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美女 六
    維尼阿明神父,一個心地真誠、純淨的神父,昨天下午在他主持的那座教堂中一個僻靜的副祭壇上為我施了洗。他客氣地轉過頭去,不看我這罪惡的身體,同時將聖水灑在我的身上,一位在教堂裡當雜工的老太婆,像是一朵長滿鐵針的上帝的蒲公英,她拉開我內褲上的皮筋,好讓聖水冰到我的隱私之處。

    盡管懷孕了,可我看上去還像個小姑娘,只是一對乳房變得沉重了,吊在那裡,像是別人的。

    穿一件帶有細腰帶的白色連衣裙,腿上繃著白色的連褲襪,脖子上系著藍色的小圍巾,我像是生出了翅膀,既輕盈又溫柔,從教堂裡飛了出來,去迎接太陽、槭樹和乞丐,去迎接墓地的十字架、樹枝和黑色的圍牆,去迎接並不肥沃的秋天土地的氣息以及火車的轟鳴。作為一個東正教會的女兒,一個溫順的信徒,我宣布停止我那些有違教規的小戰爭,請求敵人的原諒,一有事情,我就跑來請教維尼阿明神父,他身上總有一種非現代的、讓人入迷的神性。我不願意與任何人為敵,也不願去責怪任何人,我自己將變得純潔起來,即便我還會犯罪,可我如今畢竟已靠近了上帝,依靠上帝,我所有的疑慮都將迅速地消散。我今天比昨天更有信仰!明天,我的信仰將比今天還要多!

    麗杜拉來了,她很嫉妒。她也想去受洗,可我不想把她介紹給維尼阿明神父,因為她還不成熟。——如今,各種誘惑有可能變得更加誘人,——維尼阿明神父歎息著對我說道。——你要和那些誘惑進行斗爭!要有警惕性!——我明白!——我回答。

    麗杜拉抱怨我也是白搭。

    主啊!我不知道怎麼向你禱告,原諒我,這不是我的錯,沒有人教過我,我的生活是在遠離你的環境中度過的,脫離了方向,出現了災難,所以我明白了,除了你,我沒有人可以求助。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存在,雖說,你更像是存在著的,因為我非常願意你一定存在過。如果說你不存在,我是在向虛空禱告,那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各種各樣的人,俄國人和外國人,殘疾人和院士們,老太婆和年輕一些的人,從很早很早的時候起,就一直在不斷地建造教堂、洗禮孩子、畫聖像、唱贊歌呢?難道這一切都是白做的嗎?不可能。我永遠都不會相信,說這一切都是連續不斷的欺騙,是突然會受到嘲笑和貶低的普遍的短見!

    當然,你可以反駁我,說我在跑到你這裡來之前,離你很遠,曾經沉湎於各種開心事,唱歌跳舞。但這難道不好嗎?難道不能唱歌跳舞嗎?難道不能有過失嗎?你也許會說:不能!你也許會說:你沒有按照福音書上寫的規矩去生活。可我並不知道福音書上都寫了些什麼些規矩啊。那怎麼辦?如今我死後就得下地獄,永遠受罪?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可有多麼殘酷、多麼不公平啊!如果有地獄,那就是說,你是不存在的!

    你不過是在拿地獄嚇唬我們。你說說看,我猜對了吧!但是,如果我猜錯了,地獄還是有的,那麼,就請你用神的意志把它取消吧,赦免有罪的人們吧,他們中的許多人已經在這裡被關了很久了,請快宣布吧,別再隱藏,你干嗎要隱藏了這麼多個世紀呢,要知道,正是由於你的隱藏,眾人才猶豫不決,才互相仇恨!快給個信號吧!

    你不願意?你認為我們不配?如果是這樣的話,就請你解釋一下,我們在這裡的目的是什麼,你為什麼要把我們創造成這樣的惡棍?不,如果是你把我們創造成了這樣的惡棍,那麼試問,干嗎又來沖我們抱怨呢?我們沒有過錯。我們只想生活下去。

    取消地獄吧,主啊,今天就取消,現在就取消!否則我就不再信仰你了!我向你發出這個請求,並不僅僅因為我在為自己擔憂,而且也因為眾人都上不了天堂,而且更因為我們也上不了天堂,讓我們去天堂吧!……

    要不,你就是認定,我是怕萊昂納狄克?害怕他的來訪?當然,我害怕!就是因為害怕,我才住到了麗杜拉這裡,她也想受洗,但那僅僅是為了趕時髦,可她還不夠成熟,請你相信我的話!但是,就算我害怕他,那也不是因為他可怕:我只是不想見到他,而他,恰恰相反,是個不很可怕的人,只有他的指甲有些可怕,可是就整體而言他卻比從前溫柔了一些,我一時慌亂,干了蠢事,我怕他,是因為我有可能支持不住,是因為,我只對你坦白,我有可能接受他的建議。這個孩子呢,如果我留下他,那麼他是誰?回答我!我是否會與他分離?但是,對於我獨立於各種生活之外的生命,對於除了生活我還活著這一事實,這難道不是惟一的見證嗎?

    等等,我還沒有拿定主意,我求你,如果這也受你控制的話,其實一切都受你控制,你讓他暫時別來,攔住他,我求你啦,讓我自己來決定,請你帶走我的恐懼!

    禱告進行得不是很流暢,雖說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愛吵鬧的女人,一次也沒有招惹過已婚男人,但是不能惹我生氣,否則我會作出同樣的回擊,我甚至打過達托的耳光,當時他為了氣我,和一個妓女發生了關系,盡管他還在激烈地矢口否認,似乎他倆沒躺在沙發上做過那些姿勢很不雅觀的動作,似乎我沒有親眼看見,我已打算原諒一切,把責任都推到那個頭發油膩的爛貨身上,那個爛貨早就從舞台側面接近了他,盯著他的臉,說一些空洞的閒話,那些閒話的對象是顯而易見的,於是,我對達托發出了警告:瞧,我是愛吃醋的!我不會放過你的!我無法忍受!——而他卻擺出一副茫然無知的面容,敷衍其事,帶著那副同樣茫然無知的面容,他在其犯罪現場看著我,就像當初他父親維薩裡昂撞見我倆時一樣,當時,我正在給他這個傻瓜熨襯衫,而他卻從後面沖了過來,就像一頭雪豹,一下就找到了位置!他站在那裡,用他那富有樂感的嗓子唱起俄國民歌來,而且是用英文唱的,他喜歡把俄國民歌改編成英文,於是我們哈哈大笑起來,不過,這並不完全是達托:這是那個男孩瓦洛傑奇卡,個子和我一樣高,卻是一個很有技術的男孩,已經在負責和國外做生意,我和他一起在雅爾塔休過假,住在一個非常豪華的大飯店裡,一個英國人,兩個孩子的父親,敲了537號我房間的門,提出要和我做愛,這時,他老婆正在樓下的外匯酒吧裡著急呢,但我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就在這時,瓦洛傑奇卡打算去旅游,來叫我去,可是我卻擺擺手拒絕了:這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是一名空姐,我到過世界各地的許多機場,到過索馬裡,到過馬達加斯加,到過達喀爾和火地島,我想對他的邀請啐上一口,可他卻幾乎沒覺得驚訝,把我的話都當真了,他也曾經乘飛機路過達喀爾,這次他是請我去突尼斯:你別擔心,那裡的一切都和白人世界的一個樣。——我在考慮是否接受邀請,雖說他的個子和我一樣高,比我還小六歲,可他已經很有技術了,幾乎和達托一樣,只不過達托更喜歡瞎折騰,更喜歡咬上幾口,逗我開心,就在這個時候,當我已來到犯罪現場,當他那個善良的屁股正在閃爍著勻稱的光澤,他還帶著一種軍人般的頑固在百般抵賴,雖然我已經找到了證據,在請那個年輕的妖精趕快走開!——喂,您真不害臊啊,姑娘!您難道真不害臊嗎?——而她呢,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走到鏡子前面去梳那油膩的頭發,去化妝,還嘻嘻地笑著,就像我和達托當時那樣,當格魯吉亞的區檢察長維薩裡昂老爸突然闖了進來,用男低音說了一聲:啊哈!——我在音樂聲中熨著衣服,因為我的達托是個國際級的管風琴演奏家前文曾說他是個小提琴手。,永遠在各地巡回演出,也總是揣著我的一張照片,那張照片是用一架一次成像的相機拍的,當時我在莫斯科郊區阿爾罕格爾斯科耶的一家餐館裡剛吃完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我不知為何把照片給他看了,他說:這人是誰?——他指著一個他不認識的男人,那個他不認識的男人的臉上有一種甜蜜的放松表情,這是男人們在這種場合都會流露出的一種神情。這關你什麼屁事?我想奪回來,可他卻不讓:讓我保存著吧,裝在錢包裡,等你媽來了,還可以看到——於是,就裝進了錢包,我來不及搶過來,於是,那照片就乘著各種飛機走遍了半個世界,到過索馬裡,到過馬達加斯加,到過達喀爾和火地島,成了拉斯帕爾馬斯西班牙的一個城市。世紀空難的見證人,而我卻無動於衷地說:空姐。我的走路姿勢,看出來了嗎?——他看出來了。就這樣,我和他一起逛遍了整個雅爾塔,維薩裡昂老爸卻出現在了門口:啊哈!——而達托卻一聲不吭,他是一個很嚴謹的人,雖說是個格魯吉亞人,但順便說一句,格魯吉亞人中間也不乏嚴謹人士,這我自己看了出來,但只要一有點什麼事情,他們就要動刀子!雖說同樣,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但那個年輕的妖精說了聲“再見”,走出門去,無羞無恥的樣子,我甚至感到吃驚,我想:哇,有水平!洗都不洗一下,真是無恥,音樂會上,我讓達托背對著她,他似乎也沒看到她,可是當我們坐上汽車,沿著魯斯塔維裡街開去,這條街很棒,商店一直開到半夜,這時,我一看:她已經坐在了我們的車裡,達托仰坐在中間,在兩個姑娘的中間,就像一位園丁。不,我說,達托,這樣不行,可他倆卻已經親吻上了:她吻著他的嘴唇,像只虱子一樣在他的褲子上亂爬。轉過身來,親愛的!他騰不出手來,但還是轉過了身。我對著他的臉就是一下,他抓住我的手:你干嗎?我說:你把我和什麼人相提並論了?——然後,咬了一口!他甚至委屈得哭了幾聲,一副神經質的樣子,和許多音樂家一樣,可他卻喜歡各種各樣的怪主意:沒有撕碎照片,沒有嫉妒得大喊大叫,相反,他卻把那張照片裝進錢包,帶著它周游世界,而她剛剛出門,他就開始否認一切,說什麼事都沒有過。什麼叫什麼事都沒有過?!我甚至失去了知覺。而他卻唱了起來:

    來吧,瑪路霞,帶來一只鴨。

    我們來吃鴨,我們來睡覺。

    住口!我說,瓦洛傑奇卡,你首先要贏得下流的權利!關於罵人話我也會說出同樣的意思來,我以前從不說罵人話,總是盡量避免,認為那是沒有教養的表現,可克休莎卻解釋說,當一個字眼重新獲得它的原始意義,就具有了某種優勢:這就叫爽!從來不說罵人話的只有教師階層,他們根本不懂什麼叫“爽”。是的,我的克休莎在這裡沒有說錯,至於她為什麼要罵法國人,卻是一個天大的秘密,不久前她又去了美國,她對我說道:那兒更糟,一個完全沒有文化的民族,和我們一樣,只不過要富裕一些,他們還很為他們的真誠而驕傲。他們說,我們是真誠的,我們的真誠超過任何人,我們也沒有各種各樣的情結,但是,她說,他們中間有太多真誠的傻瓜了,這簡直像是一種流行病。如果相信她的話,那麼,飛回巴黎之後,她甚至連呼吸都覺得更暢快些了,美國人,她說道,一個叫人討厭的民族。瞧他們那趣味!……在巴黎,她說,隔著兩裡路就能認出他們來。在博物館裡,他們就像猴子似的,戴著耳機走來走去。戴著什麼樣的耳機啊?我不喜歡她的話,越聽越不喜歡!你去排排隊,我說,跑到藥店去買些藥棉,我說,你願意為一雙靴子花掉兩百盧布嗎?——她生氣了。她說,我從來不排隊,沒有橘子我也能活下去:就吃奶酪!這回輪到我了,我也生出一股怨氣來:克休莎,你別碰美國人!一個遲鈍的民族是登不上月球的。雖說,另一方面,那耳機又是怎麼回事啊?這是一種習俗,她說,你去博物館,拿上一個導游錄音機,那錄音機就會嘮叨個不停,而你就戴著耳機聽。就這樣,她解釋道,那些美國人就一個跟著一個,從一幅畫走向另一幅畫,就像發條玩具一樣,頭上還戴著耳機。他們皺著眉頭,一臉的傻相。那個機械導游對他們發出口令:向前一步!他們就向前邁一步。請走近畫作!他們就走近畫作……退後!請退後兩步!他們就後退……現在去另一個展廳。三號展廳。他們就走向三號展廳,放過了他們還什麼都沒看的二號展廳,因為給他們下達了直接去三號展廳的命令。瞧,這不都是些白癡嗎?我為那些人感到生氣,我說,在這裡,除了進步,我沒有看到任何可恥的東西,我自己也會戴上那種耳機,幸好,我在中學時就記住了英語,我甚至能用英語唱一段民歌:

    來吧,瑪露霞,帶來一只鴨……

    瞧,他要她帶一只鵝給他,鵝,您明白嗎,是一只鵝主人公錯將英語中的“鴨”當成了“鵝”。!“我們來吃”,就是要吃掉這只鵝,然後——那個英國人瞪大眼睛,繃緊渾身的肌肉,他不理解幽默,他眨著眼,彬彬有禮地微笑著,一點幽默感也沒有,不過,我說,許多問題都取決於同伴:如果同伴不壞事,民歌有時甚至能成為一部高度藝術性的作品,它來自於民間生活的深處,因為,我根據自己的親身體驗確知,民間生活是一個矛盾的現象,一個難以窮盡的現象。民間生活中有一些好的方面,它們使我走向愛國主義(我是一個愛國主義者),但是,其中當然也有一些完全失敗的東西。比如,猶太人就說我們腦袋遲鈍,說世上再也沒有比我們更遲鈍的民族了。你們得了吧!我們這個民族是不太機靈,尤其是在鄉下,那裡的生活甚至低於貧困線,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他們生活得好一些,能夠吃上柑橘、核桃和肉,那結果又會怎樣呢?伊萬諾維奇兩兄弟(他倆是記者)曾經對我解釋,人民即便是愚蠢的,他們仍然是天賦智慧永不枯竭的寶庫,但一旦他們不再喝酒,生活脫離了貧困,他們就會立即喪失智慧,同樣也會喪失其他的美德,因為,靈魂只有在節制中才能保持純潔!不錯,我對他們說,比如說我,就沒有低級的物質欲望,而此刻,在受了洗之後,我更會舉起雙手贊同道:這是一個注重心靈的民族!而克休莎關於美國人的那些話是白說的,美國人也是一個很好的民族,不過我們要更好一些!我這樣說,是以一名東正教會女兒的身份,而不是作為一個叛教者,當我跪下來禱告,看著那些聖像,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梅爾茲裡亞科夫悄悄地對我說:禱告!禱告!我說:我禱告著呢。而我自己卻只在攪動教堂裡的空氣。但是,當神父維涅季克特出現在我的道路上,我便漸漸地分辨出了美麗,感覺到並不肥沃的秋天大地的氣息,落葉飄向那秋天的大地,腳下是一張即將織就的黃色地毯,你走在那張地毯上,已經不屬於你自己了,心裡充滿歡樂,耳畔傳來歌聲,似乎,他們關閉了外省通向首都的入口,在舉辦一次永不停止的奧運會,事情還會變得更好,因為,我能憑借自己的生活經歷這樣說,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們就會變壞,不願在搶購一番之後再回去,尤其是那些懷有各種企圖的人,那些還沒有徹底墮落的人,首都把他們弄得糊裡糊塗,使他們腐化了。要進入莫斯科,你得弄張簽證,然後你就去吧,否則的話就待在家裡,哪兒也別急著去,要不,你就會在夜裡做夢,有時還會在夢裡喊起來,到莫斯科只有一夜的路程,而且,我還要舉出這樣一個事實:開向那裡的火車都裝得滿滿的,沒有空座位,就像在地鐵裡一樣,旅客們就睡在行李架上,而返回時,一節普通車廂裡往往幾乎只有我一個人。與此同時,我們那座城裡的人口卻沒有減少。我結過兩次婚,也就是說,是在二十三歲之前,兩次結婚都是犯傻,但是問題並不在這裡:我去莫斯科是為了逛逛那裡的劇院和餐館,讓心靈休息休息,我越來越頻繁地去探望一些人,認識的人也多了起來,更主要的是,我的親爺爺就住在莫斯科,他有一套兩居室!一個人獨住!!!—— 真是一個罕見的現象!這不,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奶奶,已經死了,可我還得在那最最窮困的外省小城裡消磨時光!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有一位住在莫斯科的親爺爺,他是一位老斯達漢諾夫工作者“斯達漢諾夫運動”中的先進工作者,這一運動是蘇聯為提高勞動生產率、更好地利用技術設備自1935年起開展的一場革新者和先進生產者的群眾運動,運動以其發起者、頓巴斯礦工斯達漢諾夫(1905/06—1977)的姓氏命名。,身體不好,需要照顧,不過他的兒子,也就是我那位不走正道的老爸,卻發了瘋,離開了莫斯科,永久地陷在我們那個古老的城市裡,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渣滓。我感覺他從前犯過罪,可根據一個不成文的協議,家裡從來不談論這件事,老爸並非偶然地成了獨眼龍,也就是說,的確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是假眼,那只假眼很小,裝得很不成功,就為了他那只假眼,我在學校裡從一年級開始就遭人嘲笑,但是,爺爺卻一直理智地對此避而不談,現在,母親在信中寫道:他躺在病床上,心肌梗塞了一大塊,也許馬上就會死,我哪裡知道?我住在麗杜拉這裡,雖然我討厭住在麗杜拉這裡,他媽的!我的母親使了些心計,過去,由於年少無知,我戴著紅領巾跑來跑去,對父親的過去一直不了解,而當父親的過去以一種直接的方式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想道,他就是這樣對我進行教育的,在我有了過失或成績不好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懲罰我的,就應該這樣,我沒能馬上搞清楚,我也許很久也搞不清楚,我兩眼一抹黑,母親在上班,什麼都不知道,可有一天她回來得不是時候,於是她透過飄動的窗簾看到了一切,她立即跑到警察局去報案,於是我想:瞧,現在他倆肯定要相互殺死對方的,結果他們大吵了一場!據說,父親當過紅木木匠,家裡有這麼一個傳說,可是我卻從來沒見過他手裡拿過一塊紅木。

    但是,他倆卻沒有相互殺死對方,他倆一直好好地活到了今天,而爺爺,——爺爺怎麼啦?——依然是一個亮點。不過,心肌卻梗塞了一大塊。當母親決定來這裡,打算移民去以色列,還想在我的不幸上面瞎攪和,她說,我們的父親路已經走到頭了,那只假眼上次給弄丟了,新的還沒買到。至少,不能排除老爸坐過牢的可能性,原因是什麼我卻不知道,也許,只是有人想讓他坐牢,他就趕緊溜走了,跑到那個偏僻的地方,在那個地方,由於他這個獨眼的敗類,我從一年級起就受到嘲笑,常被弄得號啕大哭,當時,我的個頭罕見地高大,滿臉傻相,梳著兩個小辮,常常歪斜著臉露出膽怯的笑容。我非常害羞,害羞到極點,在女澡堂裡都不好意思脫衣服,在內心裡始終是這個樣子,只有莫斯科才將她那都市的光芒灑在了我的身上,而我也深深地愛上了莫斯科!

    我離不開莫斯科,就像是染上了毒癮。我對你們說:我常在夜裡出來閒逛,嚇著了我的丈夫,尤其是第二個丈夫,在城裡他甚至也很有名氣,因為他是一個足球運動員。我,就像大家所說的那樣,背叛了他,當時他因肺炎住進了醫院,我倒是很樂意不背叛他,可是他自己卻在我身上點燃了那種烈火,我克制自己,克制自己,但還是坐立不安:我夢見的不再是莫斯科,而盡是jb,一堆一堆的,就像是粗桿蘑菇,我常常大汗淋漓地醒來,太可怕了!糟糕的事情並不在於背叛,而在於背叛得並不成功,我選擇的對象來自另一個運動隊。那個對象,自然要自我吹噓一番,把這件事告訴給所有人。我們那個城市不大,大部分房子都是用木頭建造的,還有一個帶有一雙小翅膀的古老城徽。我們家那位運動員聽到了城裡的流言。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頓,我居然沒有殘廢,這真是一個奇跡!簡直是一個奇跡!雖說我的鼻梁上留下了一個傷疤,就像是一個來自足球界的問候。

    傷疤倒沒什麼,還能添加些韻味,可冷嘲熱諷我卻忍受不了,於是就跑到莫斯科,跪倒在爺爺的腳下:你讓我來照看你吧!態度嚴厲的爺爺,擔心我會變壞。我以父母的健康起誓,如果我騙了老人,那也完全不是蓄謀已久的。就是到了今天也還是弄不明白:究竟是誰騙了誰?因為,爺爺當然可以不在會上說他病了,他是個老人,他們又不能拴根繩子把他拽到那裡去,結果,似乎是他在保護我,——這還是已故的奶奶說過的意義雙關的話。唉,上帝保佑他,在我和克休莎躺下並相互擁抱著的時候,我無意中問道:喂,紐約怎麼樣?那些摩天大樓讓人心裡很壓抑吧?——不,她回答,一點也不。恰恰相反,風景很美。——這麼說,我心裡想,你就一直在撒謊,不過我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而爺爺卻光著腳板走過了芬蘭灣,他老是說:你就不煩嗎?你那些小情人把電話都給打爛了!——他是我的秘書,負責接電話,總是用一種老式的說法:線路通了!——卡洛斯,那位拉丁美洲的大使打來電話。爺爺對他說道:線路通了!——萊昂納狄克有時也會撥個電話,等著我,滿懷著愛情和疲憊,而爺爺卻說道:線路通了!——他管理著我的電話事務,但有些嘮叨,也不理解多元論,現在他就要死了,也許已經死了。

    我倆躺著,說著話,關於科克捷別利的回憶湧向我們,就像海浪一樣。我們在邊防軍的電筒光下夜泳,我們泡在水中,仰面躺著,雙手拍打著大海,當我們從水裡走上岸的時候,卻被攔住了,被當成了土耳其間諜,只有克休莎懂得間諜工作,她阻止了那幾個小當兵的,解釋說:我們可不是穆斯林女人呀!怎麼,沒看出來嗎? ——那幾個小當兵的按亮電筒,格格地笑著:你們是演員吧?兩個人都這麼高!有名氣嗎?——克休莎立即接過話頭說:有名呀!——當兵的格格笑著,我們卻吃起西瓜來,通紅通紅的西瓜,我倆坐在遮陽傘下,她在讀一本法國小說,她從小就學會了多種語言,在我們身後,有一群男人走來走去:我倆看不起他們,我倆彼此相愛,這沒的說。尤羅奇卡。費奧多羅夫說我是文化的敵人,他是瞎掰,他這話是瞎掰的,因為,他的肚子裡是一片空地,而在我的這個地方,香檸檬樹正在沙沙作響,涓涓細流在潺潺流動,還有一些紅鰭的魚,——可在他的這個地方,卻是一片空地,一片焦土,關於文化——他是瞎掰。我讀了很多書,我記得一切,甚至連克休莎都感到驚奇:從哪兒知道的?當然,也不是沒有由頭的,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無法洗去那個城徽為一雙小翅膀的古老城市的味道,無論我怎麼洗,無論我用了什麼樣的香波和香水,我聞聞自己——還是一股腐臭味:家裡的臭肥皂味和霉味。不,尤羅奇卡,你不懂!——你還記得嗎,我說,克休莎,我倆根據相互觀察而發現了一個偉大的規律?還記得嗎?怎麼會不記得呢,她說,我的小太陽,一個偉大而又公正的規律,不過並不適用於每一個人。我倆哭了,相互擁抱,我們不需要任何人。後來,我談起了萊昂納狄克,談到了我們的協議,她從小就認識萊昂納狄克,她叫他瓦洛佳叔叔,因為他是她父母的朋友,她幾乎從四歲起就和安東契克一起玩過家家的游戲,因此,——她就叫他瓦洛佳叔叔。而我,我說道,當時差點兒沒死了,在我們那條街道上,一輛翻斗汽車陷到泥裡去了。開來幾輛拖拉機拖那汽車,拖呀拖呀,而我們這些孩子們在看熱鬧,突然,繩子繃斷了,就像吉他上的弦,呼啦一聲,擊中了我旁邊的一個小男孩,正打在太陽穴上,他當時就倒了下去,而我就在他旁邊,這不,就在離他半步遠的地方蹲著,同樣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怎樣拖車,連駕駛室都陷到泥裡去了,看你們還怎麼拖呢。這時我一看:那男孩躺在那裡,就要死了,而你們,我說,卻躲在馬林樹叢裡互相干傻事,而你們的父母卻在炎熱的日子裡神情莊重地在松樹下面散步,討論著世界問題,戴著帆布草帽,身穿夏天的服裝,談論著歷史時刻、報上的文章和明天的形勢,還一邊不住地點著頭,而他們那些漂亮的夫人們卻在稍遠些的地方走著小碎步,唧唧喳喳地談著穿戴,不過,男人們也不在談論報紙,可能是在談女人。談什麼的都有,克休莎說道,不一定只談女人,雖說也會談到女人的,因為瓦洛佳叔叔一直是個尋花問柳的人,我的爸爸也不是聖人,雖說他很有天賦。那個男孩怎麼樣了?——死了,我說,很快就死了。他被埋了。後來,他的媽媽說:沒什麼。我再生一個。——後來果然又生了一個,但起初她還是哭了,十分悲傷,手裡捧著孩子,不放手,從棺材裡往回奪,不放那孩子走,大喊大叫,後來,她果然生了一個孩子,又是男孩,這個孩子和前頭那個孩子長得一模一樣,他剃著光頭,後腦勺是瓦灰色的,就像鴿子的毛色一樣,而我——就在旁邊,蹲在那裡。——翻斗車被拖了出來,還是一直陷在那裡?——我倆笑了起來,似乎我們不曾分手,似乎她並不是一個法國人,不曾開著粉紅色的汽車到處嚇唬人。你和瓦洛佳大叔的事情怎麼樣了?她問道,他是要和你結婚還是在開玩笑?我要開他的玩笑!但我卻抱怨起來:他在拖時間,借口要注意名聲。我記得,她說道,他和一個外科大夫,一個兒科教授,想起來要試養一對雙胞胎姐妹。兩個腦袋,兩個脖子,脖子上圍著圍巾,兩顆心髒,四個奶頭,接下來,只有一個肚臍眼,一個完整的身子:大家都走過來,舔著嘴唇,兩個女孩九歲,她們被保護起來,雇了一個保姆來照看她們。要是她倆能活下來就好了,教授很難過,可她倆沒活下來,的確:姐妹倆死了,沒能活到合適的年紀。我當然記得這件事,哪怕這只是一個笑話,我問萊昂納狄克:你干嗎老是寫這些東西呢?我讀過,我說,還在中學時就讀過,我還看過那些電影,它們讓我難受!——這時,我們就要開始吵架了……喂,怎麼樣了?——克休莎問道。——你使他這位拉撒路又復活了嗎?還是那鑲著白毛的東西老掛在那裡,一直拖到膝蓋?——唉呀,我說,克休莎,你真惡毒!——去他的吧!——她說道。——他叫人討厭!——他叫人討厭,熱奈也叫人討厭,克休莎,你覺得每個人都討厭,可是我卻認為,每個人都有他美的地方!比如我的卡洛斯,趁他那位長鼻子老婆在國內給衣服鑲花邊,他卻在這裡風流起來,我倆就睡在桌子上,就躺在那些辦公用具中間,他說:您是一位罕見的女士,伊林娜,您的雙腿能擺出字母Y的形狀。——可是突然,他又被召了回去。怎麼回事?一個委員會奪了權!——我知道,——克休莎說,—— 一伙沒有人性的強盜!甚至把神父都給關了起來!——誰關的?——委員會唄!別耍小聰明了,小太陽,嫁給阿爾卡沙吧!——出嫁!他的確忠於我,像匹馬似的,他老婆又能忍受一切,那女人簡直讓我感到吃驚,可是我又能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呢?憂愁。——唉,小太陽,到處都有憂愁啊!……——那熱奈呢?仍然是個社會主義者嗎?——那有什麼?——她說,——要知道,我也是一個女社會主義者呀!——克休莎,你饒了我吧,——我說,——你……你是一個社會主義者?——可她沒有笑,她是當真的,她對錢的態度也是很當真的,她用大頭針釘起她那些法郎,就像是在固定甲蟲標本,我發現:一切並不都那樣簡單,我倆相擁著躺在這裡,我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等她下一次再來,就會完全變樣,會拒絕我,可是,是誰讓我明白了什麼是田園生活?是誰?這一切都是在那個科克捷別利開始的,在黑海,在東克裡米亞,不過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曾跪在我的面前,在夜泳之後用毛巾仔細地擦拭我的身體,我會保持這個記憶,永不放棄,即便有那麼一位小黃雀尼娜,她甚至不知道女人的尿究竟是從什麼部位撒出來的,因為她曾經向我提出過這樣一個問題,盡管她已經三十多歲了!——她怎麼敢罵我!——不過我還是按下了怒氣:我是一個基督徒,很早就接近了宗教。我以為,戴上十字架是為了獲得一種滿足,可結果證明:我錯了。那個十字架沐浴過聖水,瓦列裡昂神父也宣布,我是一個受難者。

    關於第一個丈夫,我要這樣說:我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他,我會認不出他來的,他已經在我的記憶中完全消失了,你們會問我:你和他一起生活了多久?——我會回答:也許一個月,最多兩個月,如果按護照上的記錄,那就是兩年!可如今在大街上我會認不出他來的。這不是因為我高傲,或者是做樣子,而就是因為忘了,一起生活了兩年,兩年,卻忘掉了一切,忘得干干淨淨,甚至連他在哪裡工作我都給忘了……不過,第二個丈夫我倒是記得:是個足球運動員!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頓,由於我被迫做出的不忠舉動,因為事情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當時他因腿傷住進了醫院,有一次,我看見兩只看門狗耳朵貼著耳朵,不禁一陣激動,當時就下定了決心:我受夠啦!現在,一切卻都並非那樣!衰老的風吹打著我的臉,兩個乳房向不同的方向挺著,就像是母羊的XX。唉,愚蠢的媽媽啊,我該到哪兒去呀?有誰需要我呢?不,這還不是結局。衰老的風直接吹打在我的臉上。

    爺爺,我說道,你干嗎要厚顏無恥地赤腳走在芬蘭灣的水面上呢?請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你好像不是想去赫爾辛基買賣破爛吧?據說,芬蘭人可機靈著呢!爺爺,別在芬蘭灣上走了,別在夜裡嚇我!不行,爺爺回答,他驕傲地行走在芬蘭灣上,旁若無人,不,我這不是要去赫爾辛基,不是要去舊貨市場,要去說謊、耍滑頭,我這把年紀已經太大了,我什麼也不需要,我在呼吸新鮮的空氣!——小心,我說道,他們會向你這位老斯達漢諾夫工作者開槍的,你會沉到海底去的!——是時候了,他回答,我該在芬蘭灣上溜達溜達了,他們要是開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就沉到海底去唄。——瞧,克休莎,我說道,一場馬戲:爺爺在芬蘭灣上散步,——可她卻緊靠著我,輕輕地抽泣起來。她的發型是最新的樣式,我想,我也要去做一個和她一樣的發型,我忍不住:我有些嫉妒,雖說,我想,從另一方面看,又有什麼可嫉妒的呢,一個人撐得難受,一個人餓得難受,——這兩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但是,她若是任性起來,就沒救了!你們看,她說道,我又不是一個穆斯林女人,雖說我有韃靼血統,和我們大家全都一個樣,都是有罪的人!就這樣,我和她站在月光甬道裡,站在黑海岸邊齊膝深的海水裡,我倆手拉著手,莫斯科的名人,國際影星,兩個漂亮的姑娘,而那幾個小當兵的邊防軍卻在檢查我們,他們的褲子由於這一罕見的場面而鼓了起來。克休莎注意到了,她立即惡作劇地尖聲叫道:喂,小伙子們,把你們的槍放下來,把軍裝的扣子解開,我們來一起游吧,而帶有烏克蘭口音的他們卻齊聲回答:我們在執行任務!——把你們的任務扔開一小會兒吧,克休莎說道,我們最好還是來游泳吧,交個朋友!——邊防軍們看了看四周,說道:我們沒有游泳的權利,就在岸邊坐坐吧,抽枝煙。好吧,我們走上岸來。夜空布滿了星辰,四周全是礁石,海浪發出一陣陣濤聲。大自然讓人陶醉。小伙子們忍不住了,他們扔下沉重的自動步槍,領我們上了礁石,把我們放倒在那裡,從土耳其游來的間諜已經被拋到了腦後。國境上的門鎖被打開了。然後,我們又坐了一會兒,抽了枝煙。大兵們整了整軍服,扛起武器。我們像朋友一樣分了手。他們繼續去守衛國境,而我們則又回到了大海,——撲通一聲!——我們在月光甬道中暢泳。 ——你是怎麼想的,——我問道,——他們有病嗎?——你說什麼呀!他們干淨得很!——她撩起一道水花。——他們都是手淫者!

    第二天早晨,她表達了這樣一個意見:小太陽,你那件泳衣太糟了,非常俗氣!換一件!她說得倒好:換一件。我為這件單吊帶的泳衣花了……可她卻說:換一件!她不喜歡俗氣,她把她那件給了我:拿去,試一試!我從克休莎那裡學到了很多東西,雖說她並不總是對的,她對萊昂納狄克的指責就不對。喂,她說道,你說說,你和他在一起怎麼樣?不,她又皺起眉頭,你別說了!我感到迷惑不解的是,為什麼說他是個老家伙呢?他完全不是個老家伙,他相當的彬彬有禮,善於照顧人,能適時地為你遞上雨衣,挪開椅子,當然,他在因為他的名聲而遭罪,但他卻像個少年那樣墜入了情網:他往我家裡送玫瑰,爺爺整天聞著那些鮮花。——你和他在一起不感到討厭嗎?——我開誠布公地回答:一點也不!——她像一個法國女人那樣看著我,說道:你們真是些怪人。——我們是指誰?她什麼話也沒說,沉默著,在我的眼中變了一個樣,她剛剛回來,剛剛離開她那位口腔科專家,還沒來得及做做客,自由自在地放浪一下,突然又准備離開了。她買了一些黑魚子醬做禮物,對一些法西斯組織罵了幾句。當然,他們殺死卡洛斯是不對的,他們中斷外交關系、中斷他那個地下室舞會也是不對的,雖說,他們在釘死大門的時候當然會如釋重負地歎息一聲:他也太瘋了!他也太自由了!不過他不願穿美國牛仔服,從來不穿。他和克休莎一樣,不喜歡美國,他說那是一個糟糕透頂的民族,不過,對我來說反正都一樣:糟糕透頂就糟糕透頂唄,委員會就委員會唄!我開誠布公地回答她,實心實意,毫不隱瞞:親愛的克休莎,一點也不!他是一個偉大的人,我說。是一只恐龍!而他寫的東西,我說道,不是我們所能評價的,他從國家的角度出發,比我們看得更遠,而我們只能在這裡渺小地游動。是啊,我說道,他的面前有著另一種地平線,和我們的不一樣。而她卻看著我,搖晃著腦袋:你們真是些怪人!怪人!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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