裳衣 第二章
    他們又回到江上,搭著大船順江而下,離開了津河渡。  

    濮陽少仲醒過來,末鬼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為什麼?」濮陽少仲喃喃地問道:「他們、她犯了什麼事……」  

    「你不會想知道的。」末鬼淡淡的說道。  

    「你又這麼說。」濮陽少仲低下頭去,他覺得自己再次成了末鬼的包袱,可是末鬼什麼都不跟他說,好像故意要看他出醜一樣!他難過心裡又有點生氣,悶悶的問道:「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易讀是你的朋友呢?這樣我就不會……」  

    末鬼看著濮陽少仲因低頭而垂落的黑髮,那發遮住了他的眼睛。  

    「……這幾個人的戒心都很重。正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才能引他們上勾。」末鬼頓了一下,「易讀找這幾個人花了很大工夫,我和你哥都想幫他,結果是你幫了他一個大忙。」  

    「真的嗎?」濮陽少仲狐疑的抬起頭來。  

    末鬼點了點頭。  

    濮陽少仲不由高興起來,「去陰山吧?」他道。  

    末鬼略微訝異的望著他。  

    濮陽少仲臉上微微一紅,「我聽到易讀說的話,你放心!我一定會多加注意,不會……那麼隨便心軟了。」  

    末鬼像是笑了。  

    「喂,你別不相信,我是說真的!」濮陽少仲急急分辯著。  

    江水拍著船舷,傳來陣陣清靈的聲響。末鬼回頭,倚著窗,向外看去。  

    濮陽少仲坐起身來,順著末鬼的視線望去,遠去的津河渡,被廣闊的藍天碧海逐漸包攏合上,連那一大塊熱鬧的港彎看去也只剩紅紅綠綠的一小片,飄浮在滿眼的藍色裡。  

    曾經在這裡發生過的事,像也隨著船帆的遠去,變得微不足道了。  

    ***

    黑暗的密林裡,四隻晶亮的眸子冷靜對立。  

    這是黑夜的最後,光明的前身。他為了這一刻,已經等待了十三個年頭。  

    曙光乍現,他大喝一聲,掄刀向前衝去,「喝!」  

    「噹」的一聲巨響,火花四濺。沉渾的力道砍中的卻不是需求的柔軟人體,而是堅硬的石塊。刀破巨石的瞬間,一陣冰冷的涼意自後心穿透,持刀的漢子瞠目一驚,隨即淒厲慘叫,「怎麼……可能……」  

    朝陽初升,慢慢映見一柄劍。劍柄握在一個黑衣人手裡,劍身隨著持刀漢子屍體下跌,漸漸露出全貌,竟是通體黑亮。鮮血自劍身滑下,劍身仍舊潔淨,瑩潤得像是才仔細拭過的精緻瓷器。  

    「你這劍真特別。」靠坐在樹下的白衣少年羨慕的望著這柄劍,抬頭問劍的主人,「哪裡打造的?哪天我也要去弄一把來!」  

    黑衣人來到他身畔,按了按他的額頭,發現還有一點微微的熱度。」站得起來嗎?」  

    白衣少年用手向下撐了兩撐,身體已經恢復了點力氣,只是要靠自己站起來只怕還是有點困難。白衣少年微微一紅,左右看了看,「這地方風景不錯,可以好好觀賞。」  

    黑衣人一伸手就將他自地面拉了起來。  

    「不必背我啦,我等一下就可以自己走了!」白衣少年抗議道。  

    黑衣人將他負到背上,看了一下太陽的方向,開始往西南方走去。  

    「我的病已經好了啦,你不必背我啦!喂喂!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啊!末鬼!」  

    黑衣人不由微微一笑,加快腳步向林蔭深處行去。  

    從遠處眺望,陰山蓊鬱蒼翠,千年老樹和新長的青枝滿山遍野,風吹來青綠起伏宛如大海的波濤。陰山山頂終年積雪不化,沿山溝有一道雪水化成的溪流,名叫陰川。這裡自古就是陰山人居住的地方。  

    少仲和末鬼來到這片山坳已經十來天了。  

    「你看今天來找死的那個傢伙會不會是惡鬼叱派來的?」  

    末鬼正用石頭壓磨一種墨綠的植物細枝,這種植物在這裡隨處可見,正是治風寒最好的聖品。只是藥味極苦,難以入喉,濮陽少仲喝了兩次,噁心的幾乎連膽汁也嘔了出來。  

    末鬼沒有回答。取過沾滿墨綠汁液的石塊,泡在清水裡。  

    細小的泡沫浮現,濮陽少仲抿抿唇,瞄瞄那碗,陪笑又問,「那你看我們何時可以抓到惡鬼叱?」  

    末鬼依舊沒有回答,只是將石頭取出,端過藥碗,向他走來。  

    濮陽少仲苦著臉問道:「可不可以不要喝了?我真的快好了。」  

    陰川又名銀川,源頭融雪映著陽光,遠處看去就像一條銀鏈垂在山壁上。其水冰冷無比,尋常動物一跌進陰川裡絕無活命的機會。就是一般練家子也非傷即病,是一個十分危險的地方。  

    「……」濮陽少仲臉微微一紅,抿著唇一聲不出。  

    末鬼是說過,來陰山可以,但惡鬼叱是易讀要煩惱的問題,他們不必刻意去抓人,只要注意週遭的動靜就成:可是既然都到陰山了,不抓惡鬼叱難道來玩嗎?更何況這事追根究底是他太心軟惹出來的,能做的還是先做好了。  

    於是他沿路探問,一個人追進陰山裡。  

    「我要找個一個男人,耳朵有一片缺角,眉心有三點痣,比我高半個頭,身型魁梧。」  

    「找人做什麼?」  

    「我和他有仇。」  

    對方聽罷先是張大了口,隨後居然指著他的鼻子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就「砰」的一聲把門關起來。  

    一連找了五六家都是這副德性。他終於忍不住,揪住第七個人問道:「你笑什麼?」  

    「你真的要找這個人?」那人好不容易忍住笑問道。  

    「如果你有見過,就告訴我!」  

    「我是有見過,不過為什麼要告訴你?」  

    「你!」濮陽少仲氣的差點拔劍砍去。看看對方不像有武功的樣子,只好自認倒霉,正轉身要走,對方卻把他叫住。  

    「喂,你真的要找這個人?」  

    「對。」濮陽少仲沒好氣的應道。  

    「你到陰川裡站一站,就會見到了。」  

    濮陽少仲到了陰川,很快就知道人家為什麼要笑成那樣。  

    陰川有一處溪面特別寬闊,溪中立道一尊石像,恰恰就是自己口中描述的樣子。耳朵有片缺角,眉心有點痣。  

    帶路的那人還在笑,濮陽少仲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忍不住想去踹石像一腳。他也真的做了——他施展輕功在溪中落下,還沒舉腳踢去,腳下一滑,半個身子泡進了水裡。他立刻感受到溪水寒徹骨髓的涼意,想撐起身來,溪床險滑,幾次站起來又都跌落,渾身早已濺得濕透。他想倚靠身旁的石像站起來,不料早已凍僵的手根本無法支撐身體,最後只能抱住石像勉力站穩,雙腿卻不得不泡在溪裡。  

    替他帶路的那個人嚇了一大跳,用力呼喝一聲,一群在附近的人立刻響應,有人劃來一艘牛皮艇,才將他救上岸來。  

    末鬼正在向人探問他的去向,大約是聽見這邊的騷動,跟著過來了,這才將他帶離。  

    末鬼弄給他喝的草藥也是當地人(對啦,就是那個帶路的!)提供的。他無法站立,末鬼只得跟那人暫借小屋居住。眼下十天已過,他雖然感到身體逐漸復原,卻還沒法靠自己走路。  

    濮陽少仲眼巴巴的看著末鬼把藥端到面前,怎麼也沒有勇氣張口吞下去,於笑一聲道:「這東西真他娘難喝。」  

    末鬼只是望著他。  

    「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明天一定站得起來!」濮陽少仲開始指天發誓,看末鬼一臉冷漠,他的臉色也愈來愈蒼白,「我說真的!不然、不然如果明天站不起來的話,就、就……連灌兩杯藥!」  

    末鬼盯著他看了一會。濮陽少仲心裡一陣疙瘩,趕忙道:「我只是被冰水泡了一下,又不是泡進毒藥裡!」  

    末鬼卻坐了下來,說道:「依你的武功,溪水再冰冷都不應該會這樣。」  

    濮陽少仲連忙點頭。  

    「我將一隻雪豹丟進陰川裡,雪豹不怕寒,應該可以爬上來,但雪豹很快就死了。」末鬼若有所思的說道:「我將豹子的屍體撈上來,才發現豹子的內臟已經變黑,是中毒的跡象。」  

    濮陽少仲聽得一怔。  

    「當地人不明所以,以為這藥可以祛寒,其實這是解毒劑。」  

    「……你是說整條陰川都有毒?」濮陽少仲不敢置信的問道:「這裡的人都喝這條陰川的水耶……」  

    「也許是他們將水煮沸飲用,降低了毒性。」末鬼道:「自從進入陰山,便見不到老人,我問過當地人,他們說這裡的人很少活過六十歲。」  

    「是誰在水裡下毒?」濮陽少仲先是一驚,繼而怒道:「這會害死很多人的!」  

    「是人為的或是天然形成的尚不清楚。」  

    「我們去查!」濮陽少仲立刻說道:「如果是有人放毒,我非把他剁碎不可!」  

    「哼,解毒劑給我。」濮陽少仲一把抓起藥碗,皺眉盯著墨綠的汁液半響,終於吸了口氣,嘀咕道:「喝就喝!」一捏鼻子,囫轱灌了下去。  

    少仲與末鬼沿著陰川逆流而上。  

    陰川水清可見底,水裡卻連一隻魚也沒有,沿河兩岸也是枯地一片,十來尺外才有稀稀落落的植物生長。  

    愈往陰川上游,空氣愈是寂淨清冷,站在岸邊就能感覺一股寒意由河水中散發出來。這裡已經沒有蟲鳴鳥叫,也沒有花香綠意,連汩汩流動的溪流都是顯得死氣沉沉。  

    又走了千來尺,彎過一個小山頭,景象陡然一變。  

    眼前有山勢有一斷層,陰川形成瀑布垂練奔流而下,一道彩虹就掛在瀑布之上,氣勢壯闊水珠飛濺。末鬼只得帶著濮陽少仲向後退去,不讓陰川水濺到兩人身上。  

    「上去?」濮陽少仲指指瀑布上端問道。  

    「你留在這裡,我上去看看。」末鬼說道,瀑布有百來尺高,他自己自然跳得上去,但濮陽少仲的體能尚未完全恢復,若是在上面遇到危險,不一定能兼顧。  

    「都說我沒事了,「濮陽少仲冷哼一聲,甩開末鬼的手,自己走到一邊石上背對著他坐下,「我知道了,我在這裡等你。」  

    末鬼一笑,縱身而上。  

    瀑布頂端有一片不小的平台,沙石遍佈,寸草不生。陰川自遠處蜿蜒過來,視線被山頭擋住,無法看見前面的地方。  

    末鬼提起輕功向前縱出,突然臉色微微一變,停下步來。  

    他輕功極高,雖然攸起暴停,身形仍舊穩穩釘立,他環視著週遭,心裡陡起警覺。  

    雖然十分細微,但他方纔的確聽見一種不尋常的聲響,像是泥漿攪動的聲音。他躍出百來尺,停在一塊沙地上,謹慎的注視著腳下的一切。  

    突然沙石微微一震,從他在站立的地方迅速向下沉去,末鬼騰空而起,落在另一片沙上,又是一陣細微的震盪,沙石再度向下沉去。  

    瞬間所有的沙石都動了起來,正以末鬼所在處為中心向下沉去,冰冷的感覺自腳下漫上,沙地裡冒出了水,漸漸擴大,與陰川水道相連。  

    這一整片平台,底下竟全是陰川水!  

    末鬼拔地而起,半空下望,底下已是一片水澤,找不到可落地之處。末鬼見狀,凝掌向左下方擊去,原想藉著反擊之力原路退回,不意掌擊水面的瞬間,一道激泉噴出,半空裡他無處可閃避,陰川水濺濕了他的身體。  

    末鬼立即感到一陣冰冷的寒氣灌入四肢百骸,力量消失讓他身體急墜而下。他思量情勢,只能改變下墜的姿勢,讓身體與陰川水的接觸減到最低。他做好準備,落水時集中力量,在水上一踩,尋著原路箭射而回。  

    濮陽少仲在瀑布底下聽見突然變大的水聲:心頭一驚已經站起身來,凝目向上望去,一個黑色的身影向下撲來,他心頭一驚迎上前去,一聲「末鬼……」還來不及問話,末鬼已經一手將他攬住,向一旁退去。  

    頃刻轟隆水聲大作,陰川瀑布瞬間暴漲了幾倍,漫出原來的水道向兩旁淹去,末鬼輕功急提,抱著濮陽少仲向前奔去。  

    溪水像一匹巨大無比的猛獸在他們身後追擊。末鬼感到腳下的痛楚愈來愈甚,幾乎要踉蹌跌倒,眼看前方地勢漸下,再過去必然被水淹沒,他眉頭一凝,帶著濮陽少仲沖天而起,向山壁攀去,五指運勁,鐵刺一樣刺進山壁裡。突聽嘩啦一聲,陰川水自他們腳下奔湧而過!  

    「末鬼?末鬼!」濮陽少仲被末鬼緊緊攬在懷裡,他清楚感到末鬼的心跳變得混亂急促,連攬他的手臂也微微顫抖。  

    末鬼沒有應聲。濮陽少仲仰頭一望,只見末鬼雙眼緊閉,額上細密的汗珠泌出,像在極力忍受痛楚。濮陽少仲心下一驚,趕忙伸手向一旁探去,尋找能夠支撐自身重量的地方好減輕開鬼的負擔。可山壁光禿得連根雜草也沒有,他們處身之處又像刀削一樣參天筆直,濮陽少仲摸索一陣,只尋到一塊略大的石塊,他迫不及待的抓住那塊石頭,才想將自己的重量移過去,但一用力,「唰」的一聲,石頭已被他掰了下來。  

    身體一傾,濮陽少仲立刻向下墮去,千鈞一髮之際,腰上突然一緊,末鬼張開眼來望著他。  

    「你怎麼樣?」濮陽少仲緊張的問道。  

    末鬼卻道:「有風從我們頭頂吹來,上面可能有個空隙,你爬上去看看。」  

    濮陽少仲抬頭一望,不由怔住:山壁上無可借力,若要向上,只能攀著末鬼的身軀上去,可是……  

    「你的手……」  

    「上去。」末鬼簡潔說道。  

    濮陽少仲一咬牙,閉著眼向上爬去。他攀住末鬼的頸項,一手極力向上伸去,卻感覺不到末鬼所說的氣流。他咬著唇,雙手用力在末鬼肩上一按,身子騰空,雙腳踩在末鬼的肩上。  

    末鬼身體微微一晃,五指更向山壁插去。鮮血自巖壁滲透出來,慢慢沿著末鬼的手腕滑下。濮陽少仲心頭一顫,幾乎哽咽,他不敢耽擱,扶著山壁站在末鬼的肩上,盡力將手向上伸去。  

    一陣輕風自他的指尖掠過,他勉力抬高一邊的肩膀,手指已經觸摸到山壁上凹陷的地方。  

    就是這個了!  

    濮陽少仲墊起腳尖,讓十指都能攀在山壁上,他雙手一起用力,身子騰空翻起,滾進一個凹洞裡。  

    濮陽少仲也顧不得仔細觀察,他伸手向下抓不到末鬼。趴在凹洞裡將自己的腰帶拉下,向下垂去,腰帶的下緣恰好抵到末鬼插在石壁上的手,濮陽少仲大喊一聲,「末鬼!」  

    末鬼卻沒有反尖。  

    「末鬼——!」濮陽少仲又喊了一聲,末鬼的身軀只微微一顫,便無聲息。  

    濮陽少仲嚇出一身汗來,也顧不得其他,雙腳一勾,便自凹洞裡倒懸下去,雙手一起抓住末鬼插在山壁裡的手,奮力將他拉了上來。  

    「末鬼!」  

    末鬼雙眼緊緊閉住,汗水佈滿他的眉睫,臉色十分蒼白。他想運功輸送真氣給末鬼,可是自己的身體尚未痊癒,勉力提氣就是一陣耳鳴心跳。  

    他急得眼眶發熱,心一橫,決定拼著血脈逆流的危險,不管如何先送內力給末鬼再說!  

    結果一扶起末鬼,他就發現末鬼背上整片濕寒,衣衫上有濕水的痕跡。  

    陰川水?  

    濮陽少仲趕忙將身上可治陰川毒的銀墨草拿出來,想找塊石頭研磨,這裡卻只是石壁,他也顧不得銀墨草噁心的味道,整株放進嘴裡就咬嚼了起來。  

    末鬼!末鬼!  

    他推晃著末鬼,末鬼卻動也不動的躺著,嘴裡銀墨汁和唾液已經混成一團,濮陽少仲只得將自己的嘴湊上去,鼻尖相對時,末鬼赭色的唇近在眼前,他卻莫名其妙猶豫起來。  

    會被笑……  

    濮陽少仲腦海裡突然閃過這個念頭。  

    ……他XXXX的,都什麼時候了,你婆媽個屁啊!  

    他捏著末鬼的下顎,閉住眼睛,嘴唇向下一堵,藥就灌進末鬼的此裡。剛才那一瞬間湧現的思緒讓他臉紅了起來,他試圖要理清思緒,卻不知道自己臉紅的到底是這件事的本身,還是生死關頭,他居然「怕被笑」?  

    一絲墨綠色的唾液牽連兩人的嘴角。濮陽少仲抹抹唇,也替末鬼拭淨臉上的髒污。  

    天色漸漸暗了,縫隙裡有風吹通,末鬼的脈動漸趨平和,身上卻仍然冰冷。他將末鬼的外袍除下,抱著末鬼,靠在一處背風的地方,睜著眼睛看昏黃的光緩緩退出自己的視線。  

    朦朧裡一個人影在濮陽少仲眼前閃動。  

    是末鬼嗎?  

    濮陽少仲伸出手向前抓去,他覺得自己經碰到那個人影了,觸手處卻是一片虛空。  

    他向前跨了幾步,再度伸手抓去,卻仍是什麼也抓不到。他莫名其妙的盯著自己向前伸直的手。透過五指的間隙,看見那片陰影漸漸成型。  

    頭髮、眉頭、眼睛、嘴唇……他原本以為是末鬼的那片影子,竟顯出一個少女的輪廓。  

    影子漸漸鮮明,慢慢繪出了顏色。  

    彎彎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端正的鼻樑和小巧的嘴唇。那是一個長相十分清甜可愛的少女,一身鮮艷的衣著緊緊包貼著身體,看得出修長的頸項和勻稱的體態。  

    少女張開口,像是說了句話,可是濮陽少仲卻聽不見聲音。  

    少女顯得十分著急,見濮陽少仲沒有反應,又開口說了一次。  

    濮陽少仲仍然聽不到聲音,只從她的嘴唇的開闔裡判斷出她想說的話應該是「阿若」。  

    「阿、若?」濮陽少仲問道。  

    少女點點頭,笑了一下,一顆淚珠就沿著左腮滑了下來。她伸出手去接住淚水,然後手掌張開平伸到濮陽少仲的面前。  

    濮陽少仲看著她的手掌——那裡只有一滴透明的淚液而已——還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麼,少女已經輕煙一般消散了。  

    刺目的光亮迎面而來,濮陽少仲眨了眨眼,正想偏過臉去避開這灼亮的光線,眼前突然一暗。  

    一片陰影擋住了陽光,濮陽少仲一愣,半晌才看清眼前的人是末鬼。  

    「末鬼!」濮陽少仲又驚又喜,連忙要起身,不料洞穴太低,他用力過猛,「碰」的一聲,頭頂重重撞上了巖壁。  

    「噢!」濮陽少仲一聲哀叫還不到盡頭,突聽「叩」的一聲,一顆鴿蛋大的東西從上方掉下來,在地上滾了兩圈。  

    「什麼東西?」濮陽少仲撫著頭,瞇眼看去。一顆形狀像淚珠一樣的物事就躺在眼前,他一拿起,覆在這東西上的灰塵就自動滑落,露出一片溫潤的白色來。他伸出手指碰觸這東西的表面,只覺得觸手處一片難以形容的光滑。  

    末鬼抬頭向上看去。就在濮陽少仲剛剛撞到頭的地方,露出一個小小的凹洞。這凹洞位在頭頂上方,如果不是剛才這樣一撞,只怕在這洞裡待上幾天,都不會發現上面居然有這樣的東西  

    「這是什麼?」濮陽少陽翻來覆去的看著。這東西的顏色有點像珍珠,但卻比珍珠更瑩然生光,外表更是光滑得連灰塵都沾不上去。他睜大眼睛靠近這顆珠子仔細瞧著,意外發現,珠子內部像有煙霧繚繞一樣,一片一片的乳白色聚擾又舒捲,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不知道是什麼的話。就放回去吧。」末鬼說。  

    「可是這東西看起來蠻有意思的,可以好好研究一下……」

    「將不知用途的東西放在身上,隨時可能惹禍上身。」  

    「只要不拿出來給別人看到,就沒關係吧?」濮陽少仲抬起頭來問道。  

    末鬼看他一臉像是發現新玩具的孩子,不覺莞爾,也就不再堅持。他搖了搖頭,示意濮陽少仲向外看去。  

    怎麼?濮陽少仲向前爬去,看向外面。  

    這一看不由得大吃一驚。放眼望去,整片山頭的綠意青翠都被黃褐枯槁取代。高大的樹木掉光了葉子,低矮的灌木小草也一大片一大片倒在地上,大群動物的屍體就橫陳在殘枝敗葉間。東一灘西一灘的水窪映著朝陽,反射出刺目的亮光。  

    濮陽少仲倒吸了口氣,回頭望著末鬼。  

    「斷崖上的陰川水,毒性比下游的水更強。」末鬼說道。  

    「咦?喔。」濮陽少仲趕忙自懷裡抓出一些銀墨草遞過去,「我這裡還有一些銀墨草,你快吃吧,好了我們就出去。」  

    末鬼暗歎了口氣。他在陰川水濺在身上時,施展了真氣,導致毒素侵入臟腑,如今……  

    濮陽少仲還以為他是不喜歡銀墨草的味道,呵呵笑了兩聲,很興奮的說道:  

    「我知道它不好吃,不過我都吃了好幾天了,你也吃幾天才公平嘛!」  

    末鬼微微斂住眼簾,問道:「你的身體完全復原了嗎?」  

    「好了!……呃,快好了啦!」濮陽少仲不好意思的笑道。話又說回來,銀墨草雖然難吃,不過兩個人一起吃的話就還能忍受……  

    末鬼向下一指,「這高度你跳的得去嗎?」  

    濮陽少仲看了看,「可以。」  

    「那你立刻離開,七天後我會去找你。」  

    「什麼?」濮陽少仲一愣。  

    「毒性封鎖了我的真氣,我必須設法將毒逼出來。」末鬼淡淡的道。  

    「那我陪你!」濮陽少仲想也不想的應聲說道。  

    「你在我會分心。」  

    「我會很安靜,絕不會吵你的!」濮陽少仲趕忙說道。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有許多仇家。」末鬼面無表情,「你不懂得隱藏氣息,他們很容易就可以循著你的氣息找到我。以我現在的情況,若是歷害的仇家上門,便只能束手就擒。」  

    「你……」  

    「在壁下不容易發現這個凹穴,我一個人可以隱住氣息。等我傷好了,自然會去找你。」末鬼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濮陽少仲怔了半晌,突然一抿唇,一聲不吭的爬向洞口。  

    洞裡很快安靜了下來。既使不睜開眼睛,末鬼也能感覺濮陽少仲憤憤的踹著巖壁,向下爬去。  

    末鬼低頭俯視著自己的手和劍。  

    他的手很有力量,他的劍則是天下難得一見的玄鐵沉劍。當他的手貫注真氣,他的劍輕靈得就像活了一樣。  

    可是現在,他連自己的劍都舉不起來。  

    他在陰山,還有要面對的敵人與必須完成的任務。情況可能十分危險,他不能讓失去的力量的自己和一個他應該要保護的人在一起。  

    他想等濮陽少仲走遠點再悄悄離開,沒想到不到一刻,本來已經爬出去的濮陽少仲又爬了回來,很不高興的哼了一聲,「我不走。」  

    「聽話。」末鬼沉下語氣。  

    「我說不走就是不走!」濮陽少仲怒道:「你剛才的話是在說我累贅,會拖累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為了讓濮陽少仲離開,他只有點頭。  

    「你以為我是小孩子隨便騙兩句就行?」他XXXX的,害他氣得差點把剩餘的樹都拔光。  

    「如果你會嫌我麻煩,早在我中咒術的時候就會丟下我不管了,當時我還想殺你……」濮陽少仲本來打算好好諷刺末鬼兩句,可是說到這裡,當時的景象歷歷在目:心頭一酸,眼裡湧上一層水霧,怎麼也說不下去。他咬了咬牙,舉起左手向末鬼頸上按去。  

    末鬼下意識伸手要擋,濮陽少仲的手已經抵在他頸上。  

    「你的身體很冰,傷得很重對不起?」濮陽少仲黯啞著聲音問道。  

    末鬼閉上眼睛,用冷漠的表情代替回答。  

    濮陽少仲看了末鬼好一會。末鬼一點也沒有張開眼睛面對他的意思。他只好縮回手來,逕自轉身爬到洞口坐下,悶悶地說道:「以前我受傷了,你照顧我,現在你受傷了,我也會照顧你。」

    末鬼暗歎了口氣,睜開眼來。「我被陰川水所傷,可能不是意外。如果對方能探得我們的行動,並在適當的地點裝設機關,自然也可能猜到我已經受傷。不立即動手,只是不知道我的傷勢如何罷了。」  

    「那又如何?」濮陽少仲哼了一聲,「我們下山去找大夫治你的傷,誰敢阻擋我就砍誰!」  

    「對方不是你能應付的。」  

    濮陽少仲雙眉一揚,「又沒遇上,鹿死誰手還不知道!」  

    末鬼愣了一下。從濮陽少仲堅定的語氣和自然挺直的背,他知道濮陽少仲並不是在賭氣,而是認真的這麼想。  

    「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末鬼頓了一下,淡淡道。  

    「隨你怎麼說。」濮陽少仲一揮手,重重的道:「反正我不走!我們一起,有事一起擔,要真是擔不了……」濮陽少仲轉過頭,直直地看著他,「大不了一起死就是了。」  

    殺手不言生死,因為他們早將生死置之計劃外  。但十七八歲的少年,還沒開始體驗人生,說什麼死不死呢?  

    但不知怎的,在他覺得濮陽少仲太過天真的同時,卻又有一絲撼動在心底升起。  

    是被少仲影響了嗎?他想起許久以前,他也曾經年少輕狂,意氣風發。  

    末鬼忍不住笑了。忽然之間,他覺得心頭那種沉甸甸的壓力似乎減輕了一些。「不能下山。」他說  。  

    「咦?為什麼?」  

    「不但不能下山,還要往山上去。」末鬼的聲音有點連他自己也難以察覺的輕快。  

    「我們要混亂對方的叛斷。」  

    「哦、喔。」濮陽少仲愣了一下,點點頭,「那我們走吧。」  

    「也不必現在就走。」末鬼略略思索,「這個洞穴很隱密,對方一時應該找不到。還有一點時間,我可以自行療傷。」  

    「那我去外面看看。你要療傷,總是得補充體力,我去找點吃的東西。」濮陽少仲一轉身,爬向洞口,又不放心似乎的回頭道:「我去去就來,你要等我哦!」  

    末鬼看著濮陽少仲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了,才輕輕點了一下頭。  

    他想,如果他離開了,濮陽少仲一定會翻遍整座山頭把他找出來。  

    他仔細聆聽著外面的訊息,直到再也察覺不到濮陽少仲發出的聲音,這才微微一笑,重又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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