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的灰燼 布魯克林.1
    我的父親和母親本該待在紐約,他們在那裡相遇,在那裡成婚,我也在那裡出生。然而,我四歲的時候,他們卻返回了愛爾蘭。那時,我的弟弟小馬拉奇三歲,雙胞胎奧裡弗和尤金只有一歲,妹妹瑪格麗特已經夭亡。

    當我回首童年,我總奇怪自己竟然活了下來。當然,那是一個悲慘的童年,幸福的童年是不值得在這兒浪費口水的。比一般的悲慘童年更不幸的,是愛爾蘭人的悲慘童年;比愛爾

    蘭人的悲慘童年更不幸的,是愛爾蘭天主教徒的童年。

    人們總愛吹噓或抱怨他們早年所遭受的苦難,但那根本沒法和愛爾蘭人的苦難相提並論:家庭貧困潦倒;父親一無所長、醉話連篇;母親虔誠而沮喪,坐在火爐旁哀歎個不停;牧師自以為是;教師恃強凌弱;還有那些英國人,和他們八百年來對我們所造的孽。

    尤其糟糕的是———我們那兒總是濕漉漉的。

    在遙遠的大西洋上空,大片聚結的雨雲緩緩流向香農河,然後永遠停留在利默裡克1。從割禮節2到除夕,雨水一直澆灌著這座城市。它造就了刺耳的干咳聲,支氣管炎的“呼嚕”聲,哮喘病的“咻咻”喘氣聲,還有肺病那“吭吭”的咳嗽聲。它把人們的鼻子變成噴泉,把人們的肺變成細菌的溫床。於是,它又引出了大量的治療土方:為了治療黏膜炎,得吃用加了胡椒粉的牛奶煮過的洋蔥;為了使呼吸道暢通,得把面粉和蕁麻熬成糊糊,裹在布裡,然後把這滾燙的東西拍在胸膛上,燙得人“嘶嘶”地倒抽涼氣。

    從十月到次年四月,利默裡克的牆壁上一直閃爍著濕漉漉的光。衣服從來沒干過,花呢衣服和羊毛外套成了許多生靈的樂園,有時還會鑽出一些神秘的植物。在小酒館裡,水汽從潮濕的身體和衣服上蒸發出來,又隨著煙卷和煙斗被吸進去,伴著濺灑出的黑啤酒和威士忌散發出霉味,還稍微混合著從戶外廁所飄進來的尿臊味,許多人就是在那裡將他們一周的收入嘔吐得一干二淨的。

    雨水把我們趕進了教堂———那是我們的避難所,我們力量的源泉,我們惟一干燥的地方。在做彌撒、祈禱和九日禱時,我們濕淋淋的擠作一大堆,在牧師單調沉悶的布道聲中懨懨欲睡,而水汽又混合著焚香、鮮花和蠟燭的味道,從我們的衣服上蒸發出來。

    利默裡克一向以虔誠聞名,但我們僅僅熟悉它的雨水。

    我的父親馬拉奇。邁考特出生在安特裡姆郡圖姆鎮的一個農場。跟他父親年輕時一樣,他生性粗野,愛找英國人或愛爾蘭人的麻煩,有時還同時找這兩伙人的麻煩。他曾為愛爾蘭共和軍作戰,最終在一次亡命行動中成了被懸賞的逃兵。

    我小時候常常盯著父親看,他那日益變稀的頭發、東倒西歪的牙齒讓我感到納悶,為什麼有人願意出錢買這樣一個腦袋呢?在我十三歲的時候,祖母告訴我一個秘密:還是嬰兒的時候,你那可憐的父親摔過倒栽蔥。那是個意外,此後他就跟原來不一樣了。你一定要牢記,摔過倒栽蔥的人可能會有點不大正常。

    因為他那個被摔過的腦袋有了價碼,他只好從戈爾韋港乘貨船偷偷逃離愛爾蘭。到了紐約,正趕上大禁酒,他簡直認為自己掉進了地獄。但他隨即發現了地下酒吧,又眉開眼笑了。

    在美國和英國游蕩和痛飲過後,江河日下的光景令他開始渴望安寧。他回到了貝爾法斯特市,因為他的出現,那裡炸開了鍋,他卻說:讓他們統統給我倒霉去吧。他常和安德森鎮的女士們閒聊,她們用美色誘惑他,可他卻把她們打發了,繼續喝自己的茶。他已經煙酒不沾,美色又有什麼用?不久,他死在皇家維多利亞醫院。

    我的母親叫安琪拉。西恩,是和她的母親、兩個哥哥托馬斯和帕特裡克,以及一個姐姐阿格尼斯在利默裡克的貧民窟長大的。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原因是在她出生幾周前,他就溜到了澳大利亞。

    在利默裡克的小酒館喝了一夜的黑啤酒後,外公搖搖晃晃地走在小路上,一路哼唱著他最喜歡的那首歌:

    誰把罩衫扔進了墨菲太太的燉菜湯?

    無人搭理他只好一直高聲嚷:

    定是愛爾蘭髒鬼的惡作劇,

    看我不好好痛揍他一場,

    竟敢把罩衫扔進墨菲太太的燉菜湯。

    他的心情出奇地好,於是想和一歲的小帕特裡克逗樂。可愛的小家伙深愛著他的父親。父親把他扔到半空中,他便大笑個不停。沒事的,別怕,小帕特,沒事的,別怕,飛到黑黑的天上去嘍,好黑好黑的天呀。噢,耶穌啊,他沒能接住這個落下來的孩子,可憐的小帕特裡克頭先著地,發出“格”的一聲,接著又嗚咽了幾下,便沒了聲息。外婆從床上吃力地抬起身子(她正懷著孩子,那就是我的母親),好不容易把小帕特裡克從地上弄起來,沖這孩子長歎一聲,然後轉向外公:滾出去!滾!你再多待一分鍾,我就找斧子劈你,你這個酒瘋子!耶穌作證,我會用繩子絞死你。滾出去!

    外公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個男子漢一樣。我有權待在自己家裡,他說。

    她抱著這個受傷的孩子,肚子裡還有另一個健康的孩子折騰著,她向他沖過去,瘋狂地逼向他,他頓時軟下來,跌跌撞撞地逃出屋子,奔上小路,一口氣跑到澳大利亞的墨爾本才停下來。

    我的舅舅小帕特再也沒能恢復原樣。他的大腦變得遲鈍,走起路來左腿和身子朝相反的方向扭著。他沒有讀過書,但上帝卻在用另一種方式保佑他。八歲開始賣報紙的時候,他比財政大臣還會算賬。沒人知道人們為什麼叫他“西恩修道院長”,不過全利默裡克的人都喜歡他。

    我母親的麻煩從她出生之際就開始了。外婆躺在床上,一邊因為陣痛氣喘吁吁,一邊向

    孕婦的保護神聖哲拉。馬則禱告個不停。接生護士歐哈羅蘭穿著一身華麗的服裝站在旁邊。正趕上除夕,歐哈羅蘭焦急地盼著這個孩子快快出生,她好及時趕赴聚會,參加慶典。她對我的外婆說:請你用力,求你啦,用力。耶穌、瑪利亞和聖約瑟啊,要是你們不讓這個孩子快點的話,新年到了他也不會出生的,那我這身新衣又有什麼用處?甭管什麼聖哲拉。馬則了,在這種時候,男人能有什麼用?就算他是聖人又怎麼樣?聖哲拉。馬則屁用不頂!

    外婆又向難產保護神聖安妮禱告,可是這孩子仍不肯出來。歐哈羅蘭護士便讓外婆向聖猶大禱告———他可是人們處於絕望境地時的保護神。

    聖猶大,危急關頭的保護神啊,快救救我,我不行了。她嘟囔著,用著力,嬰兒的頭露出來了,只有一個頭,那就是我的母親。這時候,夜半的鍾聲響了,新年到了。口哨、喇叭、警笛、銅管樂隊,同時在利默裡克城喧囂起來,人們喊著,唱著“新年快樂”。別了,老相識。教堂的祈禱鍾聲全部敲響了,歐哈羅蘭護士為她那身沒派上用場的新衣流下了淚水,那孩子仍然原樣停在那裡,她也仍然穿著這身新衣待在原地。請你出來吧,孩子,好嗎?外婆猛一用力,孩子出世了,一個可愛的小女孩,長著烏黑的鬈發和一雙充滿哀怨的藍眼睛。

    啊,老天在上,歐哈羅蘭護士說,這孩子跨了兩個年度,頭生在新年,屁股生在舊年,或者說頭生在舊年,屁股生在新年。你得給教皇寫信,太太,搞清這孩子到底算哪年生的,而我要把這身衣服留到明年穿了。

    孩子取名叫安琪拉,因為她降臨人世的那一刻,晚禱鍾聲(Angelus)正好在新年的午夜時分響起,還因為她的確是個小天使。

    像童年時那樣愛她吧,

    哪怕她虛弱,衰老,發色灰白。

    因為你永遠不會失去母愛,

    直到她有一天在地下長睡。

    在聖文森特保羅學校,安琪拉學會了讀書、寫字和算術,到第九個年頭,她的教育就結束了。她開始嘗試做一個小時工,一個僕人,一個戴著小白帽隨時為人開門的女傭,但她又學不會屈膝禮。她的母親說,你沒有這樣的能力,你一點用都沒有。為什麼你不去美國?各種各樣的廢物在那兒都能找到位置。我給你盤纏。

    到達紐約時,她正趕上大蕭條時期的第一個感恩節。在布魯克林克拉森大街的丹。麥克阿多利和他妻子敏妮舉辦的聚會上,她邂逅了馬拉奇。馬拉奇很喜歡安琪拉,她同樣很喜歡他。他有一種狡黠而又怯懦的神情,那是因為搶劫剛蹲了三個月班房的緣故。在地下酒吧裡,他和朋友約翰。邁克艾蘭聽說那輛卡車上裝著滿滿的豬肉和豌豆罐頭,於是鋌而走險,但他們不會開車,卡車在默特爾大街上東倒西歪。警察盤查了這輛車,結果令他們大惑不解,竟然有人願意劫持一輛沒有裝著豬肉和豌豆罐頭,卻只裝著幾箱紐扣的卡車。

    安琪拉被這狡黠而又怯懦的神情所吸引,馬拉奇蹲了三個月班房後也備感孤單,所以這次邂逅必然產生那種“雙膝打戰”的情景。

    所謂“雙膝打戰”,就是指一男一女踮著腳尖,頂著牆壁,竭力控制那因興奮而抖個不停的膝蓋,卻又興奮不已的那副樣子。

    “雙膝打戰”將安琪拉置於有趣的境地,自然這也招來議論。安琪拉有兩個表姐,麥克納馬拉姐妹———德莉婭和菲洛米娜,她們分別嫁給了梅奧縣的吉米。福圖恩和布魯克林當地的湯米。弗林。

    德莉婭和菲洛米娜塊頭都很大,胸部發達,性情凶悍。當她們走在布魯克林的人行道上,小人物們紛紛避讓,以示尊重。這對姐妹曉得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認為任何疑惑都可以由一種東西來解決,那就是神聖的天主教和使徒教會。她們知道,安琪拉尚未婚嫁,不該讓人說三道四,她們不能對此袖手旁觀。

    她們采取了行動,帶著吉米和湯米向大西洋大街上那家地下酒吧進發。每個星期五,馬拉奇都會在那裡出現,那是他有工作以後發薪水的日子。店鋪裡的伙計喬伊。卡西馬尼不想放這姐妹倆進來,但菲洛米娜警告他,要是他不想讓自己的鼻子從臉上搬家,不想讓那扇門散架,那最好給她們開門,因為她們是帶著上帝的使命來的。喬伊說:好吧,好吧,你們這些愛爾蘭人。天哪!要有麻煩了,要有麻煩了。

    馬拉奇遠遠地待在酒吧的另一頭,臉色發白,沖兩個胸部發達的女人獻上一絲苦笑,遞給她們一杯酒。她們不為所動,德莉婭說:我們不知道你來自北愛爾蘭的哪一個階層。

    菲洛米娜說:我們懷疑你家裡有長老會教徒,這樣可以解釋你對我們表妹干下的那些事。

    吉米說:啊,那麼,啊,那麼,就算他家裡有長老會教徒,也不是他的錯呀。

    德莉婭說:你給我閉嘴。

    湯米插進來:你對那個可憐姑娘干下的事情,對愛爾蘭民族來說,是極不光彩的,你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啊,我是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馬拉奇說,我是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

    沒有人要你說話,菲洛米娜說,你的蠢話造成的傷害夠多的了,還是趕快閉上你的臭嘴

    吧。

    在你閉上臭嘴後,德莉婭說,我們來談談你和我們那可憐的表妹安琪拉。西恩的正事。

    馬拉奇說:啊,的確,的確,正事歸正事,我很高興趁此機會,請你們每人喝上一杯。

    收起你的酒,湯米說,倒在你屁股上吧。

    菲洛米娜說:我們的小表妹一下船,你就盯上了她。在利默裡克我們是講道德的,你知道,道德。我們不像安特裡姆郡的野兔子,那地方爬滿了長老會教徒。

    吉米說:他長得不像長老會教徒。

    你給我閉嘴,德莉婭說。

    我們還注意到另一件事,菲洛米娜說,你的行為很古怪。

    馬拉奇笑了:我是這個樣子嗎?

    是的,德莉婭說,這是你一開始就引起我們注意的原因之一,你那古怪的行為給我們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

    就是長老會教徒那種鬼鬼祟祟的微笑,菲洛米娜說。

    啊,馬拉奇說,那只是因為我的牙齒有毛病。

    不管它牙齒不牙齒、舉止古怪不古怪的,你要娶那姑娘,湯米說,你要上教堂舉行婚禮。

    啊,馬拉奇說,我可沒打算結婚,你們知道,沒有工作,我沒法養家糊口……

    結婚就是你要做的事,德莉婭說。

    上教堂舉行婚禮吧,吉米說。

    你給我閉嘴,德莉婭說。

    馬拉奇目送她們離去。我現在是進退兩難,他對喬伊。卡西馬尼說。

    騙你不是人,喬伊說,看見那兩個小妞向我走過來,我簡直想去跳哈得遜河。

    馬拉奇開始考慮自己的困境。他的口袋裡還有上次工作賺得的幾美元,他有個叔叔在舊金山或是加利福尼亞的其他什麼山。去加利福尼亞,遠離這對胸部發達的麥克納馬拉姐妹和她們那可恨的丈夫,豈不更好?他確實應該離開,他要暢飲愛爾蘭人釀的酒,慶祝自己的決定。喬伊為他倒酒,那酒差點燒破他的喉管。愛爾蘭酒,一點沒錯!他對喬伊說,這是禁酒時期出自魔鬼之手的產物。喬伊聳聳肩: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管倒酒。再說,這總比沒酒喝要強。馬拉奇還想再要一杯,喬伊,你也來一杯,也問問那兩個體面的意大利人想喝什麼,你說什麼?當然,我有錢付賬!

    他在長島火車站的長凳上醒來時,看見一個警察正用警棍敲打著他的靴子。他的逃命錢不見了,這回麥克納馬拉姐妹該活吞掉他了。

    聖約瑟節,三月裡一個寒冷的日子,也就是“雙膝打戰”後的四個月,馬拉奇娶了安琪拉。八月,他們的孩子出世了。十一月的一天,馬拉奇喝醉了,決定去為孩子辦理出生登記。他想以自己的名字為孩子命名,但是,他的北愛爾蘭口音和酒後的語無倫次,弄得那位登記員稀裡糊塗,結果在證明上登記的僅僅是麥爾這個名字。

    直到十二月底,他們才帶麥爾去聖保羅教堂受洗,並按照他祖父和阿西西聖人的名字弗蘭西斯給孩子命名。安琪拉還想根據利默裡克保護神的名字,給孩子取一個中間名“門沁”,可馬拉奇堅持說,他的兒子不能起一個利默裡克人的名字,加一個中間名是殘暴的美國人的習慣,既然按照阿西西聖人的名字受洗了,第二個名字就沒有必要了。

    受洗的那天耽擱了一點時間,因為選定的教父約翰。邁克艾蘭在地下酒吧喝多了,早把自己的職責忘到九霄雲外。菲洛米娜告訴丈夫湯米,他必須當教父。孩子的靈魂是危險的,她說。湯米低下了頭,咕噥道:好吧,我當教父,但是要是他長大後像他父親那樣愛惹麻煩,舉止古裡古怪的話,我可不負責任,那樣他可以到地下酒吧去找約翰。邁克艾蘭。牧師說:你說得對,湯姆,你是一個正派人,好人從不跨進地下酒吧半步。馬拉奇剛從那裡出來,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想同牧師理論,再好好褻瀆一下神靈:拿下你那副領子,我們來看看誰是個正派人。胸部發達的姐妹倆和她們的丈夫趕緊把他攔回來。剛做媽媽的安琪拉一時著急,竟忘了自己正抱著孩子,把他丟進了洗禮盆,來了個新教式的全身浸禮。輔祭協助牧師把嬰兒從洗禮盆裡撈出來,交給安琪拉。安琪拉嗚咽著抱住孩子,水弄得她滿胸脯都是。牧師哈哈大笑,說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這孩子現在是個標准的小浸信會1教徒了,不再需要牧師了。這話又一次激怒了馬拉奇,他想向牧師撲過去,因為這牧師竟敢把他的孩子和新教徒視為一類。牧師說:安靜,這位,你是在上帝的屋子裡。馬拉奇說:什麼上帝的屋子,狗屁!結果,他被扔到法庭街上,因為你是不能在上帝的屋子裡說粗話的。

    受洗後,菲洛米娜說她家就在街角,家裡有茶和火腿,還有蛋糕。馬拉奇問:茶?她說,是的,茶,你是想要威士忌吧?他說茶就很不錯,但他得先去找約翰。邁克艾蘭那家伙算賬,那家伙很失禮,沒有履行他的教父職責。安琪拉說:你不過是想找個借口跑到地下酒吧去。他說:上帝作證,我現在根本就沒想到酒。安琪拉開始掉眼淚:在你兒子的受洗日,你還非要去喝酒不可。德莉婭當面說他是個討厭胚,可你又能指望北愛爾蘭人怎麼樣呢?

    馬拉奇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停地倒騰著雙腳,把帽子拉低遮住眼睛,兩手往褲袋裡一插,嘴裡嗯啊著,標准的安特裡姆郡偏遠地區那幫人的作風,然後他轉過身,快步走上法庭街,直奔大西洋大街的那家地下酒吧。他確信,他們會看在他兒子受洗日的分上,免費招待他一次。

    在菲洛米娜的家裡,姐妹倆和她們的丈夫又吃又喝,而安琪拉卻坐在角落,抹著眼淚照

    顧孩子。菲洛米娜的嘴裡塞滿了面包和火腿,呼呼隆隆地對安琪拉說:這就是你犯傻的後果,還沒等下船,你就被那個瘋子迷住了魂。你應該單身,要是把這孩子送人領養,你現在就自由了。安琪拉哭得更厲害了。德莉婭發起了進攻:噢,別哭了,安琪拉,別哭了。不能怪罪別人,只能怪你自己,是你自己跟一個北愛爾蘭酒鬼找上麻煩,那家伙看上去甚至不像個天主教徒,行為還怪怪的。我想說……說馬拉奇身上絕對有長老會教徒的味道。你給我閉嘴,吉米。

    我要是你,菲洛米娜說,我一定不再要孩子了。他沒有工作,所以沒有錢,而且像那樣酗酒,永遠也不會有錢,所以……別再要孩子了,安琪拉,你聽明白我說的了嗎?

    是的,菲洛米娜。

    一年後,又一個孩子降生了。安琪拉按照他父親的名字,叫他馬拉奇,並給他取了一個中間名哲拉,那是他叔叔的名字。

    麥克納馬拉姐妹說,安琪拉是一只光會下崽的兔子,她們不想再跟她有任何關系了,除非她有一天覺悟。

    她們的丈夫欣然同意。

    在布魯克林的克拉森大街的廣場,我和弟弟小馬拉奇一起玩耍。他兩歲,我三歲。我們坐在蹺蹺板上。

    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小馬拉奇升上去。

    我跳下來。

    小馬拉奇跟著落下來,蹺蹺板砸在地上,他尖叫著,用手捂著嘴,那裡流血了。

    啊,上帝,流血可不是件好事,媽媽會殺了我的。

    媽媽正從廣場對面走過來,她的大肚子讓她步履艱難。

    她問:你干了什麼?你對這孩子干了什麼?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什麼。

    她揪住我的耳朵:回家,睡覺去。

    睡覺?大中午的天?

    她推著我朝廣場的大門走:快走。

    她抱起小馬拉奇,步履蹣跚地走了。

    我父親的朋友麥克阿多利正站在我們那棟樓的外面,他和妻子敏妮站在人行道邊,看著一條躺在陰溝裡的狗。那狗的腦袋上全是血,跟小馬拉奇嘴裡流出的血的顏色一模一樣。

    小馬拉奇身上有狗那樣的血,狗身上有小馬拉奇那樣的血。

    我拽住麥克阿多利先生的手,告訴他,小馬拉奇也有狗身上那樣的血。

    噢,他是有,沒錯,弗蘭西斯。貓也有,愛斯基摩人也有,都是這樣的血。

    敏妮說:得了吧,丹,別嚇唬這小家伙了。她告訴我,這條可憐的小狗被車軋了。臨死前,它從街上一直爬到這兒。它是想回家,這個可憐的小東西。

    麥克阿多利先生說:你最好也回家去,弗蘭西斯,我不知道你把小弟弟怎麼了,你媽媽領他去醫院了。回家吧,孩子。

    小馬拉奇會像這條狗一樣死去嗎,麥克阿多利先生?

    他只是咬破了自己的舌頭,他不會死的。敏妮說。

    那為什麼這條狗死了?

    它到死的時候了,弗蘭西斯。

    公寓裡空蕩蕩的,我在臥室和廚房裡徘徊,爸爸出去找工作了,媽媽和小馬拉奇在醫院裡。我希望弄點吃的,但冰箱裡除了幾片漂在冰水上的卷心菜葉子,什麼都沒有。爸爸說過,不要吃任何漂浮在水上的東西,因為它們可能開始腐爛了。我倒在爸爸媽媽的床上睡著了,媽媽把我搖醒時,天快黑了。你小弟弟要睡一會兒,他差點把舌頭咬掉,縫了好多針哪。你到那間屋睡去。

    爸爸正在廚房裡,用他的大白瓷缸喝紅茶,他把我抱到腿上。

    爸爸,給我講庫———庫的故事好嗎?

    是庫胡林,跟著我念,庫———胡———林。要是你念對了,我就給你講故事。庫———胡———林。

    我念對了,他就給我講起庫胡林的故事。庫胡林小時候有一個別名,叫賽坦塔。他在愛爾蘭長大,爸爸小時候就住在那裡的安特裡姆郡。賽坦塔有一根棍子和一個球,一天,他擊球時,球打進了庫林那條大狗的嘴巴裡,噎死了它。啊,庫林非常生氣,就說:沒有我的大狗保護我的房子,我的妻子和我那十個小孩,還有一大堆豬啊,母雞啊,綿羊啊,我該怎麼辦?

    賽坦塔說:對不起,我用我的棍子和球來保護你的房子,我改名叫庫胡林吧,就是庫林的獵犬的意思。他果真這樣做了。他保衛著那幢房子和周圍地區,結果成了一個大英雄,是整個北愛爾蘭的獵犬。爸爸說他是一個英雄,比希臘人吹噓個沒完的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還要了不起,要是公平的話,他可以向亞瑟王和他所有的騎士們挑戰,問題是,英國佬從來就不可能給你這樣的公平。

    這是我的故事,爸爸,不能把它講給小馬拉奇或者鄰居家的孩子聽。

    他講完了故事,給我喝他的茶,那茶好苦,但坐在他的腿上,我很快活。

    這幾天裡,小馬拉奇的舌頭腫了起來,他幾乎發不出聲,更別提說話了。不過就算他能說話,也沒人會理睬他,因為天使半夜裡又給我們家帶來兩個小寶寶。鄰居們都說:喲,啊,多可愛的一對男孩呀,瞧瞧這大眼睛。

    小馬拉奇站在屋子中間,仰頭看著大家,指著自己的舌頭,嗚嗚地哼著。這時鄰居們卻說:你沒見我們正瞧你的小弟弟嗎?他哭了,爸爸走過來拍了拍他的頭,說:縮回你的舌頭

    ,兒子,出去跟弗蘭基1一起玩吧。去吧。

    在廣場上,我對小馬拉奇講了那條死在街道上的狗的事,說是因為有人把一個球扔進它的嘴巴裡。小馬拉奇直搖頭:不是……

    嗚……球,是汽車……嗚……軋死了它。他叫嚷著,舌頭上有傷,他幾乎沒法正常說話,不能說話的滋味真可怕。他不讓我推他蕩秋千。他說:你……嗚……在蹺蹺板上……嗚……沒殺了我。他叫弗雷迪。萊博威茨推他,當秋千蕩向天空時,他快活地大笑著。弗雷迪七歲,長得挺高大,我讓他推我,他說:不干,你竟然要殺你弟弟。

    我設法自己讓秋千蕩起來,費了半天勁,只能讓它來回打轉。見我蕩不起來,弗雷迪和小馬拉奇哈哈大笑,我很生氣。他們現在是鐵哥們兒,弗雷迪七歲,小馬拉奇兩歲。他們天天在大笑,隨著不停的大笑,小馬拉奇的舌頭漸漸痊愈了。

    當他大笑時,你可以看見他的牙齒是多麼的潔白、細密而美麗,你還可以看見他的眼睛晶瑩閃爍。他有一對像媽媽那樣的藍眼睛,頭發金黃,小臉粉紅。我的眼睛是褐色的,像爸爸。我的頭發是黑色的,鏡子裡的我,臉頰有些蒼白。媽媽對鄰居萊博威茨太太說:小馬拉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她告訴萊博威茨太太,弗蘭基舉止有些古怪,像他的爸爸。我想知道我古怪在哪裡,但並沒有發問,因為我不該偷聽大人說話。

    我希望自己能蕩到空中去,蕩進雲彩裡,可以環繞全世界飛翔,再也聽不到弟弟奧裡弗和尤金半夜裡的哭聲。媽媽說他們總是吃不飽,她自己也在半夜裡哭泣。她說成天的護理、喂奶、換洗尿布,累得她受不了,四個男孩太多了。她真希望給自己生個小女孩,要是能有個小女孩的話,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我和小馬拉奇一起在廣場上玩耍。我四歲,他三歲。他讓我推他蕩秋千,因為他自己蕩不好,而弗雷迪。萊博威茨正在上學。我倆只好待在廣場上,因為雙胞胎在睡覺,媽媽說她也累極了。出去玩吧,她吩咐說,讓我休息一會兒。爸爸又出去找工作了,時常帶著一身威士忌酒氣回來,還哼著小曲,內容全是悲慘的愛爾蘭。媽媽氣不打一處來,說愛爾蘭只配親她的屁股。他說當著孩子們的面要使用優美的語言,她說她才不管什麼語言,她想要的就是餐桌上的食物,而不是什麼悲慘的愛爾蘭。她說禁酒結束了,這可真是個不幸的日子,爸爸在酒吧裡打掃打掃衛生,抬抬酒桶,就可以換得一杯威士忌或啤酒。有時他還會帶回家一點免費的午餐,像黑麥面包、醃牛肉、泡菜什麼的。他把這些吃的放在桌上,然後開始一個人喝茶。他說食物對身體有害,不知道我們哪來這麼好的胃口。媽媽說,我們的胃口好,是因為我們幾乎一直在挨餓。

    爸爸找到工作時,媽媽十分開心,她唱起歌來:

    誰都明白我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這就是原因,

    如果非要不可,你這樣的人,

    可會愛上我,可會愛上我?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帶回家時,媽媽心花怒放,她可以付清雜貨店那個可愛的意大利老板的賒賬了,她又可以高昂起頭,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欠人家錢和情更糟糕的事了。她開始清潔廚房,洗刷杯盤,掃去桌上的殘渣,清理冰箱,從另一個意大利人那裡訂購了一塊鮮冰。她買來可以拿到公寓廁所大方使用的衛生紙,對我們說,這可比總讓標題弄黑屁股的《每日新聞報》要強多了。她在爐子上燒水,用一整天的時間在一個大鐵桶裡洗我們的襯衫、襪子、雙胞胎的尿布,還有我們家那兩條床單和三條毛巾。她把每樣東西都掛在公寓後的那條晾衣繩上,我們望著它們在陽光下翩翩起舞。她說,我並不想讓鄰居們看見我洗衣服,那樣他們就知道咱家都有些什麼,但陽光曬干的衣服再清香不過了。

    星期五晚上,當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帶回家時,我們就知道這個周末一定是非常快樂的。星期六晚上,媽媽會在爐子上燒水,把我們扔進那個大鐵桶裡好好清洗一番,讓爸爸把我們擦干。小馬拉奇會轉過身去,向我們展示一下他的屁股。爸爸會裝做很吃驚的樣子,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媽媽會弄熱可可給我們喝,而爸爸講他杜撰的故事時,我們可以徹夜不睡。我們只要說出一個名字,比如這個公寓的麥克阿多利先生或萊博威茨先生,爸爸接著就會把他們打發到巴西的一條河上奮力劃槳,後面有一群有綠鼻子和紫褐色肩膀的印第安人窮追不捨。我們在這樣的夜晚沉入夢鄉,都惦記著那頓有雞蛋、油煎西紅柿、面包和不少白糖、牛奶的早餐,以及傍晚那頓有土豆泥、豌豆、火腿和媽媽做的蛋糕的豐盛晚餐。那蛋糕浸過雪利酒,還夾著層層水果和美味的蛋奶沙司。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帶回家後,天氣晴朗,媽媽把我們帶到廣場上。她坐在長凳上和敏妮。麥克阿多利聊天,給敏妮講利默裡克人的故事,敏妮給她講貝爾法斯特人的故事。她們放聲大笑,原來愛爾蘭有好多可笑的人。隨後,她們互相教對方一些悲傷的歌曲。我和小馬拉奇這時也丟下秋千和蹺蹺板,坐到她們身邊,跟著她們一起唱:

    一群年輕的士兵在夜晚露營,

    他們談論著各自的心上人。

    除了一個小伙兒人人都開心,

    那小伙兒顯得悲傷又郁悶。

    一個男孩說,快到我們這裡來,

    你一定也有自己的什麼人。

    奈德搖著腦袋,說起話來自豪得很:

    我愛著兩個人,個個對我像母親,

    不管離開哪個我都不忍心。

    一個是我媽,願上帝保佑她,

    另一個就是我的心上人。

    我和小馬拉奇唱著這首歌,唱得媽媽和敏妮都哈哈大笑,唱到最後,小馬拉奇鞠了一個深深的躬,向媽媽張開懷抱,媽媽和敏妮頓時止住笑聲,大叫起來。丹。麥克阿多利下班回到家,說魯迪。瓦利1該擔心有人來搶他的飯碗了。

    我們回到家,媽媽沏茶,烤面包,做火腿,要不就是用黃油和鹽做土豆泥。爸爸什麼也不吃,只管喝茶。媽媽說:老天在上,你怎麼能干了一天的活兒,卻什麼也不吃呢?他說:有茶就足夠了。她說:你會毀了身子的。他還是那句話:食物對身體有害。他一邊喝茶,一邊給我們講故事,還教我們念《每日新聞報》上的字母和單詞。有時,他就抽著一支雪茄,瞪著牆壁,舌頭在嘴唇上舔來舔去。

    爸爸工作到第三周,他沒把薪水帶回家。星期五晚上,我們等待著他的歸來,媽媽讓我們吃了點面包,喝了點茶水。夜幕降臨,克拉森大街華燈初上,別的上班的人都已經回家,吃著晚餐裡的雞蛋(星期五不能吃葷),可以聽見公寓裡樓上樓下的人家說話的聲音,平。克羅斯貝1在收音機裡唱著———“兄弟,你能勻給我一毛錢嗎?”

    我和小馬拉奇逗雙胞胎玩,都清楚媽媽不會再唱“誰都明白我為何想要你的吻”了。她坐在廚房的餐桌旁,自言自語:我該怎麼辦呢?直到深夜,爸爸才哼著羅迪。邁克考雷2之歌爬上樓。他推開房門,招呼我們:我的部隊哪兒去了?我的四個戰士在哪兒呢?

    媽媽說:別騷擾那些孩子啦,因為你要用威士忌灌滿你的肚子,他們就只好挨著餓睡覺了。

    他來到臥室門口:起來,男孩們,起來。誰答應為愛爾蘭去死,我就給他五分錢。

    從一座陽光明媚的島嶼起飛,

    我們在加拿大的叢林深處相會。

    雖然踏上了偉大的國土,

    我們的心卻仍與祖國緊緊相隨。

    起來,男孩們,起來。弗蘭西斯,馬拉奇,奧裡弗,尤金。紅騎士分隊、芬尼亞勇士團、愛爾蘭共和軍,起來,起來!

    媽媽坐在餐桌旁,不停地搖頭,她的頭發濕淋淋地披散著,面頰也是水淋淋的。你就不能放過他們嗎?她說,耶穌、瑪利亞和聖約瑟啊,難道你身無分文地回家還嫌不夠,非要再把這些孩子愚弄個夠不可嗎?

    她走到我們跟前,說:都回到床上,睡覺去。

    我要讓他們起來,他說,我要讓他們為愛爾蘭獨立自由的那一天做好准備。

    別跟我作對,她說,不然的話,那一天在你的老家將會成為令人遺憾的一天。

    他拉低帽子,遮住自己的臉,哭喊道:我可憐的媽媽喲,可憐的愛爾蘭喲!啊,我們該怎麼辦啊?

    媽媽說:你真是個沒救的瘋子。說著,又催我們上床睡覺去。

    爸爸工作到第四周,在星期五早上,媽媽問他今晚是拿著薪水回家,還是繼續把它喝個一干二淨?他看著我們,沖媽媽搖搖頭,好像是說:唉,你不該當著孩子們的面說這種話。

    媽媽逼著他:我問你,你是回來能讓我們充充饑,還是要等到深更半夜身無分文才回家,還哼唱著凱文。巴裡1之歌或者什麼悲傷小曲?

    他戴上帽子,雙手插進褲兜,歎了口氣,望著天花板,說:我已經告訴過你,我會回家的。

    這天晚些時候,媽媽給我們穿上衣服,把雙胞胎放進嬰兒車。我們沿著布魯克林長長的街道向前走去。小馬拉奇不願在她身邊一路小跑,她就讓他坐進嬰兒車裡。她對我說,你太大了,坐不成嬰兒車。我告訴她我腿疼,跟不上她。她沒有唱歌,我明白這不是談腿疼的時候。

    我們來到一扇大門前,有個男人站在四面有窗的亭子裡。媽媽上前跟他說話,問能不能讓她進去,找到發薪水的地方。這樣,他們就可以把爸爸的一部分薪水給她,免得他又全部花在酒吧裡。那個男人搖了搖頭:對不起,女士,要是我們開了例,會有一半的布魯克林已婚婦女闖進這個地方。很多男人都有酗酒的毛病,但只要他們能清醒地來上班,我們也拿他們沒辦法。

    我們只好在街對面等著。媽媽讓我靠著牆坐在人行道上。她給了雙胞胎糖水瓶,可我和小馬拉奇只能等她找爸爸要到錢,然後去意大利老板那裡買些茶、面包和雞蛋才能充饑。

    汽笛在五點半拉響,戴著帽子、穿著工作服的男人們從大門裡蜂擁而出,他們的臉和手在干活兒時弄得烏黑。媽媽讓我們仔細地盯著爸爸,因為她的視力不大好,看不清街對面。先是幾十個人,然後是幾個人,最後一個人也沒有了。媽媽哭了:你們怎麼沒看見他?你們是瞎了還是怎麼了?

    她又去找亭子裡的那個男人:你確定裡面一個人都沒有了嗎?

    沒了,女士,他說,都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從你眼皮底下溜掉的。

    我們只好沿著布魯克林長長的街道返回。雙胞胎抱著他們的瓶子,哭喊著還要糖水。小馬拉奇說他也餓了,媽媽讓他再等一會兒,說我們會從爸爸那兒拿到錢的,然後我們會吃一頓香噴噴的晚餐。我們要去意大利老板那裡買雞蛋,在爐子上烤面包片,還在上面抹上果醬。啊,我們會的,我們都會吃飽穿暖的。

    大西洋大街上已是漆黑一片,而長島火車站附近所有的酒吧都燈火通明,人聲鼎沸。我

    們一個又一個酒吧去找爸爸。媽媽進去找時,讓我們留在外面,看著嬰兒車。有時她讓我進去找。那一大群吵鬧的男人和發霉的氣味,使我想起爸爸回家時身上那股威士忌的味道。

    吧台後面的伙計說:呀,孩子,你想干什麼?你不該到這兒來,你要知道。

    我在找我父親,我父親在這兒嗎?

    噢,孩子,我哪知道這個,你父親是誰?

    他叫馬拉奇,他老是唱凱文。巴裡之歌。

    馬拉基?

    不是,是馬拉奇。

    馬拉奇?他老是唱凱文。巴裡之歌?

    他沖酒吧裡的人喊:你們這幫家伙,知道馬拉奇這個家伙嗎,他老是唱凱文。巴裡之歌?

    人們都搖了搖頭。一個人說,他認識一個老是唱凱文。巴裡的家伙,叫邁克爾,但因為戰爭受過傷,喝酒喝死了。

    那個酒吧伙計說:天哪,皮特,我沒讓你講世界歷史,對吧?喂,小鬼,我們不讓人在這裡唱歌,這會惹麻煩的,特別是愛爾蘭人。要是讓他們唱,緊接著就會滿天飛拳頭。再說了,我從來沒聽說過馬拉奇這個名字。好吧,小鬼,這裡沒有馬拉奇。

    叫皮特的那個人把酒杯伸向我:來,小鬼,喝一口。但酒吧伙計喊道:你干嗎,皮特?想把那小鬼灌醉嗎?你敢這麼干,皮特,我就打爛你的屁股。

    差不多找遍車站附近的酒吧,媽媽才算作罷,她靠在一堵牆上哭了起來:耶穌啊,我們還得走回克拉森大街,可我有四個餓著肚子的孩子哪。她讓我回到剛才那個酒吧,看看酒吧伙計肯不肯給雙胞胎的瓶子添點水,說不定還會給點糖。酒吧裡的人都覺得很可笑,竟然叫酒保替嬰兒奶瓶倒水。但這個塊頭很大的酒保命令他們閉上嘴,告訴我嬰兒應該喝的是奶,而不是水。我告訴他媽媽沒有錢,他倒掉瓶子裡的水,換上了牛奶。他說:告訴你媽媽,他們的牙齒和骨骼需要牛奶。你們要是喝糖水的話,都會得佝僂病的。告訴你媽媽。

    見到牛奶,媽媽很高興。她說她完全知道牙齒、骨骼和佝僂病的事,可乞丐是不能挑肥揀瘦的。

    我們到達克拉森大街時,她徑直去了意大利人的雜貨店,對老板說,丈夫今晚回來晚了,大概是在加班,可不可以先在他這裡賒點東西,明天她肯定會付錢。

    那個意大利人說:太太,您從不賴賬的,只是早還晚還而已。這個店裡有的,您想要什麼盡管拿吧。

    啊,她說,我要的不多。

    您想要什麼盡管拿吧,太太,我知道您是個誠實的人,您這兒還有一幫好孩子。

    我們已經在布魯克林那條長長的街上走得疲憊不堪,連動下巴都有些困難,但還是吃掉了雞蛋、吐司和火腿。雙胞胎吃完就睡了,媽媽把他們放到床上,給他們換尿布。她讓我去公寓廁所漂洗這些髒兮兮的尿布,好盡快晾干,明天接著用。小馬拉奇都快睡著了,還得幫著媽媽擦洗雙胞胎的屁股。

    我和小馬拉奇、雙胞胎都鑽進了被窩。我望著坐在外面廚房餐桌旁的媽媽,她正在抽煙、喝茶、淌眼淚。我真想爬起來,告訴她,我很快就會長成大人,會到那個有一扇大門的地方工作,每個星期五的晚上,我都把買雞蛋、吐司和果醬的錢帶回家,她也會再次唱起那首“誰都明白我為何想要你的吻”的歌。

    接下來的一周,爸爸丟掉了工作。這個星期五的晚上,他回到家裡,把薪水往桌子上一扔,沖媽媽說:現在你高興了吧?你在大門口晃來晃去,又是抱怨又是指責,結果他們解雇了我。他們一直想找借口解雇我,你正好給他們一個借口。

    他從桌子上的薪水裡抽出幾美元,走了出去。很晚的時候,他高聲嚎唱著回到家裡。雙胞胎被嚇哭了,媽媽一邊哄著他們,一邊跟著哭泣了很長時間。

    我們在廣場上成小時地打發著時間,這時候雙胞胎在睡覺,媽媽疲憊不堪,而爸爸則帶著一身的威士忌酒味回到家,高唱著凱文。巴裡或者是羅迪。邁克考雷“星期一早晨要被絞死”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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