老虎會吃了你麼?」

    不由分說就拉著他的袖子要往裡拖。刺鼻的濃香襲來,陸恆修忙站住了不願進去:「嬤嬤,嬤嬤……我……我就路過……路過……」

    早失了頭腦一熱匆匆進宮求見的勇氣,在樓外被冷風一吹,心也跟著涼了,進去了說什麼?還怎麼見他?愧疚排山倒海般迎面撲來,追悔莫及。握著平安結的手徒勞地握成了拳,再鬆開,心裡空得能聽見風的迴響。

    逃一般從春風嬤嬤手裡抽出袖子往回走,轉過了拐角又止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看,春風得意樓外淡淡地暈一層紅光,琴聲笑聲,甚至聽得見夜光杯相碰時「叮」的脆響。

    軟軟地靠著牆坐下來,身邊挨著一個人,不知他在這裡坐了多久,似乎來的時間比他還長,碰到他的臂膀,隔著長衫都能感到冰涼的觸感。感受到溫度,那人縮了縮身子。

    「陸……陸大人……」小心翼翼的口氣,帶著不敢確定的謹慎。

    轉過臉來,正對上一雙瞪得正圓的眼睛:「小齊?」

    彼此都是尷尬而意外的表情。

    還是小齊先開了口:「我……我就是來看看,呵呵,再過一陣就要考試了……」

    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桃紅色的紗幕在風裡飄搖。嬌柔的女聲和著琵琶聲婉轉地唱著:「春日游,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是春風得意樓的當家花魁玉飄飄的歌聲,一曲唱罷,轟然的叫好聲只怕連城外都能聽見。

    齊嘉收回了目光,專注地看著衣擺上繁複的花紋,嘴角微微扯起:「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他的學問好著呢,便是明天就去考也一定會中的……哪兒像我呀,不會作詩不會對對,字也寫得難看,整天來來去去的,沒出什麼錯就是萬幸了……」

    聲音越說越低,淹沒在了樓中之人的笑聲裡。陸恆修拍拍他的肩,勸道:「那就回去吧,明天你還得上朝呢。」

    齊嘉搖頭,露出兩顆小虎牙傻氣地笑了笑:「沒事,我起得來。反正回去也睡不著,到這裡看看,心裡更定一些。」

    陸恆修看著他的笑臉,這樣單純的眼神,強作出的歡笑,寧熙燁的眉宇間也總是浮現著如此無所謂又暗藏著期待的情緒。酸楚一點一點從心頭漫上眉梢,他卻猶不知,頰邊淺淺地顯出兩個小酒窩:「陸大人,你等誰?啊……我不該問的。進去吧,我沒什麼出息,不敢。呵呵……您進去吧,說不定人家也正等著呢……等,其實是最沒用的。」

    「是嗎?」看向那座在夜幕下燈火通明彷彿人間水晶宮的樓閣。寧熙燁知道陸恆修喜愛去東巷口吃餛飩麵,陸恆修卻不知道寧熙燁為什麼總愛往這煙花之地跑,尋歡作樂還是其他?連被臣子們撞見後取笑也不在乎。

    「哎喲喂,看看看看,我就說陸大人不會走遠,怎麼坐這兒啊?快跟我春風嬤嬤進去吧,坐這兒能有什麼樂子?」春風嬤嬤冒了出來,不由分說拖著他往裡走。

    踉蹌著腳步回過頭,小齊還抱著膝坐在牆邊,臉上掛著淺笑,似乎陶醉在琴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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