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個國舅爺 第四章
    照舊。搬過梯子,爬上牆頭。月黑風高,做案好時機。十歲的龐何掩著小小嘴吱岐笑,笑得像個稍微健康點的小老鼠一樣,他往下看去。娘的,距離有點高耶。

    「……」他坐在牆頭雙臂環胸,良久,決定學師父那招天外飛仙的輕功。沒道理師父會他不會,於是飛身——咻——咚的一聲,直落而下,跌個狗吃屎。他發惱地爬起來,用力端了泥地一腳洩恨,拍拍屁股爬起來。

    目標,師父的寢樓。

    他之前有來探查過,師父的寢樓就在這院子裡的東邊,他無比囂張大步走著,不停東看看西看看。明明只有一牆之隔,怎麼他覺得恭親王的院子跟他的院子有點不同?他的院子每天一到晚上就有蟲子青蛙在叫,吵得令他睡不著,但師父的院子靜悄悄的,連個小蟲子叫都沒有!

    難道師父院裡有鬼?他本來抬頭挺胸地走著,走著走著,愈縮愈駝背,生怕黑黑的恭王府會冒出鬼來。

    他總覺得,黑暗裡有人在偷看他,明明白天來時,那些都是樹啊……

    終於摸索到師父寢樓門口,他想了下,從正門進去太正大光明,不合他本性,所以他偷偷開窗,撩起白色小袍角爬進去。

    自他拜長孫勵為師,已有一年光景。

    這一年裡,他清醒的時日竟比以前還多,讓他更崇拜這個師父,他爹說得可能沒有錯,這個師父是他的福星貴人,跟著他準沒錯,多沾點師父的福、多沾點師父的貴氣,好過以後去跟那些人偶玩。

    爬過窗,他自認瀟灑地跳下地,然後靴一脫,直接飛上床。

    「誰……」那字才喊了一半,少年的聲音就訝異脫口:「是勤之?」

    龐何預估出錯,以為自己跟長孫勵一樣身輕如燕,可以直接飛到床上去,但中途氣短下墜,還是長孫勵眼捷手快一勾,把這個魯莽的小子撈到床上。「你在幹什麼你?」三更半夜來一個男子的床上,就算是小孩也太唐突了!外頭的侍衛怎會沒阻擾?

    「師父,我在練輕功啊!」龐何理所當然道。

    練輕功?拿他的床來練?長孫勵很清楚這小子的頑劣,有些無奈,遂一彈燭蕊,桌面燭火頓時照亮床上。

    長孫勵轉頭往床上一看,正要教訓幾句一他看到的床上小孩一身小白袍,黑色長髮散落在床上,恍若一枝冬雪艷色小白梅躲到他床上了。驀地,那小白梅古靈精怪地掩嘴偷笑……這豈止是小白梅,根本是冬雪裡的小妖精了!

    思及此,他面色古怪。那些府裡侍衛看見這小子穿著一身小白袍子踏月而來,怕是都嚇傻,以為是個倩女小鬼來訪:老太傅到底是生了什麼女兒啊!

    嘶的一聲,燭火又被他彈滅了。眼不見為淨!

    龐何驚奇地瞪大小鳳眸,抱住他的手臂。「師父果然厲害,這一手彈指神功也教教我吧!」「……」長孫勵沉默,而後硬掰開他的十指。「師父?這不是叫彈指神功。」他有些無奈地下床。

    「師父你上哪去?」他鳩佔鵲巢,絕不輕易放棄這張床。

    「我送你回去吧。」

    「我可不要!」龐何理所當然耍起無賴,道:「徒兒睡覺睡到一半,夢見我變成人偶,現在回去,就會再夢到跟人偶成親,我不要!」長孫勵聞言,心裡不免微軟,沉吟半天,最後移過椅子,坐在床前。

    「勤之,你……老太傅跟你提過,你是女孩家吧?」

    「提過啊!」龐何不甚在意地說,像只毛蟲抖進長孫勵的棉被裡。果然師父的氣味跟他就是不一樣,絕對可以把人偶踢出他的夢裡。

    「……」長孫勵看著她粗魯難看的動作——黑暗裡,至少看不見這小鬼動搖人心的小姿色。「你……你知道男女授受不親麼?」

    「嗯,知道啊!」龐何裹著棉被一路滾進床的內側,然後朝長孫勵說道:「師父莫多言,快上床吧!」「……」莫名地,長孫勵心頭一怒,直接一勾,龐何又滾了回來,棉被把她纏得跟蠶繭一樣。接著,龐何發現自己被扔上桌面。

    「師父?」龐何眼睛大大。

    「你不是想睡覺麼了就睡在上頭吧。」蠶繭上下彈跳著,跳著桌面搖擺不定。「我不要!我不要!」

    「你要乖一點,改明兒個我跟老太傅說一說,教他燒了那些人偶。」

    這話一出,蠶繭停止動作。

    長孫勵頗覺奇妙,還以為她會掙扎再久一些,哪知現在像是鬥敗的小毛蟲。

    黑暗裡,她小臉側壓在桌面,長髮如水順著桌緣落下。她垂著眼,嘀咕道:「也不用燒啦。反正以後還是用得著,不然我一個人住在裡頭也是很無聊的。」一頓,她又大聲道:「師父,你要多教點,等我武功學成後,以後我就在裡頭當山大王,誰敢不聽我話,我就打誰!我爹說,那些人偶都不會武功,很好打贏的!好了!你放下我吧,睡在這種桌上真不舒服,我去跟龐豹他們睡去!」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她走也!

    「龐豹?」「就是我堂哥,他跟龐三睡一塊,我去把他們擠下床。」她又露出吱吱吱的賊笑聲,彷彿勝券在握。

    長孫勵尋思一陣,終於想起老太傅府裡有個叫龐豹的小孩。那個龐豹確定是個男孩啊……他深深深吸口氣。他會知道老太傅有個幼女,是因為他自幼由老太傅教導,長年有所交集,偶然間聽老太傅提及有個一出生心肺就不好的小女兒。如果不是這樣的偶然,只怕他也真以為這是個頑劣男孩。

    老太傅把她當男孩養,就是希望她命厚實些。老太傅不刻意隱瞞也從未跟她那些堂兄表弟提過……甚至,朝中官員知道龐府有個小小千金的人也少有。

    就算是人人不知,也不該讓她跑去跟自家堂兄表弟擠。老太傅教出皇上、雍親王與他這等人才,照說,家中小孩氣質應該不差,哪知簡直是個橫行霸道的小鬼頭!

    他可以理解龐何因病而為所欲為,但老太傅何必留一些太粗俗的小孩當她模仿的對象?「師父!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認輸了!」鯉魚一直彈跳著,碰碰碰。

    長孫勵終於撈起她,丟回床上。她立即掙脫棉被,當蠶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長孫勵又替她蓋上棉被。

    「睡覺。」貴為少年親王,這還是首遭為人蓋被子。

    她聞言,一怔,又露齒而笑:「師父快上床!」

    長孫勵力持鎮定,坐在床頭。「我這樣睡便成。」

    「哦?」她吃了一驚。「難道這樣能練功?」

    「……」不想理這個小徒弟了。有時候,明明是個美麗到令人失神的小丫頭,但絕大部分絕對是一個很難搞定的惡徒兒!

    他自認修養上佳,如母后性寬容,也如父皇能納百川,當日,純粹因為看她是老太傅之女,又憐惜她長年病著,才動心教她基本功夫。

    一年下來,他對她的古怪脾氣深感頭痛,但也能體諒她,內心不免微歎,如果是個健康且脾氣乖順的人兒,就是十全十美的小姑娘了,忽然間,長孫勵措手不及、這個小丫頭一雙小手抱住他的腰,小身體像是蛇一樣在床上滑動,一路滑到他的懷裡。這真是女孩家嗎?是他誤會了吧?

    「看我的吸功大法,」她道。「吸吸吸我吸再吸,到底吸到了沒有?」

    「哪來的吸功大法?」想撥開她又不敢。她瘦小,手骨細得跟什麼似的,要輕輕一折怕也斷了,而且,這還是頭一遭有人敢對他這樣親近得無法無天。

    「師父沒聽過吸功大法?我聽龐豹說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很想張牙舞爪模仿給他看,但她要保持這個姿勢看看能不能吸功。「在床上,會把男人的功力吸光光!」

    「但他忘了說怎麼吸。」她有點沮喪,根本不覺得有什麼屁內力流進體內,索性放棄,整個人軟倒在他懷裡。

    這師父,抱起來感覺不錯,老爹抱起來乾巴巴亂沒勁的,娘呢,太軟了又胖,她抱到最後都變成被娘抱起來,一點也不好玩,還是抱著師父或當枕頭都很適宜。舒服哪!「龐豹幾歲了?」他疑聲問。「十五了吧。」她又學小老鼠發出吱吱笑聲:「師父也被他騙了吧,他看起來很像是十一、二歲。我上次用師父教的踹他,竟然踹中了,可見他的功夫已經被吸光光了。」

    十五歲!

    長孫勵心中一凜。十五歲早是個男人了,龐何再跟他混下去,難保將來不會出問題,這小子根本沒有自知之明。終於,他長歎口氣:「罷了,你想賴這床就賴吧,以後在自己床上睡不著就來這裡睡吧!」

    來他這裡,總好過她去龐豹那裡。這思緒令他一停,而後為自己解釋著,他至少是個有理性的男子,而她只是個小孩,他自然明白其中分寸,所以,她可以過來這裡。其餘的,就不去深想了。

    她嘻嘻一笑,雙手抓著他的衣角,閉上眼,有點困但也不是很想睡。以前她總是一個人在睡,不管病重或清醒,總是一個人睡,雖然偶爾她爹要小丫頭陪她睡,但她總能看穿那些丫頭心不甘情不願,便一腳踢她們下床。她知道她們心裡在想什麼。在想,怕她龐何吸了她們的精神,哼,要她去吸那些醜丫頭的她還不屑呢,還是這個師父好,不怕她吸。

    那她就不要吸好了,她也是很有良心的。

    「師父啊,我爹說,皇后有孕了耶,接下來,先是雍親王,然後就輪到你了。根據我的看法,這個師母最好不要太胖,免得把我擠下床,但你不要讓她在床上待太久,否則你武功被吸光就不能教我了。要不,你先把功夫全教給我,我替你打敗她!」

    長孫勵聞言,失笑。

    親事他還沒想太多。他與皇上不同,皇上偏美色,後宮佳麗上千,最小的才十五歲。十五歲,才大龐何幾歲而已。

    他跟皇上不大一樣,也許是承母后淡性,對美色並不看重,他目光落在龐何面上,不得不承認,第一次看見龐何,即使她只是個小孩,即使他性淡,也讓他無法克制地失了心神。天朝多嫻淑美女,但有龐何這種古靈精怪的妖精美貌幾乎沒有。

    忽地,他想起,將來若真是有了王妃,恐怕就不便再與龐何接觸,畢競人言總是可畏,她迷迷糊糊地睡著,眼皮下的眼瞳不停在亂動,顯然睡得不太安穩。他以袖覆住她的雙眼,微微笑著,記起母后當年就是這樣哄他入睡的。

    沒有想到,如今輪到他哄人了,而且還不是哄自己的小孩呢。

    說起來,他還真像這丫頭的父親。一手把她教起來,雖才一年,但已覺得跟她混得很熟。一個不把他當親王看的孩子,還能混不熟嗎?

    她的小小手搖了出來,他替她把小手拉回被裡。她的小手臂細細冷冷的,還是虛得很,哪來的活力玩成這樣。鼻間有股馨香,他微地一愣,輕輕俯下,在她頸間一嗅。

    是女孩子的體香啊……他直覺想著,過了一會兒俊面已是薄紅。

    她年紀雖小,跟他也不過差個七八歲而已,兩人年紀差距在天朝裡算是很正常,如果……

    他面色微變,停止想下去。

    這小孩,他可是以兄長、父親身份自居。這樣的王妃,他非頭痛一輩子不可。還是讓別的男子來頭痛吧……

    床上的人忽然掙扎地發出單音節的囈聲,長孫勵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施了重力,連忙放鬆掌力,讓她舒服地睡去。

    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小老鼠又在掩嘴愉笑,翻牆跑進恭王府。

    睡覺睡覺。

    最近她很安分,沒去惡搞她爹,也沒欺壓府裡其它人,因為她很得意,連續兩個月沒有一天躺在病床上。

    師父偉大啊!福星啊!

    她東張西望,確定院子沒有人。這一次,有蟲鳴蛙叫,也沒有人在黑暗裡盯著她的錯覺。

    她聳聳肩,穿著她的小白袍走向寢樓。她的輕功還很爛,但沒有關係。

    師父輕功呱呱叫,讓他抱著飛來飛去也不錯。她不是正人君子,所以學龐豹每次回房自窗爬進去。

    才爬到一半,就聽見長孫勵說道:「勤之。」

    她卡在窗口,訝道:「師父還沒睡?」真有點可惜,她預計跳到師父的身上呢。

    「嗯……你要進來了?」

    「是啊是啊!」她非常熱衷跟師父玩。可惜十天裡有七天他都在宮裡,不能天天看見。

    「……別進來了,反正還要出去。」

    她停住。「去嗯兒啊?」

    「去把你那些人偶都燒光。」

    「咦,不成不成,燒光了,萬一以後我住進去找誰玩去……」沒人陪她,那多無聊。

    「你七老八十才住進去,那時也玩不動了,留它們做什麼?」

    師父這麼有信心?那話說得一點也不心虛。她小嘴撅著,摸著自己的心口,她爹很坦白地跟她說過,這是天生的。

    她很明白爹為什麼要告訴她,因為,他想要她跟這天生的病症共存。

    她就不要啊!她不趁機玩、不趁機鬧,時間可是不等她的。「你不要?那你就回去吧。」「咦!」她又大叫:「師父說我隨時可以來的!」「男女有別,你進來對你名聲不好。」

    她暴怒,就差沒暴走:「師父你說話不算話君子一言九鼎!」

    「原來我在你心裡是君子,你呢?你是君子麼?」

    「我是小人,所以可以為所欲為!」她要跳下地,撲上床,哪知,嘶的一聲,她突然不能動了。

    她張大眼。「師父,你又用彈指神功!」難道她跟蠟燭沒兩樣?很容易被彈?

    「這是點穴。」

    「為什麼不教我?」她要把師父點得跟石頭一樣!

    「點穴你不適合學,那是要脫衣物的。」說到最後,那聲音竟有些異樣。

    她呆了呆。她再怎麼不計較,也知道女孩的身子不能讓人看的——至少,一年前她爬牆正好看見師父半裸練功時,她一時興奮也要學他,最後結局是吊在樹上當大毛蟲。有些事的道理,是師父教她,她才明白。男女有別,也是師父天天掛在嘴上的,但、但……她總不希望跟師父分得這麼明白!

    什麼有別?她老爹不也是男的嗎?還不是會親她的臉!她老爹不夠男女有別!

    「師父…燒了人偶會道到報復的!」她嘀咕著:「我爹說,人偶裡是有精魂的,萬一他們又來找我。」

    「又不是要你燒,要找也是來找我。」

    「那怎麼行!這是我的人偶,要是師父出事了,那我、我……」她聽見一陣輕笑,接著她看見長孫勵來到她面前。

    新月淡淡的月光罩在他身上,有些迷濛的美。她一時看傻眼,想起師父喜歡穿著白色織袍,所以不知不覺她也學著他。他喜歡在腰帶上鑲著白玉,她就把她小腰帶上的珍珠取下換成玉,徹底模仿,務必成為第二個長孫勵。

    她知道這師父是真心待她好的,所以,她也非常熱衷跟他好。

    「……我也不要活到七老八十啦……那時師父也不在了,我還在幹嘛。」她未覺長孫勵的訝異,歎了口氣,隨即又緊緊閉著嘴,罵道。「人生苦短,歎一口氣少十年命,呸呸呸,少龐豹的好了!」她一向不歎氣,只是想起師父萬一不在,心裡有點不開心而已。

    她直視他的臉,遲疑問道:

    「燒了……如果人偶跑進我的夢裡,那我……」

    他彈了一下她的頭。「專會找縫鑽、以後要是怕了?自己爬牆過來。」

    大不了,那間寢樓讓給她吧。

    她又發出小老鼠縮在角落裡得逞的笑聲。

    下一刻,她被師父抱了起來,飛上天空。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暗罵師父也不解穴、解了穴,她就能欣賞風景雖然,恭王府跟龐府只有一牆之隔,沒什麼風景可言,但不必爬牆就能穿梭兩地,她實在佩服得不得了。

    而且,她一向喜歡聽師父的心跳聲,也只有被師父抱著施展輕功時才能聽他的心跳。結結實實的,絕不漏拍,她很喜歡。

    沒一會兒,他們就來到龐府的後花園。後花園裡有一間小平屋,長孫勵解了她的穴後,進屋一一把人偶搬出來、

    她吞了吞口水,退得遠一些。這些人偶她在窗口偷看過,每一個年紀都跟她差不多大小,只有一個比她大了點。面目全部僵硬,但嘴角帶著笑,她渾身發毛,忍不住腿軟跪坐在地。

    心跳有些快,滿面冷汗。長孫勵已經點燃火把,她張口想要阻止,這些人偶她都討厭,可是萬一哪天她真的走了,沒有人陪真的很寂寞的……

    長孫勵看她一眼,給她一記安穩的笑。他道:「這些沒什麼好怕的,只是人偶而已。」

    「我、我沒怕!」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你放心,若有事,我貴為親王,也不敢有人吭聲。」

    「師父你拿身份壓人!」太沒品了!還時常教她體諒人,不要仗勢欺人!

    他難得露出開心的笑,回她一句:

    「我時常拿師父身份壓你,你感覺不出來嗎?」

    她瞪大眼。

    他見她傻氣模樣,哈哈一笑,點燃火把,直接自最旁邊的人偶燒起。

    她、心跳節奏完全亂掉。看見人偶一點一滴成灰燼……這是要陪她的人偶,師父執意要燒掉……沒關係沒關係,人偶燒了,她以後住進那房子裡會寂寞,可是在她還沒有住進那房子前,師父會陪她的!思及此,她狼狽地爬起來,衝去長孫勵面前,搶去他的火把。

    「勤之你……」

    她深吸口氣,點著火苗到將要跟她成親的人偶上。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人偶的僵笑。

    「沒關係沒關係……以後你來找師父也不要忘記我,我也有燒我也有燒……」她喃喃重複著。

    長孫勵帶訝望著她,那目光複雜深邃又奇異,而後他慢慢揚起溫柔的笑.取過她手裡的火把.繼續燒著剩下的人偶。

    要跟她成親的那個大人偶,逐漸失去一半身體垮了下來,人偶的僵笑消失在灰燼之中,火焰飛揚,竄襲所有的人偶。

    橘光融融,一朵朵焰火綻開妖異的色澤,迷迷濛濛的……她傻傻地望著那些灰燼,一時之間調不開目光。

    她的惡夢、她的害怕、她的渴望,她的寂寞……

    「勤之,你今年幾歲了?」她還有點回不過神來,答著:「師父也知道的,我十歲了。」以前覺得度日如年,但這一年過得好快啊!因為有個師父一直很有耐心地待她。她終於回神,朝長孫勵大喊:

    「師父,我夠義氣吧!」以後惡夢一起作!

    「是啊,你真是義氣。勤之,天朝女子十二歲便可成婚吧?」

    「好像吧。」她不太注意這種事,也不清楚為何師父突然說起這事。

    「再過兩年,我先請皇上指婚,將你定下來,等你十五六歲再娶你。」

    「可好?」長孫勵丟掉火把,回望著她。

    「咦……」這一聲驚疑後,再也沒有辦法發出半個音了。

    人偶燒盡了,只剩偶爾流竄的火光,但並不足以讓她看清對面的長孫勵。她傻傻地,慢慢地,甚至有些結結巴巴地:

    「師父……要我當師娘?」

    「是啊。」那聲音有些笑意。

    她站在那裡,手指頭躲在袖裡數著。十五歲耶,還有五年……她能活這麼久?師父對她這麼有信心?成親,不就是老爹跟老娘一樣?以後師父變成乾巴巴的老爹,她變成胖老娘?「你不想?」「……」莫名其妙地,她小臉紅了。咕噥道:「這個我要好好想想……」

    「那點穴功呢?你也不想學?」

    點穴功?她想啊!想得不得了,等她學會點穴了,她就要把師父點成石頭,每天讓師父求饒!

    她開始思考點穴跟當師娘之間的相關性……想著想著,想到這個師父令她看了就歡喜。

    老實說,她看不大出什麼叫好看,但真心待她好的人她都喜歡、老爹說過師父是親王,這身份顯貴但也是一種負累,她不太懂其中的關係,但她不管師父有多貴,她都想叫老爹再做一個人偶,人偶上貼著他的名字,等將來她住進去後,看見這人偶就可以想起在短暫生命裡,有一個人對她很好很好。

    「師父為什麼……想要勤之當師娘呢?」她低聲問著。

    「……」

    她立即抬眼,怒道:「師父想不出來?」「也不是。」長孫勵繞過灰燼,來到她的面前。溫笑道:「理由很多,若是我娶了妃,你可再也不能來我那了。」

    她張大眼。

    「你……總是令我放心不下。」

    她望著他。

    「再者,我若娶了妃,你怕是會鬧不休了!」語畢,笑得清朗。

    她還是呆呆地看著他,低聲著:

    「原來師父燒掉人偶,是怕人偶搶我去成親。」她撇開目光,不敢再看他。

    掌心輕輕落在她臉頰上,暖暖地。

    「勤之?」

    她沉默著,然後咕噥道:

    「我爹說我頑劣難馴。」

    「是沒錯。」

    「我就像個男孩子。」「確實如此。」她皺起眉。那聲音怎麼有點苦惱?「我也不差啊!我、我識字啊……」滿面通紅。「我是我老爹小孩,讀書一定很強,你、你也可以教我啊!」

    「這倒是個法子。」

    「我爹說,親王是個很麻煩的東西。他說啊,皇上年紀大了,但你跟另一個親王還年少,將來說不得會遇上什麼不得不為之的事,老皇上除了好色點外,其它都還不錯,但他終究是老了,不知道他的皇弟一點野心也沒有。」

    「老太傅果然不愧為一路教導我的明師。」他柔聲說道。

    她垂著臉,低聲說道:

    「我會說兩句小楚國的話握。」

    「嗯?」

    她忍不住得意揚揚看向他,道:「我爹說師父對翻書房的譯文很有興趣,將來一定想出海避嫌,對吧?我也學會兩句……那個、那個以後師父出海,我還沒有住進那房子的話,我、我也是要陪師父去的!咱們一起當海盜!」「好啊!」他微微揚著笑,黑眸也在笑,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笑意。她小臉速紅,總覺得怎麼看師父都……變得跟以前不大一樣。忽然間,長孫勵歎了口氣。

    「師父不能歎氣的!你年紀大,還要多點時問陪我的。」

    他一彈她的額面,笑道:「我只大你一點兒。」輕鬆地將她打橫抱起來。

    他不想對她說,她這樣的容貌,最好別再讓外人看見了。

    以前不會特別在意,只覺這丫頭皮相太過妖精,紅顏薄命,難怪老太傅認為她命不久矣,但現在他可要好好想想,該怎麼把她養得健健康康,該如何修正她過於野蠻的行為了。

    「我帶你回房吧。」

    「師父,等等等等,我、我手腳擺哪啊?」她侷促地說道。

    他一愣。有動到輕功的地方,總是他抱著她走,她怎會不知如何窩個最好姿勢?

    他低頭一看,看見她蒼白的鵝蛋臉上有兩朵很明顯的紅暈,眼波流轉得足讓天下最冷靜的男人迷醉。他微地失神,勉強撇開黑目,輕咳一聲,道:「你抱穩了就是。」這時就知男女有別。這小丫頭情竇初開的模樣真是……

    她抿抿嘴,小手臂輕輕勾住他的頸子,偷看他一眼,可惜角度不大好,只能瞄到他光滑的下巴。

    有風掠過她的臉,她知道師父在施展輕功了,便把小臉埋進他溫暖的懷裡。以前他飛天她忙著四處張望,現在她不想隨便就受風寒……嘖,這樣仔細一想,她以前是不是太壞了?脾氣該好一點才是。

    她記得龐府裡還有其它堂姊表妹的,以前她不喜歡呆在屋子裡,當然不會去訪她們,不如以後她多多注意一下她們,等她再大一點,變成師娘後,就可以跟他一塊出海當海盜去!

    再大一點啊,這句話用在她身上好像也不會那麼令人吃驚了……她很想發出小老鼠得逞的笑聲,但,她想她還是收斂點好。師父比人偶好多了,她不想跟人偶玩,所以她會很努力地活著……

    以前她是不是真的很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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