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前進 第三章
    傑克·艾格哈特突然覺得他和他的搭檔沃爾夫·克魯什之間的互相瞭解並不足夠,他知道沃爾夫是大木筏的策劃部經理,知道他年輕有為,知道他是個有著一半的印第安血統的白人……可是傑克卻沒有仔細觀察過他的樣貌。對於探險經歷豐富,並且行為嚴謹的傑克來說,這是一種斥責。一個好的動物攝影師會先把動物拍攝下來然後才去觀察,傑克也會提前瞭解每一處他即將涉獵的地區,還有他的夥伴。所以如果那些臨時的夥伴都要接受傑克事先的觀察,那麼為什麼他卻偏偏沒有同樣的對待沃爾夫呢?

    傑克不太習慣質疑自己,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到過許多地方,即使是遇到危險的時候,他也一樣自信,所以第二天上路以後,他顯得有些沉默。

    不過他的沉默很快被沃爾夫打破了。

    事情是這樣的:他們順著一段湍急但不危險的河道劃下去,兩岸樹木的枝葉低懸在河面上。沃爾夫彎著腰不知道正在船艙裡摸索什麼,一根樹杈上的樹枝穿過他的皮帶,他還沒有來得及對眼前的形勢發表自己的意見,傑克也沒有來得及幫助他做什麼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就被吊到半空中。

    船繼續向前走,沃爾夫卻掛在原地。他掙扎著用雙手去抓船,卻只抓到了一袋土豆。他掛在那裡的樣子挺滑稽,頭朝下,屁股朝天,還抓著一袋土豆死不放手。

    樹枝啪嚓一聲斷了,沃爾夫和那袋土豆都掉進河水裡洗了個澡。

    傑克立刻停下了他們的獨木舟,他把船推到河灘上,站在那裡等著沃爾夫搖搖晃晃的從水裡爬出來,走到他的面前。

    河水浸濕了沃爾夫的襯衫,那些布料貼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強健的上半身,無論是結實的肌肉,還是平坦的小腹,都彰顯著他完美的身材。他略顯黃色的皮膚,此時此刻看起來更像是長時間接受陽光照射的結果。黑色的短髮柔軟的貼在他濕潤的頰邊,讓那張輪廓深刻的臉變得不同尋常的充滿了魅力。還有那雙黑色的眼睛,就像亞馬遜一樣散發著神秘的氣息。

    一直沒有怎麼在意的沃爾夫的形象,卻在才剛引起傑克注意的一瞬間就深深的印刻在他的心裡。

    多麼不可思議啊……

    傑克不知道他此時此刻的心情該如何去形容,或許,根本就沒有合適的詞藻和語言可以去形容。

    他從來不知道沃爾夫原來是這樣一個具有如此魅力與氣勢的人。

    就像一個一直躲藏在面具下的王者突然在他的臣民面前展現出他真實的面貌。

    「傑克?」

    傑克從迷茫中回過神來的時候,沃爾夫的臉就在離他很近的地方,於是不可避免的,他的視線落入沃爾夫黑色的瞳眸,他在那裡面看到了他自己,不禁紅了紅臉,這樣近的距離,他不習慣。

    可是沃爾夫卻以為是傑克頭上的傷引起了發熱。

    「你沒事吧?」沃爾夫熱心的伸手想要試探傑克的體溫。

    「不,我沒事。」傑克反射性的往後退了兩步,拉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他總是這樣。沃爾夫不無尷尬的耷拉下自己伸出去的手。彷彿屬於傑克的世界,他永遠都無法靠近。

    沃爾夫抬頭看了看懸在空中的太陽高高的在樹冠的頂端,「我們就在這裡吃午飯吧。」他建議著,也希望太陽的熱度可以很快烤乾他一身的透濕。

    沃爾夫用長矛插了幾尾鮭魚,在河岸上支起火堆把它們烤熟,新鮮的魚美味多汁,他們都忍不住多吃了一點。

    就在他們吃午飯的當口,一個不速之客加入了他們的野餐會,那是一隻貘。在亞馬遜,這種動物到處可見,而且體形龐大,不過對於人類而言,它們並不危險,甚至有的印第安人會在自己的村莊裡飼養一兩隻貘當作寵物。

    「在我們的故事裡,我們死去之後的靈魂就會變成貘,我們在月光下四處奔跑企圖躲避月亮的追殺。」沃爾夫伸手去摸那只貘,就像對待一個同伴一樣。

    他的話裡的「我們」有點指代不清,但是傑克明白,那是一個印第安人的傳說,關於月亮、貘、和他們的傳說。

    午飯過後他們又在行進的路上遇到了許多激流,不過對付那些拚命旋轉以及飛速流逝的河水,他們的經驗越來越老到。這無疑是一項刺激的活動,它甚至可以讓人們只是集中精力在如何克服一道道急流,於是傑克無暇再去顧及自己的異常和對沃爾夫的態度在心理上的轉變,而糟糕的是,沃爾夫忘記了提醒傑克他們應該在上一個河道的岔口就轉彎的。

    「那接下來會怎麼樣?」傑克坐在船頭問沃爾夫,他盯著前面,就怕一個不小心撞上礁石翻了船。

    接下來會怎麼樣沃爾夫也不知道,他從來沒有到過這邊的河道,所有的航線都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至於其他的支流和岔口,他和第一次來亞馬遜的傑克一樣陌生。

    他們別無選擇的駛進了一個峽谷口,兩道懸崖筆直的從水中拔起。也許他們應該在駛進這裡之前轉頭回去,兩個人都有這樣的想法,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誰也沒有提出來,誰也沒有停止他們繼續向前走的狀況。

    懸崖很高,而且距離很近,他們的頭頂上的一線藍天,看起來十分遙遠。沃爾夫高聲呼喊了一聲,他的聲音上升著,在崖壁間迴盪的速度越來越快,最後變成一陣彷彿悶在喉嚨底的可怕的聲音,然後,消失在峽谷之中。

    傑克的心情有點煩躁。

    峽谷曲折逶迤,每到拐彎處,傑克都格外留神以防意外,但是什麼事情也沒有。河裡沒有礁石,水很深,非常湍急。

    拐過又一個河灣的時候,有種微弱的響聲順著峽谷隱約飄過來,可是還沒有等傑克判斷出來那是水聲還是風聲,它就消失了。

    抬頭望著那陽光明媚的藍天,就像透過牢房的鐵窗向自由的世界張望。傑克覺得孤獨,這種向來只在回家之後發現根本沒有人關心他在哪裡都在幹什麼的時候才會出現的孤獨感,莫名其妙的突然在這裡浮現。他本能的把槳深深的插入水中,把獨木舟划得更快,全然不顧前面會有什麼危險。他的心有點亂,但是卻只有一個念頭——趕快劃出這峽谷。

    又一陣響聲飄過來,獨木舟飛快的拐過一道河灣,傑克原本指望看到峽谷豁然開朗,可是沒想到,峽谷反而顯得更加狹窄。峽谷上方,兩岸的大樹的枝葉緊緊的纏在一起,他們就好像是在隧道裡行船,眼前突然一黑。

    「沃爾夫。」傑克突然打破沉默。

    「我在這兒。」沃爾夫的聲音仍然和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一樣帶著些冰冷的氣息,但是傑克卻覺得安心。

    有一個人,和他在一起。無論前面是什麼無論會遇到什麼,都和他在一起。

    這種奇妙的感覺讓傑克覺得陌生,但是在這一刻,他突然變得不在乎。他一直讓自己做得很好、很出色,他獨立、效率高、工作的完成度高,有很多人誇獎他,有很多人認識他、知道他……可是他沒有真正的朋友。這也許聽起來很可笑,可是他,傑克·艾格哈特真的沒有可以一起到酒吧喝酒、一起談天說地、一起吃午飯喝下午茶的朋友。他很孤獨,除了艾默斯,沒有人真的試圖走近過他,他們都只是站在遠遠的地方遙望著,彷彿在另一個永遠沒有交集的世界。

    ……他很孤獨。

    黑暗更濃了,傑克連手裡的船槳也看不清了。黑色的水,黑色的崖壁融成黑色的一片,掌舵也變得無濟於事,只好把船交給河水。

    如果河中心正好有塊巨石,那就自認倒霉吧。

    傑克深深的吸了口氣,然後吐出去。

    「傑克。」

    「什麼?」

    「我們周圍有東西在飛,是蝙蝠。」沃爾夫剛說完,他們四周的空氣就開始震動起來,彷彿到處都是蝙蝠,它們不斷的拍打著翅膀。

    洞裡到處是鳊蝠尖細的叫聲,幸好它們可以在黑暗中避開所有的障礙物,所以他們不用擔心會有蝙蝠撞到他們身上。

    只要那些蝙蝠不是吸血蝙蝠。

    傑克突然又聽到了水聲,聲音漸漸變成更響的轟鳴,雖然仍然離他們很遠。會是瀑布麼?難道他們就這樣兩眼一抹黑的要被衝向瀑布,在看不見的礁石上摔個粉身碎骨?

    不。

    傑克雖然有些消沉,但是他相信自己。沃爾夫在這裡長大,可是探險的閱歷未必有他豐富,而且在學校唸書和坐在公司辦公室裡的日子只會讓一個人的身體反應變得遲鈍,但是他不一樣,他已經學會如何在自然中主宰自己的命運。

    河水似乎突然拐了個彎兒,獨木舟擦過一道石壁。慌忙中,傑克伸手去抓石壁。他的手像犁耙似的在密密麻麻的趴在石壁上的蝙蝠堆中犁過。水流把船拽開,船又匆匆忙忙的向前漂去。

    峽谷開始微微發亮,他們看得見蝙蝠的盤旋和上下飛撲。然後隨著光線越來越強,前方的水聲也轟鳴地越來越響亮。

    他們就要從這裡出去了。

    頭頂上開始出現一些縫隙,又拐過一道彎,黑暗的崖頂突然進開,兩道陡峭的懸崖逐漸變成坡勢平緩的石岸。

    他們歡呼起來,外面的光,亮得睜不開眼,清新的空氣夾著濃濃的水霧撲面而來,滾滾的河水翻著白浪。

    可惜他們並沒有高興太久。天水相接的地方似乎就是河流的盡頭,小船拚命的朝著那裡衝過去,他們連靠岸的可能都沒有。

    「瀑布!」水聲太大,淹沒了傑克的聲音。

    他拚命的划槳,沃爾夫也跟著一起拚命的划槳,只有把小船划得飛快,讓它衝過瀑布頂,平落下去,而不是垂直的往下衝,他們才有希望。

    獨木舟像離弦的箭一樣騰空飛出,在最後一剎那,沃爾夫改變划槳的方法,他使勁的逆著水劃,讓船頭朝上。

    他們不停的下落,下落……穩穩當當的落在深水裡,雖然眨眼間,白浪滔滔的強大的漩流沖翻了小船。

    他們在激流中搏鬥,奮力的把船扶正,捆住行李的繩子很結實,所以他們可以暫時不必擔心丟失行李的事情。翻著白沫的波浪一次又一次劈頭蓋臉的把他們按下去,但是他們很快就浮出水面,把船往岸邊推。

    可是當沃爾夫推著獨木舟爬到岸上的時候,他發現傑克不見了,他以為傑克一直都在他的身邊和他一起努力的推著小船,可是在他印象中應該是傑克的位置並沒有人影。

    「傑克!」他馬上轉身看向瀑布下的深潭,剛才他們和水流搏鬥的地方也沒有傑克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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