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瓦戈醫生 正文 第一章-5
    這一切彷彿永遠木會完結似的,但春天,這個學年最後幾天的一堂課上,她一想到夏天學校不上課了,這種糾纏會更加頻繁,而躲避同科馬羅夫斯基經常接觸的避難所沒有了,拉拉便迅速地作出了一個在很長時期裡改變她生活道路的決定。

    一清早就很悶熱,看樣子會有一場雷雨。上課時教室的窗是敞開的。城市遠方傳來單調的喧鬧聲,像一群蜜蜂在蜂場上嗡嗡叫。有時還能聽到院子裡孩子們嫁戲的喊叫聲。泥土和嫩葉氣息讓人頭疼,就像過謝肉節喝醉了酒或被煎餅的糊味熏了似的。

    歷史老師正在講拿破侖遠征埃及。當他講到在弗雷瑞斯登陸的時候,天色昏暗,一道閃電劃過,響起雷聲;一股塵土帶著清新的氣息從窗口湧了進來。兩個愛拍馬屈的女學生討好地跑進走廊喊校役關窗,她們剛一開門,從門縫刮進來的一陣穿堂風把課桌上筆記本裡的吸墨紙吹得在教室裡亂飛。

    窗戶關好了,外面已經下起城市裡才有的那種夾雜著塵土的髒雨。拉拉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給同桌的娜佳·科洛格裡沃娃寫了幾句話:

    娜佳,我需要和母親分開住。幫我找個報酬好一點的家

    館餬口吧。你認識不少有錢的人家。

    娜佳用同樣的方式回答了她:

    我們正在替莉帕找家庭教師呢。到我家來吧,那可就

    太妙了!你知道,我爸爸媽媽多麼喜歡你

    拉拉在科洛格裡沃夫家裡住了三年多。彷彿被一堵石牆擋住了,沒人干擾和侵犯她,就連她極其疏遠的母親和弟弟也沒來打擾她。

    拉夫連季·米哈伊洛維奇·科洛格裡沃夫是一位合乎潮流的大實業家,聰明而又有才能。作為一個財產可以同國庫匹敵的大富翁,同時又是一個從平民中神話般地爬上來的人,他對這個衰朽的制度懷著十分的憎恨。他把秘密工作者藏在自己家裡,替因政治問題而受審訊的人雇辯護律師;而且真像人們開玩笑所說的那樣,他出錢資助革命,自己推翻作為私有者的自己,並在自己的工廠裡組織罷工。拉夫連季·米哈伊洛維奇是出色的射手,一個酷愛狩獵的人,一九O五年冬季每逢禮拜天都到謝列伯良內森林和洛西內島教工人糾察隊射擊。

    這是個出類拔萃的人,他的妻子謝拉菲瑪·菲力波夫娜是與他相稱的配偶。拉拉對他們兩人無比欽佩和敬重。他們全家人也喜歡她,把她當成親人。

    三年多來,拉拉一直過著這種無憂無慮的生活,直到她弟弟羅佳有事找她為止。羅佳學著紈褲子弟的派頭搖晃著兩條長腿,而且為了更顯得傲慢,說話還帶鼻音,故意拖長聲調。他告訴她,他們這期畢業的土官生湊了錢準備給軍校長官買紀念品,把錢交給了他,請他採購。但前天他把這筆錢輸了個精光。話剛說完,羅佳就把他那瘦長身子往椅子上咕步一倒,哭了起來。

    拉拉聽到出了這種事,渾身發涼。羅佳哽咽著說下去:

    「昨天我上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那兒去了。他拒絕同我談這件事,但他說如果你有這種願望的話……他說,儘管你已經不再喜愛我們大家了,可是你對他仍有極大的權利……拉羅奇卡……

    你只要說一句話就行了……你明白,多麼丟人,這有損土官生的榮譽呀!……上他那兒去一趟,對你又算得了什麼,請求他……

    你總不至於讓我用鮮血去洗刷輸掉的那筆款子吧。」

    「用鮮血洗刷……士官生的榮譽。」拉拉氣憤地重複著他的話,一面在屋裡激動地走來走去。「我不是土官生,我沒有榮譽,怎麼擺佈我都行。你知道不知道你讓我幹的是什麼事?你仔細想過沒有,他向你建議的是什麼?我一年一年,沒完沒了地幹活,努力向上,連覺都睡不足,可他來了,毀掉一切不當一回事。見你的鬼去吧。開槍自殺吧,隨你的便。這和我有什麼相干?你需要多少錢?」

    「六百九十多盧布,說個整數就是七百。」羅佳有點猶豫地說。

    「羅佳!辦不到,你簡直瘋了!明白你說的是什麼嗎?你真的輸了七百盧布?羅佳!羅佳!你知道不知道,一個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要多長時間才能靠自己誠實的勞動積攢下這個數目?」

    停了一會兒,她向對待陌生人那樣冷冰冰地補充了一句:

    「好吧,我試試看。你明天再來。把你準備自殺用的手槍也帶來。你把手槍轉讓給我,別忘了多帶幾顆子彈來。」

    她從科洛格裡沃夫那裡弄到了這筆錢。

    拉拉在科洛格裡沃夫家裡做事並沒有妨礙她的學業,從女子中學畢業後,又進了師範專修班,學習很出色,再過一年,即一九一二年,便要畢業了。

    一九—一年春天,拉拉所教的女學生莉帕奇卡也中學畢業了。她已經有了未婚夫,∼個出身於富裕而有教養人家的年輕工程師弗裡津丹柯。父母都贊成莉帕奇卡的婚事,但反對她過早結婚,勸她再等幾年。為此發生了爭吵。莉帕奇卡是全家的掌上明珠,被嬌慣得十分任性。她同父母大吵大鬧,跺著腳哭喊。

    這個家庭把拉拉當成親人一樣看待,已經忘了她替羅佳借的債,從未有人提起過。

    如果沒有經常的開銷,拉拉早就把錢還清了。她向別人隱瞞了這項開銷的用途。

    她瞞著帕沙給他被流放的父親安季波夫寄錢,還資助他時常害病的呼呼叨叨的母親。另外,她還更加秘密地設法減輕帕沙的個人開銷,背地裡替他向房東貼補食宿費。

    年紀比拉拉稍小一點的帕沙,狂熱地愛著她,樣樣事都對她百依百順。按照她的堅決主張,帕沙讀完職業中學後就專心一意地補習拉丁文和希臘文,準備進大學語文系。拉拉希望明年他們倆通過國家考試後就結婚,然後到烏拉爾的一座省城去教書,當男子中學和女子中學的教師。

    帕沙住的房間是拉拉親自在藝術劇院附近卡梅爾格爾斯基街上一幢新改建的房子裡替他租下的,房東夫婦都是性情溫和的人。

    一九—一年的夏天,拉拉最後一次跟科洛格裡沃夫一家到杜普梁卡去度假。她喜愛這個地方勝過主人,達到忘我的地步。大家都清楚地知道這一點,因此每年夏天到那裡旅遊的時候,對拉拉有一種默契。當那列把他們載來的被煤煙熏得烏黑的悶熱的火車開走後,在一片香氣四溢、令人如醉如癡的靜滋中,拉拉就會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在從小火車站把行李裝上大車的時候,大家總讓她一個人步行到莊園去。從杜普梁卡來的車伕穿著一件坎肩,肩膀下面露出紅襯衣的兩隻袖子,一路向坐在車上的老爺和太太講述上個季度當地的新聞。

    拉拉沿著鐵路路基在一條由朝聖的香客踩出來的路上走著,然後拐進一條通到樹林子裡去的小徑。她不時停下腳步,瞇起眼睛,呼吸著曠野中瀰漫著花香的空氣。這裡的空氣比父母更可親,比情人更可愛,比書本更有智慧。霎時間,生存的意義又展現在拉拉面前。這時她領悟到,她活在世上為的是解開大地非凡的美妙之謎,並叫出所有的事物的名稱來,如果她力不勝任,那就憑藉著對生活的熱愛養育後代,讓他們替她完成這項事業。

    這∼年的夏天,由於拉拉擔當的工作過重,來的時候已累得筋疲力盡了。她心緒不大好,變得神經過敏,這是先前所沒有的。這個特點使她變得心胸狹窄,而她的性格一向是開朗而不拘小節的。

    科洛格裡沃夫夫婦不放她走。她在他們這裡仍然受到先前那樣的關懷。但自從莉帕自立以後,拉拉便認為自己在這個家庭裡是多餘的人了。她謝絕了薪水,他們卻硬要她收下。她很需要錢用,但寄居在人家又領一份乾薪是難為情的,實際上也是辦不到的。

    拉拉感到自己的處境虛偽而難堪。她覺得別人把她當成累贅,只不過木表露出來而已。她很想隨便跑到什麼地方去,能擺脫自己目前的處境和科洛格裡沃夫一家就行,但依照她的處世原則,離開之前必須還清借債,不過目前又沒有地方能籌到那筆款項。她覺得自己成了羅佳愚蠢的過失——輸掉大家的錢的人質了,並由於無能為力的憤慨而坐立不安。

    她總感到受輕視的徵兆。如果科洛格裡沃夫家裡的熟人對她過分關切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們把她當成唯命是從的「女學生」和容易弄到手的女人。要是人家不去打擾她,那又證明把她當成微不足道的人,無人理睬。

    一陣陣的憂鬱情緒並沒有妨礙拉拉同許多到社普梁卡做客的人一起娛樂。她游泳,盪舟,參加夜晚在河對岸的野餐,同大家一起放煙火和跳舞。她參加戲劇愛好者的演出,特別熱衷於短統毛瑟槍的射擊比賽,並認為最好用的還是羅佳的那把輕巧的左輪手槍。她用這支槍射擊幾乎彈無虛發,以致開玩笑地惋惜因為自己是個女人所以不能挑起決鬥。然而拉拉越是玩得開心,心裡越是感到難過。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需要什麼。

    回到城裡以後,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在拉拉的鬱悶不樂當中又摻雜了同帕沙的小小爭執(拉拉避免和他發生劇烈爭吵,因為把他看成是自己最後的倚靠)。最近帕沙有點自以為是,言談話語之間所表現出的那種教訓人的口吻,讓拉拉覺得又可笑又可氣。

    帕沙、莉帕、科洛格裡沃夫夫婦和那筆錢——所有這一切都在她腦海裡翻騰。生活使她厭倦。她幾乎要發瘋了。她渴望拋開一切熟悉的和體驗過的,另外建立一種新的東西。在這種心請下,她終於在一九—一年的聖誕節作出了一項致命的決定。她決心立刻離開科洛格裡沃夫家,自己去過獨立而孤單的生活,所需要的錢向科馬羅夫斯基去要。拉拉認為經過了已經發生的事以及隨後她所爭得的幾年的自由,他應該拿出騎士的風度來幫助她,而且無需任何解釋,不附帶任何骯髒的條件。

    十二月二十七日晚上,她抱著這個目的,到彼得羅夫大街去。出門時她把羅佳的左輪手槍上好子彈,打開保險,放進手籠裡,準備一旦遭到拒絕、曲解或受到侮辱,就向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開槍。

    她異常驚慌地在充滿節日氣氛的街道上走著,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注意。在她心裡已然響起謀算好的那一槍,至於瞄準的究竟是誰倒完全無所謂。她能意識到的唯有這一聲槍聲,一路上都能聽到它。這是射向科馬羅夫斯基、射向她自己、射向自己命運的一槍,同時也是射向杜普梁卡林間草地上那棵樹幹上刻著靶標的柞樹的一槍。

    「別碰手籠。」她對驚訝得哎呀一聲、伸手幫她脫衣服的埃瑪·埃內斯托夫娜說。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不在家,但埃瑪·埃內斯托夫娜仍然勸拉拉脫掉皮大衣,到屋裡去。

    「不行,我還有急事呢。他在哪兒?」

    埃瑪·埃內斯托夫娜告訴拉拉,他參加聖誕節晚會去了。拉拉手裡拿著記下地址的紙條,從那道陰森森的、讓她清楚地想起一切的、窗上刻著彩色家徽的樓梯跑下來,立刻奔向位於麵粉鎮的斯文季茨基家。

    直到現在,她第二次來到戶外,才仔細朝四外看了看。現在是冬天。這裡是城市。已經到了晚上。

    天氣冷得要命,路面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黑色的冰,彷彿碎碑酒瓶的瓶底。天冷得連呼吸都很困難。瀰漫著灰霜的空氣,就像拉拉圍著的那條結了冰的毛圍巾那樣扎人,往嘴裡鑽,用濃密的鬃毛刺人的臉。拉拉走在空蕩蕩的街上,心劇烈地跳動。沿路的茶室和酒館從門裡往外冒著蒸氣。從霧裡不斷顯出過路人的凍得像香腸一樣通紅的面孔,還有身上掛著冰凌的馬匹和毛茸茸的狗的嘴臉。房屋的窗子被厚厚的雪蒙住,彷彿刷了一道白灰;從不透明的窗玻璃後面閃現出聖誕樹色彩繽紛的反光和歡樂的人的影子,就像從屋裡映到幻燈前白幕布上、給街上人看的不清晰的圖像。

    拉拉走到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站住了。「不能再瞞住他了,我受不了啦。」她幾乎說出聲來,「上樓去把一切都告訴他。」她鎮靜下來之後,想了想,推開很有氣派的沉重的門。

    帕沙用舌頭頂起腮幫,對著鏡子刮臉,然後戴上硬領,使勁把彎曲的領鉤扣進漿硬的胸在扣環裡去,由於過分用勁兒,臉漲得通紅。他正準備出去做客。他是一個心地單純、缺乏社會經驗的人,因此拉拉沒敲門便進來,並且撞見他衣冠不整的樣子,弄得他不知所措。但他立刻覺察到拉拉非常激動。她兩腿發軟,進門的時候腿在裙子裡邁不開步,彷彿膛水似的。

    「你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驚慌地問道,迎著她跑過去。

    「坐到我旁邊來。就這樣坐下,不用穿上衣了。我還有事,馬上就得走。別碰我的手籠。等一等。你先轉過身去呆一會兒。」

    他照辦了。拉拉穿的是一套英國式的服裝。她脫掉上衣,把它掛到釘子上,再把羅佳的左輪手槍從手籠裡拿出來放進上衣口袋,然後重新坐在沙發上,說道:

    「現在可以看了。點上蠟燭,把電燈關掉。」

    拉拉喜歡在燭光下面談話。帕沙總為她準備著整包沒拆封的蠟燭。他把蠟台上的蠟燭頭換上一支新的,放在窗台上點著。沾著蠟油的火苗辟啪響了幾聲,向周圍迸出火星,然後像箭頭似的直立起來。房間裡灑滿了柔和的燭光。在窗玻璃上靠近蠟頭的地方,窗花慢慢融化出一個圓圈。

    「帕圖利亞,你聽我說,」拉拉說,「我有件很為難的事,你得幫我擺脫出來。你別害怕,也別問我,但要放棄咱們跟別人一樣的想法。今後不能再無憂無慮了。我永遠處於危險之中。如果你愛我,不願看到我毀滅的話,那咱們就趕快結婚吧,不要再拖延了。」

    「這是我一向盼望的,」他打斷了她的話,「你趕快走個日子,無論哪天我都樂意。可你得跟我說清楚,你究竟出了什麼事,別用猜謎折磨我了。」

    但是拉拉岔開話題,巧妙地避開了正面回答。他們又談了很久,但都是同拉拉的憂愁無關的話。

    那年冬天,尤拉寫了一篇探討視網膜首要組成部分的學位論文,準備參加大學的金獎章競賽。儘管尤拉攻讀的是普通內科學,但他對眼睛瞭解的詳盡程度並不亞於未來的眼科醫生。

    在這種對視覺生理學的愛好當中,可以看出尤拉天性的另外幾個側面:富有創造性的天資,對藝術形象的本質和邏輯思想的結構都有一定的見解。

    東尼娜和尤拉坐了一輛出租雪橇到斯文季茨基家去參加聖誕晚會。他們倆在一幢住宅裡一起生活了六年,共同告別了童年,迎來了少年。他們彼此無所不知。兩個人有著共同的習慣,用同樣的方式互相說些簡短的俏皮話,用同樣的方式短促地嗤嗤一笑作為回答。現在他們就是這樣坐在雪橇上,凍得緊閉著嘴,偶爾交換一兩句簡單的話。兩個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尤拉想的是競賽日期臨近,得趕快把論文寫好,但被街上年末的喧鬧氣氛分了心,思想又跳到別處去了。

    戈爾東的系裡出版了一份大學生辦的膠印版刊物,他是這份刊物的編輯。尤拉早就答應替他們寫一篇評論布洛克的文章。當時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個城市的青年人都對布洛克入了迷,到處談論他,而尤拉和米沙尤甚。

    但是就連這些念頭也沒在尤拉腦子裡停留多久。他們兩個坐在雪橇上,下巴縮進大衣領子裡,衣領摩擦凍僵了的耳朵,心裡各自想著各式各樣的事。不過,在一件事情上兩個人想到一起了。

    不久前在安娜·伊萬諾夫娜床前的那一幕使兩個人完全變了樣。他和她彷彿一下子成熟了,彼此用新的眼光來看對方了。

    東尼娜,這個相處多年的夥伴,竟是個女人;這個明白無誤、無須作任何解釋的明顯事實,竟是尤拉無法想像的全部問題中最難捉摸、最為複雜的問題。只要調動調動幻想力,尤拉就可能把自己想像成攀登亞拉臘山的英雄、先知、勝利者或任何男子,卻決不可能想像成女人。

    然而東尼娜卻把這項最艱難的至高無上的任務擔在自己瘦弱的肩上(從這時起,尤拉突然覺得她變得又瘦又弱,儘管她是個非常健康的姑娘)。他對她充滿了熾熱的同情和羞怯的驚奇,這種驚奇就是情慾的萌發。

    東尼娜對待尤拉的態度也有了相應的變化。

    這時,尤拉想到他們還是不應該去參加晚會。說不定他們不在的時候會出什麼事。他想起他們倆穿戴齊整準備出門的時候,聽說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病情又惡化了,他們又回到她那裡去,想要留在家裡。她仍然像先前那樣堅持不同意,要求他們照樣去參加聖誕晚會。尤拉和東尼妞一起走到窗簾後面的落地窗前,看看外面的天氣怎麼樣。當他們從窗前走回來的時候,兩幅窗簾裹在他們的新衣服上。緊貼在衣服上的質地輕柔的窗紗,在東尼娜身後拖出好幾步遠,真像是新娘頭上披的婚紗。臥室裡的人都露出了笑容,因為這種相似無疑太顯眼了。

    尤拉朝四周張望,所看到的也就是片刻之前映入拉拉眼簾的一切。他們的雪橇行駛起來聲音很響,不自然的噪音引起街心花園和林明路上被積雪覆蓋著的樹木發出同樣不自然的施長的迴響。住宅的窗玻璃外面蒙了一層霜,裡面亮著燈光,像是一個個用煙水晶做成的貴重的首飾匣子。那裡邊隱藏著的是聖誕節期間莫斯科的生活:楓樹上點著蠟燭,賓客雲集,化了裝的引人發笑的人們玩著捉迷藏的遊戲。

    尤拉突然意識到,在俄羅斯生活的各個方面,在北方的都市生活和最新的文學界,在星空之下的現代的通行大道上和本世紀的大客廳裡點燃的楓樹周圍,布洛克便是聖誕節的顯靈。他又想,關於布洛克無需作任何文章,只要寫出俄國人對星相家的崇拜,就像荷蘭人所寫的那樣,再加上嚴寒、狼群和黑黝黝的楓樹林,就夠了。

    他們穿過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尤拉注意到一扇玻璃窗上的窗花被燭火融化出一個圓圈。燭光從那裡傾瀉出來,幾乎是一道有意識地凝視著街道的目光,火苗彷彿在窺探往來的行人,似乎正在等待著誰。

    「桌上點著一根蠟燭。點著一根蠟燭……」尤拉低聲念著含混的、尚未構成的一個句子開頭的幾個詞,期待著下面的詞會自然而然地湧出。然而後面的詞沒有出現。

    記不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斯文季茨基家裡的聖誕晚會便是按照這種方式安排的。到晚上十點鐘孩子們回家以後,再給年輕人和成年人點上第二棵楓樹,他們一直玩到清晨。上了年紀的客人通宵在一間三面是牆的華麗的小客廳裡打牌。這客廳是大廳的延續,中間被一道用大銅環串掛起來的沉重厚實的簾子隔開。快天亮的時候,大家聚在一起進晚餐。

    「你們怎麼這麼晚才來?」斯文季茨基夫婦的侄子若爾士穿過前廳往裡邊跑去找叔叔和嬸母,邊跑邊問他們。尤拉和東尼娜也決定先到那邊去向主人問個好,走過大廳的時候,一邊脫外衣,一邊朝裡邊張望。

    在散發著熱氣、攔腰映射出幾道光環的楓樹前面,那些沒有跳舞而閒走著的人,站著談話的人,長裙發出級拳聲,擦肩摩腹地像一堵黑色牆壁似的移動著。

    圈子裡面,跳舞的人飛快地旋轉。副檢察官的兒子、皇村中學的學生科卡·科爾納科夫指揮大家轉圈,結成兩人一對,然後又組成一個圓環。他指揮各式各樣的舞蹈,用最大的嗓門從大廳的這一邊向另一邊喊著:「快步輪舞!連成一排!」大家都依照他的號令跳舞。「請注意,先奏華爾茲!」他朝鋼琴師喊了一聲,便走進第一圈的排頭領著自己的舞伴三拍、兩拍地跳起來,同時減慢了速度,縮小舞步,直到僅僅能覺察出在原地踏小步為止,這時已經完全不是華爾茲,只是即將終止的餘波了。大家紛紛鼓掌,接著便向人們中間分送冰激凌和各式冷飲。這些人走來走去,靴後跟碰得砰砰響,喧聲笑語不斷。渾身燥熱的青年男女們一時之間停止了喧嚷和捷笑,急忙貪饞地喝起冰涼的果汁和汽水來,等到把杯子放回托盤,就又立刻以十倍的力氣重新開始喧鬧嘻笑,彷彿取了興奮劑似的。

    東尼娜和尤拉沒有進入大廳,兩個人到內室見主人去了。

    斯文季茨基夫婦的幾間內室擠滿用不著的傢俱,這些傢俱都是為了騰地方,從客廳和大廳裡搬過來的。這裡是主人神奇的備用品庫房和放置聖誕物品的小倉庫。房子裡散發著油漆和漿糊的氣味,放著成卷的彩紙、裝飾用的五顏六色的小星。備用的楓樹蠟燭盒子探了幾爆。

    斯文李茨基家里長輩中的幾位老人正在寫禮品的號碼、晚餐的八席卡和抽彩用的簽。若爾士在一旁給他們幫忙,可是常常把號碼弄亂,老人們就生氣地嘮叨他。斯文季茨基夫婦對尤拉和東尼娜的到來異常高興。他們記得這兩人小時候的模樣,便免了客套,讓他們一起來做這些事。

    「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不懂得這類事必須事先都考慮好,不能挨到節骨眼兒上客人都來了再辦。瞧你這個糊塗蟲,吉爾士,怎麼弄的,又把號碼弄亂了!已經說好把裝滿糖果的點心企都放到桌子上,空盒放到沙發椅上,你又弄顛倒了。」

    「阿漢塔身體見好了,我真高興。我和皮埃爾都很為她擔心。」「那不假,親愛的,木過她的情況並不好。沙導舉手技面扯。」

    尤拉和東尼娜同若爾士和兩位老人為聖誕晚會忙碌了半個晚上。

    在他們倆和斯文季萊基兩位老人呆在一起的時候,拉拉始終沒離開過大廳。雖然她沒穿參加舞會的服裝,而且誰也不認識,卻像睡夢中一樣癱軟,一會兒聽憑科卡·科爾納科夫帶著她旋轉,一會兒又沮喪地繞著大廳漫無目的地踱來踱去。

    有一兩次拉拉遲疑地在小客廳門前停住腳步,希望面對大廳坐著的科馬羅夫斯基能發現她。但他眼睛盯著左手舉在臉前像一扇屏風似的擋住他的紙牌,也許當真沒看見她,也許裝作沒看見。拉拉覺得受了屈辱,氣得喘不過氣來。這時,拉拉不認識的一位姑娘從大廳走進小客廳。科馬羅夫斯基朝她看了一眼,那種眼神是拉拉非常熟悉的。這個受寵若驚的姑娘向科馬羅夫斯基嫣然一笑,臉上泛起一片紅暈,顯得更加嬌媚。拉拉看到這一幕,幾乎失聲叫了出來。她滿面羞憤,連前額和脖頸都漲紅了。「一個新的犧牲品。」她這樣想。拉拉彷彿從鏡子裡看到自己整個的過去和現在。不過,她還沒有放棄同科馬羅夫斯基談一談的念頭,但決定先等一下,等待更為恰當的時機,於是強迫自己鎮靜下來,重新回到大廳。

    同科馬羅夫斯基同桌打牌的還有另外三個人。他旁邊坐著的一個牌友是請拉拉跳過華爾茲、衣著考究的皇村中學學生的父親。這是拉拉同這位舞伴在大廳裡跳舞時隨意交談中知悉的。那個身材修長、黑衣烏髮、脖子像蛇一樣繃緊、讓人看了不舒服的女人,便是科卡·科爾納科夫的母親。她一會兒從小客廳走到大廳看兒子跳舞,一會兒又回到小客廳裡看丈夫打牌。最後,拉拉偶然知道那位勾起她複雜的心情的姑娘是科卡的妹妹,而她那種猜測是毫無根據的。

    「科爾納科夫。」一開始科卡就這樣向拉拉作了自我介紹,但當時設引起拉拉的注意。「科爾納科夫。」他像滑翔似的跳完了最後一圈,把她送回到座位上,又重複了一遍,便走開了。這次拉拉才聽清楚。「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她尋思著,「好像很耳熟,又很討厭。」她終於想起來了,科爾納科夫就是莫斯科高等法院的副檢察官。對鐵路職工小組提出公訴的就是他,季韋爾辛也在那批受審的人當中。拉夫連秀·米哈伊洛維奇曾經受拉拉之托到他那裡去說情,希望他在這件案子上不要太苛刻,但是沒有奏效。「原來如此!不錯,不錯。真有意思。科爾納科夫,科爾納科夫。」

    已經是深夜十二點或凌晨一點鐘了。尤拉的耳朵嗡嗡鳴響。休息的時候,大家都在餐室裡喝茶,吃點心,然後又開始跳舞。楓樹上的蠟燭燃盡,已經沒有人再去換新的了。

    尤拉失神地站在大廳當中,看著正同一個陌生人跳舞的東尼啞。東尼啞輕飄飄地擦過尤拉身邊的時候,用腳把略顯過長的緞子裙襟一踢,啪的一響,便像條魚一樣又隱沒到跳舞的人群裡去了。

    她非常興奮。大家在餐室裡休息的時候,東尼娜沒有喝茶,只是一個勁兒地用很容易剝皮的香甜的桔子解渴。她不時地從腰帶或袖口的折縫裡抽出像果樹上一朵花那麼小的手帕,拭著前額兩邊的汗水和粘膩的指縫,一邊笑一邊繼續著活躍的談話,然後又飛快地把手帕換回腰帶或前胸緊身衣裡。

    現在她正和一個陌生的舞伴跳舞,轉彎的時候擦過皺著眉站在一邊觀看的尤拉,調皮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接著意味深長地嫣然一笑。就在握手之間,她的手帕便留在尤拉的掌心裡了。他把它緊貼在嘴唇上,閉起了眼睛。手帕散發出桔皮味和東尼娜發熱的掌心的氣味,兩種氣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心醉。一種尤拉有生以來從本體驗過的新鮮感覺從頭頂一直貫到腳心。這股孩子般天真的芳香,有如黑暗中親切的耳語。尤拉閉著眼站在那裡,嘴唇貼在手中的手帕上。突然,屋子裡響起了一聲槍響。

    大家都把頭轉向那道把小客廳和大廳隔開的帷幔。有一分鐘的工夫鴉雀無聲,然後就開始了混亂。人們奔走,喊叫,有人朝響槍的地方跑去,找科卡·科爾納科夫。這時,從那邊已經有些人迎面走了過來,有的嚷著嚇人的話,有的在哭泣,也有的互相大聲爭吵,彼此都要打斷對方的話。

    「她幹的好事,她幹的好事!」科馬羅夫斯基絕望地連聲說。

    「鮑裡亞,你沒事嗎?鮑裡亞,你還活著。」科爾納科夫太太歇斯底里地叫喊著。「都說德羅科夫醫生也在這兒,可是他在哪兒,他在哪兒呀?哎呀,都請留下別走。對你們來說,這不過是塊擦傷,可對我就得洗刷一輩子。我那可憐的受難的人,所有罪犯的揭發者啊!就是她,就是這個賤貨,真該挖掉她的眼睛,臭婊子!等著瞧吧,你這回可跑不了啦!您說什麼來著,科馬羅夫斯基先生?是朝您開的?她是朝您開的槍?不對,我可不這麼看。是我遭了難,科馬羅夫斯基先生,您清醒清醒吧,現在我可沒有心思開玩笑。科卡,科克奇卡,你說是怎麼回事!朝你父親……對……可是天網難逃啊……科卡!科卡!」

    人們從小客廳擁向大廳。科爾納科夫走在當中,一面勉強敷衍著說著,盡力讓大家相信他沒怎麼受傷,一面用一塊乾淨的餐巾捂著左手被子彈擦傷的地方。在他身後側面不遠的另一群人中間,有人拖住拉拉的雙手往前走。

    尤拉一見是她,便驚呆了!同她又在一個不同尋常的場合裡見面了!又有那個頭髮花白的人,不過尤拉現在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這人便是著名的律師科馬羅夫斯基,並且是同父親的遺產有關的一個人。用不著互相致意,尤拉和他彼此都裝出不認識的樣子。那麼她呢……是她開的槍嗎?朝著檢察官?可能是女政治犯。倒霉的人,這下她可要吃大虧了。她美得多麼驕傲啊。拖曳她的那些混蛋彷彿抓住小偷似的反擰著她的雙手。

    但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是想錯了,拉拉已經兩腿無力。他們是扶著她的手臂,免得她倒下去,而且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她抱到最近的一把椅子那裡,她一下就癱倒在上面。

    尤拉跑到她跟前,想幫她恢復知覺,但為了更得體,應該先對那位設想中的被謀害的人表示一下關心。於是他走到科爾納科夫面前,說道:

    「剛才有人要求醫生的幫助,我可以幫忙。請您把手給我看看。啊,上帝真保佑了您。這算不了什麼,連包紮都不需要。不過塗點碘酒總投壞處。我們可以跟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要點兒。」

    斯文季茨基太太和東尼姐快步走到尤拉跟前,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她們讓他丟開這件事,快去穿外衣,家裡派人來接他們回去,家裡出了不順遂的事。尤拉嚇了一跳,作了最壞的準備,把什麼都忘了,便跑去穿外衣。

    他們回到西夫采夫大街,從大門口沒命地跑進房子裡,但還是沒有趕上見安娜·伊萬諾夫娜最後一面。他們回來之前的十分鐘,死神已經降!臨了。死因是未能及時發現的急性肺氣腫所引起的長時間的窒息。

    最初的幾個鐘頭裡,東尼啞不停地大哭大叫,渾身抽搐,連周圍的人都認不出來了。第二天她才平靜下來,耐心地聽完父親和尤拉對她說的話,只能點頭作為回答,因為一開口悲痛仍會像先前那樣猛烈地震撼著她,她又會像著了魔似的哭喊起來。

    在祭奠的間歇她一連幾個小時跪在死者身邊,用那雙美麗的大手抱住棺材的一角,棺材安放在檯子上,蓋滿了鮮花。她的目光一接觸到親人的眼睛,便急忙站起身來,忍著眼淚,快步離開大廳,順著樓梯飛跑回自己的房間,撲到床上,把頭埋在枕頭裡,傾瀉出滿腔的悲痛和絕望。

    由於痛苦、長時間的站立和睡眠不足,以及低沉的輓歌和晝夜耀眼的燭光的刺激,再加上這幾天所患的感冒,尤拉心裡有一種甜蜜的紊亂,信然而荒誕,悲痛而興奮。

    十年前媽媽下葬的時候尤拉還完全是個孩子呢。直到現在他還記得當時他被恐懼和痛苦所壓倒,他怎樣悲痛欲絕地哭泣。那時主要的事還不在他身上。尤拉當時幾乎不能想像他尤拉單獨存在算什麼,有無意義和價值。那時候最主要的事卻在他身外,在他周圍。上層社會從四面八方把尤拉包圍起來,這個社會像一座森林,可以感覺到,但無法通過,不容爭辯。因此媽媽的去世才使他受到極大的震動,彷彿他和她一起在森林裡迷了路,而突然間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森林的一部分——天上的浮雲,城市裡的廣告,消防降望塔上懸掛的信號球,還有騎在馬上護送載有聖母神像的馬車的教堂執事,因為在聖像面前不能戴帽子,只好光頭戴著耳套。商場裡店舖的櫥窗,還有那佈滿星辰的高不可及的夜晚的天穹和聖像,便構成了這座森林。

    正當保姆同他講宗教故事的時候,那高不可攀的上天低低地垂下來,天頂一直彎到兒童室裡保姆的裙邊,彷彿人們在溝谷裡采稜果的時候,把樹枝往下一拉,樹梢就出現在眼前,舉手便可採摘一樣。一剎那間,天空似乎又沉落到兒童室的那只鍍金的面盆裡,於是在火和金之中盥洗沐浴之後,就變成了保姆時常帶他去的街巷小教堂裡的晨禱或者午禱。這時,天上的星辰化作無數的神燈,聖母化為父親,其餘的也都按照或大或小的能力處於各種職位上。然而,最主要的還是成年人的現實世界和像森林一樣四周黑黝黝的城市。那時,尤拉便以自己全部的半開化的信仰崇奉這森林的上帝,像崇奉管理林區的人一樣。

    如今已經大不相同了。在中學、大學度過的整整十二年裡,尤拉鑽研的是古代史和神學,傳說和詩歌,歷史和探討自然界的學科,都像鑽研自己的家史和族譜一樣親切。現在他已全然無所畏懼,無論是生還是死,世上的一切,所有事物,都是他詞典中的詞彙。他覺得自己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完全不用像先前祭奠媽媽那樣來祭奠安娜·伊萬諾夫娜了。那個時候他完全顧不上悲痛,只知道膽怯地祈禱。如今他傾聽著安魂祈禱,彷彿傾聽對他說的、與他有直接關係的話。他傾聽著這些話,像對待其他任何事情一樣,求其明白無誤的含意,而對大地和上天的崇高的力量,他是當作偉大的先驅者崇拜的,但這種繼承下來的情感則與篤信上帝毫無共同之處。

    「聖明的主啊,堅強、永恆的上帝,請賜福於我們。」這是怎麼回事?他在哪兒?起靈了,要出殯了。該醒一醒了。這時已是清晨五點鐘,他和衣跟縮在沙發椅上。他可能有點發燒。人們正在房子裡到處找他,誰也想不到他會睡在圖書室裡,而且在遠遠的一個角落,在幾架高得幾乎頂到天花板的書櫥後面熟睡。

    「尤拉,尤拉!」看門人馬克爾就在附近喊他。已經開始起靈了,馬克爾必須把花圈從樓上搬到外面去,但是找不到尤拉,他一個人被堵在寢室裡,那兒的花圈堆得像座小山,可是房門被敞開的衣櫥的門把手勾住,他走不出來。

    「馬克爾!馬克爾!尤拉!』市人在樓下喊他們。馬克爾用力一推,排除了這個障礙,搬著幾個花圈順樓梯跑了下去。

    「神聖的主啊,堅強、永恆的上帝……」輕輕的祝禱聲在街上迴盪,經久不息,彷彿有誰用輕軟的鴕鳥毛在空中拂過,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擺,包括那些花圈和迎面走來的人,佩戴著纓飾的馬頭,教士手中用小鏈子提著的香爐,還有腳下白雪皚皚的大地。

    「尤拉!我的老天爺,到底找著了。快醒醒吧。」舒拉·施萊辛格終於找到他,搖著他的肩膀喊道。「你怎麼啦?起靈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那還用說。」

    安魂祈禱結束了。乞丐們冷得直跺腳,緊緊地擠在兩邊。靈車、運花圈的車和克呂格爾家的輕便馬車都緩緩地向前移動。哭得淚人兒似的舒拉·施萊辛格走出教堂,用手撩開被淚水沾濕的面紗,用目光向那一排馬車伕搜尋。一看到殯儀館的那幾個抬靈柩的,她便點頭示意讓他們過來,接著就和他們一起走進教堂。從教堂裡擁出越來越多的人。

    「這回可輪到安娜·伊萬諾夫娜了。命運面前不能不低頭,這個可憐人,終究走上了沒有回頭的路。」

    「可不是,總算蹦跳到頭了,這個可傳人。如今算是去安歇了,這個不安生的女人。」

    「您坐馬車還是步行?」

    「腳都站麻木了,稍微走一走再坐車。」

    「看見了沒有,富夫科夫那副難過的樣子?兩眼∼直盯著死者,鼻涕眼淚流成了河。旁邊可就是她丈夫。」

    「他一直盯了她一輩子。」

    往城市另一端的墓地走去的路上,不時可以聽到這類的對話。這是嚴寒過後氣溫略有回升的一天。這一天充滿了凝滯的沉重氣氛,又像是嚴寒稍減、生機消逝的一天,也彷彿大自然專為喪葬安排的日子。已經弄髒的積雪彷彿透過排在地上的黑紗露出的一點白色。

    這兒就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安息著的那片令人難忘的墓地。這些年,尤拉一直還沒給母親上過墳。「媽媽。」他從遠處望著那個地方,幾乎用當年的嘴唇輕聲喊了出來。

    人們莊重地、甚至是做作地沿著幾條掃得乾乾淨淨的小路分散開,但是轉彎抹角的地方很不適合他們那種送葬的勻整腳步。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挽著東尼姬的手臂走著。克呂格爾一家跟在後面。東尼娜穿著喪服,喪服非常合身。

    在兄長列隆起的十字架的頂部和修道院的紫紅色院牆的牆頭,像霉跡一樣蓬鬆散亂地掛著霜須。修道院最深處的院落的一角,牆和牆之間掛了繩子,上面晾著洗好的衣服:袖口繡了一道道花邊的襯衣,杏黃色的桑布和歪七扭八沒有扯平的床單。尤拉注意朝那邊看,終於明白這個修道院就是當年暴風雪肆虐的地點,不過被新蓋的房屋改變了模樣。

    尤拉單獨走著,步子一快就超過了別人,有時要停下來等一等。死亡使慢慢跟在後面的這一群人感到空虛,作為對此的回答,他不可遏止地、像形成漩渦的激流一定要越轉越深一樣,渴望著幻想和思考的機會,要在眾多的方面付出辛勞,要創造出美好的事物。如今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看到,藝術總是被兩種東西佔據著:一方面堅持不懈地探索死亡,另一方面始終如一地以此創造生命。真正偉大的藝術是約翰啟示錄,能作為它的續貂之筆的,也是真正偉大的藝術。

    尤拉滿懷熱望預先體會到一種樂趣,那就是在一兩天之內完全從家庭和大學裡消失,把此時此刻生活賦予他的無意間的感受寫成追憶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詩句,其中應該包括:死者的兩三處最好、最有特色的性格,身穿喪服的東尼妞的形象,從墓地回來路上的幾點見聞,從前風雪怒號和他小時候哭泣的地方現在已經成為曬衣服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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