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劇幽靈 第六章 魔琴
    關於克裡斯汀娜·達阿埃的坎坷經歷,我們稍後會作介紹。自從在告別晚會上取得空前成功之後,她幾乎又銷聲匿跡起來,僅在蘇黎世公爵夫人的家裡作過一次演唱。那晚,她唱了幾首自己最拿手的曲目。當時在座的某著名樂評人曾這樣稱讚她:

    「當我們聽到她所演唱的《哈姆雷特》時,簡直懷疑是莎士比亞本人指導她演唱奧菲麗婭一角……當她頭戴璀璨奪目的皇冠時,莫扎特真該走出他長眠的墓家,聆聽她的歌聲。不過,無需勞他的大駕,克裡斯汀娜·達阿埃在那首《魔笛》中出神入化的表現,高亢嘹亮的歌喉,或許早已響徹雲霄,不費吹灰之力地與他在天堂相會。一如她從斯科特洛夫村的小村姑搖身一變,輕而易舉地步入加爾聶先生所建造的金碧輝煌的巴黎歌劇院一樣。」

    然而,自從在公爵家演出之後,克裡斯汀娜再也沒有公開露過面。事實上,這段時間裡,她謝絕了一切的邀請和出演。在未提出任何理由的情況下,她辭退了一場預先答應好的慈善義演。她的所作所為讓人覺得她似乎不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又似乎是害怕再一次的轟動。

    她知道夏尼伯爵為了討他弟弟的歡心,一直積極地在裡夏經理面前替她求情。她給伯爵寫信以示謝意。並婉言拒絕了他的幫助。究竟是什麼原因使她有如此令人不解的行為呢?一些人認為是她高傲,目空一切,也有人認為是她謙虛,淡泊名利。事實上,真正的原因,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用這兩個字描述:恐懼。我一直深信克裡斯汀娜自己和她的觀眾一樣,對在她身上所發生的難以置信的變化感到震驚。我手裡有一封克裡斯汀娜寫的信(這封信後來一直由波斯人收藏),信的內容正與這個時期相關。再次讀完這封信,我確認克裡斯汀娜確實被自己的成功震驚了,甚至驚呆了,最後感到無限的恐懼。是的,是的……恐懼!「演唱時的我,根本不是我自己!」她在信中寫道。

    這個可憐、純潔而溫柔的女孩!

    她不再露面,夏尼子爵一次次地徒勞而歸。他寫信給克裡斯汀娜,請求登門造訪,見她一面。而正在他等回信等得心灰意冷時,一天早上,他突然收到克裡斯汀娜的一封短箋:

    「先生:

    我從未忘記過那個跳人海裡為我抬回披肩的小男孩,我無法克制自己寫下這句話。今天,我要回佩羅鎮,去完成一項神聖的任務。因為,明天就是我父親的祭日,他生前曾是那麼地喜歡您。您一定還記得他吧?他去世以後,和那把小提琴一起被葬在山坡下小教堂周圍的墓園。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曾經在那座小山坡上盡情玩耍;而也在小山坡的路邊,我們彼此互道了最後一聲再見。」

    夏尼子爵一讀完這張短箋,便立刻找出火車時刻表,匆忙地換好衣服,簡短地寫了幾句留言托僕人轉交給哥哥,然後鑽進一輛車子,趕到蒙巴納斯車站,但已錯過了早班火車。

    拉烏爾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整個白天,直到傍晚,當他終於坐上火車時,方才恢復了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克裡斯汀娜給他的短信,吮吸它散發出來的芬芳,回味著甜蜜的童年時光。在這段難熬的夜行旅途中,他從始至終處於一種狂熱的夢境狀態,腦海裡只有克裡斯汀娜一個人。黎明時分,他在拉尼翁站下了火車,而後立即跑去搭開往佩羅鎮的公共馬車。他是車上唯一的乘客。從車伕口中得知,前一天晚上曾有一名巴黎人打扮的年輕女子搭車前往佩羅,就住在「夕陽客棧」。那肯定是克裡斯汀娜,她獨自前來的。拉烏爾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總算能夠和克裡斯汀娜在沒有旁人干擾的情況下,安安靜靜地談一談。他愛她愛得快要發瘋了。這位大男孩,雖曾周遊過世界,卻依然純情得像是從未離開過母親的小男生。

    隨著與自己夢中的女人相隔愈來愈近,拉烏爾浮想聯翩,回憶起那個愛唱歌的瑞典小女孩的故事,其中包括許多不為人知的細節。

    從前,在瑞典於普薩附近的一個小村鎮裡,生活著一戶農家。農夫平日下地種田,星期天則在唱詩班裡唱聖歌。農夫有個小女兒,早在她識字唸書之前,便教她識讀樂譜。老達阿埃可能並不知道自己是個偉大的音樂家。他擅長拉小提琴,被認為是斯堪的那維亞半島上最傑出的鄉村小提琴手。他遠近聞名,人們絡繹不絕地邀請他在婚禮和節慶上演奏。達阿埃夫人身體殘廢,在小克裡斯汀娜六歲那年去世了。此後,老達阿埃變賣農場,帶著他一生中最愛的女兒和音樂前往於普薩,想實現光榮的夢想。然而,命運卻只為他安排了貧困。

    於是,他被迫又帶著女兒回到鄉下,在集市上演奏斯堪的那維亞民謠,與他相依為命的女兒則經常為他伴唱。一天,在蘭比的集市上,瓦雷裡教授看完父女倆的表演後,把他們帶到哥登堡。他認為老達阿埃是世界上最好的小提琴手,他的女兒則是可造就的藝術天才,克裡斯汀娜由此得到了正規的音樂教育和訓練。女孩所到之處,莫不因她的美麗、優雅和盡善盡美的言談舉止而引起一番轟動。她在音樂方面的素養更是突飛猛進。這時,瓦雷裡教授和夫人準備遷居法國,並且攜達阿埃父女倆同往。瓦雷裡夫人一直視克裡斯汀娜如己出。可是,日漸衰老的父親卻思鄉成疾。在巴黎,他幾乎足不出戶,終日沉浸在以琴聲傾訴哀愁的夢境裡。他時常把自己和女兒關在屋裡,好幾個小時都不出門,只聽見琴聲和輕柔低回的歌聲不絕於耳地從屋裡飄出來。有時,瓦雷裡夫人會在門後聆聽他們的音樂,聽著聽著就忍不住落淚歎息,然後跟著腳尖悄悄地離開。她也同樣思念著斯堪的那維亞。

    這年夏天,全家到布列塔尼半島的佩羅鎮度假,那是個鮮為人知的偏僻小鎮。而老達阿埃在這個地方似乎又恢復了活力,他深深地愛上了佩羅的海,他說海水的顏色和故鄉斯堪地那維亞的一模一樣。他常常一個人站在海邊,拉著催人淚下的樂曲,他說大海這時也陷入沉寂,聆聽他的音樂。而後,他向瓦雷裡夫人提出了一個古怪的想法,經再三懇求,瓦雷裡夫人終於答應了他。

    於是,他又像從前在斯堪的那維亞一樣,帶著女兒夜以繼日地奔忙於當地的各種朝聖慶典、鄉村節日以及舞會。人們對父女倆的音樂百聽不厭。他們把最美的音樂帶到了最偏遠的小村莊,夜裡也不去旅館,跟以前在瑞典的那段苦日子一樣,就睡在農家穀倉的草堆上。

    然而,他們的穿著卻非常得體。他們既不收受別人的錢物,也不進行募捐。沒人能夠理解這個提琴手,他帶著個美貌無比的小女孩不辭辛勞地四處奔走,而小女孩的歌聲如此美妙動聽,人們還以為是天堂裡的大使在歌唱。於是,不管父女倆走到哪裡,都有一群追隨者。一天,城裡來的一個小男孩,拖著一個女管家模樣的婦人,追隨他們走了很長一段路。小男孩無法下決心離開那個小女孩——他似乎已被她柔美而純淨的歌聲深深地迷住了。小男孩跟著他們來到了一個至今仍叫特雷斯托的海灣。那時的海灣空無一人,只有藍的天,藍的海和金色的沙灘。突然,一陣強風刮過,克裡斯汀娜的披肩飄到海裡。她本能地大叫了一聲,伸出雙臂,但披肩已經隨著波浪越飄越遠。這時,克裡斯汀娜聽見一個聲音對她說:「小姐,您別著急,我去把披肩撿回來。」

    接著,她看見一個小男孩奮不顧身地跑向海邊,毫不理會他身後那個穿黑衣的女士在尖叫著反對。小男孩連衣服也沒脫就跳入海裡,為她撿回披肩。雖然小男孩安然無羌,但黑衣女士仍驚魂未定。這時,克裡斯汀娜會心地一笑,擁抱住小男孩——他就是拉烏爾·夏尼子爵。當時,他和姑媽住在拉尼翁。這年的整個夏天,兩個小夥伴天天見面,一起慘笑玩耍。而老達阿埃應夏尼姑媽的懇求,以及瓦雷裡教授的一再撮合,同意教子爵拉小提琴。於是,拉烏爾也慢慢地喜歡上了那些曾經使克裡斯汀娜的童年充滿歡樂的歌曲。

    他倆性情相投,都愛幻想,沉靜,喜歡聽故事,尤其是布列塔尼地區的古老傳說。他們像乞丐一樣,挨家挨戶去乞討故事。「好心的太太或先生,您能給我們講個故事聽嗎?」從來也沒人拒絕過他們的請求。布列塔尼的老太太們,有誰沒見過在月光下的歐石南上跳舞的小精靈呢?

    不過,他們所共度的最快樂的時光是黃昏。當太陽已經慵懶地沉睡在海裡,寧靜的夜開始籠罩大地,老達阿埃和他們一起坐在路邊,講述北方美麗的神話,聲音低低的,彷彿害怕驚動故事裡的幽靈。他的故事有時像安徒生的童話一樣溫馨,有時又像大詩人羅尼伯的詩歌一樣悲傷。每當他一停下來,孩子們立刻就問:「然後呢?」

    有一個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從前,有一個國王,他划著小船在一條非常幽靜而且深不可測的河流上漂行。那條河波光粼粼,就像挪威山脈中一隻睜大的眼睛……」

    另一個故事是:「小羅特什麼都想,又什麼都不想。她就像只夏天的鳥兒,棲息在金色的陽光下,而金色的發捲上戴著春天的花環,她的心靈如同她湛藍的眼睛一樣純淨。她非常聽媽媽的話,專心致志地對待她的布娃娃,細心保護她的裙子、紅鞋和她的小提琴。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在音樂天使的歌聲裡悄然進入夢鄉。」

    當老達阿埃講到這個故事時,拉烏爾總是默默地注視著金髮碧眼的克裡斯汀娜,而克裡斯汀娜卻對能在音樂天使的歌聲中入睡的小羅特羨慕不已。在老達阿埃的每一個故事裡幾乎都有音樂天使的出現,於是孩子們總要讓他講講清楚。老達阿埃說所有的大音樂家,大藝術家,在他們的一生中,至少接受過一次音樂天使的拜訪。這只天使有時會像在小羅特的故事裡一樣,倚在孩子的搖籃邊。所以,有些小天才六歲時就能奇跡般的拉一手好提琴,比五十歲的人拉得還好。有時,因為小孩不聽話,不勤學苦練,天使會來得很晚。如果我們沒有一顆純淨而安寧的心靈,天使也可能永遠都不會來。天使是看不見的,但卻會讓上帝挑選出來的孩子聽到他的聲音。通常是在孩子們最意想不到的時候,也許是在他們悲傷或者失望之時,耳邊會突然響起天籟般的音樂,那神聖的旋律,會讓他們永生難忘。有幸被天使拜訪過的人一生都保持著燃燒的激情,感受凡人所不知的感動。而這些享有特權的人,他們只要一碰樂器,一開口,凡夫俗子便會因其無法迄及的音樂境界而自慚形穢。那些對音樂大使一無所知的人還以為他們是與眾不同的天才。

    小克裡斯汀娜問她爸爸是否聽到過音樂大使的聲音,老達阿埃憂傷地搖搖頭,接著,他的眼睛一亮,看著女兒對她說:「我的孩子,總有一天,你會聽到的!當我進了天堂,我一定會把他送到你身邊,我向你保證。」

    天氣漸漸地涼下來,老達阿埃開始咳嗽了。

    秋天,拉烏爾和克裡斯汀娜分開了。

    再次相見,已是三年之後,地點仍是在佩羅鎮。兩個孩子已經是長成少年。拉烏爾對這次的見面記憶猶為深刻,無法忘卻。那時,瓦雷裡教授已去世,瓦雷裡夫人和達阿埃父女留在了法國。父女倆仍然唱歌、拉琴,把他們的女監護人也帶入了和諧的音樂夢鄉,她似乎就依靠音樂而活著。

    拉烏爾碰巧來到佩羅鎮,找到當年小女伴住的房子。他首先看到的是老達阿埃,他雙眼噙滿淚水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緊緊地擁抱著拉烏爾,對他說,他們一直都懷念著他。事實上,克裡斯汀娜沒有一天不在惦念拉烏爾。老達阿埃正說著,門開了,迷人的少女手托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走進來。她認出了拉烏爾,放下托盤的那一剎那,美麗的臉龐上佈滿了紅暈,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默然無語。老父親看了兩人一眼。拉烏爾走過去,吻了少女一下,她絲毫沒有拒絕。問過拉烏爾的近況之後,她拿起茶盤退出了房間,獨自坐在花園的長凳上,感覺自己年少的心第一次悸動不安。拉瑪爾隨即來到她身旁,兩人在十分尷尬的氣氛中一直聊到晚上。分別三載,兩人都已面目全非,幾乎認不出在心目中舉足輕重的對方。他們像外交官一樣出言謹慎,盡談些與內心情感無關的瑣事。當他們在路邊告別時,拉烏爾禮貌地親吻了克裡斯汀娜不住顫抖的手,對她說:「小姐,我永遠不會忘記你!」說完就後悔出言不慎,因為他很清楚克裡斯汀娜無法成為夏尼子爵夫人。

    至於克裡斯汀娜,回屋見到父親後,對他說:「你不覺得拉烏爾不像以前那麼討人喜歡了嗎?我開始討厭他了!」而後,她試著不去想他,但實在難以做到,只好全身心地投人音樂。克裡斯汀娜的進步神速,聽過她演唱的人都預言她將成為世界上第一流的藝術家。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的父親不幸去世了。突然間,她好像不僅失去了父親,同時也失去了她的嗓音、靈魂和天份。所剩無幾的一點音樂才能只夠讓她考入了音樂學院,僅此而已。她變成平庸的普通人,整天無精打采地上課,得獎則只是為了取悅與她相依為命的老瓦雷裡夫人。當拉烏爾第一次在巴黎歌劇院見到她時,深為她的美貌打動,腦海裡不斷浮現出當年的情景,但最令他驚訝不已的卻是她在音樂上的退步,她似乎完全喪失了昔日的天賦。他再次來聽她的演唱,跟著她到後台,在佈景後面等她,想引起她的注意。他不止一次尾隨其後一直走到她的化妝室門口,而她卻絲毫沒有覺察。她似乎目中無人,對一切都漠然視之。拉烏爾非常痛苦,她是那麼美麗,而自己卻又那麼膽怯,不敢承認對她的愛。餞別晚會那一夜的演出彷彿是晴天劈靂,天堂的大門被豁然打開,天使的聲音讓眾人迷醉,也讓他的心再也經不起一絲折磨,疲憊極了……

    而後,而後,就是屋裡那個男人的聲音:「你必須愛我!」等地進屋一看,卻又撲了個空……

    為什麼當她睜開雙眼,他對她說:「我就是那個跳進海裡為你撿回披肩的小男孩」時,她會一笑置之呢?難道她沒有認出他來嗎?那她又為什麼給他寫信呢?

    哦!路怎麼如此漫長……沒有邊際……三叉路口過了……現在是荒涼的湖塘,結冰的歐石南,蒼白的天空下一片單調的景色。車窗呼啦作響,震得拉烏爾耳膜發痛。這輛車怎麼又吵又慢呢!他還認得那些煙囪,那些圍牆,斜坡,路旁的那些樹……轉過最後一道彎,就是下坡,就是大海……就是佩羅的大海灣。

    她住在「夕陽客棧」。當然,這裡也沒有別的旅店了。再說,那是個很不錯的地方。他想起從前,那兒總有人會講一些動聽的故事。天啊!他的心在狂跳!克裡斯汀娜見到他時會說些什麼呢?

    客棧前廳的四壁因年代久遠而呈黑色,拉烏爾進去後,一眼便看見特裡卡大媽。她認出了拉烏爾,說了些恭維話,問是什麼風把他吹來的。拉烏爾不禁一陣臉紅,回答說到拉尼翁辦事,一時興起,上這兒來看看大媽。特裡卡大媽想為他準備午飯,但遭到他的推辭:「過會兒吧!」他似乎在等著什麼事或什麼人。這時,門開了,他站起身來,果然沒錯:真的是克裡斯汀娜!他想說話,卻欲言又止。她就站在眼前,帶著微笑,沒有半點驚訝。她的臉龐清新紅潤,彷彿夜色下的一粒鮮嫩的草莓。或許,年輕的姑娘正為他一路的風塵而感動著,胸脯微微地起伏,裡面那顆真誠的心一定也在興奮地跳動。她的眼睛清澈如鏡,眨也不眨,帶著北方湖泊夢幻般的藍色。透過她的雙眼,彷彿能看見她那顆純淨的心在熠熠閃光。微開的皮毛大衣下露出纖細而迷人的曲線。拉烏爾和克裡斯汀娜默默地注視良久。特裡卡大媽會。心地一笑,然後悄然離開了前廳。克裡斯汀娜終於開口說道:

    「你來了。不過,我並不感到驚訝。我一直有預感,我會在做完彌撒回到這家旅館時,再次見到你。教堂裡有人告訴我,說你已經來了。」

    「是誰呢盧拉烏爾握住克裡斯汀娜纖細的小手,她並沒有抽回。

    「就是我死去的爸爸。」

    兩人陷入了沉默。

    而後,拉烏爾接著說:「你爸爸是否還告訴你,克裡斯汀娜,我愛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呢?」

    克裡斯汀娜一聽此言,羞得耳根都紅了,轉過頭,顫抖著聲音說:「你愛我?你一定是瘋了!」

    接著,她放聲大笑,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克裡斯汀娜,你不要笑,我是很認真的。」

    而她卻義正嚴辭地回答說:「我讓你來,可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的!」

    「沒錯,是你讓我來的,克裡斯汀娜,你很清楚我不可能不在乎你的信,我會不顧一切地跑到佩羅來。如果你不知道我愛你,你怎麼能想到這些呢?」

    「我想你一定還記得小時候,我爸爸經常和我們一起玩遊戲。其實,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或許,我不該給你寫信……那天晚上,你的突然出現,彷彿把我帶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些日子。我給你寫信,是因為那個回到從前的小女孩,渴望在悲傷和孤獨的時候,能有個兒時的同伴相隨……」

    一時,他倆都靜默無語。拉烏爾覺得克裡斯汀娜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卻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哪裡不對。儘管如此,他並不覺得她對自己心環敵意,一點也沒有……她眼中所流露出的那股略帶悲傷的柔情,足以證明。但是,她為何而悲傷呢?……這或許正是問題所在,而拉烏爾對此顯然有些惱火。

    「克裡斯汀娜,你在房間裡見到我的那次,是你第一次看見我嗎?」

    女孩不懂得說謊。她說道:「不是!在你哥哥的包廂裡,還有在後台,我見過你好幾次。」

    「我早就猜到會是這樣!」拉烏爾緊緊地咬著嘴唇說,「那麼,當我跪在你的床前,想讓你回憶起我就是那個跳到海裡撿回披肩的男孩時,你為什麼裝作不認識我,而且還嘲笑我呢?」

    這一連串的問題來勢洶洶,克裡斯汀娜驚訝地看著拉烏爾,並不作答,而拉烏爾自己似乎也被這突發的爭執震住了。他曾經允諾要溫柔而順從地愛克裡斯汀娜,而今卻對她如此粗暴。丈夫或情人也許有權利這樣對待與他對抗的妻子或情婦,可是現在,拉烏爾卻對自己的過錯悔恨不已,大罵自己愚蠢。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他只能痛下決心,放大膽量,一不做二不休。

    「你不肯回答我!」他又憤怒又難過,「那好,讓我來替你回答!因為當時房間裡有一個人妨礙你,克裡斯汀娜!你不願意讓這個人知道,除了他之外,你還對別人感興趣!

    「有人妨礙我?」克裡斯汀娜冷冰冰地打斷他的話,「那天晚上,如果說有人妨礙我,那應該是你,因為是你被我趕出了房門!……」

    「沒錯!……這樣,你就可以和那個人呆在一起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克裡斯汀娜氣喘吁吁地反問道,「你說的那個人是誰?」

    「你對他說:『我只為你而唱!今夜,我為你獻出了我的靈魂,而我自己已經死去!」』

    克裡斯汀娜一把抓住拉烏爾的手臂,令人難以相信如此脆弱的女孩會有這麼大的力量。

    「這麼說,你在門外偷聽了?」

    「是的!因為我愛你……我什麼都聽見了……」

    「你聽到些什麼?」此刻的她又變得出奇地冷靜,放開了拉烏爾的手臂。

    「他對你說:『你必須愛我!」』

    克裡斯汀娜的臉變得煞白,雙眼空洞地瞪著前方,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暈倒了。拉烏爾趕緊伸出雙臂迎去。而克裡斯汀娜似乎已從暫時的暈眩中清醒過來,用微弱得近乎奄奄一息的聲音說:「你再說下去!說下去!你還聽到些什麼?」

    拉烏爾一臉猶豫地注視著她,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說呀!你看,我快要被你逼死了!

    「我還聽見他說:『你的靈魂是如此的純淨,我的孩子,謝謝你,君王也得不到這樣豐厚的禮物!今晚,大使也會因你的歌聲而感動流淚!」』

    克裡斯汀娜用手摀住胸口,以一種無法形容的神情定定地看著拉烏爾。她的眼光銳利而專注,使她看上去像個精神失常的人。拉烏爾嚇得不知所措。這時,克裡斯汀娜已經淚水盈眶,兩粒大大的淚珠順著皎潔無假的臉龐滑落下來……

    「克裡斯汀娜!」

    「拉烏爾!」

    小伙子想抱住女孩,但她卻順勢滑出他的雙臂,踉踉蹌蹌地跑開了。

    克裡斯汀娜接著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拉烏爾不斷地自責,埋怨自己的魯莽。同時,嫉妒像火一樣在他的血管裡燃燒。克裡斯汀娜在得知自己的秘密被人覺察之後,居然反應如此強烈,那麼,此人對她一定很重要!儘管如此,拉烏爾並不懷疑克裡斯汀娜的純潔。他知道克裡斯汀娜一向以乖巧出名,而他自己也並非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女演員有時難免會有愛慕者,她雖然肯定地回答說為他獻出了靈魂,但無非是歌聲和音樂。不過,克裡斯汀娜剛才為何又那麼激動呢?天啊!拉烏爾感到多麼痛苦!如果當時他抓住了那個男人,他定會問個水落石出。

    克裡斯汀娜為什麼要逃開?她為什麼還不下樓來?

    拉烏爾沒吃午餐。他曾經是如此地渴望這溫馨的時刻。而如今,看著心愛的女孩離自己越來越遠,他痛苦極了。難道她不想和自己重遊這片故土,重溫那些共同的回憶嗎?既然她似乎沒有必要再留在佩羅,其實,她的確在此無所事事,她為什麼不立即返回巴黎呢?拉烏爾打聽到,這天早上,克裡斯汀娜已經請神父為老達阿埃做過安息彌撒,而且還在小教堂和墓園裡呆了好幾個小時,為父親祈禱。

    拉烏爾懷著憂鬱而沮喪的心情走向環繞教堂四周的墓園。他推開門,獨自漫步在墓家之間,讀著墓碑上的碑文。在教堂半圓形後殿的門口,他看見花崗岩的墓石上堆滿了鮮花,一朵朵地散落在雪地上,在這個小小的角落,迎著布列塔尼寒冷的冬天,吐露芬芳。這些鮮紅欲滴的紅玫瑰彷彿是剛剛才在雪地裡綻放的一樣,給這片死神籠罩著的土地帶來一線生機。是的,這裡充斥著死亡的氣息,成百上千的骷髏和頭顱堆在教堂的牆邊,上面罩著一張薄薄的鐵絲網,使教堂顯得陰森可怖,令人毛骨悚然。死人的頭顱像磚塊一樣碼放得整整齊齊,空隙處填補著一根根白得耀眼的骨頭,彷彿是為聖器室堆砌的第一道牆石。而聖器室的門就開在這堆白骨中間,布列塔尼的老教堂都是這樣。

    拉烏爾來到老達阿埃的墓前為他禱告,而後,他突然發現那些死人的嘴角竟然都含著永遠的微笑,覺得甚是可悲。他走出墓園,爬上小山丘,坐在荒野的盡頭眺望大海。海灘上狂風呼嘯,日光漸漸微薄,最後消失在地平線上。海風停了,夜幕降臨,拉烏爾覺得自己被裹在寒冷的陰影裡,但絲毫不覺涼意。他所有的思緒都在這片充滿回憶的荒原上漫遊。就是這裡,這個位置,他常常在黃昏時分和小克裡斯汀娜一起,等待月亮升起的那一剎那看小精靈跳舞。儘管有副好眼力,他卻從未真正看見過傳說中的精靈。而克裡斯汀娜雖然有些近視,卻宣稱看見了一大群的精靈。想到這兒,他不禁一笑,可是,突然間,他發起抖來。一個影子在他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旁,對他說:「你覺得小精靈們今晚會來嗎?」

    原來是克裡斯汀娜。拉烏爾想開口,卻被她戴著手套的手蒙住了嘴。

    「聽我說,拉烏爾,我決定告訴你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她的聲音顫抖著,艱難地端了口氣,接著說,「拉烏爾,你還記得音樂天使的傳說嗎?」

    「我記得再清楚不過了!你父親第一次給我們講音樂天使的故事,就是在這個地方。」他回答。

    「就在這個地方,他還告訴我說:『等我到了大堂,我會派天使來找你。』拉烏爾,現在,父親進了天堂,而我,我真的見到了音樂天使。」

    「我對此並不懷疑,」小伙子一臉嚴肅地回答。他想,克裡斯汀娜一定是把對父親的回憶跟她的一夜成名混在了∼起。

    拉烏爾的冷靜表現使克裡斯汀娜頗為震驚。

    「你怎麼會相信呢,拉烏爾?」克裡斯汀娜低下頭,那張蒼白的臉向拉烏爾靠得很近,令他誤以為女孩是要吻他,而她只是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眼裡的表情。

    「我相信,」拉烏爾答道,「如果不是奇跡出現,如果沒有上天相助,一個凡人絕不可能唱得跟你那晚一樣,凡間也根本沒有老師能教你唱出那樣的音調。克裡斯汀娜,你一定是聽過音樂天使的歌唱。」

    「是的,」她一臉正色地說,「就在我的化妝室裡,他幾乎每天都來給我上課。」

    她說話的語音似乎具有穿透力,聽起來是那麼異常,拉烏爾不安地注視著她,就像注視著一個正在奇談怪論精神失常的病人。她退得離拉烏爾遠遠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就像是黑夜裡的陰影。

    「在你的化妝室裡?」他像傻瓜似的重複了一遍。

    「是的,我聽見他的聲音在對我說話,而且還有別的人也聽到了……」

    「還有別的人?克裡斯汀娜,是誰呢?」

    「就是你呀,我的朋友。」

    「我?我也聽過音樂夫使的聲音?」

    「是的,那天晚上,你在我門後聽到的聲音就是他。他對我說:『你必須愛我。』我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才能聽見他的聲音。所以,今天早上,當我得知你也能聽到時,我簡直驚呆了。你竟然也能……」

    拉烏爾哈哈大笑。這時,夜幕自荒原上散去,皎潔的月光籠罩著兩個年輕人。克裡斯汀娜轉過頭來,充滿敵意地注視著拉烏爾,那雙柔情似水的眼睛此刻卻射出兩道冷冰冰的光芒。

    「你笑什麼?你真以為自己聽到的是個男人的聲音嗎?」

    「當然囉!」小伙子回答。面對克裡斯汀娜敵對的態度,他的頭腦裡一片混亂。

    「拉烏爾!你竟然這樣對我說話!我小時候最好的同伴!我父親的朋友!我簡直不認識你了!你以為是怎樣呢?夏尼子爵,我可是個正經女子,我不會把男人關在自己的化妝室裡。如果那時你把房門大開,你會看見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廣

    「這話倒是不假!你離開以後,我開門進去看過,確實沒人……」

    「怎麼樣?」

    子爵鼓足了勇氣,「怎麼樣?克裡斯汀娜,我想,有人在捉弄你!」

    她大叫了一聲,轉身就跑。拉烏爾趕緊追上,但被她憤怒地一把推開:「放開我!放開我!」

    她就這樣跑得無影無蹤。拉烏爾身心疲憊地回到旅館。

    他得知克裡斯汀娜剛剛上樓回房,而且說不下來用晚餐。於是,他問女店主她是不是生病了。好心的店主用曖昧的語氣說,如果克裡斯汀娜真的有什麼不舒服的話,也應該不是太嚴重。她想這對戀人肯定是鬧了彆扭,聳了聳肩,暗自惋惜年輕人把上帝賜予的大好青春都浪費在無謂的爭吵上,而後轉身離去。拉烏爾一個人在壁爐旁的角落裡吃晚飯,可以想見是多麼孤獨而冷清。回到房間後,他無心讀書,躺在床上,試著入睡。隔壁房間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克裡斯汀娜在做什麼呢?睡了嗎?如果沒睡,她在想什麼呢?而他自己又在想什麼呢?能夠說得清楚嗎?與克裡斯汀娜的一番談話使他心亂如麻,想克裡斯汀娜反倒少於想當時在她房裡的那個人,而這個人卻模糊不清,難以捕捉,使他既好奇心切,又焦慮不安。

    每一分鐘對他都是煎熬。當他清楚地聽到隔壁房間傳來腳步聲時,該是夜裡十一點半了。那腳步鬼鬼祟祟的,非常輕巧。難道克裡斯汀娜還沒睡嗎?拉烏爾不假思索,匆忙地穿好衣服,而且沒出半點聲響。一切準備就緒。準備什麼?他自己也不知道。當他聽見克裡斯汀娜的房門慢慢打開時,他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她深夜出門,要去哪裡呢?他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點門縫,趁著月色,看見克裡斯汀娜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溜進了走廊。她走到樓梯口,輕輕地下了樓,而拉烏爾就靠在她頭頂的欄杆上。突然,他聽見兩人迅速而低聲的對話,他聽出一句是「別把鑰匙弄丟了」,那是女店主的聲音。樓下,通往海港的門被打開,接著又被關上。然後,一切又恢復了平靜。拉烏爾立刻回到房間,跑向窗口,打開窗,只見克裡斯汀娜白色的身影矗立在空曠的堤岸上。

    夕陽客棧的二樓距離地面並不高,一顆樹貼著牆面,樹枝伸得很長,用手正好可以抓住。拉烏爾迫不及待地沿著樹爬出了旅館,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第二天早上,當全身凍僵,奄奄一息的小伙子被人抬回來時,好心的女店主嚇壞了。原來,有人在小教堂主祭壇的台階上,發現他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店主立即跑去通知克裡斯汀娜,她趕緊下樓,在店主的幫助下,竭盡心力地照顧小伙子。很快,拉烏爾睜開雙眼,看見面前那一張談人的臉龐,立刻恢復了神志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幾個星期後,當歌劇院的案件引來公共行政部調查時,米華警官曾向拉烏爾詢問有關佩羅鎮這一夜的情況。以下就是調查報告書上所記載的談話錄。

    問:達阿埃小姐有沒有看見你用這種不同尋常的方式離開房間?

    答:沒有。先生,絕對沒有。不過,當我走到她身後時,卻忘了放輕腳步。我一心只想著她能回過頭來,看見我,認出我。其實,我當時很清楚自己的跟蹤行為像間諜一樣,有辱我的身份。但是,她似乎對我毫無覺察,一舉一動都旁若無人。她不緊不慢地走出堤岸,而後突然迅速地攀上一條小路。教堂的鐘聲剛剛敲響,差一刻到午夜。我覺得好像是鐘聲使她腳步加快,她幾乎跑了起來,就這樣來到墓園門口。

    問:墓園的門是開著的嗎?

    答:是的,先生。當時我非常驚訝,而達阿埃小姐卻似乎一點都不覺得奇怪。

    問:當時,墓園裡有人嗎?

    答:我沒有看見任何人,如果有人的話,我一定能夠看見。因為那晚的月光非常亮,再加上地面積雪的反光,把墓園照得一清二楚。

    問:墳墓後面不可能躲人嗎?

    答:絕對不可能。那些墳墓早就被厚重的雪堆理得嚴嚴實實,露在外面的只剩下一排排的十字架。所以,地上只有十字架和我們兩人的影子。教堂在月色下顯得晶瑩剔透。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夜色,美麗、透明而寒冷,我也未曾在深夜時分來過墓園,竟然不知那裡會有這般輕柔飄逸的月光。

    問:你迷信嗎?

    答:不,先生,我信教。

    問:當時你的精神狀況如何?

    答:非常好,非常平靜,我發誓。不過,達阿埃小姐的突然外出,一開始確實讓我感到心很亂。但當我見她走進墓園,我猜想,她可能是到父親的墓前了卻什麼心願,便覺得這一切都順理成章,心情也就恢復了平靜。唯一令我不解的是,我的雙腳在雪地裡踩得吱嘎作響,而她竟然完全沒有覺察。或許她正虔心虔意地想著什麼事情。我決定不再打擾她。當她走到父親的墓前時,我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她跪在雪地上,在胸前劃著十字,開始禱告。這時,午夜的鍾敲響了。在第十二下鐘響餘音未散的時候,突然,我看見她抬頭望著天空,雙臂舉起,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樣。正當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自己卻也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用狂亂的目光四處張望,我的身心似乎也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吸引住。頃刻間,音樂欽繞。多麼美妙的音樂!多麼熟悉的音樂!我和克裡斯汀娜小時候聽過它。只不過,老達阿埃拉不出這天籟般的音律。我立刻想起克裡斯汀娜曾對我提過的音樂天使,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合理的解釋。那永難忘懷的琴聲,如若不是來自天堂,在這空曠的墓園,既無樂器也無琴師,又哪裡去找尋它的出處呢?啊!我記得那首動聽的旋律是《拉扎爾的復活》,小時候,老達阿埃時常給我們演奏這首憂傷卻充滿信心的樂曲。克裡斯汀娜所說的音樂天使倘若真的存在,它也未必能有如此精彩的技藝。那一刻,我竟以為克裡斯汀娜的父親會破土而出。我想起老達阿埃是和他的提琴一同埋葬的。事實上,在這荒郊野嶺的墓園裡,與那堆齒顎之間露著笑意的死人頭作伴,再加上那一夜白得耀眼,更顯陰森可怖的月光,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

    後來,音樂停了,我也逐漸地清醒過來。這時,我彷彿聽見那堆死人頭裡有動靜。

    問:啊?死人堆裡還能有什麼動靜?

    答:是的,我彷彿聽見那些死人頭正格格地笑著,我不禁渾身顫抖。

    問:你當時就沒有想到,那個令你們傾倒的音樂奇才可能藏在骨堆後面呢?

    答;我正是這樣想的,警官先生,於是,我忘了繼續跟蹤達阿埃小姐,她當時已經站起身,安然地走到墓園門口。她完全著了魔,所以對我根本沒有覺察。我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骨堆,決定冒險到底,探個水落石出。

    問:既然如此,為什麼第二天早晨,你會奄奄一息地躺在主祭壇的台階上呢?

    答:哦,一切像作夢一樣,……我站在那裡,突然,一顆死人頭滾到我的腳邊,接著又一顆……又一顆……我彷彿成了一場滾球遊戲的攻擊目標。我猜想,一定是藏於其後的大音樂家木小心破壞了骨堆的平衡。這個假設果真不假,我看見教堂聖器室雪亮的牆壁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黑影。

    我衝上前去,黑影已經推開門,進入教堂。黑影披著一件大衣,我飛快地抓住他的一個衣角。這時,我和黑影正站在主祭壇前,月光透過半圓後殿的彩繪玻璃,垂直地灑落在我們面前。我始終不肯放手,黑影便轉過身來,黑色的大農半敞著,我非常清楚地看見……警官先生,一顆恐怖的死人頭!他的目光像是地獄裡燃燒的火焰,噴向我。我以為自己遇見了撒旦。面對這個地獄來客,自認勇敢的我再也堅持不住,失去了知覺。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在夕陽客棧的小房間裡醒過來。而在這之間的事,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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