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龍奇緣 第四章
    「啊!」雁雪輕呼一聲,勒馬而立,身子半倚在馬上,鴻翊也急忙勒馬而還。

    雁雪伏在馬背上,呼吸急促,臉色如白紙一般,鴻翊急忙扶她下馬。

    此處是山崖,懸崖高峭,下面有一小塊陸地,大部分是湖水。

    雁雪靠住一塊山石,呼吸漸漸平和。

    鴻翊在一邊看著,道:「朕就讓你多待一晚,你偏不聽。」

    「我沒事。」雁雪伸左手挽了挽頭髮,袖子滑下來,露出左腕上翠綠玉環。鴻翊仔細端詳,環上雕著飛龍,一如飛龍劍鞘上的圖案。他想起龍佐的話,問:「這就是『飛龍環』嗎?」

    雁雪答道:「是的。它是龍族族長的象徵,戴上它的人,就表示要將自己完全奉獻給龍族。」

    「所以,它禁錮了你的幸福!」鴻翊恨恨地說,他執起雁雪的左手,將飛龍環貼到眼前看。

    「只要飛龍環還在我的手中,我就是龍族族長,我就要為了龍族而活。」雁雪低頭斂眉,聲音低沉而堅定。

    「你娘說過,你不應該被龍族束縛!」鴻翊濃眉緊鎖,他迅速將飛龍環摘下,從懸崖上扔下去。

    雁雪在他摘環的時候愣了一下,抬起頭的時候,鴻翊已經將飛龍環扔了下去。

    她臉色慘白,腦中瞬間浮現爹爹死的時候,將飛龍環套在自己手上的情景。沒有一點遲疑地,她從崖上跳了下去。

    雁雪用內力使自己加速下墜,在她的手幾乎觸到飛龍環的時候,環沒入水中,雁雪隨即掉入湖中。

    「雁雪!雁雪!」鴻翊驚而大呼,在雁雪跳入湖中的一瞬間,他幾乎停住了呼吸。他用最快的速度從懸崖邊上一條荊棘叢生的小路跑下去,一邊跑一邊看著湖面。

    湖水平靜無波,半晌,鴻翊也沒看見雁雪浮上,更加加快了下山的速度。忽然,碧綠的湖水間,一絲鮮紅的血擴散開。鴻翊此時已近山腳,他愣住了。

    接著,他迅速跑到湖邊,大聲喊著:「雁雪!雁雪!」聲音哽咽嘶啞。

    湖面除了擴散的鮮血外,一無所有。

    鴻翊再不猶豫,縱身跳入湖中。

    鴻翊不擅游水,他潛入水中幾次均未見到人影,不由越來越焦急、越來越擔心,聲音中充滿了慌亂,向湖中心游去。

    這一刻方知情動得有多深,竟然可以生死相隨。

    這一瞬間,對這女子的關心,甚至大過了他的江山子民,想不到其他,只有她。

    「皇上,別去,湖中心有漩渦。」雁雪的聲音傳來。

    鴻翊順聲看去,只見距自己十餘步外,雁雪的頭露了出來,他連忙游了過去。

    雁雪臉色有些發青,嘴角有一縷鮮血。鴻翊一把抱住她,驚訝的感到自己眼中湧上某種液體。他擦擦眼睛,抱住雁雪游回岸邊。

    上了岸,雁雪對他一笑,伸出左手,腕上晶瑩碧綠的仍然是飛龍環:「我游泳游得還算不錯吧?」

    鴻翊抱著她,感覺她全身冰涼,微微發抖。他抱緊她:「對不起,雁雪。是我不好,我不會再這樣了!你以後也不要做出這麼危險的事情來了。」情急之中,他竟忘了七年以來一直用的「朕」。

    鴻翊感到雁雪抖得越來越厲害,道:「這附近有客棧嗎?朕背你去歇息一下,把濕衣服換下來。」

    「沿著這裡走十里就有一個小鎮,只怕皇上走不了這麼遠。」

    「十里……」鴻翊皺起眉,他會一點武功,但背一個人走那麼遠,他的體力無法負擔。他背起雁雪:「先過去再說吧!」

    才跑出兩步便有一群人擋住去路。雁雪小聲道:「這些人都會武功,和來時埋伏的人是一批。看我們落難了,趁火打劫。」她又給鴻翊吃了一顆藥丸,從懷中掏出一個密封的小瓶打開,將瓶中藥粉灑在二人身上:「很抱歉,原來的毒在進龍族時已被我除去,剩下的藥粉剛才濕了。只有這種可致死的毒藥可用了,看來你們是非死不可。」

    身邊人同馬紛紛倒下,鴻翊忽道:「雁雪,留下一匹馬。」雁雪馬上反應過來,將一顆解藥擊入一匹馬嘴中。

    鴻翊抱著雁雪正要上馬,眼前出現了一個人。他約五十餘歲,有些儒生氣質,但雙眸精光四射,太陽穴微微凸起,望之便知此人武功極高。雁雪抱著鴻翊的手臂緊了一緊,笑道:「宋遣雲,沒想到你竟然會投靠耶律馭風!」

    「宋遣雲?」鴻翊好不容易從記憶中找到這個名字,原來這就是和雁雪和曲寒都有仇的那個中原第一高手。

    宋遣雲獰笑:「我不是投靠他,只是想藉著他的力量殺了你,一洗前仇。」

    雁雪仍在笑:「你現在殺了我又有什麼用?傳出去只會讓江湖人更加不齒你的行為,即使殺了我,你的名聲也回不來了。」

    「少廢話!反正我要殺你報仇!」宋遣雲一步步走過來,「你的毒霧對我沒用,別枉費心機了!」

    雁雪在鴻翊耳邊小聲說道:「皇上,你快上馬走吧!他不會為難你,我自己會想辦法逃走的。」

    鴻翊道:「不!」

    雁雪蹙眉道:「皇上,大遼的將來繫在你的身上。雁雪一條賤命死不足惜,只要皇上顧念今日之事,善待龍族,雁雪便死而無憾了。」

    鴻翊決然道:「朕絕不會拋下你的!雁雪,你死,朕就陪你死!」

    雁雪吃了一驚,慌亂地看著鴻翊。

    鴻翊這兩句話簡直是在發誓,她顫慄了,鴻翊與自己該是一樣的啊!他該是以大遼為重。不管發生什麼事,犧牲什麼人,也要保全自己才是。同生共死……這種說法怎麼會是他說出來的呢?而自己……明明曾有無數人向自己表示過愛意,也為了自己不計性命,但自己心中一向波瀾不興。而現在……為什麼忽然覺得心裡有些溫暖。一向空空的心,竟也漸漸的有了被填滿的感覺。她閉上眼睛,道:「好,皇上,那我們死在一起吧!」

    鴻翊心下奇怪,這並不像是雁雪會說出的話。

    雁雪這句話聲音很大,宋遣雲也聽到了。

    他一臉獰笑,盯著龍雁雪,一步步走進。

    雁雪伏在鴻翊身上,鴻翊手中忽然多了個小盒子。

    雁雪的聲音細若游絲在他耳邊響起:「按上面凸起部分,然後跳上馬。」鴻翊依言按下,只見盒中射出數十根小針,滿天花雨向宋遣雲射去。

    宋遣雲大驚躍起,然而還是中了一根。他強站著,從懷中拿出幾丸藥吞下去。

    鴻翊趁機搶身上馬,一拉絲絛,與雁雪疾馳離去。

    天色已暗,二人到了鎮裡。鴻翊與雁雪翻身下馬,雁雪將身上毒解去。鴻翊把馬放開,扶著雁雪走進一家客棧,要了一間上房。

    雁雪躺在床上,孱弱蒼白,拿了紙筆寫下藥方,讓鴻翊差店小二抓藥,一併為兩人買一些衣服。小二離去,鴻翊坐在床邊,柔聲問:「感覺好一些了嗎?」雁雪一笑:「沒事的,我的體質異於常人,一點小傷無礙的。吃完藥休息一晚,明天就會好了。我擔心的是今天晚上,我肯定是不能回宮了,三王爺必會派人繼續追蹤。皇上,你先回宮去吧,明天韓道開……」

    「別說了!」鴻翊凝視雁雪,「你現在仍在險境,朕怎會棄你於不顧!」雁雪把玩著剛才給鴻翊的盒子,道:「可惜毒藥幾乎都用完了,『碧雨針』也沒有多帶,否則再多的人來我也不懼──反正三王爺沒辦法派大軍來。幸好剛才打中了宋遣雲,他要恢復至少要兩三天,至少我們少了一個頭號對手。」

    鴻翊好奇的問:「『碧雨針』?剛才打宋遣雲的暗器嗎?朕剛剛一直很納悶,既然宋遣雲武功那麼高,為什麼以前不入宮行刺朕,非得等到你入宮之後才來找麻煩?」

    雁雪答道:「碧雨針是我研製的喑器,毒針作碧綠色,發出如雨,無人可擋。龍環不會武功,出宮時就隨身帶著它以備不測。三王爺以前應該也找人行刺過皇上吧!只是皇宮雖然防衛不是甚嚴,但天下間,可以闖入而不被發現者恐怕也寥寥可數。宋遣雲完全是衝著我來的,若我不入宮,他也不會投靠三王爺。朝廷之事,武林中人本是不參與的。」

    鴻翊正想接著問,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他好奇心起,打開門向外看。

    幾個遼人和幾個漢人正在吵架,鴻翊仔細聽,倒也聽出個大概:遼人投宿時已沒有空房,他們要把宋人趕出去。鴻翊皺起眉頭,走出門外,朗聲對遼人說:「你們也太不講理了吧!人家先來的,你們憑什麼趕人家?」

    「理?在這裡,老子就是理,你知道老子是誰嗎?」領頭一人氣勢洶洶地說。

    鴻翊沉穩地繼續說道:「我不管你老子是誰,今天我就是要請你依理而行。」

    領頭人按耐不住衝上前去,鴻翊武功雖不甚高,但畢竟從小也是紮實地被訓練過,對付這種市井流氓還綽綽有餘,三拳兩腳就把那個領頭人打倒,餘下的人一擁而上,也很快倒地。領頭人勉強爬起,一邊向外跑一邊說:「我爹是縣令奚滿,你等著,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店中夥計嚇得渾身發抖,看著鴻翊,生怕他走了之後,還有人來尋晦氣。

    幾個漢人來向鴻翊道謝,鴻翊道:「罷了。漢人在遼鮑受欺辱,在下身為遼人,實在羞愧。」

    幫鴻翊取藥和買衣服的那個夥計站在門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愣愣站著。鴻翊把他買的衣眼拿過來,吩咐:「還不快點去煎藥!」

    鴻翊拿著乾淨衣服進屋,找來一條毛巾,在床邊發愣。雁雪臉上一紅:「皇上,你把衣服放那裡吧。我自己換就行了。」

    鴻翊背過身去,用最快的速度自己換了衣服,閉上眼睛等雁雪換好。他很努力的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亂想,但是腦中不自禁浮現綺麗的想像。他暗中罵著自己,自己本來以超強的定力而自傲,這麼多年來,從未有過控制不了自己慾望的時候,怎麼面對雁雪,卻像是十歲出頭不解人事的少年!

    也許,因為心境是不同的。自己一向不重情慾,臨幸妃子也是幾日甚至十幾日一次,因為不想與自己不喜歡的人有太親密的接觸。對這方面,自己算是蠻有潔癖的。即使當初喜歡上某個漢女,破例經常寵幸她,但也都還把持得住。雁雪入宮以後自己幾乎每日都睡在霽雪閣,雖然彼此之間還是光明磊落,但其實他每天晚上都在掙扎中度過。

    因為他愛她、想擁有她,但又不想像以前那樣,單純為了肉體上的需要而寵幸妃子。

    但也是因為愛她,轉而有一種敬畏的心理,怕她游離的心,會把一切都當成是交易。所以,即使想把她抱在懷中、給她一切,希望等她動情之後,再彼此結合。

    只是苦了自己啊!像現在這樣聽著衣服窸窣落下的聲音,真的是一種煎熬。「客倌,藥煎好了,我給您送進來好嗎?」小二在門外說道。

    「你快送進來……不對!你站在門口,不要開門!我出去拿……等等,你放在門口吧。」鴻翊想起雁雪在換衣服,床還是正對著門口的,急忙改口。

    雁雪噗哧一聲笑了:「我換完衣服了,送進來吧!」

    小二第一次看到雁雪時就愣了半天,這次又呆呆盯著她。鴻翊道:「這沒你的事了,出去吧!」他坐到床邊,親自給雁雪餵藥。

    鴻翊身為九五之尊,什麼時候給別人餵過藥?他小心的舀起一勺藥,放到嘴邊吹涼,再小心翼翼地送到雁雪嘴邊。雁雪輕輕張開嘴,頗為笨拙的喝著,藥水溢出了勺子。鴻翊不禁笑道:「藥都灑出來了,你喝東西怎麼這麼不靈巧?沒讓人餵過嗎?」

    雁雪蒼白的臉被水汽蒸出了一些紅暈,使她看起來沒有平時的冷淡堅強,反而顯得脆弱無依,她答道:「是沒有人餵過我吃藥。」

    鴻翊心生憐意,不知為何,對這個完美無缺,無論何時都堅強無比的雁雪,他的願望是去保護她。雁雪十餘年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快樂過,她為了龍族奉獻了所有,鴻翊希望自己能打開她的心防,讓她真正地快樂起來。

    門外一陣喧嘩,鴻翊笑道:「找麻煩的來了,我剛故意挑釁一群流氓,想說你身子虛弱,最好是能坐轎,朕叫鬧事,想說讓他們找縣令過來,剛好可以接朕。」

    門被打開,幾名官兵闖進來。鴻翊好整以暇的說:「叫奚滿來見我。」

    「大膽!竟敢直呼縣令大人名字!」官兵顯然是目中無人慣了,問也不問就將二人綁起,推到店外。鴻翊本來有些擔心,一到外面就放下心來:「不錯啊,竟然派了囚車,這下就沒問題了。」

    縣令府中,公堂之上燈火通明。

    「大膽刁民!看了本縣竟不下跪!」縣令奚滿喝道。

    鴻翊轉頭對雁雪笑道:「這個奚滿不是老年癡呆,就是眼睛有毛病,真是朝中無人啊!」

    奚滿一拍驚堂木:「放肆,給我拖下去……」他忽然看清鴻翊的臉,連滾帶爬從堂上下來,伏倒磕頭:「臣奚滿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奚族為八部之一,奚滿官職雖小,卻也見過鴻翊。

    鴻翊沉著臉:「你可知罪?」

    奚滿面如土色,滿頭大汗:「臣知罪,請皇上發落。」

    「朕微服私訪,卻被你子敗了興致。有子若此,你平日有多強橫可想而知。朕要肅清貪吏,定以你為首!」

    奚滿連連磕頭,鴻翊道:「既然你已經『請』朕過來,朕今晚就在此歇息,你不會不同意吧?」

    奚滿忙說:「此乃臣之榮幸。」吩咐下人去準備房間。

    二人被引至客房,只見屋中華麗非凡。

    鴻翊皺眉,雁雪道:「此人寡智無謀,但為人奸猾,不可不防。」

    鴻翊冷笑一聲:「難道他還敢弒君不成?」臉色忽然一變:「難不成,馭風已經布下天羅地網,今天一定要把我殺了……」

    雁雪盤算了幾秒,道:「皇上,你去門外叫兩個人過來,別讓其他人看到。」

    鴻翊依言照辦,雁雪點了那兩人的穴道,和他們交換了衣服。然後讓鴻翊抱著自己偷偷溜出客房,兩人躲在公堂屏風之後。

    二人剛躲好,客房內起了大火,奚滿果然搞鬼。鴻翊冷笑:「朕要將他抄家滅族!」

    室上傳來聲音:「三王爺,臣已將皇上留宿的屋子燒掉了,龍妃身負重傷,他二人必死無疑。」

    馭風道:「那你可立了大功,待我當上皇帝,一定好好……」他忽然拔出劍,正刺奚滿心臟,奚滿一聲未吭,滿面驚恐倒下,馭風續道,「追封你。」他一陣冷笑:「一點腦子都沒有的傢伙!弒君之罪,就交給你擔負了。」他轉身離去,吩咐手下把守縣令府門,繼續放火,將縣衙燒盡,一個活口都不能留。

    鴻翊與雁雪等他離開之後,才又出來,總算稍稍脫離險境,但四周都被大火包圍,他們相視而笑,但卻又不知為何,彼此都已經生死置之度外,鴻翊說:「躲了馭風半天,逃到這裡沒想到還是要死。」雁雪忽道:「從窗戶望出去,花園中好像有條小河。」

    鴻翊立刻領悟:「我背你,你指路。」

    二人跳入水中,鴻翊抱著雁雪,雁雪的臉被火映得通紅,她笑道:「正好我很冷,三王爺這是替我生火呢!」鴻翊聞言將雁雪抱得更緊,感覺她全身在發抖,心下不知有多憐惜,將自己的雙臂緊緊環住她,希望能把自己的溫度傳給她。他四下望去,找到兩根葦草,遞給雁雪一根:「一會兒他們一定會找活口,到時你與朕就潛下水底,用這個呼吸。」

    雁雪嫣然一笑:「這大概是皇上小時候與人玩耍用的花招。」

    鴻翊忽然臉色黯然:「朕小時常用它來唬馭風,他一直想不通朕怎能在水中待那麼長時間。」

    二人潛下水底有半盞茶時間,雁雪仔細聽了聽:「上面沒有人了,上去吧!」

    兩人上岸,走出縣衙。

    此時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但余火未盡,看得還很清楚。有幾匹驚馬在附近疾馳。鴻翊看準一匹,跑過去翻身上馬。

    馬感到有人上去,一驚更甚。鴻翊按轡控馬,經過雁雪身邊探下身去把雁雪抱上馬。

    鴻翊緊緊抱著雁雪,另一隻手握住韁繩。

    忽然,他們眼前出現一個身影:耶律馭風!

    雁雪在鴻翊身邊輕道:「沒事,他擋不住我們。」她從懷中摸出一個東西放在手中。

    耶律馭風停在原地,右手一抬,不知什麼東西直向二人射來。雁雪伸手接下,只聽馭風聲音傳來:「我終於知道,你怎麼能躲到水裡那麼久了。」

    雁雪攤開手,手心中竟是一枝蘆葦!

    此時馬已跑遠,雁雪回視鴻翊,輕輕一笑:「皇上,看來三王爺對你,絕不簡單是恨意!愛深恨切啊!」

    鴻翊俊面一紅:「別這麼說,聽著有些奇怪。」

    雁雪道:「我沒說錯吧?」

    鴻翊按著眉心,道:「小時我們一起玩耍,感情很好。在馭風眼中,朕一直是他崇拜的大哥,無慾無求,也不與他爭太子之位。直到父皇封朕為太子的時候,他才明白朕的『不爭』只是另一種形式的『爭』──朕不是不想當太子,只是裝出一副謙遜的樣子,以博得父皇的賞識。從此他便對朕恨之入骨。」

    雁雪靜默一會兒,道:「因為你騙了他,他無法忍受被最相信的人背叛。在他心中,你是最重要也是他最敬愛的大哥!」

    鴻翊無語,二人一騎就這樣跑向上京。

    到皇宮時天已大亮,鴻翊自知已過上朝時間,麒生必會以「皇上染病」為由罷朝。他想起韓道開,不僅暗歎一聲。韓道開多歷磨難,雖常逆來順受,卻練出一身傲氣。希望他不會因此次罷朝揮袖而走才好。

    鴻翊與雁雪從側門回到宮中,二人不欲張揚,沿小徑摸回霽雪閣。一進屋,二人都愣住了。屋中不僅有龍環、麒生和群立,甚至連從不在霽雪閣附近出現的曲寒也在。人人面色凝重,見鴻翊連忙拜倒。鴻翊暗自心驚,將雁雪交給龍環,讓她扶雁雪到內屋更衣躺下,問:「是茗雯出了什麼事嗎?」

    幾人驚訝的看著他,鴻翊道:「朕是猜到的,連曲寒都在,卻不見茗雯,未免有些不尋常。」

    麒生道:「皇兄,你先換一身衣服再出來說話,小心著涼。」

    鴻翊進另一間屋子更衣,然後出來詢問。

    麒生面色凝重的說:「茗雯被人劫走了!」

    鴻翊、麒生、群立和曲寒來到雁雪屋中,鴻翊坐在雁雪床邊,其餘人散坐。鴻翊道:「曲寒,你先說說事情經過。」

    曲寒答道:「是。昨日早晨皇上下朝不久,臣發現有人影在一處屋簷掠過,臣連忙追去,但此人輕功甚高,一時追不上。臣想宮中有龍妃在一定不會出事,就一邊追蹤一邊佈置侍衛,遠遠看到那人闖進了弘慶殿。臣大驚追去卻已晚了一步,那人點了公主的穴道挾持公主。臣等不敢妄動,唯有任那人離去。那人出宮後臣派人追蹤,但那人輕功實在太高,又一直青巾覆面,臣無法查知此人去處及公主下落,臣慚愧,但臣實不知武林中還有如此一號人物,唯有請龍妃指點。」雁雪神色一變:「此人是不是很矮,輕功雖高武功卻一般,聲音高亢響亮,聽來不過二十餘歲?」

    曲寒道:「正是。龍妃知道此人?」

    雁雪環視屋中諸人,道:「各位不必擔心,雁雪向各位保證,最遲今晚,那人定會將公主完好無損的送回宮中。若不是雁雪實在無力奔波,今天白天就可以接公主回來。」

    鴻翊問道:「你認識那人?」

    雁雪一笑:「他是我師兄,此次闖宮,怕是為我而來。只是剛好我不在,想必他以為我是被逼和親、被皇上禁錮,沒想到找不到我,便大膽劫走公主,還望皇上恕罪。」

    「師兄?」鴻翊問,「你的武功不是學自於天嗎?」

    「同為天授,他大雁雪七歲,是為師兄。」

    「噢,」鴻翊點頭,「那他叫什麼?」

    「……」雁雪略一遲疑,眼光掃視一周,道:「楊承文!」

    「楊承文?」茗雯看著眼前這個將自己劫出宮、身高幾乎與自己平齊的「侏儒」──儘管很英俊──叫了出來,她想起剛才看到奏章中的紙條,道:「你不會就是那個威震邊關的宋將楊益吧!?不可能,只是重名對吧!?」

    楊承文濃眉一挑,他雖為宋人,長相也是俊秀一類,神態卻豪放一如遼人,答道:「我就是楊益,有什麼不對嗎?」

    「好大的膽子!」茗雯沉下臉,「身為宋將竟敢人契丹闖遼宮,還劫持本公主,你是不是活夠了?」

    「我可不是為了劫你而闖宮的,不過……也只有暫時委屈你了。」承文笑著答道,問:「你認識龍雁雪嗎?聽說你哥封她為妃,是嗎?」

    「龍姐姐?」茗雯叫了出來,「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楊承文側臉凝思片刻,道:「算是師徒吧,但她不肯讓我叫她師父,只好算師兄妹了。我們的關係有點複雜,說不清楚。」

    茗雯聽到是雁雪的師兄,對承文的敵意立消,想說他應該沒有惡意,笑道:「我皇兄很寵龍姐姐的,龍姐姐母親病危還是他陪龍姐姐去的。」

    「雁雪的母親?」承文皺起眉頭。

    「是啊,聽說龍姐姐的爹,為了教育龍姐姐,在她小時候把她娘趕走。現在她娘重病快要死掉了,想在臨死前見見龍姐姐,今天,我皇兄就是陪龍姐姐去看她娘了。」茗雯感覺到承文和雁雪關係匪淺,於是把聽來的和她猜到的事情都說了。

    承文臉色黯然,緩緩說道:「這果然像是雁雪她爹的做法,可憐雁雪……那麼她現在是在龍族?」

    「是啊,是我和皇兄勸她去的。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承文猶豫了一會兒,「我不去了,我和雁雪約定過的。」他眼前出現了三年前雁雪的身影:「不要來龍族,師兄,你所認識的雁雪不在龍族!」承文看看茗雯:「告訴雁雪,明天我在老地方等她,至於你──我先送你回宮。」

    「不!」茗雯道,「我還想聽聽你和龍姐姐的事,難得出宮,我還想好好玩玩!你劫我出來就要負責到底!」

    承文看著茗雯,笑了。

    「你笑什麼?」茗雯凶巴巴的問。

    承文道:「所謂『公主』,也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而已!」

    「我已經及笄了!」

    承文凝視茗雯,吟道:「懵懂出於深宮,渾沌不知世情,豆蔻十五笑盈盈,錦衣玉食人娉婷,何見花飄零?」是半闕〈破陣子〉。

    茗雯驚於他的文才,卻也被他詞中的輕視之意氣得要命。暗忖道:「哼,以為我不僅漢語嗎?竟然作詞來嘲笑我!」眼睛一轉,回視承文,露出一抹笑:「塞外霜冷雪冰,江南春和景明,雄鷹傲視陰山平,遼闊天下四海寧,何處遣君情?」

    這一回換承文發愣了,茗雯看著他吃驚的表情,得意笑道:「怎麼樣?『茗雯』這名字可不是白叫的!」忽然臉一紅,暗怪自己怎麼把名字告訴一個初相識之人。

    承文回過神來,道:「『承文』這名字也不是太差吧!」兩人相視而笑。茗雯道:「你都罵我一頓了,陪我玩一天總可以吧?」

    承文道:「你也損了我一頓啊!」吟道:「雄鷹傲視陰山平,遼闊天下四海寧,何處遣君情?」神色黯然。

    茗雯忙道:「我只是說來氣你的。其實我皇兄對我四哥五哥說過,打下祁州後不再南下。他說滅宋不難,難的是滅宋之後如何統治。遼人遠少於漢人,若南下佔領大宋,用不了多少年,遼人將完全被宋人同化,到時,不是宋滅,而是遼亡!祁州處於宋遼邊境,雖也是宋人居多,但畢竟沒有中原人民族觀念那麼強,而地勢險要,因此我皇兄才興兵奪下。沒有第二個祁州,他也不會再對宋用兵,除非宋先挑釁。」

    承文笑起來:「你這麼『洩漏軍機』就是想去玩玩吧!好吧。但是到晚上必須回宮,你是公主,若失蹤一晚對清名有礙。說吧,去哪裡玩?」

    茗雯喜形於色:「這附近有沒有市集?我聽說那裡很好玩的!」

    「那邊那邊!」茗雯叫著,「楊大哥,那個好有趣!」

    承文無奈一笑:「你已經玩半天了,買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累嗎?」

    茗雯身為公主,幾時逛過市集,自然是見到什麼都新奇。

    而承文也只好隨時為她解疑、買東西。承文向茗雯指的地方看過去,發現竟是套圈的,不禁失笑。茗雯卻擠過去用錢換了幾個圈興致勃勃地拋著。一個,不中;兩個,還不中;三個,又不中,直至手中只剩一個。

    「氣死我了!」茗雯把圈給承文,「楊大哥,我想要那個小玉珮。」

    承文啞然失笑:「你身上任一件飾物,都可以換一百個這樣的假玉珮了。」

    「管它值多少錢,它很漂亮,我很喜歡,這就夠了。」茗雯答道,「幫我套嘛!」

    承文一笑拋出圈子,正套在玉珮之上。茗雯歡呼:「楊大哥,你太棒了!」跑過去拿起玉珮掛在脖子上。

    又逛了一會兒,天色有些暗了,承文道:「這麼晚了,你該回宮了。」

    茗雯道:「我餓了,你先請我吃飯再送我回去,好嗎?」

    承文遲疑片刻:「附近有家迎賓客棧聽說還不錯,走吧。」

    二人向客棧走去,那家客棧在路旁,二人正穿過大路時,一群人騎馬迎面而來。

    二人凝神一看,是十餘個遼兵,後面有近十個宋人,大多是老人孩子和婦女,被綁在馬上,相互間綁在一起,還有幾匹馬上堆滿了東西。

    那些遼人得意洋洋,討論這次收穫之豐。

    承文雙眉緊鎖,正欲上前,茗雯已領先一步:「你們可是去邊境打草谷回來?」

    眾遼人見茗雯身著華貴氣度雍容,猜想是大戶人家之女,忙道:「是的,小姐。」

    「皇上下令,不准打草谷,你們該不會不知道吧?」茗雯臉上罩了一層寒霜。

    眾人打量茗雯,其中一人道:「滿嘴皇上皇上的,天高皇帝遠,誰管誰啊!」

    茗雯想起鴻翊頒布新法後的鬱鬱,不禁來氣,暗道:「都是這些人使皇兄新法不能實行,可惡!」說道:「既然讓我看到了,我就要管!你們把人都放了!」

    「憑你?你是什麼人啊?你管得著嗎?」笑聲中,遼人揮鞭欲走。

    茗雯氣壞了:「楊大哥!」

    承文早在摩拳擦掌,上來幾個回合遼人紛紛倒地,二人將宋人綁繩鬆開盡數放回,對他們的千恩萬謝只一笑,走進客棧。

    地上遼人掙扎爬起逃命,有一人回頭看了看客棧招牌。

    承文要了一桌上等酒席,茗雯期待的吃著。

    「還不如宮中的飯菜呢!」茗雯吃了幾口,道。

    承文失笑道:「要是能和御廚相比,這家客棧就不會這麼小了。」他要了半斤白酒,自斟自飲,臉上雖帶著笑卻是越來越苦澀。

    茗雯問:「楊大哥,你不高興嗎?」

    承文強笑道:「沒有啊,只是有一點內疚。」

    茗雯接著問:「是為了剛才的事嗎?」

    承文猛喝了一杯酒,俊臉染上紅暈:「那些人本在大宋境內,只因我臨陣回朝,祁州被攻佔才成了邊境之人。若我當時不回京……」他停了下來,只顧喝酒。

    「可是我聽說是宋帝怕你功高蓋主,加上奸人挑撥,你才會被召回京任職的。直至我皇兄趁著這個機會攻下祁州才不得不讓你重任將軍之職,你沒有任何錯啊!」茗雯道。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受命回朝,本來就是我的錯。」承文顯然有些醉了,「像李牧,寧可被賜死也不退下戰場,此為英雄也!」

    茗雯擔心道:「楊大哥,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承文慘然一笑:「醉了有什麼不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他長吟道:「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茗雯看著他,心下惻然。

    只聽承文繼續說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哈!燕雲十六州未收,倒送出一個祁州,妄稱男兒!」

    承文側伏在桌上,茗雯心下不忍,珠淚凝結,想過去扶他,只聽他輕輕念出一闕詞來,以茗雯見識之廣竟也未聽過:「承文習武,金弋執鐵駑。揮刀抽劍為燕雲,掃落敵首無數。

    南望濃雲日暮,英雄定被人妒。獨立燕門抗胡,廉頗肯飯心苦!」詞義儼然是在寫承文。

    承文抬高聲音:「廉頗肯飯心苦!『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自古以來,名將莫不被排擠,可惜他一片報國之心啊!」

    承文聲音又轉柔:「雁雪,這闕〈清平樂〉是你十五歲時寫給我的,當時我二十二歲,意氣風發,並不解你下闕之意,還以為你只是在湊韻。現在方知你詞中真意。『南望濃雲日暮,英雄定被人妒。』宋廷不能容才啊!『獨立燕門抗胡,廉頗肯飯心苦!』我一人抗戰,連皇上也疑我,又怎麼會不苦?」

    茗雯心酸難抑,勉強忍淚要了一間上房,同小二把承文抬入房中。

    承文翻來覆去念著那一闕詞,酒杯始終握在手中。

    小二退下,茗雯守在床邊,看著床上的人。

    承文睡得並不好,眼雖是閉著,眉卻鎖得死緊,低聲喃喃著什麼。

    雖然是敵人,彼此的國家對立,但此刻的憐惜和敬佩是那樣的真實。連她這種深居宮中的人都知道楊益的名頭,知道他是如今大宋少有的名將。然而宋廷怎樣對他呢?

    如此短視,難怪大宋愈發孱弱,而遼,開始興盛。這男人,只能是有心無力。國家雖然是他的,他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宋衰弱,看著它被侵吞。

    伸手按住熟睡這人額頭,好像只要撫平他眉間的皺紋,就能讓他不要那麼痛苦一般。

    承文大概是難受,手上到喉間,把衣襟弄開。透了些氣,好了一些,頭歪到一旁,繼續那些不知其意的嘟囔。

    茗雯有些羞澀,一男一女共處一室本就有些不太好,何況承文還神志不清。她遲疑了下,覺得承文一個人應該也沒事,於是起身,柔聲對承文說:「楊大哥,不要再說了,你睡吧!我再去要間上房。」

    承文自然不會回答她,翻了下身繼續睡。茗雯拿起被子想要給他蓋上,以免他著了涼。眼光無意地那麼一掃,忽然怔住了。她鬆開手,棉被掉落在承文身上。

    眼光怔怔盯在一點,眼中一直噙著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滴滴滑落。

    承文脖頸間露出一截紅線,線上掛著一個長命鎖。長命鎖其實是很常見的物事,雖然過了孩提時期就有很多人不再佩戴,也畢竟常見。

    大宋的飾物和契丹的有很大不同,宋人佩戴的長命鎖,通常是玉質或者是比較貴重的金器,即使是平民用銅片鐵片,上面也會做得很精緻。更會寫一些吉祥如意長命百歲之類的吉利話!──當然,是用漢文。

    但承文脖間的長命鎖,是玉沒錯,卻是中原很少用的紫玉。長命鎖的式樣也和一般漢人佩戴的不同,上面幾個字,卻是契丹文。

    不用看,她也知道上面是「福壽昌寧」幾個字。

    這長命鎖,本來是她的。

    當年,她還是個小女孩,鴻翊還沒成為皇帝,祈州還是大宋領土,而契丹,也遠不如今日強盛。

    那時候,兄長們還是少年甚至孩童,然而已經開始爭權奪勢。四個哥哥開始分成兩派,鴻翊雖然不想與兄弟為敵,但他別無選擇。

    那一次……是祭祖吧?二哥帶著她,兩人在同一輛馬車裡。馬車,卻莫名其妙地失了方向,和大隊人馬走散。

    後來才明白,負責此次祭祖安全事宜的,正是大哥的手下。

    兩個小孩子被車伕越帶越遠,鴻翊看出不對,叮囑她在車子停下來的時候趕快下車,找個地方躲起來。自己出去,去阻止車伕。

    鴻翊那時候也不過十歲多些,哪裡是成年人的對手,他拚命去搶韁繩,實際上只是想讓馬車停下來,好讓茗雯有機會逃跑。

    正當一團混亂的時候,竟然真讓鴻翊搶到韁繩,馬車停了下來。

    茗雯卻沒有逃下去,她不能看著二哥在危險中,她自己卻獨自逃生。

    鴻翊看她一眼,也知道她心思,眉一皺,抓著那車伕,竟然和他一起滾下馬車!

    馬因此受了驚,不停向前跑去。反正也是田地,一路跑下去都沒有阻礙,一直跑出不知多遠。小小的茗雯坐在車廂看著外面景物飛速倒退,雖然膽子一向大,這時候也驚得只顧抓著車廂門,一張小臉煞白。

    啊!前面有人!

    茗雯小孩眼尖,看到馬車上了大路,前面有幾個人在走。她大喊,但是連她自己都聽不清自己的聲音。

    幾人之中忽然有一人回身看到奔騰的車馬,不但沒有閃開,反而迎了上來。這豈不是找死?奔馬速度有多快,何況是不受控制的驚馬。茗雯閉上眼,不敢看接下來的場面。

    但是身下忽然停住,身體向前倒,幾乎要摔在地上。卻有一雙手扶住她,輕輕把她抱了起來。

    茗雯睜開眼,眼前是一名少年。

    少年很年輕,身上儘是英氣。即使小小的茗雯也能看得出他不是普通人。何況此刻少年一手拉著韁繩,另一隻手把她抱住,馬竟然靜住,而她也在他懷裡,沒有受傷。

    是他攔住驚馬,救了她?

    馬車前面數人回過頭來,衝他們喊著什麼。茗雯聽不懂,當即心下大驚:難道已經過了宋遼邊境?看衣服這些人也確實是宋人。

    她一個小女孩,全無應對之能,平時聽到的都是宋人如何如何不好。心中恐懼已極,不由哇哇大哭出來。

    少年手忙腳亂,他對前面喊了句什麼,然後抓起韁繩,把馬轉頭,沿來時路返回。

    「小妹妹,別哭了,告訴哥哥,你住在什麼地方,哥哥送你回去。」

    耳邊響起少年的聲音,說的竟然是契丹話。茗雯一怔,抬頭看他。

    是漢人沒錯啊,這身打扮,還有相貌。茗雯年幼不假,但生在皇家,見過的人各種各樣,自然認得出各民族的人。她戒備地看著少年,少年愣了一下,仍是抱著她:「小妹妹,哥哥不是壞人,你不要害怕……」

    茗雯仍然瞪著一雙黑亮的眼,懷疑看著他。少年無奈,正好馬車也行到僻靜些的地方。他停住馬車,抱著茗雯到車廂裡。

    小女孩受了驚,卻還一副警戒樣子,白玉一般的小臉強裝神氣,殊不知這份堅強早被淚痕粉碎,眼底恐懼更出賣了她的脆弱。

    少年哪裡擅長哄小孩,一時手足無措。想來想去,竟然對茗雯做了個奇怪的鬼臉。茗雯看這奇怪哥哥,一時忘了害怕。尤其少年表情愈發古怪,讓人看上去只覺好笑。

    茗雯終於笑出聲來,少年不由鬆了口氣。只要這小姑娘不要再哭,就算他再損失形象都不要緊。

    「你……是漢人嗎?」茗雯終於開口問,一雙眼眨啊眨啊地看著他。

    宮裡人都說漢人是無用卻奸詐的一群人,但是二哥和四哥說,漢人很聰明很厲害,還讓她一定要學漢話……那麼,眼前這人,是不是好人呢?

    「我是,小沽娘,你是契丹人吧?你的馬驚了,一直跑到邊界。」少年回答,「你一個人嗎?我不太方便入遼境,如果你有隨行人員在附近,我可以送你和他們會合。」

    茗雯搖頭,小小臉上是茫然無措。畢竟只是個小女孩,很少出宮,何況是出了自己國家。她只知道絕不能說自己身份,否則一定會給父皇兄長添麻煩的。可是這怎麼辦,她想不出來辦法,一雙眼睜著看少年,又要哭出來。少年連忙連哄帶安撫,總算是把她的雷音貫腦阻止住,然後開始頭疼。

    這麼小的女孩,又是遼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在什麼地方。如果她是宋人倒也好辦,到官府或者直接找她爹娘,可遼人……

    少年也為了難,想去找一個遼入托付吧,可自己這樣子怎麼看都是宋人。對方若因此懷疑這小妹妹,豈不是害了她。

    眼看也到了中午,少年還沒有好主意。他脫下自己外衫罩在茗雯身上,到鎮子上找了家客棧,讓小二把飯菜送到房裡。

    飯後少年笨手笨腳地哄茗雯睡著,然後出去找人想辦法。到晚時方歸,茗雯已經醒來,坐在床邊要哭不哭地發呆。看到他回來,小臉一皺,想撲過來卻又待在原地。

    少年不由內疚:「小妹妹,留你一個人在房裡一定很害怕吧……但我不能離開太久……」他想了想,道,「小妹妹你聽說過耶律賦廣這個人麼?他在你們契丹很有名。」

    茗雯一怔,這名字她當然聽說過,是大將軍呢,很受父皇器重。

    「我認識一人和他有一戰之緣,耶律將軍為人磊落,料來不會為難你一個小女孩。他和我認識那人英雄相惜,應該也不會有所懷疑。」少年道,「只是現在時間不對,等到夜間我才能過邊境……你別著慌哦,等到天黑就好了……」茗雯看著少年,他年紀其實不大,在茗雯看來,未必會比她大哥年長。但是他一身沉穩氣質,則遠勝她大哥,有些像二哥吧,不過二哥沒有他那麼傻呼呼的。

    伸出短短的腿,很輕卻又迅速地踢少年兩腳,嘟起小嘴:「我餓了,我要吃飯。」

    少年開始還擔心她是生氣,聽她這麼說,鬆了口氣,連忙去吩咐張羅晚飯。宋遼邊境,茗雯最好是不要露面,他也就仍然吩咐把食物拿進來。

    「小妹妹,回去之後,不要說你是跑到宋這邊來。最近兩國關係緊張,你雖然只是個小孩子,也還是注意些。」少年笑著說,又怕茗雯不懂,撓撓頭解釋,「總之就說你在契丹跑丟了就好,明白嗎?別說你遇到宋人什麼的……」

    茗雯嚥下最後一口飯,抬頭看他:「什麼時候走?」

    「呃……再半個時辰吧。」少年回答。

    「很無聊,你陪我玩。」

    呃?

    女孩膽子已經算是出奇的大了,馬車被驚,一個人到了陌生地方,和敵國人在一起,竟然沒有什麼太大懼意,反而興奮地拉著少年玩遊戲。少年忍不住苦笑,心道這女孩倒也不尋常。

    當然茗雯其實也不是那麼的膽大,她只是認定這個會做出奇異鬼臉的小哥哥不是壞人而已。不滿十歲的她,第一次想要學習以前抵死不學的漢話。

    半個時辰過得很快,終於到了時間,少年抱起女孩,用披風裹住她,帶她出去。

    夜很黑,他抱著她騎馬,風從兩人身邊刮過,有些凜冽。但是少年的懷抱很溫暖,溫暖得可以擋住寒風。

    很快到了邊境,少年下馬,月光下可以看到他一臉笑容:「小妹妹,記住我說的話,自己多加留意。我這就要把你交給耶律將軍了哦……」

    茗雯呆呆看著他,少年用契丹語和邊境那邊的人喊了幾句話,伸手要將茗雯送過去。

    茗雯忽然抓住他,少年奇怪看著她,哄道:「小妹妹,別怕,他們是你的國人,不會傷你的。」

    茗雯搖頭,忽然從脖間摘下自己戴了近十年的長命鎖,拽著少年前襟示意他低頭。少年低下頭,她把長命鎖套在少年脖上,用亂七八糟的漢話告訴他,不要摘下來。

    少年笑了,點了點頭。茗雯也笑起來,離開少年手臂間,走回她國家的那一方。

    然後是怎樣來著?對,耶律賦廣自然是認識她的,儘管只見過幾面。然後他護送她回宮,二哥說這是意外,她也就把這件事埋在心底。

    她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那個漢族少年,只是努力地學習漢話,只是有的時候,一個人的時候,會靜靜想起他。

    想起少年那稚氣卻帥氣的笑容來。

    「原來我們竟然那麼早就見過呢……」她靜靜看著緊皺著眉的承文,心裡不知是什麼感覺,似喜還悲的。眼睛濕濕的,可是流不出淚水來。

    「雁雪……」睡夢中的人睜開眼,兩眼沒有焦距,只是痛苦。茗雯心一揪,側過頭去,卻忽然看到承文右手鮮血流出,掰開他的手一看,酒杯已被承文捏碎,碎片割傷手心,鮮血傾出。承文忙把手藏在身後,道:「沒有,雁雪,我不是故意割的,你可別傷害自己啊!」

    「我是茗雯!不是雁雪!」茗雯眼淚滾滾而下,大喊道。隨即她自己也吃了一驚:「為什麼?為什麼聽他叫我『雁雪』我會這麼難過?莫非……」

    承文勉強睜大眼睛看著茗雯:「你不是雁雪,雁雪不會哭,雁雪沒有可以流出來的眼淚。你是茗雯,你別哭啊,你是那麼天真、快樂又冰雪聰明,你怎麼會哭呢?」他給她拭去眼淚,「你一哭連我都覺得傷心了,別哭啊……」聲音漸漸降低,人也沉沉睡去。

    茗雯珠淚難絕,用手帕包住承文手上的傷口,沒有離開承文,躺在椅子上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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