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的選擇 第8節 令人心碎的嗚咽聲
    這不同尋常的寬容態度,讓我下決心搬到這兒來。不過,儘管我被給予充分的自由放縱,可我能到哪兒去找姑娘?我突然為自己的一事無成大為惱火。當然,耶塔(我們很快就相互直呼其名了)的"許可證"至少意味著我很快就會觸及這個大問題,那粉紅色的牆壁也似乎很適合宣洩我那散發著淫慾的心。我不由得心中暗暗高興,甚至有些激動。幾天後,我在這裡安頓下來,懷著熱切的心情期待著充滿情慾的夏季生活,並重新開始了一度中斷的哲學研究和文學創作。

    第一個早晨,我起得很晚。那天是星期六。我信步來到弗蘭特布西大街上,在一家文具店買了兩支二號維納斯.維爾韋特牌鉛筆,十本黃色稿箋紙,一個波士頓牌刨筆刀。回到公寓後,我得到耶塔的允許給浴室裝上了一扇門。然後,我拖過一張粉紅色的高靠背的柳條椅,在橡木桌前坐了下來。這張桌子也被漆成粉紅色,條紋很粗,做得很結實,讓我想起童年時鄉村小學課堂裡的課桌。半個小時過去了,鉛筆在我的指間晃動著,黃色稿紙上空無一文,與我同樣空空如也的大腦面面相覷。我沒有靈感,坐在那裡半天想不出一個詞,腦子裡滿是一些半膠著狀的零零星星的奇想。我盡量讓自己不為這種遲鈍而驚惶失措。我安慰自己說,畢竟,我剛剛來到一個陌生的環境,還沒有真正定下心來。二月初,我剛到大學生俱樂部的頭幾天,還沒到麥克格雷公司上班之前,曾構思過一部小說,還寫下了十多頁。那是一個發生在開往弗吉尼亞一座小城的列車上的故事。在開頭部分,我借鑒一部叫《國王的臣民們》的小說的寫作風格,並且在敘述時用第三人稱"他"以期吸引讀者。我知道這故事本身是新奇誘人的,但我所做的只是開了一個好頭。我翻開活頁薄,又把它讀了一遍。這也許是第九十遍了,但我仍感到開心,不想改動任何一個字。翻過這一頁吧,斯汀戈來了。我自言自語地說,把它又放回到活頁夾中。

    黃色稿紙仍然空空如也。我開始煩躁起來,還有些慾火中燒。我盡量控制自己不去想那種淫穢的畫面,它們雖然無害卻於寫作無益。我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踱步,房間裡灑滿明亮耀眼的陽光。天花板上傳來樓上房間裡的說話聲和腳步聲,我覺得那牆和樓板像紙一樣薄。我抬頭盯著天花板,開始憎惡這無所不在的粉紅色。我十分懷疑它真會如耶塔所說的那樣對我"起作用",也不認為自己會真的喜歡上這種顏色。我在我的"圖書室"前停下腳步。由於書太沉,又很佔地方,我只隨身攜帶極其有限又必不可少的幾本書,主要是一些工具書:《美國大學詞典》,羅瑞的《同義詞詞典》,約翰.多思的作品集,奧茨和奧尼爾的《希臘戲劇全集》,《墨克診斷與治療手冊》(針對我的臆想病的必備書),《牛津英文詩集》,還有一部《聖經》。我想我最終能慢慢建立起我的圖書室的。現在,為了讓自己不再冥思苦想,我試著去讀馬洛的書,但不知為什麼,那輕快活潑的作品並不像往常那樣能讓我心動。  我放下書,來到浴室,開始清理放在藥櫃裡的物品(多年以後,我驚喜地發現,我塑造的一個主人公D.薩林格也做著與我同樣的事)。這於我已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儀式。多年來,不管是寫作還是閱讀時,每當我的思維變得麻木、渾沌,我便靠"感覺"這些東西來恢復思維的敏捷。這是一種很神秘的物體與精神接觸的需要。這些東西是我昨晚放進去的,而藥櫃其實是浴室牆上的一個壁櫃,它當然也成了蘇爾.齊墨爾曼發狂的粉紅色的犧牲品。我用手指仔細地一件一件地"辨認"著:一管芭巴所爾剃鬚膏,一瓶阿爾卡-塞爾茲汽水,一把奇克自動剃鬚刀,兩管培索登特牙膏,一支韋斯特醫生牙刷(中間有鬃毛的那種),一瓶羅伊爾.利姆剃鬚水,一把肯特木梳,一盒奇克安全刀片,一盒未開封的有玻璃紙包裝的三打帶潤滑油的特洛伊牌安全套,一瓶布萊克牌的去頭屑香波,一卷列克沙爾尼龍牙線,一盒斯奎比復合維生素片,一瓶阿斯特林爽口液。我用手輕輕地觸摸著它們,仔細地辨識著上面的標籤,甚至還擰開剃鬚水的瓶蓋,嗅著帶檸檬味的芳香。那一兩分鐘的藥櫃"尋訪",讓我得到了相當大的滿足,然後我關上壁櫃門回到書桌前。

    坐在那兒,我抬眼朝窗外望去,突然潛意識裡醒悟到吸引我來到這兒的另外的原因。我看見了位於公園一角的寂靜的檢閱場,年生已久的梧桐和楓樹排列在公園的小徑兩旁,把人行道遮掩無遺。透過樹枝,斑駁陸離的陽光灑在檢閱場緩緩傾斜的草坪上,給人一種田園詩般的靜謐美感。但幾乎就在一牆之隔,僅幾個街區之隔的弗蘭特布西大街,卻呈現出另外一番景象:擁擠的交通,無處不在的刺耳的嘈雜聲,讓人神經緊張的強烈的城市氛圍。而這裡卻是綠樹成蔭,沒有汽車的喧囂,人們在公園裡悠閒地漫步,懶洋洋地曬著太陽。這環境不像在大都市的中心街區裡,倒讓人恍若置身於裡奇蒙德或查塔奴嘎這樣的南方小鎮,或是在哥倫比亞。我感到一陣強烈的思鄉之痛,並突然開始迷惑起來:我幹嘛要跑到布魯克林來?一個無用而又好色的加爾文教徒到這猶太人堆裡來幹什麼呢?

    我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上面寫有這所房子的六個房客的名字。喜歡井井有條的耶塔把每個房客的名字都寫在一張小卡片上,分別貼在每個房間的門前。純粹是出於一貫的好奇心,我在半夜裡踮著腳尖來到走廊上,抄下了這些名字。有五個房客住在我樓上,有一個就在我的對門:內森.蘭道,莉蓮.格羅斯曼,莫裡斯.芬克,蘇菲.澤維斯托烏斯卡,阿斯特麗德.溫斯特恩,莫伊西.穆斯卡特布裡特。長大成人後,我一直喜歡形形色色的名字,以及它們奇妙無窮的變化,它們不像我從小就熟悉的康寧罕或布蘭茲之類的名字那麼單調乏味。我覺得穆斯卡特布裡特這個名字,那濃郁的拜占庭風味簡直令我著迷。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認識蘭道和芬克。那三個女性名字激起我強烈的好奇心,尤其是阿斯特麗德.溫斯特恩,她就住在我對門,曾在走廊裡與我擦肩而過。我正對著這些名字胡思亂想時,突然被一陣雜亂的聲響所驚醒,它從我頭頂的房間裡直接傳下來;接著又是什麼東西被撕碎的聲音。我那受盡折磨的耳朵馬上本能地做出反應,那是兩個人像野獸般瘋狂做愛時發出的聲響。

    我驚恐地看著天花板,吊燈像木偶似的搖來晃去,玫瑰色的灰塵從屋頂上灑落下來。我覺得那張床的四條腳幾乎快從上面穿透下來了。這簡直太可怕了!它不像在交媾,倒像是一次比賽,一場吵鬧,一場自由大混戰,一次瘋狂的宴席……我可能有些詞不達意,但我不必仔細辨別這些詞的確切意思,只要能把我的總體印象傳遞給別人就行了。那男人和女人的激動興奮的叫喊組成了一曲高亢的樂章。我從未聽到過這樣的叫喊,也從未聽到過為達到最佳境界而發出的如此刺激的聲音;然後緩慢下來,接著又重新開始,這次更劇烈、更快、更深入,我耳中滿是高潮來臨時的叫喊聲、呻吟聲、哀求聲。即使戴上那種特製的耳機,也不能聽得如此真切。它清楚至極,同時又是那樣漫長,似乎永遠停不下來。我坐在那裡不停地歎著氣,直到上面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有人走到浴室開始淋浴,水濺在地上的聲音,還有咯咯的笑聲,好像直接從天花板上傳下來,然後又是腳步聲,咯咯的笑聲,啪的一聲脆響,好像是一隻頑皮的手打在光屁股上的聲音,接著響起的是令人陶醉的貝多芬第四交響曲,讓人覺得是那麼的不協調。我心煩意亂地走到藥櫃前,取出那瓶阿爾卡汽水。

    我剛想坐回到書桌前,突然感覺到樓上的房間裡正在爆發一場激烈的爭吵。它來勢兇猛,猶如夏季突然襲來的一場狂風暴雨。與剛剛結束的那場愛情馬拉松一樣,我能聽到他們的每一個細節,只不過他們這會兒極力壓抑著說話的聲音,有些聽不清楚。我聽見有人生氣地拖著腳步走來走去,不耐煩地挪動著椅子,摔打著門,聲音因憤怒而一聲高過一聲。但我仍然只能聽清一部分內容。那男子明顯處於上風,他那沙啞狂怒的男中音幾乎淹沒緩慢柔和的貝多芬;與之相對的是那女子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哀怨,顯然處於劣勢,而且越來越悲切,好像還有些害怕。她一直小聲地哀求著。突然,一個玻璃杯或者是一件瓷器——不知道是煙灰缸還是酒杯——朝牆上摔去,"怦"的一聲碎了。那個男人的腳步聲重重地朝門走去,樓上那扇門被飛快打開,又被使勁關上,腳步聲進了二樓的另一間屋子。最後,這二十分鐘的瘋狂演出宣佈結束,這間屋子陷入死寂般的深淵,只能聽見還在緩緩流動的慢板,以及那女子令人心碎的嗚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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