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醫生 正文 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4
    他所講的關於自己的一大堆情況,都是難以置信的,而且內容毫不連貫。看來他的一大弱點就是喜歡撒點小謊。觀點的極端和對一切公認事理的否定,在他看來無疑是最能說服人的。

    所有這些都令人想起那種重彈的舊調。發表這類激進主義言論的,原本是上個世紀的虛無主義者,稍後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裡的人物,一直延續到不久前他們的那些追隨者,也就是俄國整個受過教育的外省知識界。他們常常要走在首都的前面,這是因為偏遠省份古板正經的作風,更能保存在京城已經陳舊過時的流行觀點。

    這個年輕人談到他是一個知名的革命家的侄子,而父母卻是堅決的頑固分子,用他的話說就是死硬派。他們在離前線木遠的某地有一片相當可觀的領地。年輕人就是在那裡長大的。父母和叔父一向針鋒相對,但叔父不念舊惡,如今正是靠他的影響才使他們免去了許多麻煩。

    這位喋喋不休的旅伴自稱在信仰方面是追隨叔父的,無論對生活、政治以及藝術,都是極端主義者。從這番表白當中又讓人嗅到彼堅卡·韋爾霍文斯基的味道,不過並非指那些左的觀點,而只是表現為思想的墮落和大言不慚的浮誇。「他現在一定會標榜自己是未來主義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樣想,果然話題就轉到這上面。「現在大概要談體育運動。」醫生繼續提前一步進行猜測。「可能要說起賽馬,或者是滑旱冰,或者是法國式摔跤。」木出所料,話題果然轉到了狩獵上。

    年輕人講到他在家鄉的時候就開始行獵,自吹是個相當了不起的射手,只不過因為生理缺陷沒有能夠成為∼名士兵,否則在戰爭中一定會彈無虛發而出人頭地。

    看到日瓦戈那種疑問的眼色,他驚訝地大聲說道:

    「怎麼?莫非您沒注意到?我以為您已經看出了我的缺陷。」

    他於是從衣袋裡拿出兩張紙片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看。一張是他的名片。他原來是複姓,全稱是馬克西姆·阿里斯塔爾霍維奇·克林佐夫一波戈列夫席赫,但他要求簡稱為波戈列夫席赫,表示對同樣如此自稱的他的叔父的尊重。

    另一張紙片是個分成許多欄目的表格,畫著手指按不同方法交疊起來的各種各樣的手勢。這是聾啞人的手語符號。一切立刻就明白了。

    波戈列夫席赫原來是加爾特曼或者奧斯特羅格拉茨基學派的一個罕見的有才能的學生,他以不可思議的完美程度不靠聽覺而僅憑視覺來根據教師喉部肌肉的動作學會了說話,並且同樣能理解對方的話。

    把他從什麼地方來並且在哪一帶打過獵的情況在心裡盤算過以後,醫生就問:

    「恕我直言,不過您也可以不回答——您同濟布申諾共和國以及它的建立有沒有關係?」

    「您是從什麼地方…··精允許我……這麼說您知道布拉熱依柯?……有,有關係!當然有。」波戈列夫席赫高興得像放連珠炮似的說,一邊哈哈大笑,整個身子左右擺動起來,兩手用力拍打著膝頭。接下去又是一派胡言亂語。

    波戈列夫席赫談到,布拉熱依柯使他有了一個借口。濟市申諾不過是表現他個人想法的一個無所謂的地點。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難於自始至終地注意聽他的敘述。波戈列夫席赫的空論一半是無政府主義的設想,另一半完全是一個狩獵者的信口開河。

    波戈列夫席赫以一個先知者的心安理得的語調,斷定不久就會發生一場毀滅性的社會震盪。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內心也同意這可能是難以避免的,但是這個不招人喜歡的小青年不緊不慢地做出這種預言時表現的目空∼切的鎮定自若,破壞了他的想法。

    「您聽我說,請等一下,」他不無膽怯地反駁說,「所有這些也許是可能發生的。不過我覺得在我們這一片混亂和破壞的情況下,在步步緊逼的敵人面前,進行這種冒險性的試驗不合時宜。應該讓國家有一段清醒的時間,從一個轉折走向另一個轉變之前要有喘息的機會。需要等待出現某種平靜和秩序,哪怕只是相對的也好。」

    「這太天真啦。」波戈列夫席赫說道,「您所說的破壞,正像您讚不絕口和喜愛的秩序一樣,也是正常現象。這些破壞卻是更廣闊的創造性計劃合乎規律的先行部分。社會發展得還很不夠。應該讓它徹底垮掉,那時候真正的革命政權就會在完全另外的基礎上把它一部分一部分地重新組裝起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於是就走到過道裡。

    列車全速駛近莫斯科。迎著車窗一刻也不停地飛快閃過一片片的白攤林和一幢緊接一幢的別墅。狹長的露天站台連同那些到別墅度假的男男女女一閃而過,在列車掀起來的塵霧中彷彿被旋轉木馬帶到另一邊。火車一聲接∼聲地拉響汽笛,空曠飄渺的林間回音攜帶著汽笛聲傳向遠方。

    這些天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突然第一次完全明白了是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以及一兩個小時以後迎接他的是什麼。

    三年間的各種變化,失去音訊和各處轉移,戰爭,革命,腦震盪,槍擊,種種死亡和毀滅的場面,被炸毀的橋樑,破壞後的瓦礫和大火——所有這一切霎時都化為毫無內容的巨大空虛。長期的隔絕之後頭一件真實的事就是在這列車上令人心蕩神馳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家,那是地上的每一塊小石子都無限珍貴的、至今還完好無缺地留在世上的自己的家。來到親人面前,返回家園和重新生存,這就是以往的生活和遭遇,就是探險者的追求,也就是藝術的真諦。

    樹林已經被甩在後面,列車從擁擠的林木當中得到了解脫。一片緩斜的草地從谷底向上延伸到遠方成為寬廣的丘陵地帶。它上面縱向排列著一條條墨綠色的馬鈴薯田城。在草地丘陵頂部馬鈴薯田的盡頭看到的是地窖溫室的玻璃窗。草地的另一側,在奔馳的列車尾部方向,一團紫黑色的雲懸在半空。陽光從烏雲後面向四方輻射開來,落在溫室的玻璃窗上,燃起耀眼的光芒。

    突然,從雲層裡斜飄著灑下一陣晴日陣雨,陽光下可以看到閃爍的雨滴。急驟的陣雨的節拍正好和前進的列車輪聲、車身的震顫相吻合,似乎是要竭盡全力地趕上,唯恐落後。

    醫生還沒有來得及注意這一切,前方的山後已經出現了救世主基督大教堂的輪廓,接著就是它那穹窿形的屋頂、市區的房屋和林立的煙囪。

    「莫斯科。」他一邊說著,就走回了包房。「該收拾東西啦。」

    波戈列夫席赫一下子跳起來,在狩獵袋裡翻了翻,拿出一隻最大的鴨子。

    「拿去吧,」他說。「留個紀念。和您相處這一整天,我非常快活。」

    無論醫生如何謝絕,還是無濟於事。「好吧,」他不得木表示同意,「我把它收下,算是送我妻子的一件禮物。」

    「妻子!妻子!給妻子的禮物。」波戈列夫席赫興高采烈地重複著,似乎是生平第一次聽到這個字眼,同時扭動全身哈哈地大笑,讓從座位下面跳出來的「侯爵」也分享他的快樂。

    列車駛向月台。車廂裡像到了夜間一樣變暗了。這位聾啞人把那只野鴨遞給醫生,外面包了半張不知是什麼內容的鉛印傳單。

    莫斯科宿營地

    一路都靜靜地坐在狹小的包房裡,所以覺得只有火車在行駛,而時間是停滯的,現在最多也不過剛到中午。

    當馬車載著醫生和行李吃力地一步步從斯摩稜斯克車站擁擠的人群中擠出來的時候,卻已是日近黃昏了。

    也許當初就是這樣,或者是醫生往日的印象又加上一層後來歲月的經驗,不過事後回想起來,他覺得當時人們一群群地擁擠在市場上並沒有什麼必要,而只不過是出於一種習慣。因為空空如也的貨攤都放下了遮陽的簷板,甚至還上了鎖,況且在這片久已不打掃的骯髒的廣場上,也沒有可以買賣的東西。

    他彷彿覺得當時還看到衣帽整齊、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蜷縮著瘦削的身體站在人行道上,用隱含責備的目光迎送著身邊往來的行人,向他們兜售無人問津的、誰也不需要的東西:人造的假花、帶玻璃蓋和汽哨的煮咖啡用的圓形酒精爐、黑色細紗的晚裝和已經撤銷的政府機關的制服。

    人們買賣的淨是些簡單實用的東西:定量配給的、很快就變硬的麵包頭,用嘴咬過的德濕、骯髒的糖塊,從一整包切成一半又一半的只有幾兩重的馬合煙草。

    市場上流通的就是這類來路不明的、沒多大用處的東西,價錢卻隨著在人們手上周轉而上升。

    車伕把車拐到和廣場相通的一條巷子裡。∼輪落日從後面直射到他們的背上。前面有一輛隆隆行駛的空空的大車,掀起的一股股灰塵被夕陽染成青銅色。

    最後,他們終於超過了擋在前面的大車,於是加快了速度。讓醫生覺得奇怪的是,大路和人行道上處處都可以看到一堆堆從房屋和圍牆上扯下來的舊報紙和廣告。風把它們吹到一邊,馬蹄、車輪和來往的行人又把它們踩到另一邊。

    過了幾條橫巷不久,在兩條街的拐角上出現了自家的那幢房子。車伕停了車。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四輪輕便馬車上下來的時候,感到呼吸急促,心口怦怦跳,急忙向大門走去,按響了門鈴。鈴聲沒有得到任何反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於是又按了一次。當這次又毫無結果的時候,他越來越感到不安,就用很短的間隔一次又一次地接著門鈴,直到隨著向一側打開的大門,看見把手伸開支在門上的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為止。由於出乎意料,剎那間兩個人都呆住了,誰也沒有聽到對方的驚叫。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手扶著敞開的門,張開雙手讓他擁抱,這才使他們擺脫了木呆呆的狀態。兩個人像發瘋似的一下子撲到一起。過了一會兒,他們同時開了口,彼此打斷對方的話頭。

    「先告訴我,全家身體都好嗎?」

    「好,好,你只管放心,一切都好。我在信裡寫了些蠢話,對不起。這事以後再說吧。你為什麼不拍個電報來呢?過一會兒馬克爾就來給你提東西。啊,我明白了,葉戈羅夫娜沒來開門,你就不放心了,是不是?葉戈羅夫娜到鄉下去了。」

    「你瘦了,但顯得多麼年輕苗條啊!我馬上把車伕打發走。」

    「葉戈羅夫娜搞麵粉去了。別的傭人都辭退了。現在只用了一個新女僕,她叫紐莎,你不認識,是個姑娘,讓她照看薩申卡,另外就沒人了。所有的熟人我都打了招呼,說是你該到了,大家都焦急地盼著。戈爾東,還有杜多羅夫,所有的人。」

    「薩申卡怎麼樣?」

    「上帝保佑,挺好。他剛剛睡醒。你要不是才從外邊回來,現在就可以去看他。」

    「爸爸在家嗎?」

    「信上不是寫了嘛。一天到晚都在區杜馬,當了主席。這你就可以明白啦。付了車錢沒有?馬克爾!馬克爾!」

    他們提著網籃和皮箱站在人行道中間,擋住了路,行人從他們身邊繞過,從頭到腳地上下打量這兩個人,然後又久久地望著漸漸走遠了的馬車和敞開的大門,等著看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

    這時候,馬克爾從大門口朝這對年輕的主人跑過來。他身穿印花布襯衣,外面套了一件背心,手裡拿著一項園丁帽,一邊跑一邊喊:

    「感謝上帝神力無邊,一定是尤羅奇卡吧?那還用說,就是他,這隻小雄鷹!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可愛的人,總算沒忘了我們這些為你禱告的人,飛回老案來啦。你們還要怎麼樣?啊,還想看什麼?」他譏諷地朝那幾個好奇的過路人說,「走開吧,可敬的先生們。別把眼珠子看得掉出來!」

    「你好,馬克爾,讓咱們擁抱一下。你這個古怪人,幹嗎穿背心。怎麼樣,有什麼新鮮事兒和好消息?妻子和女兒們都好嗎?」

    「沒什麼可說的,都長得挺好,謝謝您的關心。至於說新鮮事嘛,你在外邊幹大事,可我們也沒閒著打瞌睡。如今到處都弄得又髒又亂,叫人噁心,簡直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街道不打掃,房頂不修繕,從沒油飾粉刷過,真像吃齋茹素的一樣,一乾二淨,一絲一毫分外的東西也沒有。」

    「馬克爾,我可要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面前告你的狀。尤羅奇卡,他總是這樣,淨說傻里傻氣的話,簡直讓我受不了。大概是衝著你才這麼賣力氣,想讓你滿意。不過,他自己也有心裡的打算。住口吧,馬克爾,不用辯白了。馬克爾,你真是個不開竅的人,該變得聰明點兒啦。你大概還沒同那些小攤販混在一起吧。」

    馬克爾把東西拿到屋裡,砰的一聲把前門關上,接著就放低聲音十分肯定地說:

    「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在發脾氣,這你也聽見了。她總是這樣。她常說,馬克爾,你從裡到外都一片漆黑,簡直像是煙囪裡的油煙子。她還說,你現在也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是一條小獅子狗或者哈巴狗,也該通人性了。當然,這麼說也木一定對,尤羅奇卡,信不信由你,可是只有知情人才見過那本書,一個了不起的共濟會會員寫的,整整壓了一百四十年不得見天日。可是我覺得目前我們是被出賣了,尤羅奇卡,你難道還木明白,一個小錢、一撮鼻煙都不值地就把我們賣了。你看,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又不讓我說話,在那兒擺手哪。」

    「當然要擺手。好了,好了,把東西放在地板上,謝謝,馬克爾,開步走吧。需要的話,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會喊你的。」

    「總算把他擺脫了。你要信他的話就只管信好了。純粹是演戲,在別人面前總裝出癡呆的樣子,可是自己偷偷地磨刀以備萬一。只不過還沒決定要對著誰,這個假裝可憐的人!」

    「唉,你也是太過分了!依我看,他只不過是喝多了,所以才這麼扭怩做作,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麼你說說看,什麼時候他清醒過?算啦,讓他見鬼去吧。我擔心薩申卡恐怕又沒睡著。要不是鐵路上流行這種傷寒病……

    你身上沒有虱子吧?」

    「我想沒有。路上坐的車很舒服,跟戰前一樣。不過還是要洗一洗,稍微洗∼下,用不了多長時間,以後再好好洗。你要上哪兒去?怎麼不從客廳穿過去?你們現在走另一道樓梯?」

    「啊,對啦,你還不知道呢。我和爸爸想了又想,還是把樓下的一部分讓給了農學院。不然冬天自己連暖氣都燒不過來。樓上也太空,還提出來再讓給他們一部分,暫時還沒接受。他們在這兒安置的是研究室、植物標本和選出來的種子。就是別養老鼠,種子倒無所謂。不過他們把房間保持得不整潔。現在都把房間叫居住面積。往這邊來,這邊來。看你多笨!從後邊的小樓梯繞過去。明白了嗎?跟我來,我帶路。」

    「你們把房子讓出去,做得太好了。我工作的那個醫院也是設在一幢貴族家的住宅裡。樓上樓下一排排望不到頭的門對門的房間,還保留了一部分鑲木地板。養在木桶裡的棕桐,支支楞楞的枝葉晚上從病床上看去就像一個個幽靈。那些從火線下來的見過世面的傷員都覺得害怕,做夢還會喊起來。當然,他們的神志也不太正常,受過震傷。結果,不得不把這些樹搬出去。我想說的是,有錢人家的生活當中的確有些不健全的東西,多餘的東西簡直數也數不清。比如家裡那些多餘的傢俱和房間,多餘的細膩的情感,多餘的表達方式。住得擠一點兒,這太好了。木過還不行,應該再擠一點兒。」

    「你那紙卷裡露出來的是什麼?嘴像鳥,腦袋像鴨子。真好看!野鴨子!從哪兒來的?簡直不可思議!這在當前就算是一筆財產!」

    「在火車上人家送的。說起來話長,以後再談。你看怎麼樣,把它拿出來放到廚房去?」

    「那當然。馬上就讓紐莎腿毛、開膛。聽說到了冬天會有各種可怕的事,要挨餓、受凍。」

    「不錯,到處都這麼說。方才在車上我看著窗外還在想,有什麼能比家庭的和睦和工作更可貴?除此以外,一切我們都無法掌握。說真的,看起來不少人面臨著不幸。有些人想往南方逃,到高加索去,希望遠走高飛。這可不合我們的習慣。∼個男子漢應該能咬緊牙關,和自己的鄉土共命運。我覺得這個道理很明顯。至於你們,另當別論。我多麼希望保護你們躲過這場災難,送你們到更安全的地方,也許到芬蘭去會好∼些。不過,我們要是在樓梯上站半個小時,恐怕永遠也到不了樓上。」

    「等一下,你聽我說,還有一件事。是什麼來著?一下子我都給忘了。啊,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來了。」

    「哪一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

    「科利亞舅舅。」

    「東尼娜!這不可能!怎麼來的?」

    「你看,就這麼回事,從瑞士繞道去倫敦,然後經過芬蘭。」

    「東尼娜!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們見到他了?他在哪兒?能不能盡快找到他,現在就去?」

    「真是急性子!他住在城外一個熟人的別墅裡。他答應後天就回來。他變得很厲害,你會失望的。中途他在彼得堡逗留了一陣子,受了布爾什維克的影響。爸爸和他爭得面紅耳赤。真的,咱們為什麼走一走停一停?走吧。看來你也聽說今後的情形不妙,淨是困難、危險和本知數曖?」

    「我自己也這麼認為。算了吧,我們是會鬥爭的。絕不會所有的人統統完蛋。看看別的人怎麼辦吧。」

    「聽說劈柴、水、照明都會沒有。貨幣要取消,供應也要停止。我們又站住了,走吧。你聽我說,人家都誇阿爾巴特街的一個作坊製作的方鐵爐子好。用報紙燒火就能做一頓飯。我已經知道了地址,趁著還沒搶購完,想買一個。」

    「對,一定買。東尼娜,你真聰明!可是科利亞舅舅……科利亞舅舅怎麼辦!你想想看!我簡直安不下心來!」

    「我有個打算。把樓上的一邊再騰出一角來,我們和爸爸、薩申卡,還有紐莎,搬到盡頭的兩個或者三個房間去,不過必須是連通的,整幢房子的其餘部分都不要了。這樣剛好和臨街的一面隔開,當中的一間裝上這種鐵爐子,煙筒從氣窗伸出去,洗衣、用餐、燒飯和起居會客都在那裡,別白燒這個爐子。也許上帝保佑能讓我們度過冬天。」

    「那還用說!肯定能過冬,毫無疑問。你想得真周到,好樣兒的。你想到沒有,為了表示採納你這個方案,把那只鴨子燒好,請科利亞舅舅一起來慶賀我們喬遷。」

    「好主意。我還可以讓戈爾東拿點酒精來。他能從一個實驗室裡弄到。現在你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個房間。我挑選的,你覺得怎麼樣?把皮箱放到地板上,下樓去把網籃拿上來。除了舅舅和戈爾東之外,還可以把因諾肯季和舒拉·施萊辛格也請來。不反對吧?咱們的洗臉間在哪兒,還沒忘記吧?到那兒去用消毒水洗一洗。我到薩申卡那兒去看看,讓紐莎到樓下去。什麼時候能看他,我再喊你。」

    對他來說,在莫斯科最主要的新鮮事兒就是這個男孩。薩申卡剛一落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就被徵召入伍了。關於兒子他能知道些什麼?

    已經接到動員令並且在快出發之前,有一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到醫院去看望東尼娜。正好碰上給嬰兒哺乳的時間,沒讓他進去。

    他就坐在走廊裡等。在這一段時間裡,和產房以及產婦的那一排病房盡頭成直角拐過去的嬰兒室的那條走廊上,傳來十幾個新生兒連成一片的啼哭聲;為了不讓襁褓裡的孩子受涼,保育員匆忙地走著,兩邊的臂肘下面各挾著一個嬰兒,彷彿剛買來的一小捆物品似的,把孩子送到母親那裡去餵奶。

    「哇,哇!」小傢伙們的哭聲都是一個調子,幾乎不帶任何情感成分,似乎是在完成應盡的責任。不過,在這齊唱當中有一個嗓音比較突出。他同樣是「哇、哇」地哭喊,同樣讓人聽不出有什麼痛苦,不過好像並非出於本能,而是帶著某種蓄意把聲音降低的成分,頗有點陰鬱和木大友善。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決定給兒子取名為亞歷山大,以紀念自己的岳父。不知為什麼,他當時就認定自己的兒子一定是這麼個哭法,而且臉上還伴隨著預示一個人未來性格和命運的表情。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想像中,哭聲本身就包含著亞歷山大這個名字的聲音成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並沒有猜錯。後來知道當時正是薩申卡在哭。這是他對兒子所瞭解的頭一樁事。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對他的進一步瞭解,是根據寄到前線的信裡附的照片。在那上邊看到的是個活潑可愛的胖小子,頭很大,撅著小嘴,叉開兩腿站在鋪開的毯子上,兩隻小手向上舉著,彷彿是在做蹲跳動作。那時他剛一週歲,剛學走路,如今已經滿了兩歲,開始學說話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地板上拿起皮箱,鬆開皮帶,把裡面的東西擺放到窗前的一張呢子鋪面的桌上。從前這個房間是做什麼用的?醫生已經記不起來了。看來東尼啞把裡面的傢俱搬走了,或者重新粉刷過了。

    醫生打開箱子,想從裡邊找出刮臉用具。窗口對面的教堂鐘樓的柱子當中,高懸起一輪明亮的圓月。月光灑在放在箱子裡面的衣服、書和漱洗用具上,房間彷彿被照成另一種樣子,醫生這時卻認出了它。

    這是空出來的去世的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儲藏室。過去她把壞桌椅和沒用的過時的雜物都放在這兒。這裡還存放著她家族的文件,有幾隻大木箱是夏天盛放冬季用品的。死者在世的時候,屋裡四處的東西堆得幾乎碰到天花板,而且一般是不讓人隨便進來的。不過在幾個大的節日,孩子們來做客的時候,允許他們在樓上到處玩耍,也把這個房間的門打開。孩子們就在這兒玩捉強盜遊戲,躲在桌子下面,用燒焦的軟木塞把臉塗黑,仿照假面舞會的樣子化裝。

    醫生在這兒站了一會兒,想起了這些,然後才到樓下的前室去取網籃。

    在下面的廚房裡,靦腆的、怯生生的紐莎姑娘蹲在灶前,在攤開的一張報紙上收拾那只野鴨。一看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手裡提著很重的東西,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麻利地站起身,一面拂掉沾在圍裙上的鴨毛,招呼了一聲就要去幫忙。但是醫生謝絕了她的好意,說他自己可以把籃子拿上去。

    他剛剛走進安娜·伊萬諾夫娜過去的那間儲藏室,就聽到妻子在第二個或者第三個房間裡面喊他:

    「可以來啦,尤拉!」

    他於是朝薩申卡的房間走去。

    現在的兒童室就是早先他和東尼啞學習的地方。睡在小床上的男孩子,原來並不像照片上那樣漂亮,不過他活脫脫就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去世的母親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比她身後留下來的所有肖像更酷似。

    「這是爸爸,你的爸爸,把小手伸給爸爸。」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說,一邊放下床旁的欄杆,讓做父親的更便於把孩子抱起來。

    薩申卡讓這個陌生的、沒有刮臉的大人走到跟前,也許是由於後者驚嚇和觸碰了他,所以當後者剛朝他彎下身的時候,這孩子猛地從床上站起來,抓住媽媽的短上衣,惡狠狠地照他臉上打了一巴掌。薩申卡對自己的勇敢也害了怕,立刻撲到母親懷裡,把臉用衣服擋住,大聲哭起來,孩子氣的辛酸痛苦的眼淚奪眶而出。

    「哦,哦,」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輕聲地責怪他,「不許這樣,薩申卡。爸爸會想,薩沙不好,是個壞孩子。來,讓人看看你會不會親,親親爸爸。別哭啦,有什麼可哭的,傻孩子。」

    「東尼娜,讓他安安靜靜呆著吧。」醫生用請求的口氣說,「不要難為他啦,你自己也別不高興。我知道你又會胡思亂想,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一定是個不好的兆頭。這都是無稽之談。本來很自然嘛,孩子從來沒見過我。明天和我一熟,用水都潑不開。」

    但是他自己也很沮喪,從屋子裡出去的時候,懷著某種不祥的預感。

    在此後的幾天裡,他才領悟自己是多麼孤獨。他並不責怪任何人。顯然,這是他自己希望並且爭取得到的。

    朋友們都變得出奇的消沉了。每個人似乎都失去了自己的天地、自己的見解。在記憶中,他們的形象原本是更加鮮明的。看來從前他對他們的評價過高了。

    只要清理上還允許有錢人靠剝削窮人而任性胡為,那麼,就很容易把這種怪事以及多數人受苦而少數人享樂的權力當成事物的本來面貌和天經地義的道理!

    不過,一旦底層的人抬頭,上層的特權被取消,這一切就會黯然失色,大家也毫不可惜地徹底同任何人顯然都不曾有過的獨立思考分手了!

    如今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最親近的只是那些可以無言相對和缺少激情的人,此外還有妻子、岳父,再加上兩三個一起共事的醫生和幾位謙虛謹慎的普通職員。

    按照事先的打算,準備了野鴨和酒精的晚餐聚會在他回來後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如期舉行了。在這之前,他已經同所有被邀請的人都見了面,所以,這天晚上不能說是他們的初次會見。

    在鬧饑荒的日子裡,這只肥鴨變成了難得一見的奢侈品,可是搞不到能夠佐餐的麵包,這又使出色的菜餚失去了意義,甚至令人感到憤意。

    戈爾東拿來的酒精是盛在一個藥房用的帶磨口瓶塞的玻璃瓶裡。當時,酒精是投機小販最喜歡使用的一種交換手段。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牢牢地把瓶子掌握在手裡,根據需要滲上水,分成幾小份,隨著情緒的變化有時調製得酒性過烈,有時又過淡。原來,通過酒液的變化而使人產生不均勻的醉意,效果要比烈性酒和度數穩定的酒的作用更大。這同樣也令人懊喪。

    最引人傷感的莫過於他們的聚會和現時的條件完全不和諧。不能設想街巷對面那一幢幢房子裡此時此刻人們也會有吃有喝。窗外就是黝黑沉寂的、飢餓的莫斯科。城裡的小吃店空空如也,像野味和伏特加這類東西,已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

    看來,只有和周圍的生活相似並能不留痕跡地融合其中,才是真正的生活;單獨的幸福並不成其為幸福,因為鴨子和酒精在全市已經是獨一無二的東西,所以也就失去了鴨子和酒精的滋味。這是最最令人煩惱的。

    客人們同樣有了種種不愉快的思緒。戈爾東的情緒還不錯。他吃力地動著腦筋,憂鬱而又不連貫地闡述自己的思想。他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最好的朋友。在中學的時候,大家都很喜歡他。

    但是現在,他對自己也感到厭煩,於是就想對自己的精神面貌做些未見得成功的修正。他強打起精神,硬著頭皮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不停地講俏皮話,常常使用些「有意思」和「很有趣」這類並非他慣用的字眼,因為戈爾東從來不善於從消遣的意義上去理解生活。

    在社多羅夫到來以前,他給大家講的就是自認為可笑的杜多羅夫的婚事。這在朋友們當中已經有所傳聞,不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還不知道。

    原因就是杜多羅夫婚後將近一年又和妻子分了手。這件意外的事令人難以相信的癥結是這樣的:

    由於差錯,社多羅夫被征去當兵。在服役和等待把問題搞清楚這段時間,又因為粗心大意和在街上不向上級敬禮,他大部分時間幹的是懲罰性的勤務。解除兵役以後的很長時期,只要一看到軍官,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還要舉起來,兩眼發花,彷彿到處都是閃亮的肩章。

    那段時間,他無論做什麼都不順當,出了種種差錯和紙漏。正是處於這種情況,他大概是在伏爾加河的一個碼頭上遇見了兩個姑娘。她們是兩姐妹,和他等的是同一條船。也許是因為周圍有數不清的軍人走來走去而引起精神恍惚,同時又勾起了當兵的時候和敬禮有關的感受,他看都沒有看仔細就愛上了那位年輕的妹妹,匆匆忙忙地向她求了婚。「有意思吧,是木是?」戈爾東不止一次地問大家。說到這裡,他不得不草草結束這段描述,因為門外傳來了故事主人公的聲音。杜多羅夫走進房間。

    在他身上發生的是相反的變化。先前一個不穩重的、任性的輕浮人,變成了一個神情專注的學者。

    少年時期由於參與一次政治犯的逃亡被中學開除以後,有一段時間他在幾個藝術學校之間轉來轉去,最後終於被嚴肅的專業吸引住了。杜多羅夫在戰爭年代才從大學畢業,比同伴們都晚多了,然後就留在俄國史和世界史兩個教研室裡。他在俄國史方面寫過有關伊凡雷帝的土地政策的著作,在世界史方面從事聖茹斯特的研究。

    如今他對一切問題都很有興致,說話時聲音不高,略帶傷風似的喀啞,有所期待的目光凝視在一點上,眼睛既不低垂也不抬起,彷彿是在講課。

    這次晚間聚會快結束的時候,舒拉·施萊辛格終於忍不住開始了抨擊性的談話,而大家的情緒正好也處於昂奮狀態,於是爭先恐後地大聲喊叫起來。從中學時期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就以「您」相稱的因諾肯季,這時一連幾次地問他:

    「您讀過《戰爭與和平》和《脊柱橫笛碑沒有?」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早就對他說過正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因為大家爭論得厲害,社多羅夫並沒有聽清,所以過了一會兒,他又問:

    「您是不是讀過《脊柱橫笛》和《人》?」

    「我可是已經回答您了,因諾肯季。沒聽清楚是您的過錯。好吧,就依著你,我再說一遍。我一向喜歡馬雅可夫斯基的作品。這好像是陽思妥耶夫斯基的某種繼續。更確切一點說,整個作品彷彿是由他創造的某一個年輕有為的人物所寫成的一部抒情詩,比如說伊波利特·拉斯科利尼科夫,或者《少年》裡的主人公。天才的力量簡直所向披靡!這真是一語道破,說得多麼斬釘截鐵和直截了當!不過,最主要的還是他把這一切都那麼勇敢地一下子甩到社會的臉上,拋到更遙遠的宇宙空間!」

    當然,聚會的中心人物還是舅舅。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說錯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並沒有到別墅去。外甥到家的那天他就回到城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已經見過他兩三次,兩個人說也說夠了,笑也笑夠了。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灰濛濛的一個陰天的晚上,空中飄著細微的雨絲,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徑直來到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房間。當時的飯店已經只能根據市政當局的指示接待客人。不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到處都有熟人,他還保持著不少老關係。

    飯店給人留下的印象只木過是一幢逃走的經理人員所拋棄的黃顏色的房屋。裡面空空如也,雜亂無章,樓梯和走廊偶爾才有人收拾一下。

    沒有整理過的這個房間的一扇大窗,俯瞰著一片在當時那個發瘋似的年代變得國無一人的廣場。它空曠得有些嚇人,似乎只有在夢中才會見到,並非當真就展現在眼前飯店的窗下。

    這次見面是激動人心、令人難忘而又值得紀念的!他童年時代無限崇拜的人,少年時期左右他思想的人,現在又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斑白的頭髮給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增添了風采,一套國外縫製的衣服非常合身。在他那個年齡來說,他看上去還很年輕,還是個美男子。

    當然,與周圍發生的巨大變化相比,他顯得黯然失色。一系列事件都把他甩到了一邊。不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絲毫不想用這種尺度去衡量他。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安詳、冷漠,談到政治話題時用的那種玩世不恭的口氣,都使他感到吃驚。他那自我克制的本領已經超過了俄國現實的可能。在這點上,恰好表現出他這個外來人的特徵。這個特點太引人注目,顯得不合時宜而且令人感到不自在。

    啊,不過他們見面之後最初一段時間想的並不是這個,也不是出於這個原因才哭著緊緊擁抱在一起,激動得上氣不接下氣,急切、熱烈的談話常常陷於停頓。這是由家族的親緣關係連接著的兩個具有創造力的個性的相逢,儘管往事的雲煙再度升起而又獲得了活力,種種回憶紛至沓來,分別期間發生的一樁樁的事也浮現在眼前,但是只要話題一轉到主要方面,接觸到具有創業精神的人都熟悉的事情上,兩人之間除了唯一的親緣關係以外的一切聯繫都消失了,舅舅和外甥的身份隱退了,年齡的差距不見了,剩下來的只有彼此幾乎相當的氣質、能力和基本信念。

    近十年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始終還沒有機會,這樣與自己的思想合拍地評論一個作家的扭力和創作使命的實質,自己也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感到適得其所。另一方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也一向沒有聽到過如此透徹、精闢的意見,這一番如雷貫耳的分析的確使他折服。

    因為雙方的想法是那樣不謀而合,兩個人不時發出大聲的感歎,兩手抱頭在房間裡快步走來走去,或者跑到窗前,一言不發地用手指輕輕敲著玻璃,為相互這樣理解而感到驚訝。

    這就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不過,後來醫生又在社交場合見過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幾次,和其他人在一起,他的表現卻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

    他已經覺察到自己在莫斯科只是個過客,也不想拋棄這種感覺。他會不會認為彼得堡或者另外什麼地方才是自己的家,始終是個不解之謎。他安於扮演一個政治上能言善辯、社會上有迷人勉力的角色。也許,在他的想像中,莫斯科也會開放一些政治沙龍,就像在巴黎的國民議會開始之前羅蘭夫人家裡舉行的那種沙龍。

    他不時到莫斯科僻靜的小巷走走,看看自己那些慷慨好客的、相好的女人,親密無間地同她們以及她們的男人開開玩笑,嘲弄她們那種半新不舊的思想、落後的生活和坐井觀天地判斷事物的習慣。現在,他可以盡情炫耀大量的報紙上的新聞,簡直就像從前的俄耳甫斯派教徒在宣講偽經一樣。

    據說,他在瑞士還有一位新的年輕女伴以及未了的事務和尚未脫稿的著作,這次只不過暫時投入祖國沸騰的漩渦,以後如果能完好無損地脫身出來,他還是要返回阿爾卑斯山腳下。

    他擁護布爾什維克,常常提起兩個左派社會革命黨人的名字,引為知己。其中一位是新聞記者,筆名米羅什卡·波莫爾;另一位是政治評論專欄作家,筆名西爾維亞·科捷利。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不滿的口氣責備他說:

    「簡直是可怕,您都走到什麼地步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您的那個米羅什卡,簡直是坑人!再加上那位利季亞·波克利。」

    「科捷利,」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糾正道,「科捷利,西爾維亞。」

    「反正都一樣,不論是波克利還是波普利,名字不說明問題。」

    「對不起,木過總還得是科捷利。」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很有耐心地堅持著。他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進行著這樣的交談:

    「咱們有什麼可爭論的?這些道理根本值不得論證。這是起碼的常識。多少世紀以來,基本的人民群眾的生存簡直不可思議。可以拿任何一本歷史教科書來看一看,不管叫作封建主義還是農奴制,叫作資本主義還是工場化的工業,這種制度本身的不合理和不公正老早就被發現了,早就在準備著可以把人民引向光明、使一切都各得其所的變革。

    「您也知道,對舊的只做部分修補是行不通的,需要根本破除。也許這會招來整個建築的垮台。那又怎麼樣?難道因為這很可怕,就該做的都不做,該發生的都不讓它發生?這只是個時間問題。這個道理能推翻嗎?」

    「唉,我們談的不是一碼事兒。難道我是這個意思?我說的是什麼?」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生氣了,爭論更加激烈。

    「您的波普利和米羅什卡之流,都是昧良心的人。他們說的是∼個樣,做的又是一個樣。這難道合乎邏輯?言行毫無一致可言。對了,請等一下,我現在就證明給您看。」

    他開始翻找一本登載了自相矛盾的文章的刊物,推推拉拉地把寫字檯的抽屜弄得很響,似乎要用這種聲音激發辭藻。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喜歡在談話時從旁能有些閒事干擾,以此來證明他慢條斯理的停頓和哼啊、哈呀的口氣是有道理的。每當他在找一件什麼東西的時候,比如說在光線不足的前廳過道裡找另一隻套鞋,就會誘發濃厚的談話的興致,或者肩膀上搭著毛巾跨在浴室的門檻上,要不就是在餐桌上傳送豐盛的菜餚,或者給客人們往杯子裡斟酒的時候,也會如此。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非常愛聽岳父講話。他喜愛這種十分熟悉的老式莫斯科腔,尾聲拖得比較長,帶點輕輕的鼻音,同時也和格羅梅科家族的人一樣,卷百音和木捲舌音分不大清。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留著經過修剪的小鬍鬚,上唇稍稍超出下唇。他胸前系的蝴蝶式領結也這樣稍稍向前凸起。嘴唇和領結之間有某種共同之處,使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增添了幾分更加動人的、可親的稚氣。

    深夜,就在客人們將要離開的時候,舒拉·施萊辛格來了。她是直接從一個集會上來的,只穿了件短上衣,戴一頂工人的便帽,大步走進房間,挨個兒和所有的人握手寒暄,一邊不住地責備和埋怨。

    「你好,東尼娜。你好,薩漢奇卡。不管怎麼說也是不像話,你們說是不是?到處都聽人說他回來了,全莫斯科都談論這事,可是從你們這兒我最後才知道。見你們的鬼去吧。顯然我不配知道。他在哪兒,這個讓大家左盼右盼的人?請讓我過去。圍得像堵牆似的。啊,你好!好樣兒的,真是好樣兒的。我讀過了。雖然一點也不懂,可是也感覺到真有才氣。這是明擺著的。您好,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我馬上就回到你這兒來,尤羅奇卡。我有話要專門找你好好談一談。你們好,年輕的小伙子們。啊,你也在這兒,戈戈奇卡?鵝呀,鵝呀,嘎、嘎、嘎,你想吃,是吧?」

    最後這個驚歎句是針對格羅梅科家那位勉強算得上的遠親戈戈奇卡說的,此人最看重的是新露頭的勢力,由於他愚蠢可笑,大家都叫他阿庫利卡,又因為他身材瘦長,又被人叫作「絛蟲」。

    「你們不是在這兒又吃又喝嗎?我也決不落後。喂,先生們,先生們。你們簡直一無所知,什麼都不瞭解!世界上在發生什麼情況!在發生什麼事!你們應該到任何一個真正的基層集會上去看看,撇開書本去會會那些實實在在的工人和士兵。可以在那裡把你們反對把戰爭打到最後勝利的主張提出來試試看。那兒的人一定會給你們點厲害看!我剛剛聽過一個水兵的發言。尤羅奇卡,要是你就一定會發瘋!那感情多麼熱烈!邏輯多麼嚴整!」

    舒拉·施萊辛格的話好幾次被打斷。所有的人都自管自地大聲喧嚷。她坐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身邊,握住他的一隻手,湊到他臉前,為的是壓倒其他人的聲音,像是對著話筒一樣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喊道:

    「還是跟我去吧,尤羅奇卡。我給你介紹一些人。要知道,你十二萬分需要像安泰那樣去和大地接觸。你幹嗎瞪眼睛?難道我的話讓你吃驚?莫非你不知道我是匹識途的老戰馬,當年貝斯上熱夫女子高等學院的學生,尤羅奇卡?我坐過班房,參加過街壘戰,那還用說!可你想的是什麼?哦,我們不瞭解人民!我就是剛剛從那裡來,從他們當中來。我正在幫助他們整頓一個圖書館。」

    她已經喝了不少,顯然有了醉意。不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頭也在嗡嗡作響。他已經搞不清舒拉·施萊辛格怎麼會跑到房間的另一頭,他自己卻在這一頭的桌子邊上。他站在桌旁,從一切跡象來看,出乎自己意料地講起話來。

    「先生們……我想……米沙!戈戈奇卡!……這怎麼辦,東尼娜,他們都不聽?先生們,讓我談幾句。聞所未聞的、史無前例的事件正在逼近。在它還沒有降臨到我們頭上以前,對你們各位提一點希望。當它到來的時候,願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彼此不要失掉聯繫,也不要灰心喪氣。戈戈奇卡,你先別忙著喊萬歲。我還沒說完哪。角落裡的請別講話,用心聽聽吧。

    「戰爭進行到第三年,老百姓逐漸相信前方和後方的界限遲早要消失,血的海洋會逼近到每個人的腳下,濺在所有企圖逃避、苟且偷安的人身上。這場血的洪流就是革命。

    「在這個過程中,就像我們在戰場上一樣,你們也會覺得生命大概已經停止,屬於個人的一切都將結束,除了殘殺和死亡以外,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東西;如果我們還能活到可以把當時的情況記錄下來並且看到這些回憶錄的時候,我們肯定會認識到,在這五年或十年當中的感受,遠遠勝過整整一個世紀。

    「我還說不清楚,究竟是人民自己以排山倒海之勢挺身而起,還是這一切僅僅是打著他們的招牌。這樣大規模的事件不需要那種裝腔作勢的論證。用不著這個我也相信。在巨大的事件中尋找起因未免失於淺薄,而且也不會找到。家務事的爭吵倒有它的根源,不過發展到兩個人互相揪起頭髮、摔盤子砸碗的地步,也就難斷定哪一個先動了手。總之,真正宏偉的事物是沒有起點的,這也像宇宙一樣。它一下子就出現在你面前,彷彿一向就有或者從天而降。

    「我也認為,俄羅斯注定會是爭取社會主義統治的第一個國家。當這件事成為現實的時候,它會使我們在很長時期內悵然若失,一旦清醒之後,也就永遠不能追回已經喪失的那一半的記憶。我們將會忘記許多事件的發生孰先孰後,也不再為這空前的變化尋求解釋。已經確立的制度就像大地上的森林或者天空的雲絮那樣把我們團團圍住,無所不在地受它的包圍。沒有任何其他的結局。」

    他接下去又說了些什麼,不過酒意逐漸消退了,但是仍舊像先前那樣聽不清周圍人講的話,回答得也文不對題。他看到了大家普遍對他表露的愛戴,可是無法驅除讓自己感到無所適從的那種憂傷。於是他說:

    「謝謝,謝謝。我理解你們的感情,可是我擔當不起。不要因為擔心今後不會再有更強烈的愛的機會,就這樣匆忙而毫無保留地放任這種感情。」

    全體都放聲大笑並且鼓起掌來,覺得這是故意說出來的尖刻話,不過他卻覺得不知所措,因為已經有了很強的不幸的預感,已經意識到將來的無能為力,儘管他一心渴求善良並且能夠爭取幸福。

    客人開始散去。由於困乏,每個人的面孔都拉得很長,加上不住地打呵欠又使他們的頜骨時開時閉,所以顯得更像是一張張馬臉。

    告別的時候,拉開了窗帷,敞開了窗。晨爆帶了一點淡黃色,濕湧浪的天空飄浮著污濁的土褐色的雲團。「方纔我們高談闊論的時候,肯定是下了一場雷陣雨。」有人這麼說。「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就趕上了雨,好不容易才走到。」舒拉·施萊辛格證實道。

    在空蕩蕩而且仍然昏暗的巷子裡,樹上殘存的雨水滴落聲夾雜著被雨淋濕的麻雀堅韌不拔的調脈。

    一陣雷聲響過,彷彿是一架犁鍾從天空犁了過去,接著一切又都歸於沉寂。在這以後才傳來四聲沉悶的雷鳴,像是秋天收穫的鬆散堆起的大塊馬鈴薯用鐵鍬翻動時散落的聲音。

    雷雨使整個充滿煙草霧氣的房間有了清新的氣息。突然,生活的所有組成部分,水和空氣、歡樂的願望、大地和天空,都像電的激發一樣讓人可以感覺到了。

    小巷裡響起一片散去的人們的話語聲。他們還都像方才在屋子裡一樣繼續高談闊論地議論著什麼。人聲逐漸遠去,一點一點地消失沉寂下來。

    「時間真不早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道,「我們去睡吧。世界上所有的人當中,我愛的只有你和爸爸。」

    八月過去了,九月也到了末尾。流逝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冬天的腳步逐漸臨近,而人世間到處關心和談論的,就是類乎動物界冬眠之前一定要解決的問題。

    需要作御寒的準備,也要儲存食物和劈柴。但是在這唯物主義歡慶勝利的日子裡,物質變成了概念,糧食和燃料問題代替了食物和劈柴。

    城市裡的人是無助的,彷彿一群孩子面對日益迫近的毫無所知的未來,後者在自己前進的路上推翻了所有既定的習慣,身後留下來的是一片空虛,儘管它本身也是城市的產兒,是由市民所創造的。

    周圍全是些不可靠的指望和不著邊際的高談闊論。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還在一瘸一拐地掙扎著,勉強按照老習慣朝著什麼方向走下去。不過,醫生看到的生活是未經渲染的。生活的判決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和自己的環境是注定要完蛋的。面臨的考驗甚至可能就是毀滅。他剩下的屈指可數的日子就在眼前一天天地消融下去。

    要不是還有日常的生活瑣事、勞動和操心忙碌,他可能會神智失常。妻子、孩子和必須掙錢,就是他的救星——迫切的、恭順的事,日常生活,職務,給病人看病。

    他十分清楚,在未來這個怪異的龐然大物面前,自己是個侏儒,心懷恐懼,然而又喜愛這個未來,暗暗地為它自豪,同時又像告別那樣,最後一次用深受鼓舞的熱切的眼光凝視著天上的浮雲和成排的樹木,看著街上的行人,以及這座在不幸中的俄國城市。他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為的是讓一切都好起來,但是無論什麼都無能為力。

    每逢從舊馬廄街拐角上的俄國醫師協會的藥房附近穿過阿爾巴特街的時候,他最經常看到的就是這一片天空和過往的行人。

    他重新回到自己先前的醫院上班。儘管聖十字會已經解散,但醫院仍舊照老習慣叫聖十字醫院。因為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名稱。

    醫院裡已經開始分化。對那些遲鈍得讓醫生感到憤怒的四平八穩的人來說,他顯得是個危險分子;在那些政治上走得很遠的人看來,他的色彩還不夠紅。他就是落到這樣一種不上不下的處境,他對這部分人顯得落後,對另一部分人又難以接近。

    在醫院裡除了直接的職責以外,院長還讓他管理一般的統計報表。他看過各式各樣的調查表、意見書和表格,填寫著應有盡有的要求嚴格的申報材料。死亡率,患者的增加數字,職工的財產狀況,公民意識和參加選舉的程度,燃料、食品、藥物短缺的情況,所有這些都是中央統計局關心的,都要求作出回答。

    醫生就在主治醫師辦公室窗邊自己的那張舊桌子上做這些事。他面前的一側放著成堆的格式和大小不一的各種帶格的紙張。除了自己的定期的醫療工作記錄以外,他還抽空在這裡寫自己的那本《人間遊戲》,也就是當時歲月的日記或者札記,裡面有散文和詩,還有各式各樣的隨筆雜感,都是在意識到半數的人已經失去了本來面目,而且不知道如何把戲演下去的啟示下寫出來的。

    這間陽光充足的明亮的主治醫師辦公室,四壁粉刷得雪白,灑滿了金色秋天聖母升天節以後這段時間才有的那種奶油色的陽光。在這個季節,清晨已經讓人感到微凍的初寒。準備過冬的山雀和喜鵲,紛紛飛向色彩繽紛、清新明快的已漸稀疏的小樹林。這時的天空已經高懸到了極限,透過天地之間清澈的大氣,一片暗藍色冰冷的晴朗天色從北方延伸過來。世界上的一切都提高了能見度和聽聞度。兩地之間聲音的傳播十分響亮、清晰,而且是斷續的。整個空間是如此清明透澈,似乎為你打開了洞穿一生的眼界。這種稀薄空寂的感覺,如果木是如此短暫,而且只是在秋季短短的一天的末尾、接近提早到來的傍晚時刻出現的話,那真是難以忍受的。

    映照在主治醫師辦公室的,正是早早銜山的秋田陽光。它是那樣鮮明,有著琉璃般的光潔和潤澤,彷彿是成熟的白漿蘋果。

    醫生坐在桌前,用筆尖蘸著墨水,邊想邊寫。幾隻飛鳥悄悄地在近處從辦公室的幾扇大窗外面掠過,把無聲的陰影投在室內,剎那間遮住了醫生執筆的手、堆放著表格的書桌、地板和牆壁,接著又無聲無息地飛走了。

    「柞樹開始掉葉子啦。」走進來的解剖室主任說。這個先前身體肥胖的男人,如今由於消瘦,鬆弛的皮膚像口袋一樣垂了下來。「風吹雨打都沒摧垮,可是一個早晨就成了這個樣子!」

    醫生抬起頭。果然不錯,先前在窗外飛來飛去的不知名的鳥,原來是酒紅色的柞樹的落葉。它們一旦飛離開來,先是平緩地在空中飄蕩,然後就落到樹旁醫院的草坪上,撒上點點橙色的星星。

    「窗縫膩好了嗎?」解剖室主任問。

    「沒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邊說邊寫。

    「怎麼回事?已經到時候了。」

    專心在寫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有回答。

    「唉,塔拉修克不在。」解剖室主任接著又說。「那真是個難得的人。能夠修鞋,還會修鐘錶。什麼都能幹,世上沒有辦不到的事。是該膩窗戶啦,該自己動手了。」

    「沒有油灰。」

    「您可以自己配。這是配方。」解剖室主任接著就講起了怎樣用油灰和白努粉調製膩子。「看來,我打擾您了。」

    他於是走到另一扇窗前去擺弄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和藥劑。天色逐漸暗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您會把眼睛看壞的。光線太暗,可是還不給電。回家吧。」

    「再幹一會兒,二十分鐘。」

    「他的妻子就在醫院裡當衛生員。」

    「誰的?」

    「塔拉修克的。」

    「我知道。」

    「可是不知道他本人現在在什麼地方。這人到處找營生。夏天曾經見到過兩次,也到醫院裡來過。如今可能是在哪個鄉下安排新的生活。他就是您經常在城裡的林陰路和火車上看到的布爾什維克派士兵當中的那種人。您不想聽個究竟嗎?比如說這個塔拉修克?那就聽聽吧。這人是個多面手,幹什麼都不會出紙漏。只要他一著手,事情就順當。戰爭時期他也是這樣。對於打仗,他也像對待一種手藝那樣用心。結果成了一名出色的射手。無論是在塹壕裡還是在哨位上,眼光的銳利和手上的功夫都叭叭叫。他得的所有的獎章都不是因為勇猛,而是由於戰鬥中準確無誤地執行任務。您看,就是這麼個人物。任何事情都能激起他的滿腔熱情,對打仗也有感情。他看出武器的力量對他很有吸引力。自己也想成為一股力量。人一旦武裝起來,就不同凡響。要是在過去,弓箭手往往就會變成綠林好漢。現在要想從他手裡奪掉武器,您試試看。要是突然喊上一聲『掉轉槍口』之類的口令,他就會把刺刀轉過來。整個故事給您講完了,這也是全部的馬克思主義。」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