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春(下) 第十五章
    第二天天不亮我起床,穿了衣裳躡手躡腳自去找了水洗漱了。我承認今天老子孫子了一點,孫子也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人一個個走,這事情老子做不來。沒奈何出去避一天,等該走的都走了。省了毛巾錢。  

    天濛濛亮街上還沒幾個人。只有個菜場挺熱鬧,我在菜市場口的一個賣油茶的攤子上坐了。喝了一碗油茶,吃了兩個茶葉蛋。  

    菜場上熙熙攘攘儘是趕早市兌菜的菜農跟販子。街角的巷子裡有個戲班,隱約能聽見不少人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我以前還站在戲班的院牆外面,聽過裡面唱兩段小戲。詞句記不清楚,不過吹的拉的都挺熱鬧。熱鬧好。  

    有回去安王府裡吃酒,安王也請了一班小戲,在園子裡搭了檯子唱。唱的是情戲,聽得老子昏昏欲睡。說起來,老子做泰王爺許久,還沒請戲班去府裡唱過。這個排場沒撐起來。安王府上那回,牆角落裡樹背後都藏著湊熱鬧的家丁,想我泰王府裡的熱鬧也不會輸了這個陣仗。等今天過了,覺著冷清了,這個辦法倒可行。  

    熬等著茶樓開了門,我隨便進了一家,點了碗雨前,上了四色果品點心,磕著瓜子聽書。今天講的是新書,這兩天大街小巷聽得火,名叫做宣春王義釋曹氏女。說的是某朝某代某位王爺的世子,少年華美,風流倜儻,人稱宣春王。皇帝親自將朝中廣仁公曹公的女兒許給世子,聖旨賜婚,偏在成親前一天,曹公的女兒同一個書生跳牆私跑,後被官府追回。世子反為兩人求情,成就了鴛鴦。說書的兩張嘴皮子講的一波三折,聽書的越聚越多,唏噓聲越來越大。我吐出瓜子皮潤了一口茶,斜上方傳來一個人聲,「王爺。」  

    聲音不大,正好只有老子能聽到。我抬起頭,哪個眼光如此銳利。老子天天在市面上逛悠,頭一回被人認出是泰王爺。眼前的人我不認得,白面長鬚,怪周正一位老兄。拿起羽毛扇子進三國可以扮扮孔明,換身裝束扔進水滸能充充吳用。穿著一身青色儒衫也瞧不出是哪個階層。因此老子把眉毛並成一個破折號,兩隻眼各含了一個問號,道:「閣下……」  

    那人抱拳一揖:「草民揚州盧庭。」  

    揚州盧庭,這四個字這兩天沒少聽。原來就是他。衍之不是說這人走了,怎麼還在。  

    我點頭:「久仰,坐。」  

    姓盧的再一揖,方才坐了。小二乖覺,跟著就添了杯茶。  

    我說:「前兩日來鄙府因沒空閒無緣得見,沒想著今天遇上,真是相逢不如偶遇。」  

    姓盧的陪著我笑了兩聲,方才道:「其實草民今天是專程尋王爺,聽說王爺不在王府,一路尋過來的。」  

    尋我,尋老子做什麼?我道:「哦,不過你我從未見過,你怎麼認得我?」  

    姓盧的道:「王爺是貴人,恐怕不記得草民。王爺前些日去揚州查歲貢,見商戶的時候草民也在。」  

    哦哦,那麼這個盧庭也是個經商的,怪不得衍之說是他舊交。說起來揚州見商戶是去知府衙門報到那回,記得不大分明了。我乾笑了笑:「委實記得不分明了,難為你還認得我。」  

    盧老闆又抱起拳頭:「草民今日能做兩江總商,全仗王爺與安國府的符小侯爺提攜。草民今生時時日日感慕恩德。」  

    我至此才徹底想起來,為什麼乍聽盧庭這兩個字就如此熟悉。這人可不正是經符卿書手親報給朝廷批准的新任兩江總商盧庭。因為徽州江員外牽連進歲貢案被一併查辦了,才讓這老小子輕鬆撿個大便宜。  

    我像個開花饅頭一樣綻開笑臉:「兩江總商盧員外,本王想起來了。方才失禮的地方莫怪。」不過姓盧的同蘇衍之有多深厚的交情,千里迢迢過來看人。我拐了個暗示:「盧員外這次進京,是為了生意?」  

    盧庭欲掂鬚子,面對著王爺我,又沒敢掂:「一是為了生意,二便是為了那件事情。草民替我家三爺,再謝過王爺。」  

    ***

    我大步流星疾走在回王府的路上。  

    盧庭說:「王爺此次准三爺返鄉是對蘇家莫大的恩典。三爺已於今晨先還揚州,還讓草民捎句話給王爺,說未能當面別過,王爺莫怪。」  

    盧庭說:「草民是蘇府的揚州管事。二爺臨終前將揚州產業托於草民,經營對策一一交代,戰戰兢兢經營這些時日,總算未曾辜負二爺所托。待回揚州後,草民當即刻報於官府上奏朝廷,將兩江總商一銜轉於三爺。」  

    盧庭說:「草民今日特來尋王爺,實在還有一件事懇求。萬乞王爺將二爺遺骨交與草民回鄉安葬。」  

    我撞進王府大門,一直向內。迎頭見到忠叔領人在整頓忙碌,一個個跪在迴廊上。我說:「蘇公子呢?!裴公子呢?!!」  

    忠叔花白的頭碰到地面:「稟王爺,公子們已都走盡了。」  

    我說:「蘇公子呢?!裴公子呢?!!」  

    忠叔的頭緊貼地面:「稟王爺,公子們已都走盡了。」  

    正廳沒有,偏廳沒有,小廳沒有,東院沒有,臥房沒有,書房沒有,金魚池邊的亭子上也沒有。  

    空了,全空了。  

    書房的桌上帳本與書冊疊得整整齊齊。臥房的被角枕頭上還有昨天晚上的桂花香。  

    空了,全空了。  

    公子們已都走盡了。  

    小全垂手在金魚池邊的空地上抖抖縮縮地說:「王爺,安國府的符侯爺來了,說有要事要見王爺。」  

    符鄖符侯爺在正廳裡單膝跪地:「小兒自幼在外習武,臣疏於教導。舉止無狀,唐突了王爺。臣已上奏聖上懇請賜小兒一個武將官職,譴調北疆福王千歲麾下,待聖上准奏之日即刻起程。往日種種無禮唐突,臣已家法嚴懲。符家一脈單傳,臣半生只得這麼一個孽障。王爺仁義寬宏。望能念臣一門幾代侍奉朝廷的一點微末功勞,寬解海涵。臣符鄖涕零感激。」  

    我看看房頂。「符侯爺快起來罷。論情理該我給侯爺下跪。侯爺講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有一點。你兒子符卿書。」小心肝抽一抽,咽嚥唾沫。「你兒子符卿書沒錯,無禮的唐突的都是我。侯爺要怪都怪到我身上來,莫罰他。是非輕重我曉得,侯爺放心,不該的做的事情我斷不會再做。」  

    吃飽了散席,唱完了散戲。天底下的事情都如此,攔不住,認了。  

    符侯爺含著定心丸走了,小順摸進正廳,弓著脊背輕輕道:「王爺,其實……」  

    其實?還有什麼玩意值得其實?我說:「其實什麼?」  

    小順低頭道:「王爺恕小的斗膽,小的想說∼蘇公子與裴公子都走了沒多久,其實追也追得回來。」  

    追也追得回來。我疾奔出王府,竄過兩條半街,來者熙熙,去者攘攘。老子在街心玩了個急剎車。追得回來,又能怎麼樣?出了泰王府,海闊天空。只是衍之倒也罷了。其宣獨自一個,要如何是好?怎樣也比在泰王府好,我馬小東都能活得滋潤,其宣這樣的人物,到哪裡過不自在?我又拿什麼臉什麼話尋他回來。  

    腳踏兩條船,早晚一定翻。何況老子忽悠上三條,涼水裡泡著誰也怨不得,活該。人的命,天注定。該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不能要。強求求不得。  

    衍之做兩江總商,其宣海闊天空自在自得,符卿書建功立業加官進爵。這三個人老天都便宜我一場,老子借屍體還魂一趟十足值得,賺了個滿盤。各人算來,都是好結果。  

    結局如此絕對是個好結局。  

    再往後的,老天自有安排。比如現在街角那個抱著賣身葬父牌子一身素白哭得梨花帶雨水楚楚可憐的小姑娘,可不正是老天指引給我的前進方向?一雙有些水泡的紅眼睛正在我看她的一剎那看到了我,難道不是命中注定碰撞的火花?  

    街前賣棗泥糕的旁邊馬車裡那位。老子沒看見你。所以別掀了簾子又放下,也別讓盧員外閃出半張臉來。老子是向後走不是向前。  

    還有對街天元酒樓二樓第三個雕花窗那位,老子是向前看不是向上看。別向後貼著牆坐,也別放下窗子。老子瞧的是小姑娘楚楚可憐的模樣,不敢再貪你那雙細長的眼。  

    春秋大夢到了黃梁飯熟,是該醒的時候。  

    我撥開眾人,懷中摸出一張銀票。人群寂靜。小順從人堆中插出一個頭在我旁邊,嘴張了張,沒敢出聲。小順跟著我這幾個月不容易,跟前跟後腿該跑細了一圈,等老子回府,一定要把最近不容易的人都賞一賞。銀票飄到小姑娘眼前的草蓆上,小姑娘看到數目,倒抽一口冷氣。我在一片吸氣砸嘴聲裡微微一笑,拂袖,轉身。小姑娘用哭啞的聲音囁嚅道:「……多謝爺,奴家從此就是爺的人了。……」  

    老子轉頭又笑笑:「錢拿著,剩下的拿去找個過活的門路。爺我不缺人。」我的人?誰是誰的人。都是笑話,都是虛的。  

    我再轉身向前,老子這輩子,頭一回走的這麼帥。  

    小順在我身邊半尺遠的地方跟著:「王爺,咱哪裡去?」  

    我說:「回王府。」  

    一個五六歲大的毛孩子擦過我的腿顛顛地衝著賣糖人的攤子跑。兩個大子兒換了一個,拿在手裡伸舌頭欲舔又縮了回去,沒捨得。  

    賣糖人的不多遠一個牽馬的站著稱瓜子,一個十來歲的小混混歪頭看那馬,手裡夾著一隻小刺蝟,小混混吹了兩聲口哨,馬耳朵動了動。小混混抬手把小刺蝟放在馬鼻子邊擦了擦。  

    馬的鼻子裡噴出氣來,長嘶一聲,兩隻蹄子高高抬起,驚了。眨眼掀翻了兩三個攤子,小混混牽馬的都被甩出五六尺遠。橫衝直撞直向這邊過來,我與小順拔腿欲閃進一家門面避難,那買糖人的小孩子很連續劇的傻站在街中央,不動了。  

    媽的今天真是所有的爛段子都趕一起上場了。  

    理所當然的老子一個餓虎撲食勢五體投地,再理所當然的在一片嘈雜聲裡頭後背重重悶疼。小順那一聲「王爺」也理所當然破空凌雲比哪個都尖銳。  

    原來這才是結局。我瞇眼看看鼻子底下從老子嘴裡噴出來的粘稠物。XXX的居然讓老子死在見義勇為上∼∼XXX的我不甘心!  

    ***

    老地方奈何橋,老熟人科長。「小兄弟啊,你怎麼又上來了?」  

    「怎麼來的!!不是你安排來的!!他媽的居然給老子安排一個見義勇為英勇犧牲的爛段子!!!」  

    科長搖頭,歎氣:「小兄弟,我發現你真不是一般的倒霉。那馬命該踹上那個小孩子,偏偏你衝上去了。」  

    合著怪我不該充那個大頭。我拎拎褲腳蹲到橋頭:「沒辦法,思想到了那個境界,自發自動就衝上去了。」  

    科長蹲在我旁邊翻冊子:「那孩子上輩子是個跳樓的,跳下來碰巧砸到個路過的。他沒死,被砸的死了。被砸的跟閻王申請這輩子做馬,在跳樓的下輩子感到最幸福的一剎那踹死他,報了上輩子的仇。一啄一飲都是注定,偏偏因為你借屍還魂,不在命數之內,漏算了你。」  

    我摸摸鼻子:「馬這輩子仇沒報成,怎麼辦?」  

    科長說:「只好等下輩子。下輩子讓跳樓的轉世做螞蟻,他做大象,一定能了帳。」  

    我打個哈欠索性在地上坐了。科長合上冊子露牙一笑:「正好小兄弟,趁你這次過來時辰還早,有個事情麻煩你。新近上面準備把借屍還魂做成個專門彌補工作失誤的服務性項目。要收集一些實驗典型的資料。有幾個問題問你,配合一下。」  

    我再打個哈欠,「問罷,反正時間有的是。」  

    科長從懷裡摸出一個本子:「你借屍還魂期間有沒有身體不適應等現象?」  

    我說:「沒有。」  

    「有沒有因為還魂後相關部門服務不到位而產生社會生活困擾?」  

    我說:「您老寫沒有就可以了。服務很到家,我是還魂的各個相關人等都通知到了,就是忘了把去通知這件事情告訴我這個當事人了。」  

    科長恍然一拍大腿,「小兄弟,你給我提了個大醒。註明在以後每次還魂前詳細介紹跟蹤服務的各項條款!再下一個問題,個人感覺還魂後的生活質量比還魂前是提高了還是降低了?」  

    我誠實回答:「雖然被還魂體所在地社會發展水平這個客觀水平制約,沒有享受先進科技的樂趣,但是就整體水平來說,還是提高了。」  

    科長微笑點頭:「個人感覺還魂後的心理環境是否舒適?精神生活是否滿足?」  

    我從牙縫裡說:「舒適又滿足,滿足極了。」  

    科長舔舔指頭,翻過一頁紙。「最後,」頭一歪,和藹地再一笑,「綜合簡略地談談你本次借屍還魂的整體感受。」  

    我說:「他媽的老子再也不想來第二回了。」  

    科長大驚:「小兄弟,你這話從何說起,不是都過的不錯麼?」  

    我曲起一條腿晃一晃:「跟別人沒關係,是我個人的原因。我看清了,我這人只是當個普通老百姓的料,高貴的日子咱過不來,深沉的感情咱玩不起。科長,我也托你個事情,這次再投胎,讓我投個小康家庭,平常一輩子,再有個差不多點的美女老婆就行了。成不成?」  

    科長皺眉:「那要等你現在的這個身子陽壽到了,到時候再說。這樣,你先回去過著,我在這裡給你留心著。到時候一定給你安排個合適的,怎麼樣?」  

    我先回去過著?我說:「為什麼?老子現在不是已經又死了麼?!」  

    科長無奈地搖頭:「小兄弟,哪個說你死了?這次是意外。不算數。」  

    意外?我竄起來,「老子還要回去?!」  

    科長把老子的反應理解為興奮,含笑點頭:「不錯,要問的都問完了。馬上你就能回去了。」  

    我望著奈何橋下滔滔黑水,再回頭:「科長,打個商量,老子能不能不回去?」  

    科長從山花爛漫過眼成歎望秋山:「好好的為什麼不回去?小兄弟,你的事情我也瞧著。斷袖也沒什麼,斷了就斷了。人生自古情者無罪。成了一團麻,你就慢慢理順了它,理順了還是一根好線。你說是不是?」  

    我歎氣看橋下:「不是為這個。」  

    其實我方才也想,我這次嗚呼一蹬腿,那些人然後怎樣。  

    衍之心軟,若是知道了,可能會長歎一聲,然後捐錢給個小廟替老子做個超度法會,初一十五逢年過節多化兩錠紙錢,念個安慰經。兩江總商有的是錢,我在地府的存款不會少。  

    其宣不曉得會不會歎口氣,以後看天上的雲水裡的魚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想我一想。又是哪個小白臉有福氣在那雙眼上親一親。媽的,想想就窩心。  

    符卿書,符卿書,符卿書是個能成大事的,估計能為老子難過一回醉一回,再重頭前途坦蕩,娶個公主郡主安樂一生。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不過這輩子能看見他呻吟流淚模樣的人恐怕只有老子一個。值了。幸虧從那天在別院一夜,符卿書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只這一夜,出了院門你我便各不相干。」也幸虧老子當時梅著良心撐著滴血的小心肝說了一句:「也好。」雖然符卿書盯著我的神情現在想想胸腔裡還像有刀子挖洞。有兩句話墊底,符卿書也能少喝兩口。  

    各人再過各人的。  

    科長站在我旁邊:「你看小兄弟,你還是捨不得是不是?想就表示捨不得。」  

    就算朝朝暮暮,又能多少年?十幾年,幾十年。然後還是一場空。孟婆湯一喝,你過你的,他過他的。什麼生生世世都是屁話,幾百年之後,幾千年之後,誰還記得誰,誰還認得誰?  

    科長伸手拍我肩膀:「小兄弟,想事情不能鑽牛角尖。我在這奈何橋上也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道見過多少魂。過一世,別回頭看,也別往後想。過一日就把這一日過自在了,就算沒白過。來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一塊明晃晃的水面,老子上次還魂就是從這裡下去的。  

    科長說:「你看,能從這地方瞧見凡間。你是想看重播還是直播。」  

    我說:「直播。」算算時間,靈棚也該搭起來了,看看有幾個人來哭。  

    水面抖了一抖,切到現場。顯像程度不是很好,勉強能看清。屍體還擺在臥房裡,不過哭的場面挺壯觀領頭跪在老子,不對,是小王爺死屍跟前用手搗地哭的是小順:「王爺∼∼你怎麼就這麼去了啊∼∼你睜睜眼吧∼∼」看得我還真有些感動,剛想歎口氣,後背被人一推,一個踉蹌,頭朝下就下去了。XX的科長,一回兩回陰我!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著陸比上次更穩妥。我輕輕吸了口氣確定成功,先按兵不動,聽聽都怎麼哭王爺我的。剛才的一片嗚咽聲全沒了。屋裡挺靜,只有一個抽鼻涕聲,哽哽噎噎,依稀是小順:「∼∼上頭∼給示下了麼?∼王爺究竟是燒還是埋?」  

    另一個回聲的是小全:「……這不正在鬧,王爺們的意思是埋,這邊一說不讓動,二說要燒。就等宮裡的示下了,棺木衣裳都是現成的……」尾音拉到一半,掐了。老子屏氣凝神,只聽輕輕的腳步進來,不知道是來給老子穿壽衣的還是抬我進靈堂的。  

    小順喊了一聲:「公子。」  

    不急不徐,不高不低,淡淡入耳:「先出去罷。」我腦子裡嗡的一響,血液澎湃。跟著一個低低的字眼兒直順著耳朵鑽進來:「先去門房吩咐,除宮裡的,一率擋了。」我渾身的骨頭化成一汪春水。  

    我一個撲稜,一把掀開被子,直彈起來:「其宣!衍之!」  

    一向水波不興的臉上先驚後漸漸舒展,像月上東山,像半開水的蒸氣。另一雙眼也彎了起來,眨眼間近在咫尺,我從一汪春水變成一汪灘糖稀。熱淚盈眶。  

    ***

    後來我問過衍之也問過其宣,為什麼要回來。問這個問題用意確實狡詐了一點。  

    衍之說:「想將家兄的遺骨入土為安。」我說:「這回入不成了,怎麼好?」  

    其宣說:「上次詐屍瞧的不詳細,想再看一回。」我說:「已經瞧見了,以後呢?」  

    衍之說:「那便只有等了。在這裡等著,十幾年幾十年,總有那麼一天。」我小心翼翼地問:「那兩江總商……」茶香裡的人淡淡地笑:「當年先父說過,衍之不是經商的材料。交給盧庭經營好的很,何必計較是誰家的虛名。」  

    其宣說:「你看過唱戲沒,聽戲的聽的多了也想去串個場子,總想著唱了兩嗓子還是身在戲外。其實想的一瞬已經入了戲。」這話高深,我接不上,只聽他講:「既然入了,就唱到完罷。」  

    這些都是後話,當時我站在地面中央面對兩個人,心裡還是掙扎的搖擺的。這種場景沒有個擁抱顯現不出氣氛。但是你說我先抱哪個後抱哪個,還是兩個一起抱?所以老子只能傻站著,傻笑,笑得像個傻X。  

    小順揩著眼睛一頭撞開房門:「……公子∼幾位王爺都來了,在前……」兩隻眼一直,手抓住喉嚨,一個踉蹌。然後站穩了,抽了抽鼻子:「小的這就去告訴忠叔,把靈棚拆了。」再一頭紮出房門:「都收工莫哭了!!!王爺又還魂了!!!」  

    托小順福,老子從臥房到前廳,一點都沒有享受到一路披靡的樂趣。只有忠叔兩腿顫了一下,神志還是完全清醒的。我對他笑了一笑,繼續向前。接著迎上領著吹響手的班子從後門繞過來的小全。小全直了直眼,咬咬手指擤一把鼻涕,流下兩行清淚,「天陰犯潮,時令不好,王爺出來顯魂了。」  

    我總算有了一絲滿足感,大搖大擺走到前廳。從寧王到安王一個不差,正在磕瓜子喝茶。仁王第一眼先瞧到我,伸出一跟手指頭,哈哈大笑:「當真被皇兄說中了,埋不得,一定能還魂!」  

    康王站起來,圍著我轉個圈:「你是七還是老十二?」我說:「七。」暗號接上。仁王翹著腿吹瓜子皮:「消息到的時候我就說沒事,三哥跟老十非說要埋,輸的酒不能賴。」寧王笑道:「賴不了,先差人到宮裡送信讓太后她老人家放心。酒哪天請都成。只有今天晚上這頓,一定要宰這個還魂的。」我靠!  

    於是老子的喪葬席變成王爺們的歡喜酒,幾個王爺盡情吃了一飽一足,喝空了王府地窖裡藏的花彫。王爺們走後王府的下人們由忠叔帶領再統一過來恭喜王爺我還魂。這件事情就算歡歡喜喜地圓滿了。  

    衍之說圓滿不了,馬王爺我挺屍這兩天幾個皇親重臣都來瞧過了,要把奔喪錢退給人家。據說我的老丈人周國丈跟大舅子周國舅都來哭了一回,還特別要求一定把老子的靈牌跟他女兒的靈牌擺在一處上香。周國舅哭的時間最久。有良心的大舅子。  

    話說回來,也就差了一個字。怎麼不見我的表大舅子符卿書來哭一回?想到符卿書來哭一回,心中有種莫明的酸楚的舒暢。  

    聽衍之報弔喪名單完畢到了快半夜,我憋不住半試探地問:「有沒有來了沒寫上的?」裴其宣在燈下打了個呵欠,「對了,前天安國府的那位符小侯爺來了一回,看你死透了沒有。認定當真死透了就走了。」我再小心翼翼地問,「沒∼說別的。」小順在下風怯怯接了一句:「還說了一句『我看這個身子做什麼,又不是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再笑了一聲,就走了。」  

    我心裡拔涼拔涼的。符小侯比老子預測的想的更開,好的很。不過人死茶涼也要有句傷感的話罷。果然過了那天晚上,當真就什麼都完了。  

    衍之說天都晚得很了,都去歇罷。  

    第二天早上起床,小順送洗臉水進來,眼閃閃爍爍抬了又低,我接過手巾把子抹了一把臉:「有什麼事情直說。」  

    小順吞吞吐吐道:「小的也是剛聽說,不知道確實不確實。是今天菜場的劉四送菜過來的時候說的,他剛給安國府送過菜。說∼安國府的那位符小侯爺在城東山上騎馬摔到懸崖底下。馬摔了個稀爛,幸虧人在半腰被個樹杈接住了。卻也傷的不輕∼聽說∼怕是快不中用了。」  

    我捧著手巾吸收了三秒,反應了二十秒。等我察覺手巾把子落了地,人已經在迴廊上。我一個轉彎,再回頭,一把拎住小順的領口:「把胡大夫給我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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