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幽靈 第十章 化妝舞會
    沾滿污泥的信封上沒貼郵票,只寫著「請轉交拉烏爾·夏尼子爵」,以及一行鉛筆寫的地址。這封信肯定是她夾著鈔票扔在路上,希望過路人撿到,並把信按地址交給拉烏爾。果然,有人在歌劇院廣場上發現了這封信。拉烏爾懷著熱切的心情把信重讀了一遍。

    很快,他的心又死灰復燃。克裡斯汀娜再也不是那個忘恩負義的壞女人,又重新成為他心目中那個過於敏感和輕率的女孩,那個無辜的受害者。此時此刻,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受害者?她究竟受著什麼樣的折磨?拉烏爾焦慮地揣測著。儘管如此,這樣的痛苦也比把克裡斯汀娜想像成虛偽的騙子較能接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誰在脅迫她?什麼樣的魔鬼,拿什麼樣的武器迷住了她?……

    如若不是用音樂,還會是什麼武器呢?是的,是的,他越想越覺得,答案一定在這上面。難道他忘了在佩羅,克裡斯汀娜曾對他講過音樂天使的故事?她講的故事難道不能幫他解開那一個個讓他苦苦思索的謎團嗎?老達阿埃去世之後,他是否忽略了克裡斯汀娜所承受的絕望——對生命,乃至對藝術都萬念俱灰?在音樂學院的那些日子裡,她就像—。架被剝奪了靈魂的唱歌機器。而突然間,彷彿受到神靈的啟示,她獲得了新的生命。音樂天使肯定來過!《浮士德》中的瑪格麗特一角使她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啊!音樂天使!他究竟是誰?誰在她的眼中扮演這個神奇的天才大師?是誰居然知道老達阿埃所講的那個傳說,並且利用它,從而把克裡斯汀娜捏在手心,像擺弄一件毫無抵抗力的樂器似地隨意支配呢?

    這樣的奇遇也並非絕無僅有。拉烏爾想起發生在貝爾蒙特女王身上的故事。剛剛失去丈夫時,絕望使她變得神志不清……一個月以來,女王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哭泣。身體和精神都越來越麻木,生命也危在旦夕。每天晚上,她都被抬到花園裡,而她似乎根本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拉夫是德國最偉大的歌唱家,正巧來到那布勒斯,想參觀享有盛譽的女王花園。女王的一名僕人便請求大歌唱家躲在女王躺臥的小樹林後面唱歌。拉夫答應了,唱的正是女王新婚時,丈夫為她唱的小曲。這首歌曲生動感人,極富表現力。它的旋律,歌詞,以及歌唱家的美妙歌喉深深打動了女王的靈魂。她頓時淚如泉湧……她哭了,得救了,而且一直堅信,那晚,她的丈夫從天而降,為她演唱昔日的情歌!

    「是的……那天晚上!……一天晚上,」拉烏爾想著,「唯一的晚上……煙是,這個美麗的幻覺是經不起時間考驗的!」

    充滿幻想而且悲傷欲絕的貝爾蒙特女王,如果在三個月內每晚都聽見這樣的歌聲,最終依然會發現躲在樹林後面的拉夫。

    而三個月來,音樂天使卻每天都給克裡斯汀娜上課……啊!這是位多麼敬業的老師!……現在,他居然帶著學生在樹林裡散步!……

    拉烏爾蜷縮的手指,從胸前抓過,那顆滾燙的心彷彿要被妒火燒壞,全身如撕裂般疼痛。毫無經驗的拉烏爾不知道姑娘邀請他參加化妝舞會,玩的又是什麼遊戲?一位歌劇院的女演員會把善良的戀愛新手愚弄到何種地步?多麼可悲啊!

    他的內心矛盾重重,再也不知自己究竟應該同情她還是詛咒她。但他最終還是糊里糊塗地穿上了一件白色帶帽的長外套。

    約定的時間到了。他戴著用厚長花邊裁剪而成的半截面具,穿著白衣,覺得自己這一身浪漫的舞會妝扮非常可笑。一位上流社會的紳士絕不會為了參加劇院的舞會而穿得怪模怪樣,這定然要被人視為笑柄。但另一個念頭又讓他放寬了心:沒人能認得出他!這張面具和這身服裝還有一個好處: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四處遊蕩,像在家一樣,把憂鬱和悲傷通通寫在臉上,而不必偽裝。他無需再為自己添加面具:他已經戴上了!

    此次舞會是個相當特別的節慶,正巧在齋戒日前,為慶祝一位著名畫家的生日而舉行。他善於畫昔日的繁華景象,是加瓦爾尼的一大對手。加瓦爾尼用鉛筆畫了許多優美的田園風情,他的畫作把人們心中永遠的記憶銘刻下來。舞會的氣氛活潑,嘈雜,也比一般的舞會更加開放。許多藝術家相約於此,後面還跟著模特和學員。午夜時分,人們開始狂歡。

    拉烏爾在差五分到十二點的時候登上通往劇院大廳的台階,大理石的台階上全是身著五顏六色奇裝異服的人,周圍是全世界最豪華的佈景。再滑稽可笑的面具,他都無動於衷,也不理會任何笑鬧。幾對已經玩瘋的情侶的親熱場面,他也無暇顧及。穿過大廳,避開一群跳法蘭多拉舞的人,他終於走進克裡斯汀娜在信中提到的那個小客廳。地方雖小,卻擠滿了人。原來,出去吃東西或者回大廳拿香檳都必須經過這裡,使這個地方人聲鼎沸,充滿了熱情歡樂的氣氛。拉烏爾想,克裡斯汀娜之所以為他們的秘密約會選擇這麼嘈雜的地方,而非某個安靜的角落,必定是因為在這裡戴上面具,比哪裡都更隱蔽。

    他靠在門邊等著。沒多久,一個身著黑色化妝舞會長袍的人走過來,迅速抓住他的指尖。他明白,就是她了!

    他跟在後面。

    「是你嗎?克裡斯汀娜?」他低聲問道。

    黑色長袍猛地轉過身,把手指舉到嘴唇的高度,示意他別再叫她的名字。

    拉烏爾於是默不作聲地跟在其後。

    在如此神秘的情況下重逢,他真害怕再次失去她。對她,拉烏爾再也感覺不到一絲恨意,甚至認為她的奇怪所為,也沒什麼可以指責的。他已準備好所有的寬容、諒解和懦弱,因為他愛克裡斯汀娜。而且,她很快就會向他解釋自己為何突然失蹤。

    黑色長袍不時回頭,看看白大衣是否還跟在後面。

    當拉烏爾跟著克裡斯汀娜,又重新穿過劇院大廳時,不由地注意到在所有嘈雜而瘋狂的人群中,有一撮人……簇擁著一個裝扮奇特的來客,他的樣子著實令人毛骨悚然。

    他穿著一身猩紅,骷髏頭上戴著一項特大的羽毛帽。啊2那顆骷髏頭簡直維妙維肖!劇院的年輕學員們將他團團圍住,為他成功的裝扮喝彩,問他請的是哪家店舖的高手,居然描繪出如此逼真的骷髏頭。就連真正的死亡之神,恐怕也要慚愧不如!

    這位戴著骷髏面具,羽毛帽,穿猩紅色衣服的男子,身後還拖著紅絲絨大衣,像一團火焰在地板上熊熊燃燒。大衣上還繡著一行金色的字:「不要碰我!我是死亡之神!」每個人讀過這句話後,都要高聲地重複一遍。

    有人想動手碰他……但從紅色衣袖裡伸出一隻骷髏手,猛地抓住那個冒失鬼的手腕,可憐的人立刻感覺到被枯骨牢牢扣住,死神緊緊地捏著他,似乎不肯放手,他不由地發出痛苦而恐懼的叫喊。最後,死神還是放過了他,冒失鬼發了瘋似地逃入哄笑的人群。正在這時,拉烏爾與這個可怕的人擦肩而過,而他也正巧在這時轉過頭來看著拉烏爾。子爵差點沒大叫出來:「佩羅鎮的死人頭!」他認出來了!……他幾乎忘了克裡斯汀娜的存在,想衝上去,但身旁的黑長袍似乎也受驚不小,一把抓住拉烏爾的手臂,拉著他走出大廳,離開了死亡之神和他周圍的那群烏合之眾。

    黑色長袍不停地往回看,有兩次,他大概又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腳步越來越快,像是被人追趕一樣。

    就這樣,他們爬了兩層樓。那裡的樓梯和走廊都空無一人。黑長袍推開一間包廂的門,示意白大衣隨她進去。克裡斯汀娜(沒錯,正是她,拉烏爾聽出了她的聲音)立刻關上房門,並且低聲囑咐他呆在房間內側,千萬別讓人看見。拉烏爾摘下面具,而克裡斯汀娜仍戴著。正當他想請求她摘下面具時,卻驚訝地發現她緊貼在門板上,屏氣凝神地聽著外面的動靜。然後,她把門微微打開,從門縫往走廊裡一看,低聲地說:「他應該上了樓,到盲人化妝室去了!」……突然,她大叫一聲:「他又下樓了!」

    克裡斯汀娜想把門關上,卻遭到拉烏爾的阻擋。他看見在樓梯的最高一級台階上擱著一隻穿紅鞋的腳,接著是另外一隻……然後,死神的猩紅色大衣緩慢而從容地拖了下來。他又一次見到了佩羅鎮的骷髏頭。

    「就是他!」他大喊,「這次,我絕不會放過他!……」

    在拉烏爾欲奪門而出的那一剎那,克裡斯汀娜關了門。他極力想把她推開。

    「他是誰?」她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您不會放過誰?」

    拉烏爾猛地一推,想推開擋在面前的姑娘,但她的力量居然大得驚人,再次攔住了他。他頓時心領神會,或者說自認明白了一切,突然變得怒不可遏。

    「他是誰?」他憤怒地叫嚷著,「是誰?就是躲在那張醜陋的死人面具底下的男人!佩羅鎮墓園裡那個邪惡的魔鬼!紅衣死神!還是資小姐的朋友,你的音樂天使!但是,我要撕掉他的面具,他的偽裝,我自己也一樣!這一次,我們要拋開一切的虛偽和謊言,真正地面對。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愛的是誰,誰又在愛你!」

    說完,他瘋了似的狂笑一聲,而克裡斯汀娜卻在面具底下痛苦地抽泣著。

    她悲傷地伸出雙臂,橫在門前,擋住拉烏爾的去路。

    「看在我們相愛的份上,拉烏爾,您不要出去!……」

    他怔住了。她說什麼?……看在他們相愛的份上?……可是她從未這麼說過呀。以前也並非沒有這樣的機會……她曾見拉烏爾淚流滿面,祈求她說一句能帶來希望的話語,然而,她什麼也沒說!……那次,在佩羅墓園,他受了驚嚇,外加受凍,昏迷不醒,被人抬回旅館時,她難道沒看見嗎?就在他最需要她照顧的時候,她留在他身份了嗎?沒有!她悄悄地逃走了……而此刻,她居然還敢說她愛他!說「看在我們相愛的份上!」鬼才信呢!她只不過想藉此拖延時間,好讓紅衣死神溜之大吉……至於他們的愛情——她分明是在撒謊!

    「你在撒謊,小姐!」他的語氣雖充滿恨意,卻也不失稚氣,「你並不愛我。你從來沒愛過我!只有像我這樣的可憐蟲才會任人玩弄,任人羞辱!當我們在佩羅鎮第一次相會時,你為什麼要用那樣的態度,用那樣快樂的眼神默默地注視著我?縱容我所有的希冀,所有忠貞的希翼。我為人正直,所以,我以為你也會是一位正直的女人,而你卻只想捉弄我!你捉弄所有的人!當你與那位紅衣死神在舞會上漫步時,你善良的監護人卻依然堅信你的誠實。你無恥地踐踏了她的清白!……我鄙視你!……」

    說著,他哭了。克裡斯汀娜任他辱罵。她只有一個念頭,就是無論如何要攔住他。

    「拉烏爾,總有一天,你會求我原諒你今天這番惡毒的話。而我,我不會怪你的!……」

    他猛烈地搖頭。

    「不!不!你簡直把我逼瘋了!……曾經以為,我這一生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娶一位唱歌劇的姑娘!……」

    「拉烏爾!……可憐的人!……」

    「我會羞愧而死!」

    「你要好好地活著,朋友!」克裡斯汀娜的聲音完全變了,卻依然沉著地道出,「永別了!」

    「永別了,克裡斯汀娜!……」

    「永別了,拉烏爾!……」

    年輕人踉蹌著上前一步,又諷刺了一句:

    「哦!你應該不會反對我偶爾來劇院給你捧捧場吧?」

    「我再也不會唱了,拉烏爾!……」

    「真的嗎?」拉烏爾倍加諷刺地反問道,「他一定為你安排了更多的樂趣,真令我佩服!……但是,近幾天,我們或許能在森林大道上面見呢?」

    「不會的,拉烏爾,在哪裡都不會的,您再也見不到我了……」

    「可以知道你要去什麼魔鬼地方嗎?……你又要去哪個地獄,神秘的小姐!……戰者去哪個天堂!……」

    「我就是來告訴你這件事的,但是現在,我什麼也不想說了……你不相信我!你已經對我失去了信心,拉瑪爾,一切都結束了……」

    當她說「一切都結束了!」這句話時,聲音竟是如此地絕望,拉烏爾不禁一顫,悔恨開始吞噬他的心……

    「不管怎樣,你應該告訴我這究竟是為什麼!……你是自由的人,不受任何束縛,你可以在街頭隨意漫步,可以穿著黑色的長袍來參加舞會,你為什麼不回家呢?這十五天來,你究竟在幹什麼?你對瓦雷裡夫人講的音樂天使的故事是什麼意思?有人利用你的輕信欺騙了你。這是我在佩羅鎮的親眼所見。現在。你心裡十分清楚,克裡斯汀娜,我覺得你並不糊塗,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是,瓦雷裡夫人卻受了你的騙,聽信了你的那套說辭。克裡斯汀娜,我請你解釋清楚!這究竟玩的是什麼鬧劇?」

    克裡斯汀娜取下面具,只說了一句:

    「這是場悲劇!朋友……」

    拉烏爾看著她的臉,禁不住又驚又恐地叫出聲來。昔日紅潤的面色已完全消逝,那張溫柔迷人,嫻靜而優雅的面龐蒙上了一層慘白的顏色,顯得痛苦不堪!痛苦在她的臉上無情地挖鑿出一道道裂痕。湖水般清澈明淨的眼睛,此刻卻顯得昏暗、神秘、深不可測,籠罩著憂鬱的陰影。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拉烏爾顫抖著伸出雙臂,「你答應過會原諒我的……」

    「或許吧!……或許有一天……」她說著,又重新戴好面具,轉身離去,還揮揮手,示意拉烏爾別再跟過來。

    他想衝上去,可是她又轉過身,毅然決然地揮揮手,使拉烏爾不敢往前邁一步。

    他看著克裡斯汀娜飄然遠去……而後,他也下樓回到人群中,腦海裡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太陽穴劇烈地跳動著,心如刀絞,他每走到一處便問是否有人看見紅衣死神。而別人總是反問道:「誰是紅衣死神?」他就回答說:「是一位戴著骷髏面具,穿著紅色大衣的先生。」人們都說剛剛看見那個紅衣死神拖著紅大衣經過,但拉烏爾卻怎麼也找不著他。大約在凌晨兩點的時候,拉烏爾折回後台,來到可通往克裡斯汀娜化妝室的那條走廊上。

    他一步步地走向這個傷心的地方,敲了敲門,沒有回應。於是,他像上次尋找男人聲音一樣又鑽了過去。房間裡沒人,一盞煤氣燈滋滋地散發著微弱的光芒。一張小書桌上散放著一些信紙。他想給克裡斯汀娜寫封信。這時,走廊裡傳來腳步聲……他只得趕緊躲進用幕簾隔開的小客廳裡。一隻手推開了門,原來是克裡斯汀娜!

    他屏住呼吸。他想看個究竟!還想弄個明白!……直覺告訴他,他將參與這個秘密的一部分,或許,他真的會知道些什麼……

    克裡斯汀娜走進來,疲倦地摘下面具,把它扔到桌上。她埋下頭,雙手捧著那張美麗的臉,不停地歎氣。她在想什麼?想拉烏爾嗎?……不!因為拉烏爾聽見她輕輕地說了一聲:「可憐的埃利克!」一開始,他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深信世間最值得同情的人,就是自己,拉烏爾。以他倆目前的結局,她輕歎一聲:「可憐的拉瑪爾!」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然而,她搖搖頭又重複了一句:「可憐的埃利克!」這個埃利克究竟是什麼人,克裡斯汀娜會念叨他的名字?為什麼北國來的小仙女竟會為一個叫埃利克的人傷心,而對可憐的拉烏爾卻隻字不提呢?

    克裡斯汀娜開始寫信,表情沉著而平靜。拉烏爾仍然對剛才的一幕耿耿於懷,見她如此鎮靜,一股怨氣油然而生。「多麼冷酷無情!」他自言自語道。克裡斯汀娜不停地寫著,寫完了一頁又一頁。突然,她抬起頭,把信紙都塞進上衣裡……他似乎在仔細地聽著什麼……拉烏爾也聽著……該奇怪的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這遙遠的旋律?……一陣低沉的歌聲彷彿從牆裡傳出來……是的,好像是牆壁在歌唱!……歌聲越來越清晰……聽出了歌詞……聲音非常美妙、非常溫柔、非常迷人……不過,仍聽得出是個男人的聲音……它越來越近……穿過牆……進入房間,就在克裡斯汀娜的面前。她站起身,就像她身旁真的有人一樣,並開口對它說話。

    「我在這兒,埃利克,」她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您可遲到了,朋友。」

    拉烏爾躲在幕簾後面,仔細地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什麼也沒看見啊!

    克裡斯汀娜的面龐閃著光,毫無血色的嘴唇露出一絲微笑,像大病初癒的人看見病魔消退時,臉上所帶的那種笑容。

    沒有軀體的聲音又開始唱了,拉烏爾從未聽過如此絕妙的歌聲,它的每一個音符,每一次呼吸都把握得臻於完美。音域寬廣,音色雄厚而曼妙,高亢壯麗而婉約,激昂之處不失細膩,細膩之處又見激昂,融匯眾家之長,令人歎為觀止!它像一汪寧靜而純潔的音樂源泉,音樂的聖徒們可以濯而飲之,吮吸音樂的靈感,而後,他們的歌聲也被賦予了神的力量,達到超凡脫俗的境界。拉烏爾聽得激動不已,他開始明白克裡斯汀娜為何能夠在那晚的表演中展示出令人驚異的瑰麗音質和非凡激情,大概正是受了這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神秘大師的影響。拉烏爾還注意到,那些泛泛小調,經他一唱,竟然變得如此動人。他彷彿有把稻草唱成金條的本事。平淡的歌詞,簡單庸俗而且單調乏味的旋律,被他的呼吸吹上了天,插上了激情的翅膀。

    此刻,它正唱著《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新婚之夜」。

    拉烏爾看見克裡斯汀娜,就像那一夜在佩羅的墓園裡,聽到《拉扎爾的復活》時一樣,迎著聲音伸出雙臂……

    沒人能唱出他那樣的激情:

    「命運將你帶到我身邊,永遠不再離開!……」

    拉烏爾心如刀絞,他拚命地抗拒著這使他失去理智,失去意志和力量的魔力,此時此刻,他最需要的正是這些。他拉開簾子,向克裡斯汀娜徑直走去。而她這時正走向房間的牆壁,那是一面巨大的鏡子。鏡子映出克裡斯汀娜的身影,拉烏爾站在她的正後方,完全被她擋住,所以她看不見他。

    「命運將你帶到我的身旁,永遠不再離開!……」

    克裡斯汀娜仍繼續往前走,鏡中的影子倏地落下,兩個克裡斯汀娜——一個軀體和一個影子,相互碰撞、重合,拉烏爾伸出手,想一把抓住這兩個克裡斯汀娜。

    突然,一陣冷風拂過,拉烏爾頓時感到頭暈目眩,不禁踉蹌著連退幾步。眼前不止出現了兩個克裡斯汀娜,而是四個,八個,二十個……輕飄飄地把他圍在中間,嘲笑他。忽然間,人影全部消失,而他的手竟然一個也沒抓住。最後,一切都靜止下來,他在鏡中看見自己的影子,而克裡斯汀娜卻消失了。

    他衝到鏡子跟前,除了一面牆之外,什麼也沒有!但是,房間裡仍迴盪著幽遠而動人的旋律:

    「命運把你帶到我的身邊,永遠不再離去!……」

    拉烏爾用手拭去滿頭的汗水,在昏暗之中摸索著走到煤氣燈前。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在做夢,而是陷入了一場精彩的賭注,他不知該如何下注,或許這場遊戲會把自己吞噬。他覺得自己像個冒險的王子,為了愛情而冒犯了仙女的規定,只能甘受懲罰……

    克裡斯汀娜到底是從哪個地方離開的呢?

    她會從哪兒回來呢?……

    她還會回來嗎?算了吧!她不是說過一切都已結束了嗎?……牆壁停止了歌唱:「命運把你帶到我的身邊,永遠不再離去。」帶到我的身邊?誰的身邊?

    拉烏爾感到身心俱疲,像打了敗仗一樣,大腦一片空白。他坐在克裡斯汀娜剛才的位置上,像她一樣,把頭埋在手掌裡。再次抬起時,淚水已浸濕雙頰,他像個善妒的孩子,落著傷心的淚滴。這淚水並非是為了這不幸而神奇的結局,而是和普天之下所有的戀愛中人一樣,為情所致。他大聲喊道:「誰是埃利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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