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歸去的地方(上) 第十章
    喬康達定居在海斯特堡的前幾年,天下尚稱太平,以費林古納大公身份人主的加爾林斯是個善良的統治者,也許有人會批評他過於軟弱直率,不是玩政治遊戲的料,但他的確為百姓做了不少事,也消餌了一些可能的紛爭。在海斯特堡裡,雖不免有情緒性的波瀾發生,但杜塞爾已安於被排除在海斯特堡外的生活,在冷漠中與伯爵和哥哥相安無事,偶爾接受來自姊姊的情誼,除此之外就只和家庭教師在一起,學的東西不少,也日有精進。

    杜塞爾十二歲那年,劇變發生了,但並不是在海斯特堡內發生的。

    凱斯特瓦,羅特蘭的中心,起了叛亂。

    在一個春末黃昏,信差快馬加鞭送來的這個消息,其威力不下於雪溶時引起的山崩。堡裡如受搗的蜂窩般亂成一團,伯爵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臉繃得更緊了,嘉納得則一副志得意滿,躍躍欲試的樣子,他等了這麼久,總算有機會披甲持劍上戰場了。

    根據梅瑟城傳來的消息,似乎是國務大臣海曼囤積財務,私募軍隊的行為在今年初東窗事發,他眼看逃亡不成,又尚無力獨舉叛旗,索性鼓動了歐堤斯的諾加萊特大公一同叛變。

    「喬康達,戰爭會爆發嗎?」雖然發生的事情遠在山之外,對籠中鳥般的杜塞爾一點真實感也沒有,但他也不免沾染到堡中緊張的氣氛。「僕人都在廚房裡談論這件事,他們還下賭注。」

    「大概避免不了吧!」喬康達一點也不緊張,相反的顯得很悲傷的樣子。「總是避免不了……」

    「會不會持續很久呢?」

    「希望不會。即使海曼和諾加萊特聯手,與加爾林斯的兵力還是有段距離的。更何況大王還有各公國作後盾。」

    「我們會參戰嗎?」

    「你希望嗎?」喬康達反問一句。「杜塞爾,你大小了,不知道戰爭的殘酷和可怕,在你心裡,所謂的戰爭仍充滿了英雄、駿馬和英勇的行為,我說什麼都沒用的。願保佑你那幼稚的幻想,不要以親眼目睹真實的戰爭來打破它——」

    歐堤斯在柯羅特蘭西北方,境內平原廣袤,北面則丘陵起。它離海已有一段距離,又缺乏大河的滋潤,氣候較為乾燥,也許是因為謀生不易,使得民風強悍,軍隊的素質也是一流的。叛亂的消息發佈不到數天,諾加萊特的軍隊就已經逼近首都,與加爾林斯對峙於艾得河附近。

    大多數人對此都一笑置之,儘管諾加萊特有一流的軍隊,再加上海曼的協助,但以他們的兵力想擊敗凱斯特瓦的軍隊,無異以卵擊石。雖然接到了出兵的詔令,但各公國都沒有很緊張,這種小事在過去已經發生過不知多少次了。

    然而——

    戰情居然急轉直下,在艾得河畔的一戰,王師嘗到了苦澀的敗績,雖不致全軍覆沒,卻也無氣大傷,迫使加爾林斯向各國緊急求援。

    隨著出兵的通告而來的,還有另一紙顯得突兀的詔令,指出有位水晶宮的戰士已來到柯羅特蘭,他不僅將幫助加爾林斯上場作戰,也將保護他的女兒,因此他要求各諸侯對泰雷沙王室盡忠,即使他遭到不測,也要竭誠擁護他的女兒。

    「女兒?對了,加爾林斯有一個女兒,過了夏天就滿六歲了。」

    「一個小女孩能做什麼?大王為什麼要諸侯效忠她呢!」

    「不,我想加爾林斯另有打算。看他發出的詔令,簡直就像知道自己一定會死似的……這有點蹊蹺……難道是那個水晶宮的人?不,洩漏天機是要受罰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但……」

    「喬康達,你不要一個人說話,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杜塞爾開始不滿了。

    「杜塞爾,信差走了沒有?」

    「我不知道,我剛看到他在和廚娘說話。」

    「快去找他,問他知不知道那個水晶宮的戰士叫什麼名字。」

    杜塞爾很高興有機會為喬康達跑腿,他找遍了廚房和中庭,最後才在馬廄邊找到信差,他已經要出發回梅瑟城了。杜塞爾連忙追上去問道:「喂,你知道那個來自水晶宮的人是誰嗎!」

    「你說什麼?」信差在上馬的當兒停下來,回頭問道。

    「就是那個來自水晶宮,現在在加爾林斯大王身邊的人,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

    信差想了想,皺眉說道:「我也不清楚,我只負責替凡提尼大人把命令傳給伯爵而已。不過我在梅瑟城裡有聽人說起他,稱他為李思還是萊恩。好啦,小子,別擋路,我今天還有許多路要趕呢!」

    杜塞爾把這番話轉給喬康達,他聳聳肩好像放下了心,但還是愁眉不展的樣子。

    「原來是林恩。我倒不知道他和加爾材斯有交情,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很久沒有回去了……我應該信任林恩的處事能力的,可是洩漏天機是重罪啊。」

    「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杜塞爾忍不住問了。

    「啊,是啊,我認識他。這麼說,這回是凶多吉少了……」

    「大王會被打敗嗎!」

    「我不知道。」喬康達歎了一口氣。「哎,情勢到底會怎麼演變呢?真令人著急。如果我看得見就好了

    「怎麼可能看得見未來嘛!」杜塞爾不以為然的說。

    喬康達閉上眼,似乎認命了。「是啊!看不見最好。我真羨慕你。我們還是上山去,把外面的世界留給還有力氣爭奪它的人吧!」

    海斯特伯爵的隊伍於一個清冽的早晨出發,馬和騎士都淹沒在乳白色的霧裡,灰色的石牆透著冰冷的水氣,連馬具、盔甲和武器的碰撞聲,聽起來都生冷而僵硬。伯爵嚴厲的發號施令,剛勁的聲音穿透清晨灰色的寂靜。嘉納得騎在他身邊,看起來一臉不耐,似乎只想早點上戰場,證明自己已經是個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杜塞爾和喬康達也起了個大早。他們當然不可能獲准同行,因此只能站在建築物的陰影裡,和城堡裡的人一同觀看。在微明的晨曦中,金屬的反光顯得冷漠而非耀眼,將散未散的霧從騎士群中流向杜塞爾和喬康達站立的地方,似乎也帶了點不友善的意味。

    伯爵高舉右手,一聲令下,眾人回馬尾隨,海斯特堡的旌旗在伯爵頭上飛揚,身後是嘉納得和數位副官,然後是騎士和齊整列隊的士兵。等他們走出前庭的界後,杜塞爾爬到塔樓上,著迷的看著這條巨龍拖通在婉蜒的山道上,完全沒想到他們此去很可能就不再回來了。

    「喂,別被沖昏頭了!」喬康達拍了他一下,「雖然很壯觀,可別就這樣提了劍跟出去啊!」

    「我才不會呢!」

    「世上最可笑的,莫過於以華麗掩飾腥臭,以及以正義為榜的戰爭了!上天保佑他們死時還是清醒的,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在拚命!」

    杜塞爾已經習慣喬康達在提到戰爭時,所用的那種悲憤嘲諷的語氣。他忍不住問道:「喬康達,你討厭戰爭嗎?」

    「討厭?別開玩笑了,我有理由喜歡它嗎?」

    「為什麼呢?」

    喬康達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杜塞爾,你這樣問,表示你對戰爭根本一點概念也沒有。你不知道看著成千上萬的屍首堆積在街道,還有自己為了活命得去剝奪別人的生命是怎麼一口事。我已經看夠別人死了!世界如此之大,卻不能提供我一個沒有兵的立足之處!」

    海斯特堡雖然孤絕於人世之外,但因為是隘口又是軍鎮要地,情報傳遞的速度並不比梅瑟城遜色。杜塞爾和喬康達每天都可以看到信差來來去去,雖然不能看到文件的內容,但光從信差口中就可以打聽到不少消息。

    「羅納克大公率先出兵平亂?」

    「有什麼不對嗎?他是國王的弟弟、這麼做是應該的呀!」

    「所以才糟……」

    「糟?為什麼?」

    「不知道。」喬康達感到疲累似的閉了閉眼睛。「只是直覺而已……我以前也看過類似的狀況……希望事情不要變得不可收拾才好……」

    杜塞爾想問,但喬康達怎麼也不肯再說下去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由於兵災連連,情報的傳遞也變得十分混亂,有時接連數天收不到隻字片語,有時卻又同時收到來自四面八力的通告,有些還自相矛盾,讓人搞不清哪個才是真的。但只有一件事是確定的——王師潰敗,首都發發可危。

    最後加爾林斯在混戰中身亡,屍首被吊在王宮廣場上示眾。羅納克大公的軍隊隨後趕到,以出人意外的速度平定了叛亂,處死了海曼和諾加萊特。當這個消息傳開時,凱斯特瓦已經沐浴在火海和血雨中好幾天了。

    原本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但陰謀之說突然甚囂塵上。有人指出海曼和諾加萊特的叛變,根本也是羅納克為奪位而策動的。細節沒人搞得清楚,最後南方各公國又在首都的平野上和羅納克打起來。但南方派出的軍力原本就不多,而且這一役對卡瓦雷洛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因為凡提尼大公在混戰中喪生了。儘管他的兒子也在戰場上,並依慣列立即繼位為大公,但軍心已經大為動搖。

    「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最糟糕的消息了。」喬康達歎著氣。「繼位者聽說只是個十八歲的孩子。」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一定會變成這樣的……我那時候就覺得奇怪,羅納克出兵得也未免太迅速了,依時間倒溯回去,他應該在諾加萊特剛出兵時就行動了……」

    「卡瓦雷洛會:會被攻陷呢?」杜塞爾擔憂的問道。

    「老天,不會的,他們爭凱斯特瓦都來不及了,哪還有餘力來管卡瓦雷洛!可是如果梅瑟城陷入群龍無首的狀態,恐怕不必等羅納克來攻打,我們就會自取滅亡了!」

    羅納克乘勝追擊,果然打敗了南方公國的聯合軍,凡提尼盡了力方才保住軍隊不致潰滅,只得簽了和平協議,黯然返鄉。羅納克沒有再侵逼下去,因為他自己也已近筋疲力竭了。

    海斯特伯爵不久後便率部回到堡中,他的人馬在征戰中損傷不輕,幸運的是他和嘉納得都毫髮無傷,但身為戰敗之師,伯爵的臉色無論何都好不到哪裡去。

    事情至此應該告一段落了,但還沒有。因為加爾林斯生前發出的那張詔令,羅納克一入主凱斯特瓦便開始瘋狂搜尋加爾林斯的女兒,但卻遍尋不獲,好像有人一開始即料到今天這個場面而預作安排似的。雖然有人猜測康妲爾·昂斯非爾德可能在混亂中喪生,但沒人相信,一般的說法是她被水晶宮的人帶走了。對羅納克而言這消息不啻是芒刺在背,許多諸侯都受過加爾林斯的詔令,就算現在無力再掀戰端,但只要康妲爾活著,就會有人擁護她以對抗羅納克。

    「結果潘諾尼亞從頭到尾都沒有出兵啊……延誤的說詞已經不能取信任何人了……」喬康達躺在樹下看著天空,秋日的雲依然松爽,沒有陰鬱的跡象。「也不能說他和羅納克串通好了,但新國王一定很感謝安吉諾夫吧……聽說,他是個勇猛又殘酷,野心勃勃的人,妹妹都已經被嫁到這裡作人質,卻仍行動得毫不遲疑……他是看準了這個時機把未來賭上去嗎?也許將來……」

    「以後羅納克就是大王了,是不是?」

    「嗯,起碼,會有十年吧……」自從戰爭爆發後,喬康達就愈來愈喜歡到山上去,好像山的羽翼能讓他忘掉外面世界的醜惡似的。

    「康妲爾真的被水晶宮的人帶走了嗎?」

    「我想是的。林恩無論在什麼時,都有突破千軍萬馬的本事。」

    「等她回來,又會有另一場戰爭了。」

    喬康達的臉暗了下來,過了很久,他才答道:「免不了的。什麼時候才避免得了呢?……為了一支權杖,為了一頂王冠,為了一份其實無法擁有的權力……泰雷沙啊!看看你所眷顧的族類吧!你造了柯羅特蘭讓人類逃避禍患,到頭來他們卻在這座庇護所中自相殘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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