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上集 第二部分 第52節 幫我站起來
    「好極了。幫我站起來。」埃斯特和醫助攙住他胳膊肘,把他扶起來。胡班搖搖晃晃地站著,趕緊攥住一根柱子。「唷!頭昏眼花。『夫人』,這計劃倒不壞。可是要讓大家堅守戰鬥崗位。我最好還是在舖位裡睡上半個鐘點再說。」

    「是,長官。」

    艇長在醫助的攙扶下,跌跌衝衝摸到梯級那兒,走下艙口,血糊糊紮著繃帶的頭部在艙口不見了。埃斯特拿起直尺和兩腳規。「勃拉尼,最好讓赫維斯滕大夫給你治治。」

    「我沒什麼,『夫人』。我這就到崗位上去。」拜倫想要爬出艙外,看看海浪,吸吸新鮮空氣。

    埃斯特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照吩咐去做吧。穿上雨衣套鞋。」

    「是,長官。」

    等他登上艦橋,只見黑茫茫一片,浪花飛濺,狂風怒吼,波濤滾滾。這些在他看來都很美。射擊指揮軍官全面負責甲板上一切事務;他是個金髮碧眼的弗吉尼亞人,上尉軍銜,名叫威爾遜-塔凱爾第二,諢號「呼呼」,那是在安納波利斯發生的一件早已被遺忘的事裡叫開頭的。如今只有艇長和埃斯特還叫他「呼呼」。他是個多才多藝的軍官,有兩個突出的癖性:除了艇上事務之外,一聲不吭;另外一點是一上岸就喜歡獨個兒喝個爛醉。拜倫走到甲板上的時候,塔凱爾一言不發,此後也沒吭聲。

    艦橋是艇長的戰鬥崗位。過了半個鐘點他還沒來。埃斯特打敞開的艙口大聲發佈一道命令,吩咐轉向東。這時塔凱爾那黑糊糊的人影說了五個字:「這事真糟糕。」拜倫聽了暗吃一驚,幾乎就像聽到一棵樹開了口一樣。

    「你說什麼?為什麼,威爾遜?」

    不料樹說出木頭一樣幾句話後,再也不吭聲了。除了發命令之外,塔凱爾什麼話也沒說。

    半個鐘點就在大雨滂沱、前後顛簸、左右搖晃的岑寂中和一片漆黑裡度過。聲納找不到那三艘驅逐艦了。「烏賊號」又回過頭來沿著海岸開了。擴音器裡發出刺耳的喊聲:「解除戰鬥崗位的值勤任務。在軍官室裡舉行軍官會議。」

    艇長沒有出席會議。埃斯特坐在他位子上,臉色鐵青,抽著一支灰色的雪茄。等到全體軍官就座,他就拉上綠色的簾子。「得,我簡短說吧。」他用不安的聲調輕輕說。「剛才一個鐘點我一直陪著艇長。他的腦震盪看來很嚴重。赫維斯滕大夫說他的脈搏加快了,血壓也升高了,視力也減退了。可能顱骨折裂。『烏賊號』只好返回基地。」

    埃斯特頓了一下,挨個兒看著在座軍官驚愕的臉色。沒有人吭一聲,也沒有人做手勢。他深深抽了一口臭味難當的雪茄煙。「眼下我揣摩諸位的心情全都像我一樣不是滋味。咱們到這兒是來執行任務的。可是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咱們的無線電不能通話。如果能通話,潛艇二十六中隊司令也準會指令咱們回去的。胡班艇長無法指揮進攻,他也不能委派代表來指揮。要知道保住潛艇和全艇人員的安全是當務之急。惟一的辦法就是趕緊離開這兒。但願『鮭魚號』、『海豚號』和其他潛艇的弟兄在登陸灘頭那裡多少有點收穫。」

    「咱們怎樣脫身,『夫人』?」塔凱爾隨口問。「幾時脫身?」

    「打水面上走,『呼呼』,以二十一海里的時速筆直穿過海灣口」——埃斯特看了一下表——「約莫再過四十分鐘。」

    塔凱爾只是明顯地撇了一撇嘴,點了一下頭,表示回答。「有什麼意見?」沉默一會兒後,埃斯特問。「咱們是有難同當。」

    輪機軍官舉起手來,這在「烏賊號」的軍官中倒是一項尷尬的虛禮。他是費城人,名叫薩姆托,說話尖刻,個子矮小,是個海軍中尉,說起機械維修就一本正經入了迷,不過平時說話很逗。「艇長神智清楚嗎?他知道情況怎麼樣嗎?」

    「當然知道。他病了,頭昏眼花。感到人不行,不能指揮進攻,再說浪費魚雷也沒意思。」

    「他可知道咱們要在水面上通過海灣口?」

    「知道。」

    塔凱爾的嘴唇勉強動了動。「那是他的意思?」

    「哦,『呼呼』,我們倆顛來倒去琢磨過啦。」埃斯特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噴著雪茄煙,放下幾分勉強擺出來的架子。「這事可難辦。那邊的驅逐艦和獵潛艦艇多得密密麻麻,就像菜市街的婊子一樣。這點情況我們是瞭解的。這些毛猴子甚至可能在海灣口布下雷。雖然咱們的情報機關說他們沒有雷達,但據我們所知,他們也有雷達。」埃斯特把兩臂朝外一攤,聳聳肩膀。「另一方面,咱們在海面上舷側的能見度是零吧?咱們用內燃機,不消一刻鐘就能開過去,逃之夭夭。這個灣子有十二英里寬,在雨夜裡,這一大片水域要用巡邏艦隻來牢牢把守,那可不得了。不過如果咱們放掉空氣下潛的話,因為有那麼多驅逐艦用脈衝聲納在搜索咱們,咱們就得花上四倍時間才能通過這個危險地帶。不錯,我承認,頭頂上有著兩百英尺的海水確是很好的安全係數。艇長最後說,由我來指揮,一切照我的辦。所以我再說一遍,有什麼意見?」

    軍官們個個面面相覷。

    「只有這麼個走法。」塔凱爾說。

    埃斯特挨過了一忽兒,大家都一言不發。他點點頭。「那好吧。還有一件事。胡班艇長托我代他對中斷巡邏表示歉意。他說整個潛艇、艇上人員和軍官全都表現良好。要不是魚雷失靈,咱們這回返航就可記上兩大筆擊沉敵艦的功勞。我們弄明白了『烏賊號』儘管吃足苦頭,仍能繼續戰鬥。巡邏任務並沒一敗塗地,他說幹得很出色。」這番話埃斯特完全是用一種單調的乾巴巴口吻說的。說罷他又用平時的聲調說:「就是這麼回事。回到戰鬥崗位上去。我暫時解除戰鬥任務只是給艇上人員有個機會啃口三明治和撒泡尿。」

    薩姆托說:「你是說這艇上還有人沒尿褲子?」

    這次會議就在粗俗而輕鬆的笑聲中一哄而散。從海灣口逃走給人有虎頭蛇尾之感。埃斯特、拜倫和塔凱爾穿著橡膠雨衣站在艦橋上,凝視著黑乎乎的瓢潑大雨。聲納兵激動得結結巴巴,報告螺旋槳的聲音和脈衝信號越來越多;開頭還只是遠在前邊,接著越來越近,再接著就在「烏賊號」周圍。顯然聲納接收器上三百六十度個個角度都送來回聲,鬧成一團,十分可怕,可是艦橋上卻一片潮濕,烏漆麻黑,太平無事。他們就這樣筆直開過重兵駐守的日軍巡邏線,當他們趁著夜色一顛一顛地安然衝出海灣,開到公海時,竟看不到絲毫動靜。

    儘管聲納兵喋喋不休地接連報警,埃斯特卻逕自講道:「勃拉尼,就是要讓你瞧瞧,無知才是福。咱們這下給這幫黃鬼團團包圍,可這倒像一次遊覽。但願千萬別叫咱們撞上一個鬼子才好。」

    他讓潛艇作好戰鬥準備,直到聲納上的脈衝信號逐漸消失,遠遠落在艇尾後面為止;於是他安排了一下值班。「勃拉尼,你換了班到我艙裡來一趟。」

    「是,長官。」

    拜倫進艙的時候,他正穿著寬鬆的短褲躺在舖位上,抽著雪茄。「嗨,拉上簾子,坐下吧。」埃斯特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子。「你喜歡潛艇的任務嗎?」

    拜倫隔了半晌才回答得上來,就實話實說。「對我倒合適。」

    埃斯特那雙綠眼珠炯炯發光,嘴角一抿,露出極為獨特的、幾乎是悶悶不樂的淡笑。「好,仔細聽著,」埃斯特向他湊過身來,兩人的腦袋相距只有一英尺光景,簡直在打耳喳似地說道,「胡班艇長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他嚇得屁滾尿流罷了。」

    「什麼?不是腦震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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