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醫生 正文 第六章帶雕像房子的對面-5
    「可以。如果如此必要的話,請上廚房裡去吧。你不反對吧,拉裡莎?」

    「斯特列利尼科夫被捕了,判處極刑,判決已執行。」

    「太可怕了。難道是真的嗎?」

    「我是這樣聽人說的,並且相信是真的。」

    「別告訴拉拉。她聽了會發瘋的。」

    「那當然。因此,我才把您叫到另一間屋子裡來。槍斃了斯特列利尼科夫之後、她和女兒的生命就危在旦夕了。幫助我拯救她們吧。您斷然拒絕同我們一起走嗎?」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當然如此。」

    「可是沒有您她不走。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那我要求您從另一個方面幫助我。您假惺惺地在話裡表露出準備讓步,裝出您可以說服的樣子。我無法想像你們分別的情景。不論在當地還是在尤里亞金車站,如果您真去送我們的話。必須讓她相信您也走。如果不馬上同我們一起走,那就過一段時間,等我再為您提供新的機會,您答應利用那次機會。您一定要向她發個假誓。但對我來說並不是空話。我以人格向您擔保,只要您一表示離開的願望,我在任何時候都能把您從這裡弄到我們那兒去,然後再把您送到您想去的地方。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必須相信您給我們送行。您必須讓她絕對相信這一點。比如您假裝跑去套馬,勸我們馬上離開,不必等您套好馬,然後您在路上趕上我們。」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被槍決的消息使我震驚,我無法平靜下來。我聽您的話很費勁兒。但我同意您的看法。按照現今的邏輯,鎮壓了斯特列利尼科夫之後,拉裡莎·費奧多羅夫娜和卡佳便有生命危險。我們兩人當中必定有人被捕,反正我們仍然得分開。倒不如讓您把我們分開好。您把她帶走,越遠越好,帶到天涯海角。現在,我對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切都照您的意思辦。我大概支撐不住了,得拋棄自己的驕傲和自尊,順從地匍匐到您的腳前,從您的手中接受她、生命和通向自己家人的海路——自己的生路。但讓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分析一下。您告訴我的消息使我太吃驚了。我被痛苦所壓倒,它奪去我思考和分析的能力。如果屈從您,我會犯一個命中注定無法彌補的錯誤,為此而一生擔驚受怕,但在痛苦使我的神智漸漸衰弱和模糊的時刻,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機械地附和您,盲目而懦弱地服從您。好吧,我做出準備走的樣子,為了她的幸福,向她宣稱我去套馬,追趕你們,可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只剩下一點小事了。你們怎麼走呢,天馬上就黑了?道路穿過樹林,到處都是狠,您當心點!」

    「我知道。我帶著獵槍和手槍呢。您不用擔心。我還順便帶了點酒精,以備天太冷的時候喝。我帶了不少,您要不要留一點?」

    「我幹了什麼?我幹了什麼?我把她送走了,捨棄了,讓步了。跑著去追他們,趕上他們,把她接回來。拉拉!拉拉!

    「她聽不見。風朝相反的方向刮。他們大概大聲說話呢。她有一切理由快樂和平靜。她受了騙,不知道自己處於何等的迷悵中。

    「這大概是她的想法。她這樣想:一切都辦得再好不過,完全合她的心意。她的尤羅奇卡,幻想家和固執的人,感謝造物主,終於軟了下來,同她一起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到比他們聰明的人那兒去,生活在法律和秩序的保護下。萬一他堅持自己的主張,並且堅持到底,明天固執地不肯上他們的火車,那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也會派另一輛車來接他,不久就會開到他們那兒去。

    「他現在當然已經在馬廄裡,著急和激動得雙手發抖,笨手笨腳地套雪橇,馬上在他們後面飛快地趕來,在田野上他們尚未進入樹林之前便能趕上他們。

    「她大概正是這樣想的。他們甚至沒好好告別,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只揮了揮手便轉過身去,拚命吞下堵住喉嚨的痛苦,好像被一塊蘋果噎住了。」

    醫生一隻肩膀上披著皮襖站在台階上。沒被皮襖的那隻手使勁攝門廊下面的花紋柱頸,好像要把它掐死。他全神貫注於曠野中遠方的一個小黑點上。那兒的道路爬上一段山坡,在幾株單獨生長的白楊樹中間顯露出來。這一刻斜陽的餘暉正落在這片開闊的土地上。剛剛隱沒在凹地中的飛馳的雪橇馬上就要出現在這塊陽光照耀的空地上了。

    「永別了,永別了!」醫生在雪橇出現之前無聲地、麻木地重複著,把這些微微顫抖的聲音從胸中擠到傍晚的嚴寒空氣中。「永別啦,我永遠失去的唯一的愛人!」

    「他們出現了!他們出現了!」當雪橇從凹地飛也似的駛出,繞過一棵棵白楊樹,開始放慢速度,令人高興地停在最後一棵白楊樹旁的時候,他發白的嘴唇冷漠而急切地說。

    嗅,他的心跳得多厲害,跳得多厲害,兩條腿發軟。他激動得要命,渾身軟得像從肩上滑下來的氈面皮襖!「嗅,上帝,你彷彿要把她送回到我的身旁?那兒出了什麼事?那兒在幹什麼,在那遙遠的落日的水平線上?該當如何解釋?他們幹嗎停在那兒?不,完了,他們又向前奔馳了。她大概請求停一下,再次向他們住過的房子看上一眼,向它告別。也許她想弄清,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是否已經出發,正飛快地追趕他們?走了,走了。

    「如果來得及,如果太陽不比平時落山早(在黑暗中他看不清他們),他們還會閃現一次,也就是最後的一次了,在峽谷那一邊的空地上,前天夜裡狼呆過的地方。」

    而這一刻終於來到了,來到了。維紫色的太陽又一次顯現在雪堆的藍色線條上。雪貪婪地吮吸太陽灑在它上面的鳳梨色的光輝。瞧,他們出現了,飛馳而過。「永別了,拉拉,來世再見面吧,永別了,我的美人,永別了,我的無窮無盡的永恆的歡樂。」現在他們消失了。「我這一生永遠、永遠、永遠也見不到你啦。」

    這時天已黑了。晚霞灑在雪地上的紫紅色光點倏然褪色,黯然消失。柔和的淡灰色曠野沉入紫色的暮震中,顏色越來越淡。在淡紫色的、彷彿突然暗淡下來的天空中用手描繪出的大路上白楊樹鑲了花邊的清晰輪廓,同灰漾漾的薄霧融合在一起。

    心靈的悲傷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感覺變得異常敏感。他捕捉周圍的一切比過去清晰百倍。周圍的一切都具有罕見的獨一無二的特徵,連空氣也包括在內。冬天的夜晚,像一位同情一切的證人,充滿前所未有的同情。彷彿至今從未有過這樣的黃昏,而今天頭一次,為了安慰陷入孤獨的人才變黑了似的。環繞著山巒的背對著地平線的樹林,彷彿不僅作為這一地帶的景致生長在那裡,而是為了表示同情才從地裡長出來安置在山巒上的。

    醫生幾乎要揮手驅散這時刻的美景,彷彿驅散一群糾纏人的同情者,想對照在他身上的晚霞說:「謝謝。用不著照我。」

    他繼續站在台階上,臉對著關上的門,與世界隔絕了。「我的明亮的太陽落山了。」他心裡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他無力把這幾個字按順序吐出來,因為喉頭抽搐,一陣陣發疼,使它們時刻中斷。

    他走進屋子,心裡開始兩種不同性質的獨白:對自己本人的枯燥的、虛假的事務性的獨白和對拉拉的冗長的、漫無邊際的獨白。他是這樣想的:「現在上莫斯科去。第一件事是活下去。不要失眠。不要躺下睡覺。夜裡寫作到頭腦發昏,直到疲倦得不省人事。還有件事。馬上生好臥室裡的爐子,別凍死在今天夜裡。」

    可是,他另外又對自己說:「我永生永世忘不了的迷人的人兒。只要我的肘彎還記著你,只要你還在我懷中和我的唇上。我就同你在一起。我將在值得流傳的詩篇中哭盡思念你的眼淚。我要在溫柔的、溫柔的、令人隱隱發疼的悲傷的描繪中記下對你的回憶。我留在這兒直到寫完它們為止。我將把你的面容描繪在紙上,就像掀起狂濤的風暴過後,濺得比什麼都有力、比什麼都遠的海浪留在沙灘上的痕跡。大海彎曲的曲線把浮石、軟木、貝殼、水草以及一切它能從海底捲起的最輕的和最無份量的東西拋到岸上。這是無窮盡地伸向遠方的洶湧澎湃海浪的海岸線。生活的風暴就是這樣把你衝到我身邊,我的驕傲。我將這樣描繪你。」

    他走進屋裡,鎖上門,脫下皮襖。當他走進拉拉早上細心打掃過、匆忙離開時又都翻亂的房間,看見翻亂的床鋪、亂堆在地板上和椅子上的東西的時候,他像小孩一樣跪在床前,胸口緊貼著堅硬的床沿,把臉埋在垂下來的羽毛褥子裡,像孩子似的盡情哭起來。但他哭的時間並不長。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站起來,急忙擦掉眼淚,用驚奇的、心不在焉的疲憊眼光把周圍打量了一遍,拿出科馬羅夫斯基留下的酒瓶,打開瓶塞,倒了豐杯酒精,摻了水,又加了點雪,有如他剛剛流過的、無法慰藉的眼淚,開始急煎煎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這種混合物來,並且喝得津津有味。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身上發生了古怪的變化。他漸漸喪失了理智。他還從未有過這種古怪的生活。他不訂掃房間,不再關心自己的飲食,把黑夜變成白天。自從拉拉走後他已經忘記了計算時間。

    他喝摻水的酒精,寫獻給她的作品。但他的詩和札記中的拉拉,隨著他的不斷塗改和換詞,同真正的原型,同銀卡佳一起正在旅途中行駛的卡堅卡的活生生的媽媽,相去越來越遠。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所做的這些刪改,出於表達準確和有力的考慮,但它們也符合內心克制的暗示,這暗示不允許他過分坦率地披露個人的感受和並非臆造的過去,唯恐傷害或冒犯同他寫出的和感受的一切直接有關的人們。這樣,血肉相關的熱氣騰騰的和尚未冷卻的東西便從詩中排除了,而代替淌血和致病的是平靜之後的廣闊,而這種廣闊把個別的情形提高到大家都熟悉的空泛的感受上去了。他並未追求過這個目的,但這種廣闊,自動而來,像行駛中的拉拉從路上向他致以慰問,像她遙遠的致意,像她在夢中的出現或者像她的手觸到他的額頭。他喜歡詩中的這種使人精神高尚的印痕。

    在哭泣拉拉的同時,他也把與自己各個時期有關的各種事物,比如關於自然、關於日常生活等塗沫的東西加了一遍工。像他往常一樣,在他寫作的時候,許多有關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的思緒一齊向他襲來。

    他又想到,對歷史,即所謂歷史的進程,他與習以為常的看法完全木同。在他看來,歷史有如植物王國的生活。冬天雪下的闊葉樹林光裸的枝條乾癟可憐,彷彿老年人贅疣上的汗毛。春天,幾天之間樹林便完全改觀了,高人云霄,可以在枝葉茂密的密林中迷路或躲藏。這種變化是運動的結果,植物的運動比動物的運動急劇得多,因為動物不像植物生長得那樣快,而我們永遠不能窺視植物的生長。樹林不能移動,我們不能罩住它,窺伺位置的移動。我們見到它的時候永遠是靜止不動的。而在這種靜止不動中,我們卻遇到永遠生長、永遠變化而又察覺不到的社會生活,人類的歷史。

    托爾斯泰否定過拿破侖、統治者和統帥們所起的創始者的作用,但他沒有把這種看法貫徹始終。他想的正是這些,但未能清楚地說出來。誰也不能創造歷史,它看不見,就像誰也看不見青草生長一樣。戰爭、革命、沙皇和羅伯斯庇爾們是歷史的目光短淺的鼓動者,它的酵母。革命是發揮積極作用的人、片面的狂熱者和自我克制的天才所製造的。他們在幾小時或者幾天之內推翻舊制度。變革持續幾周,最多幾年,而以後幾十年甚至幾世紀都崇拜引起變革的局限的精神,像崇拜聖物一樣。

    他在痛哭拉拉的時候也為很久之前在梅留澤耶沃度過的夏天哭泣。那時革命是當時的上帝,那個夏天的上帝,從天上降到地上,於是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瘋狂,於是每個人的生活各不相干,但都一味肯定最高政治的正確,卻又解釋不清,缺乏例證。

    他在刪改各式各樣舊作時,又重新檢驗了自己的觀點,並指出,藝術是永遠為美服務的,而美是掌握形式的一種幸福,形式則是生存的有機契機,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為了存在就必須具有形式,因此藝術,其中包括悲劇藝術,是一篇關於存在幸福的故事。這些想法和札記同樣給他帶來幸福,那種悲劇性的和充滿眼淚的幸福,他的頭因之而疲倦和疼痛。

    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來看過他。他也帶來伏特加,並告訴他安季波娃帶著女兒同科馬羅夫斯基一起離開的經過。安菲姆·葉菲莫維奇是乘鐵路上的手搖車來的。他責罵醫生沒把馬照料好,把馬牽走了,儘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請求他再寬限三四天。他答應三四天之後再親自來接醫生,帶他永遠離開瓦雷金諾。

    有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沉浸在寫作中的時候,會忽然極為清晰地想起那個已經遠行的女人,心中湧起一股柔情,心如刀割,痛苦得不知所措。就像在童年的時候,在夏天富饒的大自然中,在鳴禽的啼啥中他彷彿聽到死去母親的聲音,如此習慣於拉拉、聽熟了她的聲音的聽覺現在有時竟會欺騙他。他有時產生幻覺,彷彿她在隔壁的房間裡叫「尤羅奇卡」。

    這一星期裡他還產生過別的幻覺。週末的夜裡,他夢見屋子下面有龍穴,馬上驚醒了。他睜開眼睛。突然,峽谷底被火光照亮,啪地響了一聲,有人放了一槍。奇怪的是,發生了這種不平常的事之後,不到一分鐘醫生又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他認為這一切都是他做的夢。

    這就是那夜之後一天所發生的事。醫生終於聽從了理智的聲音。他對自己說,如果打定主意一定要弄死自己,他可以找到一種更為有效而痛苦更少的辦法。他暗自發誓,只要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一來接他,他馬上就離開這裡。

    黃昏前,天還很亮的時候,他聽見有人踏雪的咯吱咯吱聲。有人邁著輕快而堅定的步子朝住宅走來。

    奇怪。這能是誰呢?安菲姆·葉菲莫維奇一定坐雪橇來。荒蕪的瓦雷金諾沒有過路的人。「找我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暗自確定。「傳喚我回城裡。要不就是來逮捕我。但他們用什麼把我帶走呢?他們必定是兩個人。這是米庫利欽,阿韋爾基·斯捷潘諾維奇。他覺得他從腳步聲認出了來的客人是誰,便高興起來。暫時還是謎的那個人,停在扯掉插銷的門旁,因為沒在門上找到他所熟悉的鎖,但馬上又邁著自信的步子向前走來,用熟悉的動作,像主人似的打開路旁的大門,走了進來,又小心翼翼地帶上門。

    那人做出這些古怪動作的時候,醫生正背對著門口坐在桌前。當他從桌前站起來,轉過身去迎接陌生人的時候,那人已經站在門檻上,呆住了。

    「您找誰?」醫生無意識地脫口而出,沒有任何意義;當沒有聽到回答的時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並不感到驚奇。

    進來的人身體強壯,體格勻稱,面容英俊,身著皮上衣和皮褲子,腳上穿著一雙暖和的羊皮靴,肩上背著一枝來復槍。

    讓醫生驚訝的只是他出現的那一剎那,而不是他的到來。屋裡找到的東西和其他的跡象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有了這次會面的準備。顯然,屋裡儲備的東西是屬於這個人的。醫生覺得他的外表很熟,在哪兒見過。來訪者好像對於房子裡有人也有準備。房子裡有人居住並不使他感到特別驚訝。也許他也認識醫生。

    「這是誰?這是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拚命回想。「生啊,我究竟在哪兒見過他呢?這可能嗎?記不清哪一年的一個炎熱的五月早上。拉茲維利耶火車站。凶多吉少的政委車廂。明確的概念,直率的態度,嚴厲的原則,正確的化身。對了,斯特列利尼科夫!」

    他們已經談了很久,整整幾個小時,只有在俄國的俄國人才會這樣談話,特別是那些驚恐和悲傷的人,那些發瘋和狂怒的人,而當時俄國所有的人都是那樣的人。黃昏來臨。天色漸漸黑了。

    除了同所有人都操心地談個沒完的習慣外,斯特列利尼科夫之所以喋喋不休還有另外的、自己的原因。

    他有說不完的話,全力抓住同醫生的談話,以免陷入孤獨。他懼怕良心的譴責還是懼怕追逐他的悲傷的回憶,還是對自己的不滿在折磨他?他對自己的不滿已經到了無法忍耐、仇恨自己、羞愧得準備自殺的地步了。或者他已作出了可怕的、不可更改的決定,因此他不願意一個人孤單單的,如果可能的話,他借同醫生談話和呆在一起的機會而推遲決定的執行?

    不管怎麼說,斯特列利尼科夫隱藏著使他苦惱的重大秘密,而在其他的一切話題上傾吐肺腑。

    這是世紀病,時代的革命癲狂。心裡想的是一回事兒,說的和表現出來的又是另一回事兒。誰的良心都不乾淨。每個人都有理由認為完全是自己的過錯,自己是秘密的罪犯,尚未揭露的騙子。只要一有借口,想像中就會掀起自我譴責的狂浪。人們幻想,人們誹謗自己不僅是出於畏懼,而且也是∼種破壞性的病態的嗜好,自願地處於形而上學的恍惚狀態和自我譴責的狂熱中,而這種狂熱如果任其發展,便永遠無法遏止。

    作為高級將領,有時還擔任過軍事法庭成員的斯特列利尼科夫,曾經讀過或聽過多少次這類臨死前的供詞,書面的和口頭的。現在他自己的自我揭發症也同樣地發作了,對自己整個地作了重新的評價,對一切都做出總結,認為一切都是狂熱的、畸形的、荒誕的歪曲。

    斯特列利尼科夫講得語無倫次,從表白突然轉到坦白上去。

    「這發生在赤塔附近。我在這屋中的櫥櫃裡和抽屜裡塞滿了希奇古怪的東西,這大概讓您感到驚奇了吧?這些都是紅軍佔領東西伯利亞時我們徵用的軍事物資。當然不是我一個人拖到這裡來的。生活對我很厚愛,總有對我忠心耿耿的人。蠟燭、火柴、咖啡、茶、文具和其他的東西,一部分來自捷克軍用物資,另一部分是日本貨和英國貨。非常奇怪吧,我說得不對嗎?『我說得不對嗎?』是我妻子的口頭禪,您大概注意到了。我當時不知道是否立刻告訴您,可現在我要向您承認了。我是到這兒來看她和我女兒的。人家很晚才告訴我,彷彿她們在這兒,所以我來遲了。當我從謠言中聽說您同她的關係親近,並頭一次聽說『日瓦戈醫生』這個名字時,我從這些年在我眼前閃過的成千上萬的人當中,不可思議地回想起有一次帶來讓我審問的醫生叫這個名字。」

    「您是不是後悔當初沒把他斃了?」

    斯特列利尼科夫放過他這句插話。也許他根本沒發覺他的對話者用插話打斷他的獨白。他繼續心不在焉地說下去:

    「當然,我嫉妒過她對您的感情,現在還嫉妒。能不這樣嗎?我最近幾個月才躲藏在這一帶,因為東邊更遠地區我的其他接頭的地方都被人發覺了。我受到誣告,必須受軍事法庭審訊。其結果不難預測。但我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我產生了等將來環境改變之後再洗清罪名、證實自己無罪的希望。我決定先從他們的視野內消失,在被逮捕之前躲藏起來,到處流浪,過隱士生活。也許我終將得救。但是,一個騙取了我的信任的年輕無賴坑害了我。

    「我冬天步行穿過西伯利亞來到西方,忍饑挨餓,到處躲藏。我躲藏在雪堆裡,在被大雪覆蓋的火車裡過夜。西伯利亞鐵路幹線上停著數不清的空列車。

    「我在流浪中碰見一個流浪的男孩子,他被游擊隊判處死刑,同其他死囚排在一起等待處決,但沒被打死。他彷彿從死人堆裡爬了出來,緩過氣來,恢復了體力,後來像我一樣躲藏在各種野獸的洞穴中。起碼他是這樣對我說的。這個少年是個壞蛋,品行惡劣,留級生,由於功課太壞曾被學校開除。」

    斯特列利尼科夫講得越詳細,醫生越清楚地認出了他說的男孩子。

    「他姓加盧津,叫捷連季吧?」

    「對了。」

    「那他說的游擊隊要槍斃他們的話是真的。他一點都沒胡編。」

    「這個男孩子唯一的長處就是愛母親愛到極點。他的父親被人當作人質綁走後便無消息了。他得知母親被關進監獄,命運將同父親一樣,便決定無論如何也要搭救母親。他到縣非常委員會自首,並願意為他fIJ效勞。他們答應免除他的一切罪行,代價是必須供出重要的罪犯。他便指出我藏身的處所。幸虧我防備他叛變,及時躲開了。

    「歷盡難以想像的艱辛和干百次的冒險,我終於穿過西伯利亞來到這裡。這兒的人都非常熟悉我,最想不到會在這兒碰到我,料想我沒那麼大的膽量。確實,我在附近一家空房子裡躲避的時候,他們還在赤塔附近搜尋了我很久。但現在完了。他們在這地盯上了我。您聽著,天快黑了,我不喜歡的時刻!臨近了,因為我早就失眠了。您知道這多麼痛苦。要是您沒點完我所有蠟燭的話——多好的硬脂蠟燭啊,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咱們再談一會兒吧。咱們一直談到您挺不住為止,咱們就奢侈一點,點著蠟燭談一整夜。」

    「蠟燭都在。我只打開了一盒。我點的是在這兒找到的煤油。」

    「您有麵包嗎?」

    「沒有。」

    「那您是怎麼過的?算啦,我問的是傻話。您用土豆充飢。我知道」

    「是的。這兒土豆有的是。房主有經驗,善於儲備,知道怎樣把土豆埋好。它們在地窖裡都保存得很好。沒爛也沒凍壞。」

    斯特列利尼科夫突然談起革命來。

    「這對您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空話。您無法理解。您是在另一種環境中長大的。有一個城市郊區的世界,一個鐵路和工人宿舍的世界。骯髒,擁擠,貧困,對勞動者的凌辱,對女人的凌辱。有被母親疼愛的兒子、大學生、闊少爺和商人子弟,他們的歡笑和無恥不會受到懲罰。他們用玩笑或輕蔑的怒容擺脫開被掠奪一空的、被欺凌和被誘騙的人的訴怨和眼淚。一群登峰造極的寄生蟲,他們所得意的僅僅是從不感到為難,沒有任何追求,不向世界貢獻什麼,也不留下什麼。

    「可我們把生活當成戰役,我們為自己所愛的人移山倒海。儘管除了痛苦外我們沒給他們帶來任何東西,我們絲毫沒欺侮過他們,因為我們比他們要忍受更多的痛苦和折磨。

    「然而,我在繼續說下去以前有責任告訴您一件事。如果您還珍惜生命的話,趕快離開這裡。搜捕我的圈子正在縮緊,不管結果如何,都會牽連到您,咱們談話的這個事實已經把您牽進我的案子裡去了。此外,這兒狼很多,前兩天我開槍把它們打跑了。」

    「啊,原來是您開的槍?」

    「是我。您自然聽見了?當時我上另一個躲藏的處所去,但沒走到之前,根據各種跡象斷定,那裡已經暴露,那兒的人大概都被打死了。我在您這兒呆不長,住一夜明天早上就離開。好了,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就繼續講下去。

    「難道只有莫斯科,只有俄國才有特維爾大街和亞瑪大街?才有帶姑娘乘馬車飛馳而過的歪戴著帽子、穿著套帶長褲的花花公子?街道,夜晚的街道,∼個世紀以來的夜晚的街道,駿馬,花花公子,到處都有。什麼構成時代,十九世紀以什麼劃分成一個歷史時期?社會主義思想的產生。發生了革命,富於自我犧牲和青年人登上街壘。政論家們絞盡腦汁,如何遏制金錢的卑鄙無恥,提高並捍衛窮人的人的尊嚴。出現了馬克思主義。它發現了罪惡的根源和醫治的方法。它成為世界強大的力量。然而,一世紀以來的特維爾大街和亞瑪大街,骯髒和聖潔的光芒,淫亂和工人區,傳單和街壘,依然存在。

    「啊,她是女孩子、中學女生的時候多麼可愛!您根本無法想像。她經常到她同學住的院子裡去,那兒住滿了布列斯特鐵路職工。那條鐵路先前就叫這個名字,後來換了幾次名字。我的父親,現今尤里亞金軍事法庭的成員,那時是車站地段的養路領工員。我常到那個院子去,在那兒遇見過她。她那時還是個小姑娘呢,但在她臉上、眼睛裡,已經能夠看到警覺的神色,世紀的驚恐。時代的所有主題,它的全部眼淚和怨恨,它的任何覺醒和它所積蓄的全部仇恨和驕傲,都刻畫在她的臉和她的姿態上,刻畫在她那少女的羞澀和大膽的體態的混合上。可以用她的名字,用她的嘴對時代提出控訴。您同意吧,這並非小事。這是某種命運,這是某種標誌。這本應是與生俱有的,並應享有這種權利。」

    「您對她的說法太妙了。我那時也見過她,正像您所描繪的那樣。中學生的形象同不是兒童的某種神秘的女主角結合在一起了。她在牆上移動的影子是警覺自衛的影子。我見到她時她就是那樣的。我記得她那時的樣子。您形容得極為出色。」

    「您見過並且還記得?可您為此做了什麼?」

    「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所以您瞧,整個十九世紀和它在巴黎的所有革命,從赫爾岑算起的幾代俄國僑民,所有見諸行動或不見諸行動的企圖謀殺沙皇的人,世界上所有的工人運動,歐洲議會和大學裡的全部馬克思主義,整個思想的新體系,新奇而迅速的推論和嘲弄,一切為憐憫而制定出來的輔助性殘酷手段,所有這一切都被列寧所吸收並概括地表現出來,以便對過去進行報復,為了過去的一切罪惡向陳舊的東西襲擊。

    「俄國木可磨滅的巨大形象在全世界的眼中同他並排站立起來,它突然為人類的一切無所事事和苦難燃起贖罪的蠟燭。可我幹嗎對您說這些呢?這一切對您來說不過是漂亮而空洞的詞句,沒有意義的音響而已。

    「為了這個女孩子找上了大學,又為了她當了教師,到我那時從未聽說過的這個尤里亞金去任教。我貪婪地讀了一大堆書,獲得了大量的知識,以便她一旦需要我幫助時,便能對她有益,出現在她身邊。我去打仗,以便在三年夫妻生活後重新佔有她的心,而後來,戰後,從俘虜中逃回來後,我利用人們認為我已經被打死的訛傳,改換名字,全心投身到革命中,以便為她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徹底報仇,洗清那些悲傷的回憶,以便過去永遠不再返回,特維爾大街和亞瑪大街不再存在。而她們,她和女兒就在附近,就在這裡!我需要付出多大的毅力才能克制住奔向她們跟前,看見她們的願望啊!但我想把畢生的事業進行到底!現在只要能再見她們一面,我願付出任何代價。當她走進房間時,窗戶彷彿打開了,屋裡立刻充滿陽光和空氣。」

    「我知道她對您是何等珍貴。但對不起,您知道她愛您愛得多麼深嗎?」

    「請原諒。您說什麼?」

    「我說,您是否知道您對她珍貴到何等程度,您是世界上她最親的人?」

    「您根據什麼這麼說?」

    「這是她親口對我說的。」

    「她?對您說的?」

    「是的。」

    「對不起。我知道這種請求是不可能答應的,但如果這不顯得輕率的話,如果這在允許的範圍內,請您盡可能地把她的話原原本本告訴我。」

    「非常願意。她把您稱為人的典範,她,還未見過一個同您一樣的人,唯一真誠到頂點的人。她說,如果在世界的盡頭再次閃現出她和您共同居住過的房子,她不論從什麼地方,哪怕從天邊爬也要爬到房子跟前。」

    「請原諒。如果這不涉及某些對您來說不可涉及的事的話,請您回想一下她是在什麼情況下說的那些話?」

    「她打掃這間房子的時候、然後到院子裡抖地毯的時候。」

    「對不起,哪一張?這兒有兩張。」

    「那張大點的。」

    「她一個人拿不動。您幫她拿了吧?」

    「是的」

    「你們倆各抓住地毯的一頭,她身子向後仰,兩隻手甩得高高的,像蕩鞦韆一樣,掉過臉躲避抖出來的灰塵,瞇起眼睛哈哈大笑?我說得不對嗎?我多麼熟悉她的習慣啊!然後你們往一塊靠攏,先把笨重的地毯疊成兩折,再疊成四折,她還一邊說笑話,做出各種怪樣。我說得不對嗎?說得不對嗎?」

    他們從座位上站起,走向不同的窗口,向不同的方向張望。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斯特列利尼科夫走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跟前,抓住他的手,把它們按在自己胸上,繼續像先前那樣急急忙忙地說下去:

    「對不起,我明白,我觸到你隱藏在心中最珍貴的角落了。但如果可能的話,我還要詳細地問您呢。千萬別走開。別把我一個人丟下。我自己很快就走。請您想想,六年的別離,六年難以想像的忍耐。但我覺得自己並未贏得全部自由。於是我想先贏得它,那時我便全部屬於她們,我的雙手便解開了。但是我的一切打算都落空了。明天他們就會把我抓住。您是她親近的人。也許您有朝一日還能見到她。不,我在請求什麼呢?這是發瘋。他們將把我抓住,不讓我分辯,馬上朝我撲過來,又喊又罵地堵住我的嘴。我還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幹嗎?」

    他終於睡了個好覺。許久以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頭一次一躺下便睡著了。斯特列利尼科夫留在他那兒過夜。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把他安頓在隔壁的房間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夜裡醒了,翻個身,把滑到地板上的被子拉好,在這短暫的時刻,他感到了酣睡的舒暢,馬上又香甜地睡著了。後半夜他開始做短夢,夢見的都是他童年時的事,一會兒夢見這個,一會兒又夢見那個,清晰,有很多細節,真不像做夢。

    比如,夢見牆上掛著一幅她母親畫的意大利海濱水彩畫,繩子突然斷了,掉在地板上,摔碎玻璃的聲音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驚醒了。他睜開眼睛。不,不是那麼回事兒。這大概是安季波夫,拉拉的丈夫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姓斯特列利尼科夫,像酒神所說的那樣,又在舒契瑪嚇唬狼了。不,別瞎說了。明明是畫框子從牆上掉下來。它掉在地板上,玻璃摔碎了。他確信不疑之後又回到夢中。

    他醒來後感到頭疼,因為睡得時間太長了。他沒馬上明白他是誰,在什麼地方,在哪一個世界。

    他突然想起來:「斯特列利尼科夫在我這兒過夜呢。已經晚了。該穿衣服了。他大概已經起來,要是還沒起來,就叫醒他,煮咖啡,一塊喝咖啡。」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

    沒有任何回答。「還睡呢。睡得可真香。」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走進隔壁的房間,桌上放著斯特列利尼科夫的皮軍帽,可他本人卻不在屋裡。「大概散步去了,」醫生想道,「連帽子都不戴。鍛煉身體呢。今天應當結束在瓦雷金諾的生活了,回城裡去。可是晚了。又睡過頭了。天天早上如此。」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生好爐子,提起水桶到井邊打水。離台階幾步遠的地方,帕維爾·帕夫洛維奇橫躺在路上,頭埋在雪堆裡。他開槍自殺了。他左邊太陽穴下面的雪凝聚成紅塊,浸在血泊中。四外噴出的血珠同雪花滾成紅色的小球,像上凍的花揪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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