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歸去的地方(上) 第八章
    「我快被吵死了!」杜塞爾對著喬康達大吼,但連他自己都聽不到聲音從嘴裡出來。

    「——?」喬康達轉過頭,用唇形比出:「什麼?」

    「我說——我快被吵死了!」杜塞爾把嘴附在喬康達耳邊,他點點頭表示聽到了。

    「過新年嘛!熱鬧點也是應該的。」

    「什麼應該……要不是你拉我,我才不來湊這個熱鬧!我要走了!」

    「別開玩笑了,好好去玩吧!」喬康達推了他一把,避開幾個叫喊追逐的人,隨即接受一個村女的邀請,加入跳舞的人群去了。

    「玩?十幾個不認識的人手牽著手,莫名其妙的轉圈、碰撞,笑得像瘋子一樣,還好玩?我才不幹這種事!」

    杜塞爾嘀咕著,困難地越過一群又一群的人,想找個不會和別人擠碰的地方,他最厭惡和別人肌膚相觸,更何況那些人還是髒兮兮的農民。但他每走幾步就會被懸掛的綵帶纏住脖子,或絆到什麼雜七雜八的東西,再不然就是被別人擠倒。他好不容易才逃到中庭邊上,臉色也和隨火起舞的飛灰一樣,黑透了。

    石板鋪成的廣場上到處是火炬和火堆,把人們的笑臉映得格外燦爛。夜空像一個巨大的帳蓬,把火光、色彩和喧囂都暖暖的裹了起來。空氣中充斥著木柴燃燒的氣味,烤肉和酒的氣味,還有過多人聚在一趄被熱度蒸散的氣味,初春的冷空氣被趕得無影無蹤,禮儀和階級都被扔到一旁,這是少數農夫可以追逐仕女,騎士和馬伕稱兄道弟的日子。

    杜塞爾站在樹籬旁邊歇口氣,他旁邊是一個雜耍團,看來似乎不怎麼受歡迎,圍觀的人愈來愈少。他踞趄腳看了一圈,喬康達連影子都不見,他不禁為自己飽受冷落生起氣來。

    「是你自己不陪我的,可不能怪我溜……」他賭氣的朝人群扮鬼臉,轉身想走。

    「……我記得你還有一個兄弟嘛……叫杜塞爾,是不是?」教養良好的纖細聲音突然從樹籬另一側傳來,在洶湧而至的笑聲中顯得微弱、杜塞爾也不以為意,但——

    「少提那傢伙。」冷峻的聲音和伯爵如出一轍。「我沒有兄弟。」

    杜塞爾好像被人當面打了一拳,正要跨出去的腳硬生生停下,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來。

    銀鈴般的笑聲響起來。「你這麼討厭他啊?」

    「如果是你呢!」

    「得啦!」她又笑了。「哪個家族沒一兩個私生子?我伯父就有一個,還不是養在家裡!」

    「好吧,我就是看那小子不順眼,搞不懂父親為什麼要承認他,如果——」

    他——聽到了什麼?

    杜塞爾驚惶的退後一步,掙扎著吸了一大口氣,那空氣好冰,從肺一直蔓延到全身,讓他不由自主的發起抖來。他困難的將剛才聽到的話重組一遍,試著從其中找出不同的意義,他一定誤解了他們的意思,這裡吵得不得了,他一定沒把話聽完全——

    笑聲和腳步聲同時揚起又遠去,他們要離開了。在杜塞爾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前,身體就已經自動衝了出去。

    「唉呀!」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被他嚇了一跳,捉住嘉納得的手臂。

    嘉納得眉頭一皺,萬般不耐的說:「是你呀?有什麼事嗎?」

    「你們——」在火光照射下,杜塞爾的臉色蒼白得嚇人,聲音也嘶啞得難以辨識。「你們說的——」

    「你聽到了?」少女害怕的輕聲叫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他把指節握得發白。「是真的嗎!」

    「你身上流的血,自己應該最清楚啊!」嘲弄的聲音扔回來。

    別再問下去,別聽……杜塞爾心中似乎有聲音在說,但他還是大叫起來:「告訴我!」

    「還不懂?」嘉納得嘴角揚起輕蔑的微笑。「去照照鏡子,親愛的弟弟,你哪個地方長得像父親了?」

    「那……誰……我的……」聲音卻硬在喉間,他怎麼樣也說不出那個字來。

    嘉納得聳聳肩。「一個不知道姓啥叫啥的吟遊詩人……你出生後,母親就跟著他跑掉了,沒人知道他們去哪裡……」

    杜塞爾退後一步,嘴唇咬得發白,拳頭握得緊緊的,全身上下似乎緊繃到一碰就會碎的程度。少女緊張的看著他,拉了拉嘉納得的袖子,「好啦、別——」

    杜塞爾再退一步,轉身在黑暗中拔足狂奔起來,彷彿身後有十條獵大在追他。少女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建築物後方,打了個寒噤。「這麼對他好嗎?」

    「反正他遲早要知道的。」嘉納得淡漠的說。

    「他還是個孩子哪!……他幾歲了?」

    「十……十一吧?我不知道。」

    「他還真不是普通的好看,是吧?」

    「是啊……」他喃喃的說。「不祥之子……看那長相就知道了。別再談他了!我們去跳舞吧!」

    好黑……這是杜塞爾回過神來時,唯一的感覺。

    喧囂聲離得很遠很遠,卻沒有消失,聽起來就像夢中的海潮聲。

    他好像是整個人栽在花園裡。什麼時候倒在這兒的他也不記得了。

    這不可能是真的。嘉納得只是在捉弄他而已。他不是一向以折磨這個弟弟為樂嗎?

    臉上冰涼的觸感使他撿回了一點存在感。他撐起身,掌心抵頭不知是什麼植物的刺,好痛。

    這當然是真的。嘉納得用嘲笑的口氣說出來的,是大家都已知道,而其實杜塞爾也明白,只是不願去承認的事實。

    應該哭的,他想。但卻發現臉上一滴淚也沒有。連心中尖銳的疼痛也已變得冰涼。

    他終於知道伯爵眼中的火焰是什麼了。杜塞爾曾經花了十年去吸引他的注意,現在才知道,愈是這麼做,就愈是讓伯爵痛苦。

    「如果我沒有出生……大家也許會好過點。」

    掌心一點尖銳的痛已經轉成呆滯,濕濕黏黏的,不知道是露水還是血。

    「會嗎?……」

    但是……有人還在等他。

    「我是不是不在比餃好?………」

    他跑掉這麼久,喬康達會擔心的。

    他像作夢般的爬起來,遲鈍而僵硬的把身上拍乾淨,跌跌撞撞的朝那圈人群形成的漩渦走去。

    「咦……?」喬康達從人群中退下來,想找他的學生時,杜塞爾已經不見人影了。「去跳了嗎?可是……感覺不到他在這裡,該不會真的溜走了吧?」

    喬康達在左右張望,焦急帶著畏懼的聲音叫住了他。

    「大人……喬康達大人!」

    他回頭,熟識的廚娘扭絞著雙手,緊張的看著他。「大人,很抱歉在這個時候打擾您,可是我……我女兒已經病了兩天,剛才我看她情況更惡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好,好,你別慌,到廚房側門等我,我回去拿藥!」

    廚娘千謝萬謝的離開,喬康達決定先把杜塞爾的事擱到一邊,病人要緊。

    為了避開大廳的人潮,他從側門的樓梯上去,轉進二樓的走廊。此時,他聽到身後來含糊不清的咆哮屍。

    「站住……站住!你這低賤的傢伙,竟敢出現在我面前:我才不會讓你得逞——」

    熟悉卻情緒失控的聲音被石壁反彈回來,喬康達吃的回頭,想知道是誰引起伯爵這麼大的憤怒,然後他更驚訝了,因為伯爵的目標是他。

    「還不滾……!你在跟我挑釁是吧?我劈了你——」

    「老………老爺!」原本扶著伯爵的管家拚命想抓住他,被超乎想像的巨力揮開,撞到牆上,頭昏腦脹的跌坐下去。伯爵昏醉的眼中泛出極恨的殺氣,用不穩的手抽出佩劍,步履踉蹌的朝喬康達衝來。

    喬康達退後一步,眼前雖是爛醉的人,那把劍的鋒刃可是磨得雪亮。他在狹小的空間中閃過一擊,劍砍到牆上,其力道帶著極度的憤怒,似乎連火星都濺出來了。喬康達在袍子的掩護下飛快出腳,勾倒了伯爵,巨大的身軀搖晃了一下,無力的垮在地板上,劍平飛出去撞在牆角,發出鈍重的聲響。

    喬康達很快蹲下確定伯爵沒有大礙,只是醉得不省人事,酒氣熏人。管家很快趕上來,剛才那一幕在他眼中,只是伯爵想攻擊喬殷達,又失去平衡而摔倒,底下的動作他完全沒看到。

    「伯爵沒事,只是睡著了。」喬康達若無其事的說,剛才的衝擊好像對他一點影響都沒有。事實上他正在快速的盤算,那個女孩固然重要,但今天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他還是先解決這邊的事吧!

    「要我幫忙把伯爵扶回去嗎?」他有禮的提議,以管家的體型是絕對搬不動伯爵的。

    「喔……好、好的!」管家被喬康達的態度鎮住,反而答得有點驚慌。

    儘管兩人合作,這工作還是很辛苦,他們半扶半拖的把伯爵弄回房,幾乎是用丟的把他放回床上。喬康達偷偷打量著首次進來的房間,樸實的擺設很合伯爵給人的印象。

    管家在他身邊乾咳一聲。「很抱歉發生這種事情,就請您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好嗎?」

    「沒問題。」喬康達微微一笑。「不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總有權利知道吧?!」

    「……」管家不知道是該驚訝還是該生氣,這個教師輕輕鬆鬆就把他們抬到同等的地位,還說起權利來了!

    喬康達依然輕輕的說:「你不會不知道,伯爵每次看到我和杜塞爾,都是什麼表情吧?只是今天爆發出來了而已!」

    「我……我不知道。這件事也和你無關——」

    「忠心耿耿的管家真難擺平。」喬康達為難的歎了一口氣,把散亂的頭髮重新紮起,聲音突然一變而為低沉沙啞,有如拂過樹的暮風,又有如湧上岸激起泡沫的海潮。「把頭抬起來,先生。」

    管家不疑有他的注視著比他高的喬康達,然後就發不出聲音來了。那雙溫和的眸子似乎有股魔力,把他直往那清澈深逐的綠湖裡面拖,直到他全身麻痺,思緒也在一瞬間停頓了。

    「伯爵為什麼這麼生氣?他是把我認成誰了?」

    「我……我不……」

    「這件事和杜塞爾有關,是不是?」

    溫和的聲音清晰得像在他腦中直接響起,管家聽到有人回答,是他自己的聲音,卻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那年秋天的風景突然浮在他跟前,好清楚,好緩慢,他幾乎可以數清細節……

    「……夏天……是夏天結束的時候……有個外地人來這裡……一個吟遊詩人,長得……非常漂亮,金色的頭髮,透明的眼睛,他說自己是……半精靈……」

    「……半精靈……」喬康達低聲自語蓄。「原來……」

    「夫人把他留在堡裡……她喜歡樂器詩歌,那幾年身體又不好,老爺……老爺也允許……」管家結巴起來,表情變得扭曲。

    「說。」喬康達加重了語氣。

    「……冬天的時候夫人懷孕……隔年……收割的時候生下了杜塞爾少爺……大家一看就明白,那孩子……長得跟樂師一模一樣,老爺氣得不得了,然後,夫人和樂師就夫蹤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哪裡……」

    「這樣啊……」喬康達沉吟著。「我明白了,謝謝你。」他湊近管家。「等我離開這裡,你才得自由行動,把你剛才說的話全忘了,全忘了……」

    管家茫然點頭,那神情好像沉醉在夢中,又好像被抽離了魂魄,僅留一具軀殼。

    喬康達轉過身,無聲無息的離開伯爵的房間,動作流暢輕盈得像水流過一樣。

    「啊啊,耽誤了不少時間,可對不起廚娘了。」他很快回到自己房間,收拾起藥草和工員。一定下樓,沒有止息跡象的歡樂聲便狂撲而來,他在轉角撞上一個人。

    「小心……咦,杜塞爾,原來你在這,你剛跑到哪裡去了?」他的聲音陡變,彎下身。「發生了什麼事?你的臉色差勁透了!」

    杜塞爾抬起頭,他原本想乾脆回房去冷靜一下的,但喬康達的聲音讓他突然鬆懈,幾乎忍不住盈眶的淚水。

    「我——」他哽住,聲音硬是發不出來。不,不可以說,就算對象是喬康達,他也無法確定說出來會招致什麼後果——更重要的是,他不願再回想,更不願親口說自己是個父不詳的雜種!

    「我沒事,這裡太吵了啦!」他嚥下一口口水,勉強牽動嘴角。「你拎著這些東西上哪兒去呀?」

    「廚娘的女兒生病……你真的沒事嗎?小子!你看起來一副快死掉的樣子!」他把塞爾拉近,一手復住他的額頭,是涼的。

    「跟你說沒事了!」他粗暴的一把拽住喬康達往裡面走。「我也跟你去看她!再待在這個地方,我才真的要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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