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江湖(下) 第十九章
    夜間,月生清輝,懸於高空。

    二更梆響,習習秋風,居然顯出一絲寒意。倏然,牆頭探出個人頭,又往回縮了縮,環顧一番,才躍了進來。遠處傳來紛雜腳步聲,乃是護軍巡邏經過,那人躲入樹影。

    護軍過後片刻,有丫鬟拎了食盒路過,卻被猛然竄出的人影捂口拖入樹後。隔了片刻,微聞暗處衣物窸窣之聲,那丫鬟又拎著食盒而出,面貌隱在暗處,似無半點異樣。

    那丫鬟走走停停,左顧右盼,居然對道路很是不熟,行了近半個時辰,才來到一間柴屋外。環顧四周無人,丫鬟放下食盒,欺近窗子,點破窗紙,往內窺視。那屋內也沒燃燈,一片漆黑,哪裡看得清究竟。

    丫鬟從懷中掏出一串鑰匙,就著屋門上的銅鎖,一把把套試,正取到第五把,身後突然一片光亮,一轉身,一隊護軍燃了火把,靜靜看著她。

    暖黃火光照到那丫鬟臉上,閃耀不定,那張臉俊俏艷麗,微顯驚慌,居然是眉兒。

    眉兒被縛過後,屋脊上卻站起另一個黑影,思忖了片刻,往那一干人走的方向追了過去。

    ***

    「女孩子?是什麼人?」顧小環立於案前,微微沉吟。此時已近天明,燕子軒內各處均黑燈瞎火,僅她房間還亮著燭火。

    「我已經派人去查這女子的身份,看是哪一路人馬。不過也好,這一來,我們卻得知了慕容少爺被關押之處,倒省去諸多麻煩。」小蟬一身夜行服,站在她身後。

    顧小環頷首,靜了半晌,歎道:「慕容一家當初有恩於我,是我消息有誤,方累得少爺墜入敵手,如不救了他出來,我將來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見張郎。」

    小蟬抬眼看她,不語。

    ***

    「眉兒!」「眉兒!」

    方磊阿落見到被押入的人時,都不由驚呼出聲,慕容天亦是吃驚抬頭。

    這石牢甚大,但此刻卻只用了兩間。對面關著章家三口,這一間則是押了他們三人和慕容憶。眉兒被推到對面那間,方磊阿落一齊撲到鐵柵上,震落一地灰塵。

    「你怎麼又來了!你蠢啊你!!」阿落一反平日裡的俯首稱臣,居然有些憤怒。方磊道,「不來也已經來了,不用再說了。」眉兒怒道:「我想來就來,關你屁事。你們倆不是扔了我一個不理嗎,有什麼資格說話!!」她的氣勢卻比那兩人高了不知多少,阿落忿忿低頭,喃喃幾句,哪裡敢再還口。方磊只道:「眉兒,你還好嗎,他們有沒為難你?」

    慕容天聽那三人吵鬧半天,歎息低頭。眉兒才轉頭,「師傅,有句話我要告訴你。」

    慕容天點頭,「你說。」

    眉兒頓了頓,輕聲吟道:「別後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慕容天一震抬首,兩人對視片刻,均把視線移到廊中兩名守衛身上。

    慕容天道:「你……在哪裡看到這句詞?」

    眉兒道:「不是看到,是今天我聽人說起,覺得好聽,特意告訴師傅。」

    慕容憶輕聲:「哥,你和這位姐姐……」慕容天一怔,連連搖頭,思忖片刻,面上不禁微笑。那方磊阿落卻聽得醋意蓬生,連聲疊問這句子的含義。眉兒不耐,「詩就是詩啊!!不懂就算了!」

    欄外守衛被這三人吵得早是頭昏腦漲、十分不耐,厲聲喝道:「別吵了,都給老子閉嘴!」

    對面章天奇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

    「別後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次日,在屋中踱步吟著這詞沉思的,居然是平晉王李緒。他身前垂手立著的,卻是本該在監牢中的章天奇。

    「那女子說,是她昨日聽到的?」

    章天奇低眉順目,「是。」

    李緒微微頷首,繼而一笑,「對了,當日曹公公為求寶藏,手段狠毒,居然連你幼女也不放過,如今本王已殺了他為你報仇,你可覺得解恨?可要人頭做證?」

    章天奇一驚,跪倒在地,「章天奇不敢,多謝王爺厚恩。」再抬頭,已經汗濕重衣。

    「你既然已獻了藏寶圖的詩句給本王,本王答應你的自然會做到,你又何必客氣。你既投誠,將來本王自不會虧待你。」李緒揮手,便有人上前押了他出去。

    李緒目光一掃,唇角微挑,輕笑:「我就道九弟不會甘心,果不其然。」

    ***

    李緒每日裡派了慕容天打掃庭院,也不派人守他。慕容天知他仗著手頭人質,總歸也不怕他逃走,心中苦笑他此招確是讓自己諸多顧及。眾多人中,只自己能每日出去見見天日,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這日,他掃到書屋前,偶然抬首,卻見匾額上,以隸書寫就「逸堂齋」四個大字,不由愣住,這幾個字卻是分外眼熟,似乎在哪裡見過。想了片刻,才記起當初在洗墨山莊,李宣觸動的機關上做遮掩的那幅畫裡,卻提了逸堂齋散人這五個字。此刻他已在平晉王府,自然明白這五個字和李緒該有著莫大關係,怔怔看了半晌,滿懷疑慮而退。

    到了午間,趁守衛出去用餐,才問章天奇可曾聽過這個名號。

    章天奇吃驚看他,低頭沉吟片刻,緩緩道:「其實,天兒,你難道從沒想過,為我們帶來無盡煩惱的這張寶藏圖,原本藏於宮廷。想那廟堂高遠,我和你爹一介草民,怎麼會知道這圖的存在,怎麼又有本事在偌大的宮廷中找了它出來呢。」

    慕容天瞠目,他幼時於一次偶然機會瞧見父親藏圖,是以得知家中有此物。後來李家兄弟不擇手段要得這圖,他只覺煩惱,苦於無法脫身其間,對圖的來源卻是不曾想過這麼許多。

    章天奇歎息一聲,「其實,這張圖當日並非兩人所盜,參與其間的還有一個人。你可還記得,我曾給你一張地圖,要你去找洗墨山莊的主人?」

    慕容天點頭,「在那裡,我遇到了曹子勁。」話說出口,才想起在那裡遇到的其實還有另一個人。

    章天奇抬眼,思緒紛飛,遙想當年,「第三個人叫曹子如,是曹子勁的弟弟,也是洗墨山莊莊主。當日在武林中,亦是難得的青年才俊,與你爹的名氣武功難分高下。二十多年前,那張藏寶圖被皇上賜給了一名貴妃娘娘,此圖名為藏寶,其實無人能解,但據說所藏寶物之多之奇讓人匪夷所思,得之則富可敵國。曹子勁在宮中當差,無意中得知此圖的事,說給了曹子如聽,曹子如一時好奇便找了我和你爹。其實我和你爹那時都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氣,你爹更是家底庸厚,根本用不到這圖。可那曹子如設了騙局,拿了話激我們,說是要比一比到底誰能先盜了此圖,誰若是不敢,那就是自己服輸了,還道盜過之後,再偷偷放回去便是,於人於己也無損害。我們當時一時氣盛,便糊塗了,答應了這比賽。」

    說著,歎息一聲,半晌不能開口,目光迷離,似是又回到了當年的歲月。

    ***

    那一夜,慕容白與自己盜了寶圖,卻遍尋不見同來的曹子如,他們原本約定看過圖之後,便可將圖歸回原處,可不見對方,這約定便不算完,自然無法還圖。

    慕容白仗著自己武功高強,把圖帶回客棧。兩人徹夜未眠,等到清晨,那曹子如才回了,背後負了幅山水畫,上面題款為逸堂齋散人,兩人都覺奇怪。三人把圖對過,曹子如也失了先前傲氣,俯首甘拜下風。原定是夜間就將圖還了回去,可還不待暮色來臨,卻遇官兵來搜尋,言宮中寶圖被竊,正在抓緊盤查。三人都知闖了滔天大禍,可此時勢成騎虎,只得帶圖潛逃。

    後風波平息,曹子如建了洗墨山莊,突然金盆洗手,退出江湖。慕容白收了圖,眾人均以為此事已成懸案,今後再不會被提及。

    可某一日,曹子如突然到訪,找了章天奇,給了他一張紙,上面寫了兩句口訣。

    ***

    慕容天驚道,「那曹子如竟然如此聰明,猜透了寶圖秘密?」

    章天奇笑,「確是有人猜出了那秘密,不過聰明的人不是曹子如,卻是當初持寶的那位平貴妃。」慕容天皺眉,不解其意。

    卻原來,慕容白兩人盜寶的那一夜,曹子如偶遇當日已失寵的平貴妃。兩人一見之下,居然天雷勾動地火,做了那不可告人的事情。平貴妃平日無事,終日拿著自己得寵時受賜的那張圖把玩。這女子天資不凡,這麼終日琢磨,居然給她找出藏寶之處,做了首四絕,暗喻地址,題了前兩句在圖上,後兩句卻是於曹子如臨行前,告知了情郎。

    曹子如那夜背負的那張圖,是平貴妃所贈,那逸堂齋散人五字,乃是平貴妃的號。

    慕容天道,「那圖我見過,筆觸粗獷,不似女子所為。」

    章天奇道,「那畫是曹子如做的,平貴妃題了詩,留做紀念。這兩人一生只見過那一夜,可曹子如卻記了她一生,聽說後來平貴妃天妒紅顏,也沒活多久。」

    諸人均唏噓不已,只覺天意弄人。隔了片刻,章天奇才道:「可也是這副圖,讓他哥哥曹子勁覺察到寶圖下落,告知了他的主子李緒,惹來了後來這許多腥風血雨,亦送了他自己性命。我當日給你那地圖時,原盼他能助你一臂之力,另一方面也是覺得蹊蹺,似乎這事跟當年有些關聯。可你剛走幾天,曹子勁就來了慕容山莊,說他弟弟冥頑不靈,不肯交圖,已沒了性命。這時候想起來,也許你去的時候他就已經遭了毒手。」

    慕容天這才明白當日自己遞信時,為何那家童口口聲聲稱主人不認識師傅,怕也是曹子如身在敵手,存心要救舊人一命。對這再不能會面的曹子如不禁生了幾分敬意,靜默了一會,「可我今日所見,逸堂齋怎麼會在平晉王府?」

    章天奇也是不解,「曾聽說平貴妃是皇后娘娘的親妹妹,平晉王是皇后二子,或許是因為想念她吧。」

    眉兒等都早聽得呆住,慕容天正待開口問那詩的下兩句,卻聽門外鎖扣一響,守衛們說笑著走了進來。

    ***

    李宣前日在途中偶遇眉兒,派人將她引回王府,後又著她夜探慕容天等人的關押地點,以待救人,雖然一切盤算安定,卻總是心中難安。他此刻手不能縛雞,一干親信均在慕容山莊那一戰中損失殆盡,要救慕容天著實有些有心無力。

    這一日,皇后傳召見他,李宣大早便入了宮。這姨媽貴為後宮之首,但平日著實待他不差。兩人寒暄半日,李宣瞧著皇后兩鬢已見華髮,心中不由悵然。自己、太子、李緒都是她最愛的皇子,自幼她不曾厚此薄彼,可如今私下裡三人勾心鬥角,將來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死了誰,活了誰,誰成了王,誰敗了寇,只是無論哪個結果,這位母親都注定傷心不已,想到此更是不忍。

    正談笑間,宮外報平晉王求見,李宣微驚。

    片刻後,李緒從容而入,見了他在場,也渾然不在意,稱兄道弟,親熱非常,看得皇后滿心歡喜。李宣心中不住冷笑,卻也強打精神應付。

    坐了一會,李宣稱有事告退,皇后允了。臨行卻被李緒一把拉住,在臉邊耳語幾句,李宣先是一驚,繼而含笑離開。皇后奇道,「緒兒跟宣兒說了什麼,他如此高興?」

    李緒回過頭,「母后,我不過稱讚他新寵的女孩兒美貌無雙。」

    皇后笑道,「哦?宣兒他又找了什麼樣的女孩子?」

    ***

    馬車搖晃,路旁喧嘩,李宣只充耳不聞,滿心全是剛剛李緒在耳旁緩緩道來的那句「別後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心中忐忑難安,此番冒然出手被李緒覺察,真正叫自作聰明,也不知將會如何後果。想到過分處,竟是滿頭大汗。

    馬車卻突地停了,李宣正恍惚間,這一下幾乎栽倒,掀了簾子正要罵人。見前面攔了一輛香車,白色駿馬拉著,車身雕花細緻,簾間錦繡花團,似是女兒家所用。到口邊的話不由收了回去。

    那車簾下伸出一隻素手,纖細修長,白皙如玉,如同描畫。不過一隻手,已讓旁人遐想聯翩,心緒難安,滿心揣測不知簾後該是如何的國色天香。

    簾後女子柔柔道,「抱歉,這馬車不知如何突然壞了,擋了公子去路,小女子這廂賠禮了。」伸拳不打笑臉人,李宣再惱怒,也不好意思開口斥責,只得說了句「不礙事」,吩咐車伕轉頭。

    那女子低聲吩咐了幾句,那香車上簾一掀,跳下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孩子,走到李宣窗下,「公子,我家姑娘為賠罪,請公子前往燕子軒一聚。」

    李宣才知這車中是個青樓女子,不由在鼻間輕輕哼了一聲,「不必了,你謝過你家主人便是。」

    那丫鬟眼中閃過一絲惱怒之色,反壓低聲音道:「為了慕容公子也不去嗎?」

    李宣怔住,那丫鬟再不睬他,轉身回車。眼見那女孩子入了簾間,李宣頓了一頓,對車伕吩咐道,「跟著這位姑娘香車。」

    ***

    數日後,朝中突然傳下御旨,皇上前段時間政務繁忙,以至勞累疲乏險些病倒,需靜養一段時間,為免瑣事打攪,特移駕行宮。召平晉王李緒及尚書令常張陪同前往,驃騎大將軍朱衛率宿衛軍隨行護駕。

    行宮離京城也不遠,騎馬不過二三個時辰即到,皇帝平時也曾在行宮暫住,本不足為奇。可李宣心中總是隱隱覺得奇怪,父皇從來重文輕武,對愛舞刀弄槍的李緒一直不甚喜歡,只重太子,往日出行常把大哥帶在身邊,說是讓他看看如何處理朝政,這次為什麼卻特意指定李緒陪駕。

    叩門聲輕起,李宣原本合衣而眠,翻身坐起,一小廝滑身進入,伏倒在地。桌上燈光昏黃,映著兩人。

    李宣道:「他說什麼?」

    那小廝自懷間掏出一封信,「曹公公說王爺看了此信就明白了。」說著起身遞了上來,李宣展信一看,臉色大變。小廝道:「公公還道王爺若要有所應對,易早不易遲。」李宣沉吟片刻,揮手,「知道了,你下去吧。」那人施禮退出房間。

    李宣又拿起那信,從頭仔細再看了一遍,越看卻越是心驚,不由霍然起身,在屋中走了幾步。突停,揚聲道:「來人。」

    隔了片刻,一名丫鬟匆忙而入,李宣道:「叫魏然他們來見我。」魏然卻是太子在他回京後派於他的高手之一,為人謹慎。

    不多久,那四人來見。李宣提筆寫了封信,拿蠟封了,和先前曹子勁的信放在一起,給了魏然,道:「你偷偷出去,出府後別給人跟蹤,把這兩封信給太子看過,跟他說我過會便到。」再修書一封,給了另一人,叫他送去燕子軒。餘下兩人,則命他們去平晉王府外潛伏,見平晉王出府即來稟告。

    那四人應命去了,李宣在空屋中沉思良久。卻有小廝急報,說是府外有人深夜敲門求見王爺。李宣心中詫異,命人將那人帶了進來一瞧,蓬頭垢面之下依然美艷無雙,居然是眉兒。李宣驚訝之餘,更是眉頭緊鎖。

    眉兒見了他,滿心焦急,「王爺,關押之所我已經去過了,就在花園的假山下。我們快去救他們啊。」

    李宣沉默片刻,卻道:「你是怎麼逃出來?」

    眉兒一怔,不悅:「那什麼王爺說是要提審我,我在半路用迷香把那一干人迷倒,趁機溜回來的。要不是看守他們的人又多又散,我連他們也一併救出來了呢。怎麼,你懷疑我?」

    李宣不語,片刻之後方冷笑道:「就憑你,有什麼本事從我二哥手中逃脫,可笑你被人利用還好意思在這裡沾沾自喜。」

    眉兒柳眉倒豎,正要說話,卻見李宣拿了斗篷披上便往外走。「哎,你去哪?」

    李宣也不回頭,「二哥既然此時放你,自然是希望我即刻去找太子殿下,我可得幫他把這戲做足。」

    眉兒瞠目,半晌才喃喃道:「可,可我話還沒說完……」

    卻見李宣在遠處住了腳,回身笑道:「既是廢話,不說也罷。」

    ***

    一個時辰後,平晉王府內亦有人未眠。

    「你看清楚臉了?可是去見太子?」

    「小的看得明白,雖然同欽王爺披著斗篷,可他上車時候,火把一照,那臉正是九王爺,絕對沒錯。之後小的一直跟著,馬車中途未停,直入了宮。」

    「好。」李緒揮手,想了想又道:「明日隨御駕出行的事情可準備好了?」

    「都照王爺所說準備好了。王爺還是歇一歇,時辰到了,小的再叫您。」那人言畢退了下去。卻見燈花一閃,李緒拾起剪子,取下宮燈罩,剪下一截燭心,倏地停手。想了片刻,突然揚聲,「程奇。」

    剛剛那人復又入屋,「王爺?」

    李緒沉思片刻,突然眼中寒光一閃,冷聲道:「那些人留不得了,都給我埋到那口廢井裡去。把事情做乾淨了,要不留痕跡,明日九王爺太子自會帶人來搜府,到時候你留在府中小心伺候,要是有誰說漏了嘴,我就扒了你的皮。現在幾更?」

    程奇微見惶恐,道:「近五更了。」

    李緒陰沉一笑,「備車馬,準備入宮。今日父皇出行,我得慇勤些才是。」

    ***

    獄中,聽著遠處梆響,方磊阿落竊竊私語:「怎麼眉兒還沒回來?天快亮了吧?」

    「難道,難道這個王爺他對眉兒也……」

    「不會吧……」這兩人都是駭然,心急如焚。

    慕容天悄然睜目,眉兒未歸,他也是整夜未能入睡,隱隱想到難道她藉機逃了,可再一想卻又覺得哪裡不對。正尋思間,卻聽腳步聲紛湧而至,方磊兩人住了口。慕容天一骨碌爬起,驚見廊上滿是護軍,刀光閃閃之後,一人慢慢踱了進來。

    他在府中這些時日,曾見過此人,經常跟在李緒身邊,或是親信。可黑夜未盡,這人帶了這些軍士來,卻是為甚。看著兩個徒弟莫名對望的樣子,慕容天突然心中一沉。

    那人道:「把他們拉出來,一個個都綁上。對了,嘴給我堵上。」章天奇等人都驚醒了,紛紛爬了起來。慕容憶也坐了起來,靠在哥哥身上,也不說話。慕容天一震,厲聲道:「你們要幹什麼?」那人道:「不幹什麼,就是給你們換個好地方。」

    慕容天雙瞳驟然一縮,面無表情看著那軍士拿鑰匙開了鎖,正要取下鐵鏈,慕容天突飛身而起,一腳將那門踢開,那軍士不及抵擋,重重撞上身後柵欄,再落了下來。

    章天奇疊聲道,「天兒天兒。」慕容天吼道,「師傅,你護好師妹和師娘,這些人要殺人滅口了。」口中說著,手中也不停,片刻間已奪了把橫刀,舞成一團雪亮,著者莫不血肉橫飛,慘叫連連。

    走廊狹窄,廊中軍士無處可避,被慕容天突然之舉逼得亂成一團。他心知此次敵眾我寡,大家只怕劫數難逃,已存了玉石俱焚之心,手下再不留情,殺得性起時,竟然雙眼通紅,長髮散亂,混身血跡,猙獰凶狠如同惡鬼一般,哪裡還有平日斯文淳厚之態。

    那人急步後退,躲入隊後,大聲道:「抓住他!不,殺了他!!」

    方磊阿落將慕容憶藏在身後,鑽出牢門,各揀了把橫刀。阿落手起刀落,將對面的門上鎖鏈斬開,章天奇彎身將女兒抱了出來,夫人緊隨其後。

    慕容天已斬出一條血路,那些軍士均是武功平平,哪裡擋得住他,漸漸沿著台階退了出去。章天奇將女兒交給阿落,自己持刀趕了上來,兩人守在鐵門後。

    章天奇道:「怎麼辦,他們都在門外,光憑我們倆如何保得了這許多人的平安。」

    慕容天頓了頓:「不出也得出,等下去只會引來更多的人,全是死路一條。」兩人對視一眼,「走!」

    門砰然大開,慕容天眼前一亮,原來獄中一番廝殺,天邊不知不覺已經泛白了。

    外面出人意料的只剩了數人,把刀攔著他們。慕容天心中大奇,手起刀落卻是毫不停頓。那幾名軍士打了片刻,轉身便走,慕容天更覺不對,出聲喝止欲追的方磊,「別追,先找路出去。」

    頭上突然傳來大笑,有人道:「你們還能出去嗎?」

    眾人抬頭,屋頂上明晃晃一排,全是指向他們的箭尖,不由都呆了。身後不知道何時那門已是悄然而合,只聽機關啟動之聲,假山移動位置,將那入口擋了個結實,哪裡還有半點痕跡。

    慕容天不禁渾身發涼,抬眼看那人,見是剛剛在地牢中與自己答話的人。

    「程奇!!」耳邊傳來一聲怒吼,慕容天看過去,卻是師傅開口,心中隱約奇怪,砰砰直跳。章天奇護住妻女,大聲道:「王爺親口答應了要饒我妻小性命,你膽敢違逆!!」

    這話一出口,慕容天全身血也僵了,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脫口而出:「師傅!」

    章天奇轉過臉來看他,「天兒,那圖那口訣我早給他了,小緋她,她太小了,我不能,不能啊……」師娘早已經梨花帶雨,緊緊摟著女兒不放,兩娘女哭做一團。

    慕容天腦中混亂,聽章天奇接著道:「……你要怪就怪我吧。」慕容天強自鎮定,卻仍理不出端倪,只喃喃自語,「不,師傅,我不怪你。」

    程奇在屋上道:「王爺可沒跟我說要饒誰,只說全扔了填井。你有冤屈,到閻王殿說去吧。」眾人皆駭,章天奇更是臉色蒼白,手中刀瑟瑟直抖,他違背自己一生做人的原則,只盼救女兒一命,到最後卻還是不可得。

    程奇舉手,眾軍士抬箭瞄準,場中諸人心知大劫已到,默然不語。那隻手正要落下,卻聽「啊——」的一聲喊,章天奇聲嘶力竭,全力將手中橫刀擲了出去,刀尖直指程奇。程奇大驚,猛然蹲身,那刀鋒擦破頭皮而過。

    耳邊弦響不斷,有女子慘呼一聲。卻是眾軍士發箭,將章天奇射成草垛一般,他夫人情急之下撲了上去,也被射了個穿心透。兩人一世夫妻,一生舉案齊眉,終於同日同時而死,倒在一起。

    小緋高聲尖叫,狀似癲狂,慕容憶拚命拉住了她,他倆患難已久,早如同兄妹一般。慕容天怔在原地,看著地上兩具屍首。方磊阿落黯然之餘,更是握緊了刀。

    程奇站起身,往頭上摸去,探了一手的血,怒指著那幾人道:「殺!殺!!」

    ***

    幾個時辰前,天還黑著,東宮中卻是一夜的燈火通明。兩名皇子屏退了左右,正色相談,說到嚴重處,均是臉色凝重。兩人商定,李啟猶豫片刻道:「我這就去調兵,可是朱衛已率了一萬宿衛軍隨聖駕出行。即使調動京城中剩下所有軍隊,也不過五千,已是以少敵多,九弟你那邊……恐怕無法再派人。」

    李宣道:「不妨,我已經有安排。」

    兄弟倆對視片刻,李啟頷首:「那就好。」

    李宣接著道:「大哥你得盡快出兵,否則怕就來不及了。我救了慕容天他們就趕過來,雖然人少,總算聊勝於無。」李啟點頭。

    ***

    慕容天左臂已中了一箭,反把右臂上的那刀,舞得潑水難入,勉強護著慕容憶及小緋退到假山後,方磊阿落滿地亂滾,才躲過箭雨。慕容天喘了口氣,正要再衝到場中救那兩人,卻聽身後有響動。

    轉頭,慕容憶無聲仰倒,慕容天伸手去接,摸到他胸後那支翎箭,然後滿手溫熱潮濕,不禁心中一涼,「小憶!」

    抬頭,眼前又是一隊軍士拉著弦,冷冷看著他們。慕容天滿眼熱淚,再不顧生死,低頭疊聲喚弟弟的小名。慕容憶微微睜眼道:「大哥……我終於不再是你的負累了……」說著含笑望了小緋一眼,兩人對視了片刻,慕容憶垂頭而逝。

    慕容天難忍傷痛,仰天長嘯,其聲震耳,落葉沙沙而下。小緋木然僵立,被逼近的軍士擄了過去。

    「師傅。」慕容天猛然轉身,方磊阿落也被縛推了近來。他一人持刀,孑然而立,軍士們圍成一周,均拉弓對著他。

    風肅然而過,吹得人透涼。

    慕容天冷冷看著那些軍士,突然大喝一聲,飛身而起,手中刀如閃電般劈了下去。耳邊幾聲弦響,只覺肩後一痛,失了準頭,將面前軍士的手給砍了下來。那人滿地亂滾,慘叫聲不絕。慕容天落地,不支跪倒,以右手刀撐之,卻聽「卡」一聲響,那刀脆生生斷成兩截。軍士圍了上來,慕容天早是心灰意冷,也不動彈,束手就擒。

    四人被軍士拖到一口廢井邊,那些軍士把井口盤石挪開,將師傅師娘弟弟的屍身一具接一具往下扔。方磊阿落駭然大叫,小緋似是嚇呆了,只是哭泣,慕容天雙手反縛,心知命數已定,死期在前,只垂首不語。卻是不期然,心中閃過一幕,兩人在河中大石上,頭頂著頭,山高水遠,幽幽草香,那人在身後說,「只羨鴛鴦不羨仙」。

    只羨鴛鴦不羨仙……李宣,李宣,他口中默念這名字,不自禁暖了。正出神,卻被人拉了起來,雙腳一空,倒栽蔥掉了下去。眼前頹然一黑,落地卻軟綿綿毫髮無損,他才想到這墊底原是師傅師娘及小憶,井底陰暗也看不清身下屍體到底是誰,那軀體還有些溫熱,他將臉貼過去,閉眼不動。

    隔了片刻,只聽聲響不斷,方磊、阿落、小緋相繼跌了下來,方磊道:「師傅,你沒事吧?」慕容天遲遲才「嗯」了一聲。

    四人靜了片刻,還未再開口,突覺有什麼掉到臉上,抬頭看,卻是一鏟鏟土落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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