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一部分 第40節 最悲慘的一次圍城戰役
    餓死的。

    這可能是有史以來世界上最悲慘的一次圍城戰役。這是一場和聖經的記載一樣恐怖的圍城戰;像耶路撒冷之圍那樣,據《耶利米哀歌》所述,當時的婦女們煮食自己的子女。戰爭爆發時,列寧格勒有近三百萬居民,到維克多-亨利訪問這座城市的時候,剩下的只有六十萬人左右。其餘的人有一半已經撤離,另一半已經死亡。流行著這樣一個可怕的傳說:有不少人被活活吃掉。但在當時,外間對於圍城和飢餓的真情所知很少。直到今天,大量的真情實況仍諱莫如深,記錄材料都深藏在蘇聯檔案館裡或已毀於戰火。也許十萬人當中沒有一個人說得出來,在列寧格勒究竟有多少人死於飢餓或飢餓引起的各種疾病。這個數字大概在一百萬到一百五十萬之間。

    列寧格勒使蘇聯的歷史學家處於尷尬的地位。一方面這個城市歷時三載的浴血奮戰無疑是一篇世界史詩的素材。另一方面,德軍僅僅在數周之內便壓倒紅軍席捲而來,直抵城郊,佈置好這齣戲劇的舞台。一貫正確的共產黨如何對此作出解釋?如何解釋他們為什麼不迅速撤退徒然消耗糧食而對防守城市毫無用處的居民,為什麼不替守軍多貯存必需品以對付日益逼近的強大敵人,借此來動員這個困在水中的大城市以預防圍城?

    西方歷史學家可以自由地、無所顧忌地責備他們自己的領袖和政府造成了失敗和災難。然而,蘇聯是一個一黨專政的國家,黨掌握了解決一切問題的永遠正確的方法。這就為蘇聯的歷史學家造成某種尷尬的局面。只有黨才有權分配印刷歷史書籍的紙張。對希望出版他們著作的蘇聯歷史學家來說,列寧格勒之圍就成了他們喉嚨裡的骨頭。為了這個緣故,俄國人民的一個偉大英雄業績一直若明若暗,它的慘絕人寰、光炳日月的真相也就無從大白於天下。

    最近,這些歷史學家已經戰戰兢兢地接觸到一些發生在偉大的衛國戰爭時期的錯誤,其中包括一九四一年紅軍在敵人的突襲面前毫無準備的狀態、紅軍瀕於崩潰的處境以及它在近三年中未能把半個俄國從德國人手中解放出來的事實。那時德國人是正在其他幾條戰線上同時作戰的一個小得多的民族。現在的解釋是斯大林犯了一些重大的錯誤。不過情況仍然模糊不清。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隨著難以窺見真相的蘇聯最高政策的一變再變,人們對斯大林作為戰時領袖的評價先是有所降低,後來又有回升。人們還沒把發生在列寧格勒的一切直接歸罪於他。根據教條,黨是無可非議的。

    無可否認的是,擁有四十萬之眾的德國北方集團軍在一次迅猛的夏季攻勢中長驅直入,進抵該市外圍,切斷了通往「偉大的國土」——也就是未被征服的蘇聯大陸——的通道。希特勒決定不立即發動一次大規模攻擊。他的命令要求嚴密封鎖這座城市,使之不戰而降。餓死或消滅它的保衛者,並且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夷平該市,使它成為一片沒有人煙的荒原。

    列寧格勒的居民深知,他們休想德國人會有絲毫善心。敵人散發大量傳單不斷催促把該市宣佈為像巴黎那樣的不設防城市,但這是辦不到的。隆冬來臨後,那裡的人民通過冰封的拉多加湖開始在德軍的炮火下把給養運進來。侵略軍試圖以炮火轟碎湖上冰層,但厚達七英尺的冰塊是難以打碎的。在整個冬季,在黑夜裡,在暴風雪中,在排炮的轟擊下,護航隊來往於冰道上,絡繹不絕。列寧格勒沒被降服。糧食運進來後,一些不起作用的人口便坐上空卡車離開了。到了春天冰雪消融時,人口與糧食供應之間也就得到了一點平衡。

    一九四三年一月,就在維克多-亨利訪問該市之前不久,一些守衛列寧格勒的紅軍部隊在付出慘重代價之後,終於迫使德軍戰線後撤一段不大的距離,從而解放了一個重要的鐵路樞紐。這次行動在封鎖線上打開了一個缺口。在敵軍炮火的猛擊下,恢復了一段被稱為「死亡走廊」的鐵路運輸。德國人的炮擊使運輸不時中斷,但後來總是得到修復。大多數貨物和旅客都能安全通過。維克多-亨利也就是這樣進入這座城市的。葉甫連柯將軍的雪橇飛機在這個解放了的鐵路車站附近著陸,帕格看到大量堆得高高的滿裝食物的紙板箱,上面刷有USA字樣。他也看到一批批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美軍吉普和軍用卡車,車上都漆有紅星。他們在晚間乘火車進入一片漆黑的列寧格勒,在火車左邊窗子外面,是德軍大炮發出的閃光的亮光和低沉的轟隆聲。

    在寒氣逼人的營房裡,早飯是黑麵包、雞蛋粉和用奶粉調成的牛奶。葉甫連柯和帕格跟一批年輕士兵一起坐在一長條一長條的金屬桌子旁進餐。葉甫連柯指著雞蛋說:「租借物資。」

    「我看得出。」帕格在「諾思安普敦號」上當冷藏雞蛋吃光了的時候,也吃過許多這樣的蛋粉。

    那只假手揮向周圍的戰士。「這個營的軍服和軍靴也是。」

    「他們知道身上穿的是什麼嗎?」

    葉甫連柯問坐在身旁的一個士兵:「你穿的是新軍服嗎?」

    「是的,將軍。」回答得很迅速,年輕的紅潤的臉流露出警覺的、嚴肅的神色。「美國制的。好料子,好軍服,將軍。」

    葉甫連柯看了帕格一眼,後者點頭表示滿意。

    「俄國的軀體。」葉甫連柯說,他的話使帕格苦笑了一下。

    外邊的天色逐漸變亮。一輛斯蒂培克指揮車開了過來,粗大的輪胎掀起陣陣雪花,接著司機敬了個禮。「好吧,我們去看看我的家鄉變成什麼樣子了。」葉甫連柯邊說邊把他那棕色的長大衣的領子翻起來,把皮帽扣緊。

    維克多-亨利想像不出他們會看到什麼,或許是另一個使人意氣消沉的莫斯科,只是像倫敦一樣被燒焦、被轟炸,瘡痍滿目。現實使他目瞪口呆。

    除了銀白色的阻塞氣球安詳地飄浮在寧靜的上空以外,列寧格勒幾乎沒什麼跡象表明它是座有人居住的城市。潔靜的、闃無人跡的白雪覆蓋著一些兩旁矗立著莊嚴古老建築物的大道。不見行人和來往的車輛。像家鄉的星期天早晨一樣,但在他的一生中帕格從未見過這樣一個寧靜的安息日。一種令人感到不安的、藍色的、無邊的岑寂籠罩著大地;不是白色而是藍色,是潔靜的白雪從某個角度反射出越來越亮的藍天。帕格從未見過如此迷人的運河和橋樑;他想像不到如此宏偉的大教堂,或足與愛麗捨田園大街媲美的寬廣壯麗的大道,在晶瑩的空氣中披上銀裝;或在一條比塞納河還要雄偉的冰封的河流兩旁的花崗岩堤岸上鱗次櫛比的宏偉房屋,在指揮車駛上冬宮正面前方那個巨大的廣場時,他在一瞥之間完全領略了俄羅斯的雄偉、力量、歷史和光榮,就是在凡爾賽宮也看不到如此莊嚴華麗的景色。帕格記得在描繪那次革命的電影中看到過這個廣場,造反的人群和沙皇禁衛軍馬隊發出震耳的吼聲。而今,廣場上杳無人跡。在這一大片雪地上看不到一條車轍和一點人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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