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啊,老爹,你兒子我終於知道蘭舟為何會討厭女人啦!」
「真的?快說,為什麼?」
「因為娘。」
「你娘?」
「對,娘,她既天真又傻氣、既軟弱又愛哭,凡事沒主張,一碰上麻煩就只會掉眼淚求救,一天十二個時辰總要哭上十三個時辰,動不動就嗚嗚咽咽,而且愈哭愈大聲,說老實話,除了爹以外,大概沒有其他男人受得了,包括我在內,我老婆只掉過兩次眼淚給我看,我就差點抓狂了!」
「這……這……你娘就這性子啊!」
「我知道,但,蘭舟就是討厭嘛!」
「難不成他那討厭女人的性子是你娘害的?」
「不止,還有二嬸兒呢!」
「不要告訴我他也討厭他自個兒的親娘?」
「沒錯,老爹,可給你說著了,他也討厭他老娘。」
「那又是為何?」
「二嬸兒都不說話呀,不管高興或不高興的事,二嬸兒都不吱半聲,老要人家猜她到底在想什麼,太累人了!」
「蘭舟他自個兒不也不愛說話。」
「那不同,男人不說話是性格,女人不說話是鬧彆扭使性子!」
「話都是你在說!」
「再說,蘭舟只是不愛說話,二嬸兒可幾乎是個啞巴了。」
「說得也是。」
「還有……」
「還有?!」
「四嬸兒太奸詐、太狡猾了,總教人恨不得吊她起來鞭打一頓!」
「可是……可是你四叔那火爆脾氣就得那樣的女人才壓制得住呀!」
「只有四叔吃她那一套,別的男人可討厭了!」
「呃,這個嘛,咳咳……」
「然後是六嬸兒……」
「慢著、慢著,你六叔和六嬸兒可是轟轟烈烈地經歷了一場生離死別才能夠在一起的,蘭舟又討厭你六嬸兒哪裡了?」
「太任性、太霸道!」
「那又如何?你六嬸兒再是任性、再是霸道,你六叔只一句話,她就化成繞指柔啦!」
「可蘭舟就是看不慣六嬸兒那種凶巴巴的樣子嘛!」
「嘖,又凶巴巴不到他身上去,關他啥事兒了真是!」
「另外,七嬸兒的大小姐脾氣也很令人吃不消,動不動就冒火,一火起來就飆得天翻地覆,光是她一個人嘰哩呱啦的痛罵就可以罵到長城崩塌……」
「你七叔吃得消就好啦!」
「最後,瞧瞧咱們家的女孩子們,哪一個性子不像她們親娘的?不是任性就是狡猾,不是愛哭鬼就是啞巴似的,不是太軟弱就是太強悍,包括我自己的親親老婆在內,她是個好女人,我愛死她了,但憑良心說,有時候她也太強悍了點兒……」
「停停停,你不會是要告訴我,咱們家所有的女人就是蘭舟為何會討厭女人的原因?」
「正是。」
「但……但……」
「我知道爹想說什麼,蘭舟僅看到她們不好的一面,她們美好的一面只有身為她們的丈夫才能夠瞭解,可你怎能怪他,畢竟他不是她們任何一人的丈夫呀!」
「這……這可真教人哭笑不得,沒想到罪魁禍首竟是自家人!」
「嗯嗯,老爹,你終於明白了!」
「這麼說來,要讓他中意的女人可不好找啊!」
「何止不好找,根本是稀世難尋!」
「那也不會,只不過不能像你娘那樣軟弱愛哭……」
「可也不能太強悍野蠻。」
「不能像你二嬸兒那樣不愛說話……」
「可也不能太多話。」
「不能像你四嬸兒那麼奸詐狡猾……」
「可也不能太天真傻氣。」
「不能像你六嬸兒那樣任性霸道……」
「可也不能毫無主見。」
「不能像你七嬸兒那樣脾氣火爆……」
「可也不能一點脾氣都沒。」
「……」
「老爹?」
「唉,稀世難尋啊!」
「沒錯,稀世難尋,蘭舟要真一輩子討不到老婆,我看咱們全家人得一起自殺謝罪啦!」
「別胡扯了!不過,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二嬸兒告訴我的呀!」
「耶?你二嬸兒告訴你的,那這回她可真說了不少話了!」
「沒。」
「沒?」
「每天說一句,兩個多月才說完,加起來是不少,但一天一句,多嗎?」
「……」
一天一句?。
佩服!
不過比較起來,有那耐性聽啞閻羅一天一句說上兩個多月才把話說完的傢伙,那才真的叫厲害、叫偉大!
老父甘拜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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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什麼時候他才會開始唱歌呢?」
頑皮的眸子瞅住前方竹竿似的背影喃喃自語,濛濛又裝鬼臉又吐舌頭,這一路上,她不曉得做過多少回這種孩子氣的動作了。
打從離開南陽起,一個多月了,他們都是以這種方式行進,一前一後,相距恰恰好七步遠,即便她加快腳步想趕上他也是白費功夫,因為她的相公很神奇,腦袋後面多長了一雙眼,明明沒有回頭看過她半眼,偏偏就是知道她的一舉一動。
只要她加快步伐,他也會加快步伐;她故意放慢腳步,他也會放慢腳步;她停下來,他也會停下來,總之,他們之間永遠都保持著七步的距離。
雖然娘親教過她識字,但她看過的書並不多,許多成語詞句她聽過卻不懂得含義,因為娘親重視的是女人的禮教與婦德、婦功,其他都是次要的,知道即可,不需要懂得太多。
又不考狀元,懂那麼多幹嘛?
因此就算她問了,娘親也不一定會解釋給她懂——也許娘親自己都不懂,她只好自己摸索。
然而現在,她總算又多瞭解一句何謂「夫唱婦隨」了。
就像眼下這種情況,夫婿在前面走,她在後頭跟,好奇地等著他何時要開始唱歌?
「也許他根本不會唱,只好這樣打混過去?」濛濛咕噥,又吐了一下舌頭。
幸好她沒有裹小腳。
因為娘親「忘了」,她也不曉得娘親是真的忘了,還是故意忘了,總之,娘親壓根兒沒提過裹小腳的事。
也幸虧是如此,現在她才能夠緊跟在夫婿後頭,而且始終「保持」在七步的距離,沒有拐了小腳,也沒有把一隻腳走成兩隻腳粗,更沒有走著走著就學四腳蛇爬到地上去。
可是……
「人家又不是木頭人,腳也會酸耶!」
她小小聲抱怨,兩腳不由自主的停了下來,握緊拳頭用力虐待大腿,雙眼卻偷偷往前覷,果然,前方的某人也停了下來,但並沒有轉回來探視她。
只有兩種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才會拉近。
一種是停下來用餐的時候,因為他要拿半顆饅頭給她,不靠近她不行,除非丟在地上給她撿……請等一下……
「半顆?!」
她的食量是不大,但一整日這樣走下來,半顆饅頭哪夠頂!
不過,她能瞭解啦,看他那樣子,養他自己都有困難了,再多喂一張嘴,不管是多小張的嘴,就算她只是一隻小螞蟻,情況只會更拮据,絕不會有任何進步,除非他打算把她當成乳豬烤來吃。
想到這,她不禁懊惱的歎了口氣。
其實在離開南陽之前,大哥曾偷偷塞給她一百兩銀票,可是等她收好之後,大哥又警告她千萬別亂用,免得傷了妹夫的自尊心。
她哪裡知道怎樣才叫「亂用」?
好吧,既然不知道怎樣才叫「亂用」,那她就乾脆不用,這就絕不會「亂用」到了吧?
呿,有拿等於沒拿嘛!
不過,這也難不倒她,住在陳家大宅時,她也曾向難民們學習過如何挖地瓜、摘野果,運氣好的話還可以找到一窩鳥蛋,甚至碰上受傷的野兔、野雞,手到擒來毫不費力,輕輕鬆鬆便可以打打牙祭。
譬如剛剛,在經過的水田邊,她不過隨便掘了幾下就挖到三支地瓜了。
「相公,我挖到三支地瓜耶,喏,兩支給你!」
自己留下最小支的,濛濛雙手捧著兩支大地瓜,討好地恭送到夫婿面前,期望夫婿能施捨給她另一張臉。
老是對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好無趣喔,虧他還長得挺好看的說!
可是,大概是覺得兩支地瓜實在不夠看,某人僅僅施捨給她兩個字,「不用。」旋即又自顧自啃他的半顆饅頭。
他不喜歡吃地瓜嗎?
濛濛困惑的收回地瓜,有點洩氣,然而轉眼一想,嗯嗯,也對,地瓜吃多了會放屁,斯文人不喜歡放屁,一個不小心腦袋裡的之乎也者都被放光了怎麼辦?
下回摘野果給他好了。
「那……相公,這還給你好了,」她很慷慨的把半顆饅頭遞還給夫婿。「你是男人,應該多吃一點,我吃地瓜就行了。」反正她腦袋裡也沒有多少之乎也者,放光了也無所謂。
沒想到某人竟把她那半顆饅頭又收回包袱裡去,再繼續吃他自己那半顆饅頭。
濛濛看得直眨眼,終於瞭解到她的夫婿究竟有多窮窘,竟然連多吃半顆饅頭都不行!
好,這點她是瞭解了,但另一點反而更困惑了。
既然他醫術那樣高明,出手救人的代價又是那麼昂貴,為何他反而會如此窮困呢?
他「賺」來的奇珍異寶又跑到哪裡去了?
她真的很好奇,每次瞧見他那張瘦骨嶙峋的臉就想問,然而娘親也教導過她,有些男人家的事,女人家是不合過問的,她想這應該就是了,因此她也不敢隨便開口問,只能放在腦袋裡發酵。
「要休息了嗎,相公?」
對了,這就是另一種會拉近距離的情況。
雖然他們一整日都在「行軍」,幾乎沒有停過,但天一黑,他一定會歇下來找地方睡覺,不過他們從不在客棧裡過夜,要有破土地廟或荒廢的大屋是最好,多半是在荒郊野地裡,破毯子隨地一鋪湊合著睡,就算經過城鎮也會繞城而過。
除非是要買饅頭。
而且如同新婚夜,他們也從不睡在一起,總是睡在火堆兩旁,一個在東岸,一個在西岸,隔著「楚河漢界」遙遙相對,井水不犯河水,大家互不侵犯,一覺好眠到天亮。
「相公,我們究竟要到哪裡去,北方嗎?」因為愈來愈冷了。
「……長白山。」某人兀自燃火堆鋪毯子,看也沒有看她一眼。
「你家在長白山嗎?」不然幹嘛特意挑這種時候往那種天寒地凍的地方去。
「不是。」拿包袱取饅頭。
「不用給我饅頭了,我在路上摘了好多野果,夠吃了,饅頭你吃吧!」
「……」收回半顆饅頭塞回包袱裡頭去。
「相公,你不愛說話對不對?」她啃野果。
「嗯。」他啃饅頭。
「那我可以說嗎?」
「……」
可以?
不可以?
就當可以好了。
「相公,我覺得你很差勁耶,成親才兩天,你就帶我走人,我大哥好說歹說,你卻連一天也不肯多待,我是無所謂啦,可是我大哥會擔心,我妹妹會傷心啊!」
「……」
「想想,我們認識也不久,更別提我大哥了,他根本不瞭解你,你就這樣把我帶走,他怎能不擔心呢?」
「……」
「還有我妹妹,現在想來,我還有好多事沒教她們呢,我這個做大姊的可真失職啊!」
「……」
「再有,既然你的醫術那樣高明,為何不肯多救人命呢?還不准人家叫你大夫呢,真是怪人!」
「……」
「另外,你明明長得很好看呀,為什麼總是僵著一張臉呢?」
「……」
「對了、對了,章大哥還說……」
「閉嘴!」
「是,相公。」
「睡覺。」
「是,相公。」
於是,他們分別躺下去睡了。
這就是他們一路上的生活,很枯燥,也十分無聊,因為他不但不愛說話,連走路都不跟她走一起,她幾乎等於是自己一個人在走這趟路的。
不過,從及笄那年開始,她就有心理準備了,早晚有一天她必須離開親愛的家人,嫁給一個陌生夫婿,這是天底下所有女人家必然的歸宿。
況且娘親生前也一再訓誡她,一旦嫁作人婦之後,夫婿是天、妻子是地,她沒有權利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沒有權利干涉丈夫的事,只有聽命的份,一路順從到底,夫婿說東,她不能往西;夫婿要她爬,她不能走;就算夫婿要她死,她也只能認命,不能說不,連生氣也不成。所以……
他要跟她保持距離以策安全,沒問題,她就當小雞跟在母雞後面唧唧叫。
他不愛說話,也沒關係,她說就好,反正她也習慣自說自話了,不然夫妻兩人都不是啞巴卻都不說話,不是很奇怪嗎?
她唯一比較困擾的是,為何他都不碰她?
他……「不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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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是冰天雪地的寒、沁心徹骨的冷,濛濛不知道她的相公為何好像一點兒都感覺不到那種幾乎令人結冰的寒冷——也許是他瘦得沒有肉可以感覺了,可是她不行,她可冷得很。
離開南陽時,她並沒有想到會上北方來,因此也沒有特地去買一些厚衣棉襖,此刻她已經把厚一點的衣物全穿上身了,但還是冷,上下牙齒都開始打架了。
「相公,你有沒有厚一點的衣裳可以分我一件?」
君蘭舟默不吭聲,直接把他的包袱扔給她,她急忙打開來一看,差點哭出來,他的衣服全都一個樣,薄薄的長衫,她可不信套上這種衣衫就會多暖上幾分。
「相公,我……我可以自己去買件棉襖來穿嗎?」
君蘭舟依然不發一語,卻用背對著她,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可以肯定那絕不會是高興的意思,因為她自己在不開心的時候,也總是拿背對人。
好吧,不可以,那她只好另外想辦法了。
於是她開始沿路向人家乞討一些陳舊的、不要的棉絮,等份量足夠之後,再利用夜晚睡覺的時間就著火光一針一線自己縫製棉襖。
一件給她的相公,一件給她自己。
「相公,這棉襖雖然簡陋了點,但應該還算保暖。」說著,她雙手將棉襖呈送出去。「你要不要穿穿看?」
君蘭舟盯著棉襖看了好一會兒,再抬起目光盯住她看了更久,那眼神,似乎出現了一絲兒表情,然而仔細一看又沒有了,依然是毫無情緒的瞳眸,但棉襖,他拿去了,慢條斯理的套上身,再轉回身去繼續生火,沒有半聲謝。
即使如此,濛濛依然很開心。
原以為他一定會拒絕,因為他似乎根本不怕冷,棉襖對他來講也許是多餘的,更因為他從來沒有接受過她任何一樣東西,不管是地瓜也好、樹芋也好、野果也好、鳥蛋也好,他都不接受,如今,他終於接受了這件棉襖,她怎能不開心?
但另一件事她可就開心不起來了。
愈往北走,天氣愈冷,她就愈找不到地瓜、野果,最後她只好跟君蘭舟分半顆饅頭來吃,可是,半顆真的不夠塞飽肚子嘛,但她又不好再跟他伸手要,困擾了好幾天後,她終於又想到辦法了。
反正她一停下來,他也一定會停下來等她,於是她又開始沿路詢問有沒有人家可以讓她打打零工,這一問還真不少,不過都是洗衣服。
冬天裡洗衣服可真是世間最歹毒、殘忍的酷刑,不過當她領到工錢的那一剎那,馬上就忘了受刑當時的痛苦,立刻跑去買來熱呼呼的饅頭,喜孜孜的雙手捧到夫婿面前。
「相公,這饅頭剛出爐的呢,你要不要嘗嘗?」
再一次,君蘭舟盯著她那雙凍得紅通通,已然開始出現凍瘡的纖手看了好一會兒,再抬眸盯住她凝視了更久,那眼神,很明顯的流露出一絲兒摸不透的表情,然後,他慢吞吞地接去饅頭,不是收進包袱裡,而是立刻吃了起來。
濛濛感動得差點掉下眼淚,這是頭一回,他們一起吃到熱饅頭呢!
「對了,相公,剛剛我去買饅頭的時候,有個痞子來調戲我,不過他才剛碰到我的裙子,馬上就尖叫著跳走,那也是九日尖叫散嗎?」
「不是。」
「那是什麼?」
「十三跳。」
「什麼意思?」
「亂跳十三天後毒性自解。」
爆笑聲。
「相……相公,請問這又是誰取的名字?」
「我弟弟。」
「又是小叔!不過,相公……」
「嗯?」
「你弟弟真可愛耶!」
可惜熱饅頭吃不了幾天,愈近長白山區,人煙愈是稀少,沒得打零工洗衣服,也沒熱饅頭吃了。
「相公,今兒是除夕呢!」
「嗯。」
「還是只有半顆饅頭嗎?」
「一顆。」
「……喔,那至少咱們會找家客棧打尖吧?」
「不會。」
「……喔,那會休息幾天嗎?」
「明天就上路。」
「……喔,那我們到長白山來到底要幹什麼呢?」
「採藥。」
採藥?
為了採藥,他們就得這樣沒命的趕路,連大過年的也不能休息幾天?
「相公,我可以說話嗎?」
「……」
就當可以吧。
「相公,你真的真的很差勁耶,過年耶,起碼吃兩粒餃子嘛!」
「……」
「沒錢住客棧,找家寺廟也行啊!」
「……」
「辛苦了兩個多月,休息兩天會死嗎?」
「……」
「而且竟然只是為了採藥……」
「閉嘴!」
「是,相公。」
「吃你的饅頭。」
「是,相公。」
「吃完就睡覺。」
「是,相公。」
「不許再多話!」
「……再一句。」
「什麼?」
「我可以罵你混蛋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