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池(上) 第六章
    「校尉,將軍,卑職已查明對方主將。」

    「說。」

    我倒要看看楚國還能派出什麼樣的人才,那些手下敗將們現在倒是可以妄自尊大了,不知誰長進了

    「據說此人熟諳兵法,武功卓絕,是難能可貴的精銳之才。好像叫……我想想……」

    熟諳兵法,武功卓絕,是難能可貴的精銳之才……楚國有這樣的人麼?

    據我所知,楚國真正可以稱之為有帥軍之才的,唯有兩都司馬陳穎。只可惜他年事已高,老來征戰,在洹水之劫被我一箭封喉。

    「……卑職想起來了,是叫宇文子昊。」

    『光當!』明脆的一聲……不是我,是胡宜手中的兵符落在了地上。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他的臉色,青紫青紫的,異樣的陰霾與恐懼橫亙在他年輕而端正的面孔上,像極了中了劇毒,瞬時煞滅了他方剛的血氣。

    「怎麼了?」我都還沒來得及吃驚,他竟會有這麼強烈的反應。

    他小心的避開我質疑的目光,然後咬牙切齒的吐出一句:「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這話的確在情在理,無可挑剔。可我總感覺哪裡不對,真的很不對勁。對了,眼神……那眼裡並不是那種極端到不惜一切的仇恨,而更多的……是懼怕。他說話的語氣,跟他臉上的顏色,絲毫不匹配。

    胡宜,你,怕他麼?為什麼?……我最終也沒有將這異樣問出口。

    今天……大家都很怪。

    有句話叫人算不如天算,我在吳中苦心經營半天,沒想到居然適得其反。看來世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這種情形是我怎麼也無法預測到的。

    ……宇文……你我還真是有緣!

    好在眼下自己的心情已不復往昔的激動,大概是因為離開了西鄴離開了吳中,大概是那片田園無太據它的包容力了,似乎沖淡了一些什麼。反倒是讓我可以靜下心來抽絲剝繭,從長計議……

    即使我不再想很激烈的去報復誰,可這些環節都是必要的,捫心自問……現在是不是又有點退委了?火苗總是在狂風中越燒越旺,一旦安逸下來,很容易使人心一再怠惰,這不過正好是情緒緩和的一段時間罷了。

    我必須機械的催動自己去作這些文章,否則,我以後定會後悔。機不可失!

    我想了一整晚。宇文子昊確實是個難能可貴的將才,能從棋勢縱橫觀測戰局,在最短的時間內洞其要害,能千方百計的欺瞞對手,設下圈套,從別人惟恐不及的死角里,拉開舖天密網。

    能從別人的一招半勢裡提其精要,引為己用。

    此人心存定奪,胸中滔豁萬千。

    我父親曾經指著安坐在馬上的敵將陳穎對我說:『內涵隱約彰顯其表裡,構成週身所銳不可擋的氣勢。身為名將,即使鋒芒內斂,也無法盡收他的引人之處。』

    想想宇文,我是否就是被這樣的不凡氣宇所不明不白的吸引著?

    一晚上撥雲散霧,細細推來,很多東西其實並不是那麼難以掌握……

    宇文子昊,其實你……更適合做對手。

    ***

    第二天起床,突然感到神清氣爽,鬥志昂揚。我叫來昨天傳報的那個軍衛。

    「你速回吳中,就說敵強我弱,請大王再發兵五萬,還有,叫西寧將軍帥軍。」

    「可大王他……」

    「不必忌諱,你說出宇文子昊的名字,他一定會首肯。」

    既然我在西疆那點破事他瞭如指掌,又怎會不曉得宇文子昊其人,他不是個不誾時疏獨斷專行的庸君,更不會拿家國危亡兒戲。哪怕再難以割捨,也還是知道審時度勢、權衡輕重……

    真是順水開渠,功道天成。連上天都助我。

    這一次,我要做那個隔山觀虎鬥的人。

    ***

    「東方,我不懂你這是為什麼?」

    頭疼。怎麼一大早上的就那麼犯沖?「抱歉了,都忘了徵求主將的意見,東方不該擅作主張。」

    胡宜恨恨的看著我:「你故意的。」

    「是,又怎樣?」

    「目無章紀,軍法制處!」

    真是……本來還想繼續陪他玩下去的。「胡宜,開玩笑的時候配合表情固然重要,可若是太過了,就顯得很生硬了。」的確是一點都不好玩,而且相信他也是和我一樣覺得索然無味。

    胡宜沮喪的一甩頭,一時間張口閉口的,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傢伙這兩天一直都很緊張,也一直都在找法子緩解自己,可惜效果欠佳。

    「不過,我還真是不懂,你在朝中不惜利用我來權加阻難西寧將軍帥軍,而今為何偏偏又要成全他,如此反覆這般,你都不覺得累麼?」

    「你……」我氣極,怎麼把我想得那麼可惡?「既然有個替死鬼,還那麼急著用你幹嘛。」這話我自然沒說出來。關鍵是……對手是宇文子昊……胡宜,你我無怨無仇的,我當然不能讓你去冒這個險。

    我與尉遲自修的武功兵法都是我父親教的,而宇文子昊……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也該算是我的功勞吧。無論戰策武功,這二人胸腹裡裝得都是相當的東西。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胡宜你不想看看兩個雌雄莫辨的將領,誰的悟性較高麼?……我可是迫不急待呢。

    正午……

    「你說什麼,對方在攻亳城?」我沒有聽錯吧。攻城乃下下之策,哪裡有軍隊一上來就攻城的?宇文是不是瘋了,想在一出師就損兵折將麼?……而且還是亳城這種無利可圖之地。

    「對方九萬兵馬,有五千重甲攻城,其餘離城五十里設營。」

    我暗暗一歎,還真是精確的探報。本來還想把戰時拖延直至自修接軍,可他就算卷甲疾進、日夜兼程,這一時半刻到得又能有多少?勁者先至,疲者掉隊,而且怕是趕到了,勁者也已變成了疲者……怠緩了佔領爭地的時間只能算作失誤,可攻我城池不可不濟,看來這第一回合,是等不及自修趕至了。

    逼於無奈,我只得和胡宜攤圖應備。其實根本不必看地圖,這裡離亳城還不到二十里,本身營地四周的形勢,大家都是務必先瞭解了再去紮營的……可這些都是必要的步驟,或許能從其中看出點什麼也說不定。

    結果來回看了半天,只得出一個結論:『這是一座毫無可取之處的城池』,簡直跟沒結論一樣。

    攻這種地方意義不大,不過拿下了也是有利無弊的,亳城是座割城,以凸凹之勢勾嵌楚國的雲澧豐陽二城之間,當初楚國割地的時候我和淺陽一起挑了這坐城,僅僅是因為它是小康之地便於發展,相較之下,左邊的雲澧依傍巍嶺,交通荒脊。右邊的豐陽離楚國的重池之地太近,難以管轄。

    得此城唯一的好處就是……如果對方拿下亳城,三座城池自然連起來,我們便很難再奪回它。

    可對方總不會是為了攻城而攻城吧,這連最下層的士兵都知道,如此小利不捨,宇文是不是腦袋進水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除非……這三座城連起來有什麼可用之處。

    可,這樣坦蕩平緩的地勢,真不曉得能拿它來做什麼。頭腦裡簡直是亂七八糟,怎麼也想不明白,又總覺得個中有什麼欺詐。我和胡宜討論了半天也理不出頭緒,然後目光很自然的飄像一旁的何渝……他正在毫不費力的喝茶,眼神悠悠閒閒的飄忽來去。

    「何渝,你怎麼看?」我走到他面前劈頭就是一句。

    他幾乎被嗆了一下,慌忙放下茶杯,有些茫然的看看我……這傢伙根本就沒在聽。

    我頓時感到無比無力,可不管怎麼樣,當務之急,我還是盡力平息下心中的怨氣,面對著他很詳細的把亳城的戰報重複了一遍。因為剛剛的商討沒有結果,只好又把我和胡宜的商議過程大串大串的演示給他,都可謂是苦口婆心了。

    結果只換來一句,「我在這裡什麼也不是,至多能充半個軍醫,自然無權發表意見。」

    好一個避重就輕,穩固自位。

    ……方何渝,你真叫我失望。無法不慘淡又痛恨的看向他眼……我想望進他眼裡去。可他的眼睛一如死水無波,

    ……他冷漠如昔。

    有點氣餒,其實是我不該抱有什麼希望的。這個人始終不曾許下什麼諾言,那一天……他只是隨口應了聲『知道了』,一切不過是我如此簡單的主觀臆斷。一次又一次,總是給我這種模稜兩可的答案,然後讓我自以為得到了什麼……承諾,抑或是,依靠。

    「何渝,你讓我感到冰冷……和孤獨。」

    我淡淡的說,說完便向帳外走去,在這種時候連嘲笑的衝動也沒有了。胡宜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不知道,大概是去找其他的領軍商議了吧。

    ……

    結果還沒有走多遠,就被人從身後抱住了,「對不起,我答應過不再讓你……孤軍奮戰。」

    「你答應過麼?」我沒有回頭,或許是不敢……

    他避開問題的答案,然後在我身後很激動的說:「今後無論琅琊想做什麼,何渝都會鼎力相助。」

    聽到這樣的話我實在不能不感動,可是更害怕他這種忽然冷淡忽然熱情的表現……這會把我弄成一件縫縫補補的破衣服。如果是以前我會情願他一直冰冷下去,可是現在再也下不了這樣的決心了……我盡量平靜的問他:

    「這一次,算是承諾麼?」

    「是誓言。」

    誓言?……若是從別人口裡說出來可以驚天動地,可是從他嘴裡吐出來……簡直是一個笑話。

    「還記得『同心共濟,治國安邦,萬死不辭』麼?……方何渝的誓言似乎就是用來踐踏的。你已經背叛過一次了,背叛了三個人。」

    「這一次,連上次的份一起補回來……給我一個機會。」

    我轉身再度對上他的眼時,那裡面已變成了一種再也不容錯過的堅定與果決,漸漸的有些渾濁,就像是在清澈的潭水上蒙上了一層薄霧……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畫了一個圓,把所有值得珍惜的人都圈攬了進來,即使他們知道這圈裡是如何的水深火熱,即使他知道這裡會毀了他的一世清澄。

    ***

    找到胡宜的時候他和征東御南北戰三位將軍在一起,胡宜是個很主動的人,又開朗謙恭,雖然以前不曾有什麼交集,僅憑這幾日行軍,他也能絲毫不費力的同大家打成一片了。

    而他們本身就是同樣的人……豪爽,剛正,真性情……這些東西似乎都離我很遠了,並不是歲月滄桑就可以消磨去,我直到現在都還很想堅持,可是已經對它失望了……失望這種東西,可以扼殺一切。

    ……

    「既然他想連,我就讓他連不起來。」

    正說到這句話的時候……

    「報……對方又撥兵三千,亳城守軍請求支援。」

    撥兵三千,簡直不可思議。

    好一個亳城守軍,小小一座割城,居然能把楚國新師逼出計劃以外……看來我吳國邊防軍隊如此力敵善勇。

    胡宜已經按捺不住了,他有些憤怒的樣子,一邊整裝一邊對著地圖計算路程。我上前止住他的動作……真是年少好衝動。

    「其中定有章系,我們現在籌劃不周,不能貿然進軍。」

    「可亳城的人怎麼辦?」他憤憤道。

    「自然是放棄了,能夠為國捐軀也是軍中的榮耀了。」

    「榮耀?你還真是堂皇!他們那麼拚死力敵,保家衛國。我們泱泱十五萬大軍就這樣棄之不顧……」

    「這也是沒辦法啊,」我無奈拍拍他肩膀……這小子好歹也跟了我一年半,難道還不夠充分的體會到戰爭的殘酷麼?

    本不想看他那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可越看……就越覺得熟悉……突然間想到了自修,有點意氣用事又有點狂妄性情的自修。如果是自修,就一定會去救濟,他……是個獨獨對我狠的人。

    那樣的自修,或許鬥不過宇文那隻狐狸……我笑,既然如此,就正好借此機會銼掉他那點可惡的傲氣。

    胡宜不再說話,不過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的,隨時還有可能爆發的樣子。我轉身對何渝使使眼色,希望他能趁熱打鐵也補上點什麼。

    「敵人假虛以實,雖然我還不太明白何為虛實,可我們現在再按理出牌豈不是正中其下懷?」

    這話是何渝說的,他一直在思考,只是途中不太說話而已。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老辣、沉穩、淡泊,有著一切我所羨慕的東西。

    胡宜的眼神還在我和何渝之間搖晃不定,有些脆弱的樣子,然後又很頹廢的重複了一次:「不……接濟麼?」

    「對,棄城,攻雲澧。」

    我聲音堅定如鴻矢擲地,劃破了他最後一點不自然的奢望,也成功的扳轉了他思路的方向,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就算攻楚城也不該是雲澧,難道不該攻其所必救之地以改變敵軍的進攻方向麼?」

    「道理上似乎是這樣的,豐陽就像是塊跳板,能使我們反客為主,如果我們攻打豐陽,楚軍不可能置之不理。而且,既然他們能打亳城,豐陽也必定在他們的算計範圍之內……可這和救濟亳城有何二致?

    ……對方簡直毫無章法,我們也只能做出同樣詭異的舉動了,順便試試能不能也攪亂一下敵人的視聽。我知道這很愚蠢,但這是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了。」

    我講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論弄得他暈頭轉向,可這些都不過是個幌子,我只不過目前還不想同宇文正面交鋒而已。這我當然不能說,不是怕胡宜氣瘋掉什麼的,而是不想從別人的反應裡把自己的自私看個真切徹底,我已經沒有餘力再去內疚一些事情了。

    「雲澧兵少易攻,背巍嶺而面平川,他們沒有後援,可以速戰。最重要的,是楚國沒什麼損失,他們未必會管,如果管了就說明這三座城連起來確有什麼有用之處。」何渝把我的話又深入了一層,我不知道他是在刻意說服胡宜……還是說給我聽,因為經他這麼一說,我反而開始警惕起來了……

    確實不無道理,賭一把吧。

    ***

    攻陷雲澧很快,在敵方還沒有拿下亳城的時候,我們浩浩蕩蕩十五萬大軍如同厲風捲雲般掃蕩了這座城池。

    想來都好笑,十五萬,攻一個僻壤……這哪裡是攻城,簡直探囊取物

    「駐守三千,其他的立即回兵。」

    我剛發號完施令,就有探子來報

    「前方戰報,楚國亳城收兵,結兵九萬,轉攻雲澧。」

    「沒有可能!」

    我和胡宜同時失口叫道。

    他們居然傾巢出動了,這地方到底有什麼重要的?還有亳城,基本上已經算是被攻陷了,耗損了那麼多士卒軍備,居然寧願前功盡棄。宇文究竟是剛才瘋了,還是現在才瘋了?

    「既然這樣,就準備正面迎敵吧。我們有十五萬兵,對方只有九萬,如果戰,我們必是贏的。」胡宜道。

    也只能這樣了。自修不曉得什麼時才能候到,這種時候連自私一下的機會都沒有。還有……我始終想不出宇文為什麼情願吃敗仗都要做這種毫無意義之舉,想不出雲澧有什麼比亳城還重要的,方才一路攻下來幾乎是暢通無阻……這裡連楚國都不管。

    我望著面前素有「曠古唯今一條道」之稱的蒼峨巍嶺,忽然間來了靈感……荒脊之地就是荒脊之地,千年石山險峻奇瑰,光禿禿的連根木頭都不長,這樣的山,連燒都燒不起來吧。然後我下了一道讓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氣的命令:「入山。」

    「入山為大忌,何況我們十五萬軍入山。」

    「要快!」我急道。現在沒時間跟胡宜解釋,不曉得在敵兵趕至前能不能統統都進去。

    直到眼看著大家一批批往山裡進,我才心平氣和的對他說:「山勢險峻易守,他們又不可能攻山。」

    「這我自然知道!可,你有辦法出去麼?」

    「沒有,入山都得分批,怎麼可能一下子出去。」兵力一散,那簡直不堪一擊。更重要的是,說是十五萬軍,而真正的糧草後備、重輜器械都還在原先的營地。敵方只要派少量兵馬駐守住出口,截斷我糧草,我們十五萬軍,就是插翅也難飛了。

    「那為什麼要這樣做……簡直是自取滅亡!」

    我勾唇對他笑笑:「忘了我們還有後手?放心了。」……如果自修也想讓我死,那就讓十五萬大軍與我陪葬吧,這一次可不是三萬,他玩得起麼……

    ***

    「自修?」我驚訝的看著來人,「你是從哪兒來的?」奇怪,這裡還有別的路嗎?

    「自然不是從路來的。」他答。

    是了,我忘了,他輕功出眾……自從自己武功被廢了,也習慣了一切不從這個出發點來考慮。

    好不容易等到了夜晚,清冷的山風墮散了白天的那一份浮躁,面前的人卻又帶來了江南所有渾渾噩噩的梅雨水氣,頓時攪亂了我本就短暫的舒暢。一個出水芙蓉般的男子,一臉肅殺囂張的狂氣,在這樣月黑風高的夜裡,絲毫不加修飾的咄咄逼人:

    「你怕了,你在逃避他。」

    誰?我在逃避誰?宇文麼?……不,你錯了,我在用另一種更為精湛的方式來面對他,我憎恨他!……和你。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自修,你累了,進帳再說吧。」

    帳子裡微暗的燭火映出了他那張慘淡憔悴的臉,當我遞給他茶水的時候,他伸手接過,這時候我才發現他十個指尖都在淌血,

    這傢伙……究竟是從哪裡爬上來的?

    「你來這裡幹什麼?」我問。

    「當然是來看看軍隊裡最無用的裝飾品咯,呵呵……參軍,真有意思。不過……也算是可以理解的,我要是弄成你這樣,也就只敢找個什麼偏僻的山谷來躲上一躲了……」他說到這兒停下來看我的臉色,可惜又讓他無趣了,現在大家是繫在同一根繩上的螞蚱,說這些有的沒的逞一時口舌之快,他哪兒來那麼多精力?

    「怎麼,心血來潮又把我給叫來了,這退堂鼓打得也未免太早了些吧。」

    「自修,你這麼麻煩跑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些?」

    「……好了,言歸正傳,我手裡只有五萬人這你也是知道的。你是在開我玩笑麼?」

    「哪裡,西寧將軍要是贏不了,東方也難能活著走出去。我這條小命可是攥在你手心裡。」

    「你知道就好。」

    真是夠無聊,明知我非做不可,裡外應合前後夾擊楚軍本就是大夥唯一的出路。他還真是用心良苦,有必要特意跑來提醒我一趟麼,就是再信不過我,也總該知道沒人會拿二十萬軍來陪葬……

    風有點大了,燭火躥動不安,可從剛才到現在,我們之間就一直沉寂著,似乎再也找不出多餘的話題了。這麼些年來,兩個人再也沒有獨處過,以前形影不離無話不談的人,如今面對面,也只蒸發出了一種艱澀難熬的時間……

    許久,他有些不安定的開口說:

    「東方,其實我……」

    「什麼?」  

    難得的,看到他有些精神恍惚的樣子。自修這個人我太瞭解,他是個聰明人,即使說話裡百般嘲諷,也絕不會天真的以為能把我廢了的人會是好對付的。他心裡到底有多少勝算……不得而知。於是我問道:

    「自修,你上一次帶兵殺敵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淺陽三年六月初九……」他答得很快,可語音卻虛脫到了一種贏弱的地步。

    其實他記錯了日子,是淺陽三年六月十一,那時候我們兵分兩路……同是將領,我卻從未與他同站在一個戰場上。如今想來,如果當初有那樣的機會,我們之間是否也會像今天這樣?……算了,舊事休提,還是顧及眼前……

    「自修,你是不是……太久沒有入陣了?」

    「啪!」他手中的茶杯應聲而落,立刻化為一癱碎片。他急急的俯下身子去撿,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然後將碎片全部都捏在手心裡,像是在思考什麼的僵硬住了,也不在乎尖利的瓷鋒會是否會劃傷他的手。

    我有些不耐煩了,走到他身邊蹲下,他仍像沒有知覺一樣注視著手心。然後我湊到他耳邊不帶一絲感情的問:「怎麼了?」

    「啊?」他一驚,手中的碎片又全落到了地上,全是紅色的,鮮艷的如妖孽一般。

    我正躊躇著是否該說些什麼,他突然很激動的抱住我的肩:「如果……如果過了今天,我就再也見不到……」說到這裡又猛地推開我,用鮮血淋漓的雙手抱住自己的頭,不知是對著哪裡毫無焦距的看著,「……不會,我必須……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他拚命的搖晃著頭,散落了滿是塵灰的長髮,彷彿瘋了一樣,然後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衝出帳外……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失常的自修。

    我走出軍帳的時候月已經掛得很高了,自修在月下對我笑,很清淡的,似乎也帶了那麼一點溫存,「不送送我?」

    「好。」

    不知怎麼就應了下來,就像哪裡有了磁性一樣。

    ……

    「當然是這裡,我從這裡來的,當然要從這裡回去。」

    「可這裡是懸崖,上來容易下去難,何況……」  

    何況你手上有傷,萬一一個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我不曉得怎麼回事,後面想說的竟然說不下去了……心冷了就是這樣麼?那種關切的話語再也說不出口了。

    自修一直看著我,像是在等待什麼的樣子,有些淒涼的,構成了一個模糊的視角,明明看得那麼用心,卻好像誰也看不見誰的樣子,時間在我們的對視之間很淡漠的流淌著

    然後他轉過身子去結繩,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察覺到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很空洞了:「自修,你們紮營在山哪邊?」

    「嗯,北面,下了這裡,再翻過前面那座山,再游過一條河,再番一個山頭,再下一個懸崖……」他答得漫不經心。我忽然是一陣衝動,我想攔住他,或者說些什麼「萬事小心」之類敷衍的話,可我……卻伸不出手來,也發不出聲。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覺,我們之間……已經……很陌生。  

    就是恨,也恨不到那種恨之入骨的境界了,因為或許……他已不住在你心裡。從關愛,到恨,再到陌生,曾經歲月刻上的痕跡已在不知不覺中流逝了,到底是什麼時候又上了這麼一層台階?他年憑弔的時候,是否連夢裡模糊的影子也隨之消亡了?

    「我開玩笑的,」在我還在獨自感慨的時候,他指著腳下的懸崖對我狡黠的笑道,「我開玩笑的,這裡下去就到營地了,明天大家就可以出去,你以為我會像你一樣愚不可……」結果話還沒說完,人就已經暈倒在懸崖口了。

    真是逞強。千里行軍,那麼風風火火的趕過來,已經是疲憊不堪,還要大半夜的從這個鬼地方爬上來……他的樣子極為危險,半個身子都是懸空的。

    我朝他走過去,突然有種步步為營的感覺,復仇的火焰在心底一分一毫地滋長起來……機不可失機不可失……只要我這麼輕輕一推,哈哈……尉遲自修就完蛋了。

    走過去,走回來,再走過去……直到最終也沒有下手,而且把他抱回了帳篷……他現在還不能死,否則大家就都完了。

    那傢伙睡得沉沉的,沒有防備的樣子,一時間也看不見了那種如刺錐般的尖刻……死了就是這個樣子吧……像小的時候一樣,寧靜、婉轉、脆弱,還長了一張惹禍的臉,遇到無法擺平的事情就習慣性的躲到我身後。後來……

    後來你有了淺陽,你找到一個比我更強大可靠的壁壘,同時也發現了臣子在君王的面前永遠不堪一擊,你……就一腳把我踢開,還想滅了我。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雙手已經扼上了他纖細的頸,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原來我們並沒有表面上那麼陌生,在我心底,那些交織多年的往事,即使模糊了,也已塑造出我今天的恨意,或許……也有他的……不對不對不對!!你其實很強大的,而且殘忍。可……

    ……好亂,我不能再想下去了。一瞬間的感觸總使人錯誤了判斷,到底哪一種是真的,哪一種是假的?

    我鬆開一直就沒怎麼用力的手,無論如何我受不了他這個樣子死,那會在我心裡留下一個永遠寧靜美麗的影子,然後像毒水一樣婉轉的侵蝕入我每一根神經。

    對了,還有宇文,我已然忘了初衷,他還沒有和宇文交過一次手……是自己太過心急。為何面對這種事情,我總能很輕易的喪失理智。

    抱著回來的時候就發覺他身上其實很潮,只是看上去是乾的……看來又要等一天了,希望兵士們身上自備的乾糧還能夠撐下去。怕他凍出病來會誤了戰,所以找了套衣服來想給他換上,結果看到他的身體時著實讓我震驚不小……那身子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微弱的燭火裡我有些呆滯的看著,他身上全是淤青,到處都有摔摔碰碰的痕跡,沾了點灰塵蒼白的臉,纖長的睫毛上掛著山裡初發的凝露,如淚一般,讓人看得竟有些揪心。一陣陣疲憊襲來,再也不忍凝視,卻還是一直看著他的臉想到很多……很多小時候的事情。一晚上不斷重複的告訴自己,「一切都結束了」,可到頭來什麼也沒有忘記。

    自修,我捨不得你……是你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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