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不討喜 第九章
    夏允箏睜開眼,發現自己平躺在床上,身旁坐著一個以放肆的目光看著她的男人──郁央的新君王。

    她想要坐起身,卻被他壓回床上。

    「國喪期間,規定不可接近嬪妃,但……」他依然笑著,有些賊兮兮的。「僅是看……總行吧?」

    她冷冷地回望他,沒有任何情緒摻雜其中。

    「愛妃,為本王笑一笑。」他俯身,像是疼寵的語氣,手指摩娑著她的臉蛋。

    她依然面無表情,只是握緊了手中的玉避邪,那玉讓她握得熱了,感覺像是曹熾的掌溫……那樣暖熱。

    她方才夢見他了,依然是之前的場景──他與她,並肩而立,四周是一大片的綠地……

    「你在想什麼?」他毫不留情地緊扣她的下巴,讓她那無神的雙眼看進他的眼裡,咬牙地問:「你還想著他,是不是?」

    她緩緩眨了下冷漠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揚。

    真可笑,他難道還希望她的心思放在他身上?

    面對她的冷嘲,火光瞬間在曹玄赫的眼中燃起,臉色一沉,嘴角的那抹笑透著猙獰,他的手貼住她的胸口,緩緩往上,倏地鉗住了她細緻的頸項。

    「唔……」她氣一哽,本能地想要脫離。

    「你別不識好歹。」他的力道加重,像是要置她於死地似的壓住她,眼中閃著暴虐殘酷的光影。

    她又掙扎了下,當她感到眼前黑漆時,便不再掙扎,放軟了身子由他去……

    他想要成全她,這不正好嗎?

    才正有這想法,他突然鬆手了,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似地,愛憐的眼神堆滿了愧疚和歉意,輕輕地撫著咳得像是要斷了氣的她,好溫柔地吻著。「箏兒、箏兒……真對不住。我做了什麼……我不是有意的……」

    「陛下!」外頭傳來驚恐地呼嚷。「不好了,陛下!」

    「怎麼回事?!」他不耐煩地抬頭,問著。

    「大、大王子他們進鳳興城了,眼看就要殺進宮裡來了。」

    曹玄赫冷笑了下,目光瞪向外頭。「我還道是什麼事,不是已派出王軍了嗎?怕什麼,退下!」

    「可陛下……」他該說嗎?宮內的王軍頂多五百人,這八十餘人都是曹熾一手訓練出來的精銳將領,要以眾取勝恐怕不是簡單的事。陛下的自信到底從何而來?這曹熾眼看就要殺到這來了!

    「退下!」

    待外頭安靜了,曹玄赫那雙多變的眼睛又回到夏允箏身上,好溫柔地問著:「方纔說到哪兒了?」

    ***

    快些……再快些……

    曹熾將他的騎兵分為三路,分散敵軍的注意,但大多數敵軍仍是緊追在他們之後。為工讓他能夠順利往鳳興去,他的兵力已損失了大半,除去另兩路的騎兵,剩下的,只有同他殺進城內的八十餘人,而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著深可見骨的重傷。

    「敵軍追上來了!」

    「你們幾個同大王子及周大人先走,我們留下來斷後!」後頭的幾個將領叫喊著,逕自分配了目標,並擋住王軍及敵軍的去路。

    「不行!」他回馬大吼道。「這一路上,我已經聽了太多的斷後,死的弟兄也已經太多了,這樣值嗎?」

    「值!怎麼不值!」將士們嚷著。

    「你們誰也不許留下!」他怒吼著,銅鈴般的大眼瞪視著。

    「我們追隨大王子這麼多年,這條命早就是大王子的了!不能戰死沙場,是為將者最大的憾事!」

    「護主是應當的。」齊奧也這麼說著,刷地拔出佩刀,往自個兒頸上一擱,堅定地望著他。「大王子若執意不前,那麼弟兄們就只能以死相逼了!」

    「齊奧,你!」他望著眼前一雙雙堅決的眼睛,覺得心頭糾結得厲害。

    「大王子,顧不了這麼多了,走吧!」情勢危及,周肅在一旁勸著,就怕再不走就走不了。

    曹熾一咬牙,回身,艱難地道了句「走!」雙腿夾緊馬肚、帶著半數的人直奔王宮。

    齊奧回望了眼曹熾離去的身影,泛著血絲的唇邊揚起一抹笑。

    「大王子對咱有恩。」他握緊了手中的刀,正對著已距幾步之遙的追兵,大聲地對眼中寫著義無反顧的弟兄們說道。

    豁出去了。

    就算僅剩最後一口氣,也要為大王子多除掉一個敵人。

    殺幾個,算幾個!

    每一刀揮下,都是無法止息的憤恨!

    被背叛的恨,不得不拋下同袍的恨……

    四十餘人面對訓練有素的王軍,還能夠讓他趁隙闖入王宮,倚仗的,除了他萬夫莫敵的氣勢,還有就是那些視生死為無物、戰到最後一刻的戰士們。

    拋下他們是他沒有勇氣面對的事……一天之內,他見了太多的生死,那些他熟悉的人,一個個為了他讓死亡帶去。

    他已到了木然的地步,只能時時想著她,堅持著繼續向前行。

    ***

    知道曹熾反了,原本忙於國喪的宮裡上上下下一片混亂,手無寸鐵的人們逃的逃、竄的竄,剩下的幾個守衛根本不足為懼。

    就剩他和周肅二人。

    曹熾抓了一個領事問道:「曹玄赫呢?」

    「陛、陛下人在凝月宮。」那人嚇得直抖,雙眼緊閉,像是要接受死亡似的。

    凝月宮,那是歷代皇后住的地方。曹玄赫竟已讓她住在那兒了……

    「箏兒。」他丟開那人,這般喃喃地道,掉轉馬頭往凝月宮去。

    周肅轉頭望向他,眼神微微一黯。「殺了曹玄赫,郁央在大王子的統領下,將會很快地獲得重整。」

    「之後的事不在我的計畫之內。」他隨口平淡地回答,加快了速度。

    他本就不覬覦這個王位……

    周肅朝後望去。目前尚無追兵,可原本郁央的軍隊加上訟卿的敵軍,應會在短時間內趕上……

    曹熾被幾個守在凝月宮外的士兵稍稍拖延了會,但他們畢竟不造成威脅,在他那把大刀的幾個起落下,便順利地騎著馬進入宮中。

    「你不應該在這裡的。」

    甫進宮,就有一個慵懶摻著不悅的嗓音揚聲說道。

    曹熾憤恨地劈下阻隔的布簾,對上那雙像是興致被破壞了的眼神。曹玄赫斜臥在床榻上,懷中緊緊擁著一個遠離塵俗的美人。

    美人因外界的喧鬧而緩緩抬頭,半晌才認出他──她震了下,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不可置信,她望著他,一滴眼淚就這麼奪眶而出。

    曹熾!

    曹玄赫發現她的異樣,不耐地將她旋過身,緊緊摟在懷中,挑釁地望向瞬間在曹熾眼裡燃起的火炬。

    「放開她。」他的聲音很輕,警告的意味卻是再濃厚不過了。

    他大可一刀劈下去,可實在顧忌著對方會拿箏兒當盾擋著。

    「你不應該在這裡的。」面對這樣的威脅,曹玄赫依然是這句話,配合著一聲歎息,像是有些自言自語地道。「也罷,或許是要你在我面前低頭吧,是不是?」

    「非也。」曹熾身後的聲音這般輕道。

    而在曹熾察覺有異,正要轉頭時,一股涼意穿透了他的脊背……

    曹熾瞪大了雙眼,眼神滑過曹玄赫那得意的笑臉,直直地嵌在背對他的人兒身上,驚人的劇痛漸漸自傷口蔓延至王全身。

    周圍……似乎都慢緩了下來……

    他眼中只有她。

    他望著她那披散的長髮,望著她那纖瘦的身軀……他記得的,他為她梳過發,那柔軟的細膩在他掌心中如同美麗的幻覺;他時常摟著她,心疼她易冰寒的手,總是細細地為她熨暖……

    他記得她那只在他一人面前展露的風情,記得她的羞怯、她的淚水、她的淘氣以及她的笑……

    又一股涼意,自他身中抽出,鮮血瞬間從傷口中迸流而出,順著鍾甲滴落……

    他的爭兒啊……

    夏允箏被按壓在曹玄赫的懷中,不知身後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隨著身後一聲巨響,胸口那原本凝結的激動,瞬間潰散了,像是有人打破了她的心,使之碎了一地,她感覺不到痛,只覺得有股黑暗將她層層包圍。

    他那匹烏騅馬驚惶地嘶叫著,然而她卻感受不到一絲慌亂……

    她愣愣地抬頭,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了……

    「折騰許久,終於結束了。」曹玄赫冷冷地瞥了眼摔下馬的曹熾,覺得好生無奈,看向手持血刀的周肅。「何必到這來?弄得這兒一片血污,還驚嚇了美人。」

    「您誤會了。」周肅冷淡地瞥了曹玄赫一眼,下了馬,在曹熾身旁蹲了下來,打量著他眼中流露出痛苦以及鄙夷的矛盾情緒,搖了搖頭,輕聲道。

    「曹熾啊曹熾,你以為你能夠順利回到鳳興,是什麼緣故?你是萬夫莫敵的天生武將,弟兄們為你賣命,這些都是當然的,然而要不是我早命士兵們不可窮追,你恐怕連鳳興城的城門都見不著。你為何不明白我的苦心呢?我處心積慮,為的就是讓你能夠殺了他……」

    「周肅,你!」曹玄赫此時臉上方有了戒備,抓起一旁的佩劍站了起來。

    「可惜了。我費盡心思……千方百計地以各種方式逼迫你謀反──我先是串通曹玄赫,讓他以為我是他安置在你身旁的一顆棋子。我提醒你太子的不懷好意,你卻默不作聲。我在長石苑時本計畫讓你一箭殺了他,再以『不反則亡』之名,行叛變之實,他卻大難不死。接下來我以夏允箏作為威脅,中途卻冒出了個訟卿國太子。我甚至將薇兒也祭了出去,讓你不得不出兵、不得不面對曹玄赫欲置你於死地的真相,我給了你一個順理成章謀反的理由,讓你即使殺了他,天下人也不敢道你的不是!然而……」他狠狠地咬了牙。

    「我費了千辛萬苦,為了讓雄才大略的你登上王位,然而你眼中存在的,只有她……即使到了最後一刻,你只要拔刀揮落,那毫無防備的曹玄赫就會死在你的面前,你卻顧忌著她……你在意的,始終只有她一人……你說你該不該死?」

    曹玄赫冷笑了聲,放開夏允箏,閃著銀光的寶劍指向蹲踞在曹熾身旁的周肅。「是我大意了,沒料到你還有這一層心思,熾大王子身邊果真是人才濟濟……本王原是想要重用你的,只可惜……你也活不成了!」語畢,銳利的劍便要刺向周肅。

    然而,他還是晚了一步,周肅身形微微一晃,輕易地閃避過,手中的大刀隨著曹玄赫的轉身,劃過他的頸。看著他跌落,周肅臉上的那抹猙獰更深了,襯著他沾了血跡、滿是同情和悲哀的臉,令人毛骨悚然。

    他一身武藝,是曹熾調教出來的,手腳比那些拜武狀元為師的王宮貴族還要俐落。

    「我說您誤會了。」他的聲音依然冷淡,默然地望著在血泊中掙扎的人,眼中有著瘋狂。兩手握刀,刷地筆直往下!對於那哀號聲充耳不聞。「這王位,是熾大王子的,他既然得不到,你這庸才也休想坐上去……」

    外頭的聲響越來越大,想必是曹熾的親兵已全數被殲滅,敵軍往這方追來。

    周肅噓了口氣,垂著首,臉是笑的,兩行淚卻緩緩滑過那抹漸漸上揚的弧度。他望向跪在曹熾身旁、奮力想將他翻過身卻是一臉平靜的夏允箏。

    「滿意了嗎?」他問著。像是問她,又像是問著自己。他望向毫無反應的她,握緊手中的那把刀。

    這刀今日已披斬太多人、上頭的血跡干了再干……但,還缺了一人。

    夏允箏不理會那擱在自己頸邊的刀,心中唯一急切的,只為了看看他……

    銳利的刀鋒觸著她白皙細膩的頸子,只要他一使力,定是深刻入骨。但她卻什麼也感受不到。

    「你是始作俑者,自古紅顏即禍水,你毀了一個郁央人民所期待的君王,而這麼多人的死傷,也皆是因你而起。」

    她頓住了動作,不知是因為真扳不動他,還是因為身後的一席話。她緩緩地轉頭,任由那刀劃破她的肌膚。她直直地仰望著他,堅定地看著,輕柔的聲音帶著陣陣悲哀,因為他。「你怎麼還不明白呢?你跟了他這麼久……為什麼不明白他所要的,不過是自由?」

    她激怒了他,她知道。他也會像對待曹玄赫那樣地給她一個痛快吧?

    雖她見不到曹熾最後一面,可死在他身旁……也是好的。

    「這錯不在我!」他癲狂地嚷著,高舉手中的刀……

    夏允箏闔上眼,等待著,卻只覺腰部一緊,腦中一陣暈眩。她惶惶睜眼,人已在馬上、在曹熾的懷抱中,而馬下的周肅則是震驚地摀住被劃了一大口子、血流不止的臉頰。

    而此刻,大批的士兵湧進了凝月宮……

    曹熾微微擰眉,拉緊了韁繩,像頭滿是殺氣的猛獸,令人畏懼的刀揮舞起來依然力勁十足,完全不像是已受了重傷的人。

    「抓住叛賊曹熾!王說了,取其頭得千金!」周肅氣憤地大嚷著。

    曹熾一手護著夏允箏,不讓底下的士兵傷了她,一面揮舞著手中的大刀砍去那些威脅的鐵戟。但畢竟是以一敵眾,不受傷也難。一些兵器沒入他的腿中,但他已無心去理會,只想快些帶著她離開。

    「都是一些飯桶!」眼看曹熾就要衝出重圍,周肅低咒了聲,伸手拉向一旁的弓箭,瞄準……

    「呃!」

    身下的人兒傳來驚呼,曹熾心知不妙。瞥眼瞄到她手臂上的箭矢,更為奮力地除去眼前的一切障礙,趁著前方略有空隙,大喝了聲,壓低身子,韁繩猛地一拉,躍過了層層阻隔。

    「追!快追!莫讓他逃了!」周肅瘋狂地大嚷著。

    而那佈滿猙獰的臉,滑起了好幾道笑紋,卻又從那直視遠方的眼中,落下了兩行淚水。

    ***

    細碎的馬蹄聲踩在空無人煙的道路上,那樣地急……

    「箏兒,別怕,就要到黑川了,我馬上給你找大夫……」他的聲音顫抖著,就如同他摟著她的手那般,他沒有太多氣力說話,卻仍開口安撫著她。

    天色漸漸暗了,他的傷口撕扯著,傳來陣陣劇痛,但敵不過他胸口的疼,心底的急……他終究沒能保護好她……

    漸漸地,身後的聲音轉小,鳥騅馬的速度非凡馬所及,但馬上的人兒卻已開始疲累,夏允箏沒答話,一雙美麗的眼睛始終仰望著他。

    他的血和她的白衣,染得像是嫁裳那般紅,失血過多讓他的臉色死白,嘴邊還有乾涸的血跡,看得出十分疲累了,但那雙眼仍閃著懾人的氣勢。

    「周肅的箭……餵了毒……」這表示她也活不了多久。她很明白的。

    「住嘴!」他喝斥她,咬著牙繼續策馬狂奔。

    「爺……」她輕搭著他那滿是鮮血的鍾甲,氣若游絲地道:「咱停會好嗎?身子……好疼……」

    曹熾頓住,一臉凝重地望著懷裡的她,感覺到她的存在感漸漸逝去,依然不變的,只剩下那雙浸在淚中的紫色眼眸,和那讓人心碎的笑顏。

    他不想停,但以他和她的傷勢,是到不了黑川的,他很清楚……

    他讓馬停下來,那寶馬似乎知曉主人的心意,不依地想要往前,大聲嘶鳴著。

    夏允箏睞向四周的綠意盎然,對著他淺笑道。「這兒很美……」

    曹熾強忍悲痛,穩住了馬騎,下馬後,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了下來,來到一棵古松下。

    夏允箏偎著他,她仍記得,初次見他,他也是著戎裝,冰冷的鍾甲上亦是血跡斑斑……她抬起頭,對上他專注的眼神。她記得這雙眼,這雙始終只專注於她的眼眸,那樣地霸氣十足、卻又那樣地溫柔……

    「您的傷……」她微蹙了眉問著。

    他沒回話,背抵著樹幹輕擁著她,讓她躺下,大掌輕撫她細緻的臉蛋、順著她柔軟的長髮,半晌後,低聲問道。「怕嗎,箏兒?」

    他眼前的黑影越來越大,已看不見她的模樣,但透過指尖,依然能夠在腦海中描繪她那美麗的身影……

    她緩緩闔上眼。能再見到他一面,原是她不敢希冀的事,如今見著了,能安穩地躺在他的懷抱中,就已太足夠了……

    四周很靜,這樣很好……

    閉著眼,他的模樣依然清晰、他的聲音似乎就在她耳邊,那樣地輕柔,那樣沉穩,像風聲……

    曹熾突地頓住了所有的動作,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的眼愣愣地望著前方,心中有一股酸楚割過,他收緊了手臂,緩緩低首,在懷中那已無任何氣息的人兒臉上,輕輕地印下一吻。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但卻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似乎聽見遠處有馬蹄聲,但卻一一被拂著綠地的風聲所掩蓋。他摸到了她唇邊的一抹微笑,而那笑……緩緩、緩緩地映上他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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