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建章-風月篇 第三章
    衛青原本很擔心劉徹會借題發揮為難霍去病,但接下來的日子都沒見劉徹有追究的意思,他懸起的心總算略略放下了些。霍去病倒是悠然自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我見到那個李延年了。」霍去病道,「如果不是你告訴我那天的孝廉就是他假扮的,我還真無法想像。雖然臉長的一樣,可是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衛青道:「他給你的是什麼感覺呢?」

    霍去病想也沒想就直接道:「娘娘腔!我最討厭的就是翹蘭花指的男人了!」想起來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說著還交抱住雙臂,用力顫抖了一下。

    衛青噗嗤笑了出來:「有這麼嚴重嗎?」

    「當然!我寧願自己只見過他書生打扮時候的樣子。可惜那全是演出來的。」霍去病大聲歎氣。

    衛青道:「他現在的樣子也有可能是演出來的呀。」

    霍去病辯道:「不對。那就是他的本性。」

    「你憑什麼下這樣的推斷?因為他本是倡使嗎?」衛青苦笑道:「做了孝廉,也能打成倡伎。本是倡伎的,殺了真解雲後冒名頂替也無人能識。倡伎和孝廉,區分他們的不過是世人一張嘴。」

    霍去病啞然,忿忿道:「他能演孝廉,也能演倡伎,這麼說他還能演丞相將軍和王孫公子嘍?」

    衛青一怔,也不知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霍去病地喃喃道:「……你以為皇上為什麼把他帶回宮?」

    霍去病道:「不是因為臉嗎?」

    「臉?」衛青愣了愣,隨即垂下眼睛,「是嗎?是臉啊……」對了,霍去病並不知道那個人的聲音是怎麼樣的。而且眾所周知皇上喜歡美人,不然後宮也不會人滿為患。

    衛青輕歎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

    被撤去孝廉資格的李廣利不再是讀書人,贖身之後也算是脫離了倡籍,只是賤民的身份無法改變。衛青給李廣利開了軍帖,然後調他過來做了自己的貼身親兵。換上低等兵士的衣服,李廣利顯得有點不知所措,這輩子他還是頭一次穿短打。

    「我看看我看看。」霍去病吆喝著去扯他,抓著他轉了幾個圈後,道:「還挺有模有樣的嘛。」伸手不客氣地捏他的腿,捏得李廣利直叫痛。霍去病笑道:「叫什麼叫,你當自己有什麼好摸的呀,腿細得跟燒火棍似的。有力氣才怪!」

    說著又抓住了李廣利的一隻腳踝,「能抬腿嗎?」用力往上就抬,疼的李廣利哇哇叫,跳著直往後退,眼看就要倒下,卻被霍去病從背後接住。霍去病道:「看來你真的需要好好操練一下。這麼硬的身子怎麼上得了馬,開得了弓?」

    李廣利冷汗一頭,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用突然抬他腿的方法來測試他身體的柔軟度?下一瞬間就被霍去病扯直了腿用力往下壓。

    那廂是霍去病幫李廣利壓腿的咿咿哦哦聲,這廂是衛青和公孫賀悠閒地喝茶賞花。

    公孫賀道:「你也未免太好說話了。一番話,幾滴眼淚就讓你心甘情願地為他出錢出力。小心他醉翁之意不在酒。」

    衛青:「叫花子也可能並非真是走投無路,只是想不勞而獲。但,明知有可能被騙,還是能幫一點是一點,萬一對方真是落難之人呢?幫了他,我算是盡了一份心意。就算是騙子,我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不論李延年真正要的是什麼,他都是在用全部身家下一個危險的賭注。不論是因為臉、身體還是因為聲音,李延年能依靠的實在都太薄弱了,這些都是轉瞬即逝的東西。

    李延年這樣的身份,不說千人騎萬人跨也絕對算不上清白,以劉徹尊貴的身份本是不屑染指的。劉徹的想法他沒資格說,而李延年所說的緣由,自己出於道義不能說。就如李延年所說的,那個秘密只能由李延年自己帶到棺材裡去。

    公孫賀道:「你知道我不是說這個。這陣子可不太平。」

    「朝廷裡又何曾太平過?」衛青搖頭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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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靜謐時刻,李延年半躺,上半身倚在劉徹腿上,瞇著眼睛,長髮披散。劉徹盯著手裡的書,另一手隨意地把玩他的長髮。李延年看似不經意地道:「皇上聽說了嗎?衛將軍從樂坊裡買了個孌童回家。」現在不需要勾起劉徹對那位故人的回憶。他現在只是李延年,要打聽的是關於衛青的事。

    劉徹眼都沒抬:「不就是你弟弟李廣利嗎?」

    「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皇上。」李延年笑道,「不過皇上怎麼都不介意呢?一般人買孌童回家,可都是為了那樣的事哦。」

    劉徹哼了聲,道:「那是一般人,衛青那傢伙就算重新投胎個一百次也不會去做。他八成又是看人家可憐,心一軟就帶回家養了吧。他呀,朕看如果一隻餓得皮包骨頭的老鼠去跟他討東西吃,他也會義無反顧地把它喂的白白胖胖的。」

    李延年笑個不停,道:「衛將軍可真是好人。他的夫人有福氣了。」

    就見劉徹臉色一變,眼睛從書上離開。書簡被重重拍到了案上。

    李延年似乎並不識相,依舊道:「上次我跟將軍去見弟弟,一下馬車,將軍頭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夫人。不過也難怪,夫妻情深嘛,將軍本是重情義的人,夫人又快臨盆了。夫人有才有德,肚子又爭氣,跟了良人,相夫教子安詳和樂,確實是個難得的有福之人。」

    劉徹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知道李延年說的都是事實,但說了出來聽在耳中實在非常刺耳,但又不好發作。於是陰笑了下,道:「沒錯。車騎將軍的夫人,皇后娘娘的弟媳婦,太子的舅母,將來怎麼都應該有個封號才是。」

    「皇上聖明。」李延年笑道,「其實歸根結底這還不是皇恩浩蕩的緣故?幸好有皇上您慧眼識英才。衛大人的地位是皇上給的,衛大人的一切——都是——屬於——皇上——的。」

    劉徹眼神遊弋,似乎正在盤算什麼。李延年見好便收,不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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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即到了元朔五年春天,朝廷令車騎將軍衛青率領三萬騎兵,從高闕出兵;衛尉蘇建為游擊將軍,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太僕公孫賀為騎將軍,代國之相李蔡為輕車將軍,都隸屬車騎將軍衛青,一同從朔方出兵;又令大行李息、岸頭侯張次公為將軍,從右北平出兵,再次討伐匈奴汗國。

    出發的日子,十萬大軍幾乎看不到邊際。在北門旁邊,無數車馬停駐著,這是前來送行的親貴大臣。最前面最顯眼的,自然是劉徹的天子御駕。李延年沒有資格去送行,只能遠遠望著。幸好衛青的位置很好認,衛青在哪裡,身為貼身親兵的李廣利自然也會在不遠處。

    不過李延年更關心的是另一個人。收回目光,往親貴那邊仔細看,不多時他便找到了心目中的人選——劉徹的同胞大姐平陽公主。在帝王之家,多的是異母的兄弟姐妹,能有幸同母便顯得難能可貴,愈發親近。長兄如父長姐如母,比劉徹年長十歲的平陽公主地位有多不一般,看劉徹在激勵完士氣後,請她為出征的將軍們一一送上送行酒便知。

    李延年仔細地看著,酒從公主手中一杯一杯送出去的動作,頭頸的轉動,交接停留的時間……一個小細節也不放過。看到最後,李延年笑了:就算貴為公主,也不過是普通的女人罷了,何況是已守寡近二十年的女人。

    不過不能急,就算這位長公主自己想要倒貼衛青,也得要等衛青取得相應的地位才成,而且,公主雖然早是寡婦,衛青可還沒成鰥夫呢;當然,如果如玉夫人願意退讓,便不一定要衛青成鰥夫;只是決定權並不在他李延年手裡,而是在劉徹和平陽長公主手裡;但願他們心情好,願意網開一面……

    這一仗,大漢皇朝的軍隊捕獲了匈奴汗國的小王十多人,男女民眾一萬五千餘人,牲畜數千百萬頭。消息傳回長安,整個朝廷自然是歡欣鼓舞。衛青領兵凱旋,走到邊塞迎來了劉徹的使者。使者帶來的是大司馬大將軍的官印和劉徹的旨意。

    每個人都在驚呼,二十六歲的大司馬大將軍?!但沒有誰能比衛青更有資格得到這個頭銜和地位。大漢王朝需要的是一位能帶領他們橫掃千軍的帥才,不論他的年紀和出身如何。

    衛青得官印成大司馬大將軍,班師回長安,家也顧不得回,首先要做的就是進宮覆命和謝恩。

    麾下各人論功行賞暫且不提,衛青也封邑加六千戶。當聽到長子衛伉被封為宜春侯、次子衛不疑被封為陰安侯——連襁褓中的三子衛登也被封為發乾侯時,衛青漸漸覺得不安,這次的封賞也未免太過了,旨意卻還沒完,衛青只有跪在地上繼續靜靜地聽。

    「……追封故夫人鄭氏為……」

    故夫人鄭氏引如玉?故夫人?追封?!衛青震驚地猛抬頭,劉徹安坐寶座上,笑吟吟地看他。

    接下來別人說的話衛青幾乎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只是緊盯著劉徹。他聽見劉徹說尊夫人產後失調朕也很難過,聽見劉徹說朕派了御醫前去可惜還是回天乏術,聽見劉徹說朕把令郎們接到宮中由皇后親自教養朕會為他們請最好的西席……

    李延年看見衛青臉色慘白,直往宮門去,連接風洗塵的慶功宴席也推辭了。去吧,衛青滿眼將只是靈堂的白綾,鋪天蓋地的白。

    覲見結束後,劉徹回到後殿,李延年看見他摒退侍從後開始偷笑,不說話,那神情讓李延年想起先前剛告完密的自己。然後李延年看見劉徹站直了身體,雙臂一揚昂首挺胸大笑出聲,又與前番不同,笑得志得意滿、意氣風發、唯我獨尊,與剛接到衛青捷報時一模一樣。

    當晚,大小官員齊聚麒麟殿,祝賀此次大捷。衛青不在,這次一同出征的將領還有很多,各官員紛紛上前敬酒。跟著舅舅出征的霍去病也不能倖免,只有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沒有停歇。

    李延年在殿後一間偏僻隔間裡見到了李廣利。李廣利跟衛青出征的這半年,李延年絲毫得不到他的半點消息。偶爾有奏摺從前線送回,也只會提及戰況和補給。

    有一次劉徹將奏摺推到他面前,道:「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吧。不過這裡面可半點沒提你弟弟。」

    李延年道:「這摺子豈是我這等身份的人能看的。弟弟他跟著衛將軍,我不擔心。」

    劉徹道:「哦?為什麼?」

    李延年道:「難道皇上對衛大人沒有信心嗎?如果是,我再擔心也不遲。」

    劉徹大笑,抬手摸他的脖子。

    今天李延年終於見到了半年未曾見面的孿生弟弟,第一眼感覺便是李廣利黑瘦了不少。兄弟倆相對而坐,依舊默默無言,李延年細細看他,他結實了些,眼神還是那麼乾淨與溫和,卻多了些迷惘。似乎有很多話都悶在心裡。

    李延年看了他半晌,開口道:「軍功大小的依據是取下敵人首級的數目,你的聖賢書上應該有記載才是。」

    李廣利抬頭,神情驚悸悚然,五官略有些抽搐,道:「是有。可那是在形容蠻族的凶狠:他們像砍樹一樣殺人,一手提著屍體,把人頭別在腰上!可是我從來沒想過天朝上國的我們也會這麼做,而且也會搶奪財物抓普通百姓當奴隸!」他激動起來,聲音越來越大,「這是錯的!雖然我們贏了,可這麼做是失道!或者說,從一開始,發兵挑起戰亂根本就是錯的!只有無為、只有仁義——才是治國平天下的根本!」

    李延年喝道:「這裡是皇宮,你是皇上嗎?」

    李廣利一怔,李延年繼續道:「你不是統帥,你沒資格說軍隊應該怎麼做。你不是皇帝,沒資格談什麼才是治國平天下的根本。」

    「可那是聖賢書說的!」

    「決定哪本書是聖賢書的,是皇上;決定官員任用資格標準的也是皇上;決定誰是三軍統帥的更是皇上,皇上選了衛青,已是存了仁義之心。如果換成李廣或者公孫敖或者其他人,你覺得戰況會如何?」李延年靜靜地道。

    李廣利不說話了,垂下眼睛,視線四處游移。

    一陣窸窣聲,李廣利聽見李延年道:「來。」抬眼看見幾本書被推到自己面前。

    李延年道:「兵書你已經在讀了,有空的話就看看韓非子和春秋左氏傳。暫時把黃老墨子論語收起來吧。」

    李廣利點頭,用雙手接過書,小心地放入懷中收好。然後,道:「哥,雖然我有時會比較愚鈍,可無論要花多少時間,我都會努力讓自己盡快變強,直到擁有足夠的力量。哥,我會來救你的。別人說我們是賤民,如果我們自己也這麼想的話,那就真的是賤民了。」

    李延年看著他,笑了,輕道:「你是孝廉,你愚鈍的話世上就沒有聰明人了。」緩緩伸手,牽住了李廣利的手,「記住了,走路的時候要抬頭挺胸。」

    夜色漸深,宴席也漸漸散了。霍去病喝了近百杯,再怎麼海量也禁不住車輪大戰似的灌法,醉倒在席中,被攙扶進房間休息。

    送走李廣利,李延年出來得知霍去病的情況,便進到霍去病所在的房裡。果然看見少年睡的正熟,外衣也未脫,臉色潮紅,當真是眉目清妍唇紅齒白,只是眉頭微皺,似乎因為醉酒而不舒服。

    想了想,李延年伸手去解霍去病的衣帶,熟練地擺弄,片刻後他便看到了成果。一向桀騖不馴、冷淡犀利的人,此刻卻衣衫半褪,裸露出光滑頸項、半個光潔的胸膛,雙眼閉合,面上暈紅猶存,似情潮未退,黑髮凌亂地半垂下數綹,正是說不出的萬種風情。

    接著李延年跑到劉徹跟前道:「霍大人醉倒後很不舒服,還吐了,掙扎著十分痛苦的樣子!可怎麼好!」

    劉徹道:「朕去看看。」

    李延年看著劉徹進了霍去病睡的房間,不久就看見尾隨劉徹的侍從們被趕了出來,他們不聲不響地合上門,有的離開有的守候在門外。

    李延年掉頭去睡覺。現在已經沒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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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日上三竿時,宮中起了騷動。尖叫聲、呼喝聲、紛亂的腳步聲以及器物破碎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將李延年驚醒。

    衣衫不整的少年頸項間滿是斑斑點點,他紅了眼持著利劍逼向劉徹,咬牙切齒道:「他奶奶的,我早就應該宰了你!」

    他真的挺劍向劉徹刺去,金風呼嘯,劉徹閃身避讓,衣袖嘶啦被劃破了。霍去病連續劈砍幾次,不是只劃破劉徹的衣服就是只砍中些家俱。雖然被人拿劍追殺,劉徹卻笑嘻嘻的,似乎樂在其中。霍去病越發火大,奮力一撲將劉徹扯倒,當胸揪住了舉劍就要刺下,近衛軍趕到,一湧而上將霍去病擒拿住,摁在地上。

    劉徹爬起來,整整衣服笑道:「霍侍中遠歸,一路辛苦,以至身手都變差了。」

    霍去病動彈不得,只有狠狠盯著劉徹,銀牙都快咬碎了。如果不是昨夜酒醉被他為所欲為,今日又怎會力不從心?

    劉徹道:「霍侍中今日就不要勉強了,好好休息吧。」揮手讓近衛軍架著霍去病離開。並不是送他回去,而是「請他暫時在宮裡稍微休息一下」,畢竟並不是只有一個人看見他對劉徹舉劍。

    劉徹在近侍服侍下換了衣服,然後氣定神閒地坐下處理日常事務。

    李延年過來為他磨墨,一邊磨一邊道:「霍侍中方才分明是要弒君,皇上準備怎麼處罰他?」

    劉徹手中硃筆不時作著批注,口中答道:「這不是沒弒成嘛?等他真的弒成了,再處罰也不遲。」不見驚慌怒氣,反而滿含笑意,倒像是寵溺的意思多些。

    李延年笑道:「原來皇上喜歡霍大人。」

    劉徹道:「喜歡呀,特別是他方才舞劍的樣子。看著他,就不禁想起朕十幾、二十來歲的時候,那個時候還真是年少輕狂……」他的眼神飄向遠方,但馬上就發覺到自己的失態,收回視線,笑道:「可惜朕不能跟到戰場上去一睹他的英姿。」

    李延年道:「那麼衛大人對皇上來說又算是什麼呢?」

    劉徹一怔,沒有馬上回答。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似乎不知該怎麼回答。片刻後才道:「他嘛……就像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沒感覺了。」

    李延年格格笑,道:「但如果自己的左手被別人握了,或者長到別人身上去,那可真是天下最不好受的事。」

    劉徹點頭道:「不錯。就是那樣。」

    李延年又道:「衛大人要是知道皇上這右手握了其他的左手,恐怕也會覺得不好受吧。」壓低了聲音輕道:「皇上,衛大人會生氣的。」不用說,他指的是霍去病這件事。

    劉徹一怔,隨即不耐地道:「朕的後宮每隔一陣子就會新人換舊人,又有哪次見他變過臉色?他只會關心那些對朕來說已經沒有用處的廢物。」

    「衛大人是什麼樣的人皇上最瞭解。衛大人拘泥自己外臣的身份,怎好干涉皇上後宮的事?但衛大人脾氣再好,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俗話說泥人也有三分火,皇上要真當他是自己的左手,就趁早去賠個禮吧。」

    劉徹愈發不耐:「朕又沒做錯什麼,賠什麼禮!」

    李延年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磨墨。劉徹卻不再氣定神閒,批摺子的過程中幾次停下來望著旁邊的香爐發呆,又用筆在牘上亂劃一氣,顯得很是焦躁。一舉一動都被李延年看在眼中。

    傍晚時分,衛青進宮來求見。劉徹哂然一笑:「倒來得挺快。」然後宣衛青進來,李延年退出去。

    李延年洗了手抹了臉,整整衣冠,向被軟禁的霍去病出發。要帶手巾,因為可能需要用來擦眼淚、要治拉肚子的藥,不然拉肚子也是會死人的、要帶金創藥,要帶紗布,因為可能需要用來止血,發現割腕的時候也才不會手忙腳亂——當然,最壞的情況就是抹了脖子,那也就沒辦法了……

    到了地方,李延年不急著進去,在外面就著窗戶縫隙朝裡面張望。如果裡面的人想不開準備懸樑,那就等他踢了墊腳的凳子自己再衝進去救人。

    可惜的是,這房間的窗欞嚴絲合縫,竟然找不到一點縫隙,於是李延年側耳傾聽裡面的動靜。靜靜的,沒有什麼異動。李延年心下疑惑:難道自己已經來晚了不成引

    急忙命人開門讓自已進去。門剛開一條縫,李延年就見原本趴在榻上的少年一個鯉魚打挺騰地跳起來,等門完全開,少年已經正襟危坐。

    看見是李延年,霍去病似乎有點意外,張口就道:「娘娘腔怎麼是你?」

    李延年踏入門內,帶上門,邊走過去邊道:「皇上命我來照料一下霍大人。皇上原本想讓御醫來,但怕霍大人見了外人生氣,就讓我來了。我是熟手,知道什麼情況該怎麼處理。」

    說著面無表情地把帶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掏出來,擺在桌上。

    霍去病臉色直髮白,抿著唇,胸口劇烈起伏,似乎在努力克制著什麼。李延年心道:叫出來吧:吼出來吧!從天上掉到地下在塵土裡滾一遍的滋味怎麼樣啊?呵呵,可惜哭也沒用了,叫也沒用了……

    卻聽霍去病用異常平靜的口吻道:「謝皇上關心。不過你不必忙了,我挺好的,什麼事都沒有。」

    李延年心道還嘴硬,於是笑道:「霍大人何必害羞?放心,我可是從小見到大、經到大的,沒什麼出奇。再說了,這宮裡你我一般的人還少了嗎?怎麼著你我可都不是頭兩個,也不會是最後兩個。」

    霍去病猛抬眼瞪他,滿含怒意。李延年暗道:好,來,說『不要把我和你們相提並論!』,只要你類似的話說出口,我就把你諷刺挖苦到體無完膚;要比尖酸刻薄,輸的人還指不定是誰呢。

    霍去病卻只是橫了他一眼,道:「皇上要你來,你來過了,現在可以走了。」

    李延年還要道:「霍大人——」

    「出去吧,請行個方便。」明確表示不想再談下去,語氣放緩了很多,竟似帶著商量與客套。

    李延年愣在原地,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時候霍去病表現的這麼平靜,和上午執劍追砍劉徹的憤怒少年完全不同,似乎變了個人似的。再想霍去病方纔的話,李延年忽然發現:霍去病竟似把自己和大內中利用職權進行敲詐的小人當成同類了;因為「請行個方便」言下之意是「以後少不得進貢」……或者他是發覺到自己就是來看他笑話的?

    霍去病偏過頭,視線不在李延年身上。他似乎想盡量放鬆,下顎的線條卻比往常硬了些,繃的很緊;肩膀放鬆了,手指卻在顫抖,克制住手指,肩膀就無法控制了。所謂鎮定冷靜,原來不過強裝的門面。李延年心猛地一沉,十年前的初次賣藝一閃而過……

    李延年轉身出去,輕輕帶上門。既然挑不起爭吵的因頭,那便久留無益。

    等門完全合上,腳步聲越來越遠,霍去病原本繃緊緊的身體一下子鬆懈下來,重又趴回榻上。他從最初的憤怒和激動中冷靜下來,努力克制。這裡是大內,門外有守衛,走廊裡有內侍和宮女走動,而李延年是外人。絕對不能被人挑唆,絕對不能讓別人看了笑話去。他真的很想痛下殺手,可舅舅現在一定在為自己上午的魯莽而頭疼,絕對不能讓事態惡化……觸手是軟榻上柔軟的褥子,霍去痛恨不得破壞點什麼來發洩,可是這樣做了,收拾的宮女宦官便有了談資,舅舅又要為難了。不能動,現在絕對不能動,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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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霍去病處出來,這一夜,李延年都沒想過要去睡覺,只是坐等天明。第二天天濛濛亮,一夜未合眼的李延年看見衛青出來,悄悄尾隨上去,看他尋到被軟禁的霍去病,帶霍去病離開。所有過程中,衛青都安靜的過分,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整個人彷彿一夜之間冰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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