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貪錢男 第一章
    每年的中秋,蘭陵樂的心情總是在忐忑之中又帶點雀躍,用一句話來形容這種矛盾的心情,就叫做「既期待又怕受傷害」。

    八月十五,多麼令人期待的日子,但十分不幸的,碰巧今天也是他師父天樞老人的頭七,自從六天前被迫接下一樁尋寶任務後,他又再度被召回「雲汲觀」奔喪,好吧,不過是奔喪而已嘛,身為人徒的他絕對樂意送先師最後一程,感性的和他老人家說聲珍重再見;也絕對可以把八月十五這個特別的日子拋諸腦後,忘記他有一個比奔喪還要重要的約會要赴,相信他,他絕對可以辦到的。

    長樂坊,北堣王朝第一首富蘭陵樂的大本營。

    驀地,坊外傳來一陣尖銳的馬嘶聲,坊內四大僕人聞聲立刻出坊迎接。

    一匹毛色發亮的白色駿馬昂然而立,馬背上坐著一名衣著華麗、俊逸不凡的翩翩貴公子。男子眉目俊朗,唇如薄翼,髮絲如墨,色澤黑亮而滑膩,像疋上等的絲綢,腰間繫著一隻玲瓏剔透的白玉算盤,隱約透露其嗜錢個性,雖突兀卻不落俗套,貴族氣質渾然天成。

    「公子,您不是去『雲汲觀』奔喪的嗎?這麼快就回來啦!」一號僕人阿忠一臉驚訝地上前詢問。

    「從『長樂坊』到『雲汲觀』少說也要半日工夫,公子不到半日便來回,真是太神奇了!」二號僕人阿孝一臉崇拜地說。

    傲然坐在馬背上的蘭陵樂聞言,俊臉心虛地抽動了下。

    好吧,他承認,他其實一點都不神,之所以能夠在半日內來回,答案很簡單,那就是──他根本沒去「雲汲觀」。

    本來他是打算去的,可是途中他左思右想,八月十五這個日子實在太特別了,特別到他萬分肯定自己錯過了會抱憾終身的,於是他心一橫,冒著被同門唾棄的危險在中途折回。

    現下,遠在「雲汲觀」的同門們,臉色肯定是一個比一個臭,心情惡劣得想砍了他這個不孝徒。

    「公子,您到底是怎麼辦到的?」遲遲不見主子回答,三號僕人阿仁興致勃勃的追問。

    蘭陵樂不悅地撇了撇唇,神情微慍的開口:「我說你們幾個太閒了是不?盡打探些有的沒的!」他重哼一聲,心情不佳地喚來四號僕人阿義問:「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回公子,剛過晌午呢。」阿義怯怯的回答。

    「這麼說時間還早……」他皺眉沉吟,俊顏閃過一抹失望,輕歎一聲,若有所思的躍下馬。

    阿忠見狀,立刻牽著馬逃離現場……呃,是把馬牽到馬廄去休息。

    「公子,您還沒用過中飯對不對?我這就去吩咐廚房大娘給您弄點吃的去!」見苗頭不對,阿孝也找了個借口閃人去也。

    「公子,您一路上奔波肯定累壞了,我去給您燒水,一會兒您吃完飯可以泡澡……當然,要邊吃邊泡也是可以的啦。」他家公子事業繁忙,有時為了節省時間,邊吃邊洗也不足為奇。

    語畢,阿仁急忙逃離現場。

    至於反應總是慢半拍的阿義,自然也是不敢逗留,在嗅到氣氛有些不對勁後,他小子立刻有樣學樣假裝很忙碌的下去做事。

    差點忘了,今天是八月十五,每年到了這個時候,他家公子脾氣總是特別暴躁易怒,笨蛋才會留下來當炮灰。

    在忠孝仁義相繼夾著尾巴逃之天天後,蘭陵樂伸手摸了摸胸口,果然,心跳是有比平常快些,連帶呼吸也不由自主跟著急促起來。

    「呵,真是令人期待的一天哪……」他喃喃自語,忽然想起去年及前年某人很可惡的放了他兩次鴿子,心情隱隱有些不痛快,發誓今年見面,定要連本帶利的討回來!

    一思及此,蘭陵樂原本惱火的心情竟泛起了淡淡的愉悅。

    蘭陵樂沐浴過後,顯得神清氣爽,換了套華麗衣裳後,笑容滿面的前往「嗯容園」。

    途中,心情愉快的他喚來阿義問:「人到了嗎?」

    「呃……」阿義面有難色,不知如何回答。

    等了許久仍不見阿義應聲,蘭陵樂臉色一沉,斥罵道:「發什麼愣?我在問你人到了沒有?」

    見主子就要發火,阿義哪裡敢再支支吾吾,很快應道:「已經到了、已經到了,正在園裡候著呢。」

    蘭陵樂聞言,薄唇揚笑,不禁加快腳步往「嗯容園」走去。

    阿義見狀,直在心裡暗呼不妙,忍不住小聲咕噥:「人到是到了,不過是不是公子朝思暮想的那個,就有待商榷了。」

    這話,阿義自然是說給自己聽的,前頭的蘭陵樂早已迫不及待的跨進「嗯容園」了。

    「咦?人呢?」蘭陵樂怔了怔,遍尋不到某人的身影,目光凶狠的瞪向某人的替死鬼。

    被這道殺無赦的嚴峻目光瞪得頭皮陣陣發麻,某人的替死鬼狼狽地打了一記冷顫。

    「樂爺,好久不見了,您看起來還是這麼英明神武、光彩奪目呢。」名喚杜小婢的替死鬼很諂媚的說。

    「滾出去!我要見的不是你!」滿心期待卻換來失望,蘭陵樂簡直想掐死這個混帳婢女。

    呃,還真是有夠直接的。還好她這兩年臉皮已經被訓練得夠厚了,這種程度的毒舌,她還招架得住。

    「是是,待小婢把該說的話說完便立刻滾蛋。」人家她可是很能屈能伸的,完成主子交代的事情她自然就會滾蛋,絕不囉唆。

    「我家主子命我將這幅畫交給您。主子說,樂爺看完畫必定心花朵朵開,心情樂開懷、笑得合不攏嘴呢!」

    「你家主子真這麼說?」蘭陵樂半信半疑的接下畫,攤開一看,俊眸為之一亮,眉心鬱積的怒氣也一併散去。

    「這是……少容?!」他微訝,眼眸因畫中人的神采而更加深邃。

    三年不見,畫中的她丰采更勝從前,比起當年更加教他一見傾心。

    「可不是,畫上正是我家主子。」杜小婢一臉驕傲的說。

    蘭陵樂橫她一眼,而後凝神專注地望著伊入畫像。

    畫中人雖是易釵而弁,但靈氣不減,俏美如昔。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黛眉斂著英氣,妙眸如星,秋波似水,朱唇微啟,似笑非笑,勾勒出無限風情。

    「好個狡猾的杜少容!單憑一幅畫就想打發我嗎?」望著佳人畫像,蘭陵樂又喜又惱,正當喜悅逐漸壓過心頭惱火時,好死不死地偏教他眼尖的瞥見畫上的題字。

    畫上字跡娟秀而工整,他一眼便認出是出自於誰之手。

    畫上所題乃是「蝶戀花」上半闋──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棉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

    詩意並不難理解,但蘭陵樂卻露出困惑之色。

    「天涯何處無芳草……天涯何處無芳草……」喃喃念著「蝶戀花」上半闋最末句,一瞬間,他恍然明白詩中之意,俊顏隨即難看地扭曲起來。

    他咬咬牙,迭聲咒罵道:「可惡的杜少容!你就非得暗示得這麼明白是不?」

    天涯何處無芳草,這意思分明是要他別再執著於她,要他放棄她!

    思及她毫不掩飾的暗示,俊顏又是一陣青白交錯,明明惱火至極卻又捨不得毀掉手中的畫,擺明吃定了他放不下她,真真教人又愛又恨。

    好啊,既然她這麼不諱言,那他又何須掩飾情意?

    蘭陵樂老大不高興的命人準備筆墨,接著又喚來阿義,下令道:「到書房取我的畫像來!」

    不消片刻,筆、墨、畫皆已備齊。

    就在眾人摸不著頭緒之際,蘭陵樂提筆沾墨,洋洋灑灑地在他的畫像上寫下「蝶戀花」的下半闋──

    牆裡鞦韆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消

    多情卻被無情惱

    杜小婢一臉疑惑,「樂爺,您這是?」多情卻被無情惱,不正是他的心情寫照嗎?

    蘭陵樂冷笑一聲,淡聲道:「來而不往非禮也,這是我回給你家主子的大禮。」黑眸危險地瞇起,他再開口時聲音更冷了,「回去轉告你家主子,一日不見,思之若狂,三年不見,可想而知我內心思念必是有如驚濤駭浪,下次見面的時候,叫她最好要有心理準備。來人,送客!」

    他頓了下,冷聲再喚來阿義,「回頭叫人把這個月的帳冊全部送到我房裡。」語畢,憤然地拂袖而去。

    蘭陵樂有個不為人知的怪癖,每當他心情鬱悶的時候,就會關在房裡算帳發洩情緒,最高紀錄曾三天三夜不出房門一步,而這三天內,房內只傳出辟哩啪啦的打算盤聲。

    「樂爺,您慢走啊,小的我就不送了……」杜小婢十分配合的回答著,直到那道忿忿不平的身影走出園子,她才鬆了一口氣。

    離去前,杜小婢隨意的瞥了上方的匾額一眼,心裡不由得一緊,感歎道:「唉,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

    不知突然哪來的詩興,她一邊吟詩一邊走出蘭陵府大門。

    隔月。

    楓葉滿園的紅葉串內,一名衣著鮮明的美少年坐在石椅上,手上扇子輕敲桌沿,朱唇微勾,側頭看著身旁的婢女。

    「總而言之,『癡情男』叫您要有心理準備。還有,這是『癡情男』要我轉交給您的。」杜小婢輕輕擱下畫軸,再看了眼身旁的主子。

    「畫?」

    美少年先是一怔,而後開懷的大笑出聲。

    一襲棗紅色黑紋鑲邊錦衣,領口交綴半敞,微露出一截白皙雪頸,纖細修長的身形雖沒有男子來得陽剛,但英氣卻絲毫未減,神采駿發飛揚,實在很難想像這樣一個英姿颯爽的俊美年輕人居然是易釵而弁的美嬌娘。

    事實上,除了少數幾名親近的人以外,沒有人知道她是女兒身。

    「是嗎?他真這麼說?」杜少容邊笑邊問,看得杜小婢一頭霧水。

    「我說主子啊,您怎麼還笑得出來?」還真是主子不急,急死奴才!人家癡情男都撂下狠話了,為表歉意,主子是不是多少應該裝出有點害怕的樣子?

    「我為何笑不出來?就因為他叫我要有心理準備?還是,你覺得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因素嗎?」杜少容朱唇噙笑,仍舊是一派從容的樣子。

    杜小婢點頭如搗蒜,眉頭深鎖的說:「去年小婢聽蘭陵府下人提起,才得知樂爺早年曾拜在『雲汲觀』某位高入門下,師兄弟們個個來頭都不小,據說有動不動就以拳頭見真章的,還有經營殺手樓跟位高權重的啦……最不可思議的是,居然連本朝首席占星師都跟他有同門之誼耶!」

    東方一族承自天命護國有功,在百姓心中地位極為崇高,所以囉,惹毛這尊後果會有多嚴重,應該不用她再多說了吧?

    「聽你這麼說,我倒是有幾分懼意了呢。」話雖如此,杜少容唇畔笑意卻絲毫不減。

    「懼意?」杜小婢一臉狐疑的望著面前那張始終噙笑的玉顏,然後挫敗地垮下雙肩。

    好吧,既然主子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那麼身為下人的她自當有義務提醒主子先做提防。

    「不知道樂爺發起狠來是什麼模樣喔?」她眨眨眼睛,很期待看到自家主子一臉害怕的表情。

    但出乎她意料的,杜少容聳聳肩,搖搖頭,「沒見過。」秀眸微露狡詐精光,饒富興味的低喃:「不過,有機會的話我倒是想見識見識。」她輕輕攤開象牙扇,優雅地扇了起來。

    「會的,應該會有機會的。」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的杜小婢默默歎了口氣,暗自祈禱這一天永遠不要來。

    「不說這個了,我問你,他臉色如何?」杜少容忽問。

    「凶神惡煞,足以把人活活嚇死。」杜小婢照實回答。

    「語氣呢?」

    「上下排牙齒感情很好的黏在一起,您說呢?」還說呢,分明是咬牙切齒好嗎?她能活著回來算是奇跡。

    「聽起來他似乎很生氣喔。」杜少容妙眸凝視著他回贈的畫像,即便是不懂畫的她也不禁要讚歎畫師畫得唯妙唯肖,尤其是他那雙隱約含怨又略帶幾分指控意味的眼眸,格外引人注目。

    她若有所思的讀起畫上的題字,就算不去認真揣測那半闋詞之意,也能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他透過文字向她表達心中不滿,但一想到他氣急敗壞的模樣,杜少容心裡就樂得很。

    忍不住想起幾年前他倆因緣際會相遇,當時他對她一見鍾情,她雖不以為意,卻對他鍥而不捨的精神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一方面想知道他的底線究竟到何種程度,另一方面她對他也確實有幾分動心,加上幾年下來,她發現自己玩得不亦樂乎,索性就跟他這麼耗了下去。

    「主子,您究竟討厭樂爺哪一點?」像蘭陵樂這般癡情的男子世間罕見,真不知道她家主子是怎麼想的,這樣要人家很好玩嗎?

    「誰說我討厭他來著?」杜少容淡聲回應,總以漫不經心的態度來掩飾真正的情緒。

    「什麼?!」杜小婢聽得傻眼,不討厭還這麼用力要人家?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啊?

    杜少容搖扇的動作驀然一頓,沒好氣的瞥了她一眼,「你這麼大驚小怪做什麼?我有說過我討厭他嗎?」她要真的討厭一個人,便不會浪費時間跟精力在那人身上了。

    杜小婢認真想了下,然後搖頭。

    「那就對了。」

    「可是……」

    「行了,先把畫收下去吧。」

    「是,遵命。」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杜小婢又走了回來。「我的好主子,咱們來打個商量好嗎?明年能不能別再叫我去?」她笑得亂諂媚的。

    杜少容勾唇一笑,「怎麼,你怕?」

    「不瞞主子,小婢還真是怕死了。」她有預感,下次再去必死無疑。

    「放心吧,就算你想去也不見得有這機會了。三年已是他的極限,你以為凡事講求效率的他還會傻傻的等下去嗎?」杜少容懶懶的收起扇子,語氣極為平淡,像是在喃喃自語。

    「所以?」杜小婢似懂非懂。

    杜少容莞爾,意味深長的問:「倘若我要他在利益與我之間做抉擇,你說,他最後會選哪一個?」

    「那還用說,一定是您啊。」杜小婢不假思索答道。

    「錯了。」杜少容搖搖食指,幾不可聞的輕歎了聲,公佈答案:「他足足想了三年。」

    當初約好,以三年為限,三年內他若想出答案可隨時到杜府向她說明,若不,則由她一年前去他府上見他一次,以解他相思之苦。

    「呃……想了、想了三年?!」杜小婢一臉驚訝。

    這該不會就是蘭陵樂這三年來不曾出現在她主子面前的原因吧?因為不知道怎麼做抉擇,所以一直不敢來?天哪!這內幕也太驚人了。

    「商人本性好利,這並無不當,但在他身上,這個現象卻太過。說坦白一點,他根本是走火入魔。」說到最後,杜少容竟然有些惱了。

    市井傳言他嗜財如命,她不信,偏要他在身外之物與她之間做取捨,哪知轉眼三年過去了,他沒給個交代也就罷了,名下銀號竟然還一家一家的開,要不是瞧見他在畫上留下暗示,連她都不禁要懷疑他根本已經作出了決定,身外之物和她,他選擇了前者。

    回憶起前塵往事,心情竟有些沉重。秋風乍起,頓時覺得有些涼意,杜少容緩緩起身往屋內走去,但心情卻已無初時的瀟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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