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首曲2 死神首曲III
    ~Soulwishpering~  

    死神LXXXIII的另一半在鏡內對死神LXXXIII說:"她已經成功把你變做一個不懂得歡笑的男人。"

    死神以右手掩住左邊胸膛,緩緩垂下雙目。

    死神的另一半傳來悲歎:"你已因心傷而黯然無光。"

    死神低頭輕說:"那一種慢慢燃燒的痛苦……"

    死神的另一半漸露慍意,她的語調鏗鏘起來:"要重生,首先要停止呼吸!"

    被她這麼一說,死神抬眼望進鏡內,鏡中反映出一張因驚醒而略帶錯愕的臉。

    死神的另一半說:"她是一個要置你於死地的女人!你若是愛情泛濫,就把愛淹沒塵世上所有女人去吧!你無必要只執著於她一人!"

    死神仍舊懊喪:"我悲憐她的傷痛。"

    死神另一半的語調沒放輕下來:"你對她的垂憐已把我撕破!"

    死神向自己的另一半請求:"你是我的另一半,你該明白我。"

    死神的另一半說:"但你是否明白,你有責任保護我倆?你讓她傷害你,同時會危及我!"死神無語。愛情失去了,他亦失神。

    死神的另一半警誡他:"你再見她一面,便離不開地獄。"

    死神在鏡子前整理頭發和衣領,深呼吸後擠出輕松的表情:"請放心,我還沒被打垮。我只是……傷感。"

    他朝自己點一點頭,繼而又抽出那只雕花銀陀表。從前,那陀表沒有指針,但自開始追捕陶瓷那一刻起,指針就浮現出來。死神揚了揚眉,說:"是時候了。"

    說罷,就轉身向前路直走。鏡子映出他的背影。

    在那背影差不多全然消失之時,鏡內活現出另一個影像。首先晃蕩出來的,是一頭黑色長曲發,接著,是蜜糖色的胳膊;小巧的臉胚逐漸輪廓清晰,臉上的圓大黑眼珠,嬌俏小鼻子,柔軟豐滿的唇逐一在鏡中勾畫出來。死神的另一半長有令見者驚艷的容貌,只是,死神卻從未親眼目睹。

    黑色長曲發如火焰舞動;濃密的睫毛拍動如翩翩黑蝴蝶;圓大可人的黑眼睛以一種寵物式的天真直視遠方,側起頭來的姿態透露出不矯飾的性感。

    這種初生的、原始的韻味躍動鏡內。然後,她開口說話:"可……恥……"

    ~TasteofChocolate~

    不久之前,桑桑收到一筆可觀的錢,是父親的退休賞金。她把這筆金錢分成三份,一份用來聘請臨時護工照顧父親,一份留作日後生活,余下的一份,就用來與陳濟民旅行。她說,相公跟娘子必定要作一次蜜月旅行,而陳濟民認為,意大利的威尼斯風光迷人,當地的巧克力又獨特味美,是浪漫的蜜月旅行首選。

    於是,桑桑背著大背囊,在陳濟民的魂魄相伴下踏上人鬼甜蜜之旅。

    身穿背心熱褲球鞋,桑桑熱力四散,由飛機場、航機上以至意大利的街頭,無數男子的目光被她深深吸引,然而卻無人有能力搭訕,只要每個男人走近她一公尺,就被一股暖流推開,桑桑見著一個又一個愕然地向後退的色迷漢子,忍不住傻傻偷笑。就只有她看見,陳濟民雙手忙碌地推來推去。

    旅程剛開始,就知道會好玩至極。

    在旅館小休時,桑桑抱歉地說:"對不起,身體是個包袱,不能二十四小時活動自如。"陳濟民也躺到床上,與她鼻子碰鼻子,他說:"不要緊,我來過這裡很多次了。那時候,為了比你先一步搜尋世上美味的巧克力,我獨自暢游了世界。"

    桑桑問:"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陳濟民笑著說:"那是一種為你付出的感覺。"

    忍不住,桑桑就在心中感歎,繼而,滿心熱暖。

    有這樣的愛人,還會有什麼遺憾?

    不知不覺間,她就在被愛的安逸下入睡。窗外的天色是黃金混和紫紅,晚上九時多,太陽仍未願意西沉。陳濟民的魂由床上浮起,飄蕩到窗前,在這樣的黃昏下倚窗微笑。

    與其說是正統的蜜月之旅,不如把這次旅游定位為狂吃甜點之旅。一星期的行程,每天也在品嘗糕點和巧克力,陳濟民站在桑桑旁邊,守護著只為吃甜點而生存的她。

    陳濟民明白,依戀肉身總有個理由。他很高興,自己愛的人找到一個趣致的理由。

    每一天,桑桑都會對著食品店的櫥窗自言自語:"蜜餞造的卡諾裡餅應該不錯……塔突弗巧克力有四種口味,咖啡、橘子、杏仁、栗子,全都要吧……這種威尼斯式的油炸面包怎會不可口?這種叫帝芬尼餅的糕點不知口感如何?橄欖巧克力……不試白不試,一買就要半打!酒香巧克力甜甜圈嘛,一次多吃三個不會嫌多……"

    陳濟民溫文、寡言的態度變相鼓勵桑桑的暴食行為。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一早已知,威尼斯的巧克力帶著愛情的芳香。"

    桑桑把巧克力曲奇塞到嘴巴內,眨著精靈的妙目說:"相公,你放心好了,這次旅行之後,我定必愛你更多!"說罷就又專心一致地品嘗懷中的美食。愛人會守候,但美食不被干掉的話便會變壞浪費,因此,在這剎那,美食還是值得賦予最受重視的位置。

    當他倆在河岸邊吃邊欣賞風光時,一名身穿化裝舞會服兼戴上白色面具的男人走近,他直直地站在桑桑身旁,眼神透過面具直盯河的對岸。桑桑望向他,被他那頂高帽子上的輕紗與羽毛吸引,那樣的華麗,竟然帶著殘舊落魄。桑桑以為他只是個街頭藝人,是故沒理會他,只埋頭吃盒子內的巧克力。

    誰料,面具人卻說話,說了一句桑桑聽不懂的意大利文。

    桑桑不以為意。有時候,會遇上一些愛夢囈的怪人嘛。

    然而,面具人又再說了些話,並且把臉緩緩轉向桑桑。

    桑桑定下神來,合上正在咀嚼的嘴巴。

    陽光一絲一絲地射過來,把面具人的白面具照得很光很亮。光亮得桑桑沒法定睛細看面具下的那雙眼睛。

    這時候,陳濟民在桑桑身後說話:"他說,他看得見。"

    桑桑低聲問:"看得見什麼?"

    陳濟民說:"看得見我。"

    桑桑在心底裡"啊"了一聲,如夢初醒。

    面具人雖然聽不懂中文,卻能看見他倆對話的情形。桑桑重新打量他,雖然看不見面具下的臉,但她直覺地認為這個人是善意的。

    "沒什麼的,陰陽眼罷了。"她笑著說。

    面具人朝她與陳濟民點了點頭,又說了一句。經陳濟民翻譯後,那句話是:"你們要珍惜對方。"

    桑桑聳聳肩:"這當然了,我們相愛的嘛!"

    面具人輕輕搖頭,再說一句。

    而這一次,陳濟民沒翻譯出來。

    桑桑轉面望向他,問:"相公,那又是什麼?"

    陳濟民閉著口,沒告訴她。

    正想追問,面具人卻從衣衫內拿出一串彩色琉璃風鈴遞給桑桑,桑桑接過了,頓時歡天喜地:"你看!七彩琉璃在陽光下多美!就連照在地上的影子也是七色的呀!"

    面具人向他們作揖,接著揮手說再見。這句話桑桑聽得懂,是故她也熱情地向他道別。

    面具人轉身離去,桑桑仍在把玩這份小禮物:"相公,這風鈴多美,我們可以把它掛在家中窗外那串鏡子風鈴旁。"桑桑把風鈴高舉搖晃,"我們與風鈴有緣哩!"

    陳濟民一直微笑,沒有多言。而桑桑也就忘了要追問面具人那句神秘的話。

    陳濟民恐怕桑桑會問及那句話,是故決定轉移她的注意力。他說:"剛才那個人戴的面具滿有趣的。"

    桑桑便說:"是不是想要?市集中多的是。"

    陳濟民說:"去看看吧。"

    於是,他倆便走到市集去。認真地穿梭了十間八間同類型店鋪後,桑桑問:"有沒有合心意的?"

    陳濟民卻說:"不買了。"

    桑桑說:"不用怕呀,這數天我們花費不多,還有余錢剩下來。"

    陳濟民笑著告訴她:"我不要戴面具,因為我知道你愛看我這張臉。"

    剎那間,原本熱鬧的市集靜寂下來,猶如身臨曠野,四周無聲。寧靜得桑桑只聽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

    是的,這是桑桑,而這張臉,原本只屬於死神L

    ~ASadDove~

    貴州的生活,一向都那麼舒適寫意。自由威尼斯回來後,桑桑便把父親接回家親自照料,並繼續與陳濟民日復日地戀愛,隱秘地把情話與愛意心傳心。

    一天,陳濟民與桑桑從收音機中聽到一首西班牙歌曲,調子哀怨情深,歌者的演繹憂傷動人。桑桑不禁聽得入神,而陳濟民則在旁邊說:"我知道這首歌,名字是《CucurrucucuPaloma》,意謂'咕咕哀叫的鴿子'."

    桑桑抬頭望向他,問道:"歌詞的內容是甚麼?"

    陳濟民便跟著歌聲翻譯:"人們說,在晚上他會徹夜飲泣;人們說,他食不下咽,只顧喝酒,人們發誓說,上天聽到他的慟哭,天也會感到戰栗。

    他為了她受了那麼多苦。即使在他臨終之時,也呼喚著她的名字。

    人們仍記得他如何歌唱,如何歎息。人們不會忘記,他死於致命的激情中。

    憂傷的鴿子一早起來唱歌,它飛到那間孤單的小屋前,一直地唱。小屋的木門大開,而人們發誓說,那鴿子必定是他的魂魄。

    看啊,他仍然在等待她,等待那個可憐的女人回來……

    咕咕咕咕咕咕……

    我的鴿子……

    咕咕咕咕……

    不要哭……

    石頭永遠不會知道……我的鴿子,它也永遠不會知道……

    愛情,到底是什麼……"

    歌播完了,桑桑半晌無話,只管定定入迷。

    陳濟民體貼地站在一旁,陪伴因感動而鼻頭發酸的她。

    桑桑扁著嘴,拍動了睫毛,回過神來之後便說:"下次再聽見這首歌,一定要錄下來。"

    陳濟民上前撫摸她的頭發,她就把臉貼著這抹魂魄的腰間,為剛過去的悲傷撒嬌。

    她揉了揉鼻子,說:"很淒涼哩!"

    陳濟民說:"情歌要淒涼才動聽嘛。"

    桑桑立刻就在心中想道,或許,人間的愛情也要悲淒才得以刻骨銘心。她抬眼對陳濟民說:"因為有點苦,心才會動。"

    陳濟民沒說什麼,他跪下來捧起她的小臉,滿目溫柔地注視她。

    桑桑說:"其實我們也是苦戀呀,但我覺得心甜和幸福。"

    陳濟民以指頭輕掃她的臉龐,待她說下去。

    桑桑說:"或許是我們不夠苦呀!要再苦一點,才會有那首歌的意境。"

    陳濟民定一定神,如此說:"大吉利是!"

    桑桑就傻笑了。接著就嘰嘰呱呱地談起其它話題。陳濟民因她的話而分了心,不祥感湧上來。只恐怕,有些不幸,會不幸言中。

    桑桑的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症,平日的言行十足像個嬰孩,雖然麻煩,但總算不難照顧。近日,父親受了惡疾感染,咳嗽不止,更吐出血來,桑桑請醫生來看他,惟兩日後病情加重,桑桑便在深夜時分把父親送到醫院。病房面積頗大,環境清幽,露台上彎月清晰可見。桑桑抬頭觀看月亮,覺得它形如鐮刀。而室外大樹林立,時值秋季,落葉不斷。

    父親給注射了藥物,正躺於床上休息,桑桑亦疲累了,於是便躺在旁邊另一張病床上。未幾,醫務人員進來,放下給桑桑的食水和干糧,桑桑吃過少許,然後便睡了。

    在半睡半醒間,桑桑感到有人進來,意欲睜開眼瞼,卻赫然發覺無力張開,心感不妙,掠過念頭:"被人下了迷藥……"腳步聲移近,桑桑極力掙扎,然而眼瞼如鉛重,徒勞無功。就在彷徨間,一度強光由床尾位置激射過來,銀白的光線帶著力量的爆炸力,桑桑心神一震後,反而有能力張開眼睛。在光芒轉弱之際,她便看見床尾站了一個女人。

    桑桑當然認得這個女人。她看見陶瓷身前放有一個白金寶盒,而盒子上懸浮著一個倒轉的、鑲滿寶石的黃金十字架,強光就由這十字

    桑桑試圖張口呼叫,卻發現只能從喉嚨發出"呀……呀……"的低音,而四肢更是動彈不得。

    陶瓷柔和地微笑,這樣對她說:"小妹妹,今晚辛苦你了。"

    說罷,十字架飄浮到桑桑額頭上約三英尺位置,叫她隱約聽見十字架內散發出連綿的哀鳴:"啊呀……啊呀……"聲音低沉,言語不清,聽不明白當中的字句,卻能從音調中得悉那是沉痛的苦。

    "啊呀……啊呀……"哀鳴一陣又一陣地回蕩,苦海無涯。

    桑桑頓感通體冰冷。

    "你……"終於,桑桑還是能夠發聲:"你……干嘛……"

    陶瓷說:"你是死神LXXXIII的好友,對嗎?"

    桑桑虛弱地問:"你……想怎樣?"

    陶瓷微側起頭說:"我的十字架會奪走你的魂魄。"

    懸浮半空的十字架正緩緩向下移,如鬼魅的陰森碎步,逐分逐死神的目光極度悲切,一時間說不出話。

    死神向後退了半步,這才正眼向陶瓷望去。死神的目光滿懷怨恨。

    十字架內億萬苦魂正張口等待,饑餓的唾涎溢滿冥谷的河。

    "十字架之內……"死神低語。

    陶瓷說:"十字架內的亡魂正等待死神你加入。與亡魂為伍向來是閣下專長,只不過,十字架內的空間較樸實狹小。"

    桑桑按捺不住,向死神喊道:"不!你不要理會她!我不要連累你!是我該被攝進十字架內,不該是你!"

    陶瓷不喜歡婆媽的拖拉,頃刻就不耐煩了:"好吧!見你爭著進去,加上看你那麼不順眼,你就首先移民到十字架國度吧!"

    說罷,十字架迅速向下墮,桑桑瞪著驚恐的雙眼,正以為末路將至,卻在千鈞一發之際,一只手擋在她的額頭上,十字架就插落那手心之中。

    房中兩個女人各自在同一刻怔住。

    風從窗外刮起,吹起了遍地的落葉。桑桑在心中呼叫:"不……不……"

    陶瓷的腦海內同樣掠過這個字:"不!"

    然而,她未必實時明白,為什麼會是"不".

    不是很想死神受死嗎……

    怎麼,追捕死神的游戲,完結得如此倉促?

    手心終於握住了十字架。這一秒,說不出的漫長。

    指頭已包住十字架的骨干,悲苦亦已傳送。陶瓷看著死神驟變頹然的表情,明白世上最深的苦難正藉著十字架送遞到這個男人身上。十字架內的苦魂有多苦,他亦然。

    十字架爆發出強光,繼而當中的苦魂齊聲喊了一句:"欲死而無望!"然後握著十字架的那只手一點一滴地淡退,十字架正吸啜著他的精力。

    桑桑叫出聲音來:"不!"

    而陶瓷不知怎地,居然在心中涼了一截。

    世上仍有極端怪異之事,就連再狠毒的人遇上之後也深感可怕。

    桑桑痛心又悲切;陶瓷並未懂得如何處理這場面。忽然,更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露台上傳來一把聲音:"住手!"

    桑桑與陶瓷朝露台望去,她們竟然看見另一個死神。

    這個死神由寒風中的落葉裡步出來,他的臉容較之前的一個更神氣。

    剎那間,陶瓷愣住。

    同一刻,桑桑什麼也明白了。

    是的,世上有兩個男人,擁有同一張臉……

    桑桑的瞳孔擴張,她瞪著手握十字架的人狂號:"陳濟民!"

    手握十字架的男人朝她望去,桑桑看見那雙眼眸內熟悉的溫柔。

    "陳濟民……你怎可能……"桑桑激動悲哭。

    假裝成死神的陳濟民在苦痛中逐漸褪色,但他望著桑桑的眼眸內仍閃爍著愛意和幸福。

    那雙眼睛在說:"能為你做的,我都願意做。寧願被人傷害,也要你平安。"

    桑桑全然聽懂,也因為明白,悲苦更深。

    她張著苦熬的嘴巴,領受著愛情的極刑。

    "不……"她目睹著愛人為她擋住的情劫。

    病房內,一室是苦。

    真正的死神LXXXIII開口說話:"陶瓷,我命令你停手!"

    陶瓷望著十字架,卻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去阻止,只能不動聲色地呆站。

    死神著急起來,向陳濟民撲前去,可是就在向前撲去的瞬間,陳濟民的魂魄不見了,他已置身十字架內。

    "呀……"桑桑尖叫:"陳濟民……"

    隱約地,十字架內的苦魂傳來雀躍的竊笑。

    陶瓷裝出一臉冷靜,打開白金寶盒迎進十字架。

    死神氣上心頭,意圖伸手奪取盒內的十字架,卻被一股如雷殛的力量阻撓,只好後退閃避。

    陶瓷迅速合上寶盒,死神見狀,就揮手摑掌她,並責罵說:"你何需卑鄙至此?"

    陶瓷抱著寶盒轉了兩圈,跌倒在床邊的沙發上,按著腫痛的臉頰說:"任何傷你心的事,我也會做!"

    死神心痛地指著她,卻再罵不出口。

    陶瓷站起身來,抱著寶盒走出病房,回頭拋下一句:"要是死神不肯死,其他人便要死!"  ~Wisetalk~

    無可否認,墳場是世上其中一個最和平的地方。

    今夜,死神LXXXIII就在英國西敏寺中等候一名重要的人物。

    葬於西敏寺中的死者大多顯赫矜貴,自十三世紀開始,英國皇室的主要成員喜愛選擇此處作長眠之地;伊麗莎白一世、瑪麗皇後一世、愛德華一世、亨利三世、亨利七世、愛德華三世、理查一世……另外,著名學者如牛頓爵士、大文豪狄更斯、科學家達爾文、名演員羅蘭士奧利華等等成就非凡之輩,亦葬身此地。死神遙望這些貢獻不凡的人士的墓碑,不禁心懷敬意。這占地甚廣的墓園,不獨沒有絲毫蒼涼,反而莊嚴神聖正氣。在這片土地之下的人,沒有一個白活一場。

    有貢獻,自然能量正面;能量正面,自然就氣氛愉悅。這是一個令游人笑著進出的墓園,就算是夜間,也毫不寂寞淒涼。

    未幾,有人推閘門進入,死神朝閘門一看,頃刻動容。他實在盼待她。

    看來年約八歲的小女孩,頂著一頭銀發,如長長曲曲的薄絲,在月光下映照出朦朧冷光。她身穿淡黃色絲絹芭蕾舞衣,腳踏一雙紅色芭蕾舞鞋。最特別的是,她以一條紅絲帶蒙著雙眼,盡管看不見前路,但她的步伐仍優雅穩定。身軀小小,但氣勢懾人,走在眾帝皇貴後的墓間,卻威儀越眾。躺於黃土下的人無論生前有何豐功偉績,也無法及得上她。在她面前每寸土地都謙卑,萬物臣服。

    死神帶著尊崇又激動的心情凝視這名他渴求相見的人,並情不自禁地雙膝下跪。禮儀發自內心,益發形態尊貴。

    紅絲帶小女孩走到他跟前,停下來,並張開小小的艷紅嘴巴,對他說:"死神LXXXIII,請你替我除下紅絲帶。"

    死神恭敬又誠心地伸出兩手,解開縛在她腦後的蝴蝶結,當絲帶被除下之後,她就以一種重新觀看世界的神態環觀四周,那雙藍眼睛閃亮圓大,美麗絕倫,而黃金色的睫毛又長又鬈。她的容貌實在與最巧奪天工的洋娃娃無異。

    死神用最真摯的感情說:"我冀盼你良久。"

    紅絲帶小女孩抬頭望了望他,但沒回話,只顧與他手牽手前行。他們步進教堂裡,踏過刻上不同朝代徽號的階磚。階磚上的圖案已褪色,歷盡數百年的踐踏,最輝煌的象征,也變含糊。

    他倆牽著手朝教堂的一端走去,燭光映照著七彩圖案玻璃窗,氣氛神聖、和藹。死神仰觀高高的天花板,在這一刻,那裡就是穹蒼的盡頭。

    紅絲帶小女孩站定下來,繼而抬眼對死神說:"我垂憐你的愴痛。"

    紅絲帶小女孩的藍眼睛,是一片慈愛的海洋。

    死神的心頭被愛海沖擊,不能自已地熱淚盈眶。說不出有多需要這種愛,說不出有多盼待得到愛的安慰。他跪下來,又激動又感恩,他伸出雙臂抱著紅絲帶小女孩的腰,臉貼她的小腹飲泣。

    堂內,管樂飄揚,超脫凡塵的優美。

    死神哭訴:"我不止通過不了第三項考試,更連累憐憫和桑桑的愛人。我實在一無是處……"

    紅絲帶小女孩慈憐地輕撫死神的發頂,對他說:"只因MXL70968太執迷。"

    死神抬起哀慟的臉容,說:"我無法救贖她。"

    紅絲帶小女孩微笑:"遇上困難,皆因這次考試對你和她同樣重要。"

    死神疑惑。

    紅絲帶小女孩說:"這個考試,會讓她與你共同成為得益者。"

    死神沒想過事情是如此。他抹掉眼淚,陷入思考之中。

    紅絲帶小女孩問他:"你有沒有告訴她,生命之所以可貴,即在於生命的短暫?"

    死神遺憾地說:"恐怕她堅信的正好相反。"

    紅絲帶小女孩說:"那太可惜了。"

    死神告訴她:"MXL70968不肯離開此生,全因她能看見悲苦的下一生,逃避死亡,其實是想逃避再生。"

    紅絲帶小女孩點點頭,心裡明白。

    死神悲歎,哀傷地詢問:"世上最具智慧的使者,我可以向你尋求答案嗎?她不明白來生的苦,我亦然。"

    紅絲帶小女孩伸出右手,讓死神以左手接過,她示意他站起來,然後,她牽起他的手,一同前往長木凳上並肩坐下。她溜動美麗的藍眼睛,側起頭來對他說:"這是你與她共同學習的題目之一:生命意義。"

    死神垂下眼,一直以來,他最不明白的,就是這回事。

    紅絲帶小女孩關切地問:"你知道關鍵在哪嗎?"

    死神沮喪地搖頭。

    紅絲帶小女孩眨動妙目,臉帶笑意:"請你讓她發掘出前世、今世、下世的關聯。要是她明白了,又或是你明白了,任務便可望成功。"

    死神惘然:"前世、今世、下世的關聯?"

    紅絲帶小女孩說:"你是神祇,沒有前世來生,所以不會一說便破解。要是你仍然有心轉職到人類基因改造部門,你便需要明白最基本的事情。其它死神只需安於死神的一般職務,但求無過便已稱職。但你要求轉職,因此我們對你就有更高的要求。你既然有心改善人類的質素,便先要明了他們的生存意義。"

    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死神已覺信心頓失。他輕輕說:"我的智者,你認為我有此能力嗎?"

    紅絲帶小女孩的表情通透徹悟:"你愛護人類,自然會耐心地發掘他們的生命意義。"

    死神深呼吸,忽然明白自己責任重大。

    紅絲帶小女孩說:"只要她發現前世、今世、來世的關聯,她的執迷、惡毒、愚笨便能瓦解。這個考試,你既幫到她,也幫到你自己。"

    死神為所愛的人心痛:"連綿無盡的此生,也不見得為她帶來真正的快樂。"

    紅絲帶小女孩慨歎:"人類,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又非常脆弱。"

    死神已從她的話裡,逐漸重得力量。他說:"作為一名死神,我一直只知道如何使人死得好,卻不懂得如何讓他們活得更好。"

    紅絲帶小女孩泛起動人的微笑:"因此,你能順利通過第一、二項考試,卻仍在第三項考試中掙扎。"

    死神苦笑:"其實我的任務只是要她死,想不到,困難如此。"

    "當人拒絕死亡、把生命花盡在此生的表象上,必然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並且景況堪憐。"

    紅絲帶小女孩輕輕搖頭,說:"她不知道自己才是世上最可憐的人。"

    死神想到陶瓷的苦,心頭就一陣痛。

    死神憐愛萬物,特別是她。

    紅絲帶小女孩說:"她愚昧,並不明白自己是誰。"

    死神有點不明所以,他反問:"那她會是誰?"

    紅絲帶小女孩慧黠地一笑:"那就靠你啟發她了。"

    死神合上嘴巴,感到雙唇溫熱。責任益發沉重。

    紅絲帶小女孩說:"對不起,我們並沒打算要你們得知那麼多。但既然你已踏上求知的道路,便只好多受一點點苦。"

    死神站起來,向紅絲帶小女孩鞠躬:"感謝你開啟我的道路。"

    紅絲帶小女孩像芭蕾舞娘般優雅地回禮。接著對死神說:"死神LXXXIII,請替我蒙上眼睛。"

    紅絲帶小女孩遞出絲帶,死神恭敬地接過並照著辦。驀地,死神想到一個問題:"為何智者出現和離開時,要蒙著雙眼?"

    紅絲帶已重新縛在她的臉上。她甜甜地笑,開懷地告訴他:"這世界原是幻覺,我不想眼目被幻覺所迷;在一來一去間,還是以心眼看路才最清醒。"

    死神在心裡"啊"了一聲,他想,自己該是明白的。

    ~Intheeyesofcompassion~

    在這個迷失的空間中,憐憫從一面鏡子撲向另一面,陶醉在連綿無盡的男色中,她身上飄散的粉紅色如水波蕩漾,淺茶色的美目分外春色無邊,投入在男色的姿態說不出的旖妮香軟,在這夢寐以求的世界中,每走一步也是溫柔鄉,每一秒也激情四射,高潮迭起。

    魔術師坐在一旁觀看自己設下的幻術,期待任務快些完成。那個瓷器一樣的高貴女人著他把憐憫騙到一個走不出的困局中,並答應付上十億元的財富,來令他的妻兒得享榮華。魔術師接受了這份差事,設置幻局,向來是魔術師的專長。他的目標是令憐憫盡耗能量,他聽說,那高貴女人討厭死神,因此立誓迫害死神和他身邊的人。

    看著憐憫在男色的幻影中撲來撲去,魔術師不禁皺眉,這個女人,簡直神乎其技能人所不能。怎麼,同一時候應付十多個男人還能撐得住?怎麼,她仍舊一身紅光,精力永耗不盡?

    魔術師討厭憐憫視他設下的幻局為花花世界般去享樂。他彎下嘴巴,惱怒極了。

    魔術師沒耐性等待下去,他決定以三倍、五倍、十倍的男人圍剿她。一下子,空間的四方八面都掛滿鏡子,男人浩浩蕩蕩地召喚著她。那些男人不再是名留青史的名男,很多都是平民百姓,沒有什麼特長,亦不算英偉,這眾男人實在萬料不到,只消叫喚一聲,香軟的女體就會渴求地撲過來,跌倒在他們每一個的懷中。

    魔術師交叉著手,等待憐憫精盡人亡變身白骨。可是,她看來只是雙腿疲累,但精神仍然健康,甚至姿容益發亮麗閃亮。她游走在不同的懷抱中,愈見開懷,不但笑得燦爛,體態更艷如桃李。由一個男人飄蕩至另一個,不獨易如反掌,反而更躍動得銷魂蝕骨。憐憫晃動一身紅暈,眼睛笑瞇瞇的,棕色長曲發柔情地飄動,嘴角含春,不得了的迷人。

    魔術師莞爾。他跟在憐憫身後,偷聽她心中的說話。從來不用言語表達感受的憐憫,對著一名滿面油膩、神態沮喪的男人,以心傳話:"我看見了你的美,你當花匠的時候一心一意打理主人的花園,你對每株樹每片葉子也充滿尊重和愛心,你心細如塵,從不忍心傷害世上萬物。"

    鏡中男人因著憐憫的話語而燃亮出自信,立刻,他張開雙臂,迎進這名獨具慧眼的女人。而憐憫因著男人的快樂,她就更快樂了,她陶醉地躺在男人的懷中柔情地以心傳話:"你真是一名英偉的男子啊……"

    魔術師在心中"啊"了一聲,似乎明白了什麼。

    然後,憐憫又走到另一面鏡前,鏡內站著一個一事無成、從來沒有能力給妻女家用的男人,他看上去膽怯懦弱,六神無主。

    但是,憐憫對著他,還是不減熱情親切,她像看見一國之君那樣,心裡充滿愛慕及景仰,以心傳話說:"先生你有這麼一個高尚的嗜好,真令我欽佩。每天,你花上數小時閱報,由頭至尾細看百千遍,為的是尋找當中的錯別字。研究學術的態度如此嚴謹,實在震撼人心。先生,你真的把我迷倒了,我願意一生相伴先生身旁……"

    男人大喜,立刻與憐憫情深依偎,而憐憫則以百分百為他傾倒的眼神凝望他。

    憐憫是那麼真心真意。她身上流動著的粉紅色,浪漫得如一個溢滿愛情的夢。她抱著那個男人的神態,旖旎得叫觀看者窒息。

    忽然,魔術師明白了。憐憫有一項極為特殊的能力:她能看到每一個男人的優點,縱然那優點再微不足道、毫無用處,但她也能夠讓那優點發揚光大,從中尋找到"美".因此,在她眼中,每一個男人也俊美靈秀,每一個也有魅力,每一位都是卓爾不凡的超級萬人迷。

    憐憫的淺茶色眼眸內,從來沒有丑與惡,她只看到人性美麗、醉人的部分,亦即是說,她對"美"的執迷,其實亦是對"善"的看重。她能把任何一個男人的靈魂看穿,找著如塵埃般微細的特點去以"善"來發揮。

    每一男人都美,好美好美好美……

    難怪,她的靈體能量沒有耗盡,更反而加深。她對男色的盼求,已變成一種善力的散布。她能夠愛上世上每名與她碰面的男人,皆因她的每分能量都來自美善。

    憐憫一直在施予愛,在送遞能量的同時,她吸收更多。她撫慰了世上每個男人的靈魂,她令每一個得到擁抱的男人都感受到愛。她的廣施,令魔術師的惡局變成善局。

    魔術師明白了。大家都把憐憫對男色的喜愛看成膚淺的事,他們以為憐憫只執迷於表面的美,但真相是,憐憫看到的全是善和愛。

    這個幻局要破了。魔術師苦笑,他的妻兒大概享用不到那十億財富。那個瓷器般的女人亦會非常失望。但有什麼法子?憐憫的道行高得超乎想象,凡夫俗子不是她的對手。

    憐憫得以被命名憐憫,皆因流動於她眼目眉梢的全是愛。

    眾生庸俗,卻又全都那麼美……

    魔術師以雙臂枕頭閒躺一角,他實在大~Conversation~

    在陶瓷居住的城堡式巨宅中,置有一間奇異迷離的房間,千多英尺的空間內,全鑲上鏡子。牆壁、地板、天花板上的明鏡,映照著房間內人物的一舉一動,除了鏡子以外,別無他物。

    陶瓷每天花上一小時以上的時間對鏡說話,她的感情是真的,誠意也足夠。她見過那個人一次,她知道,非再見不可。

    每天誠心恭候的結果是,鏡中的影像終於不是陶瓷自己。她看見,鏡中的輪廓逐漸模糊,在短暫的浮動後,四方八面的鏡中影像,換了另一副臉孔。是那張洋溢拉丁味道的小臉,蜜糖色的肌膚、濃眉大圓孩子眼,睫毛如扇。鼻子小巧嬌俏、朱唇豐潤柔軟。容貌和氣質都性感的她擁有一頭濃密黑色長曲發,每絲秀發都有其生命,在鏡中的封密世界內舞動。

    看見脖子看見肩膊看見一雙修長玉手,而軀體的其余部分,在主人未獨立存在之前,無法讓人看見。

    "感謝你的駕臨。"陶瓷恭敬地頷首。

    "死神的另一半,能與你再相見,實在是我的福分。"

    死神的另一半撥弄黑色長曲發,側起頭來,以心念傳話:"少奉承。我仍然不喜歡你,是你搖動了我與死神的關系。"

    陶瓷瞇起眼微笑,搖了搖頭:"別誤會,我一直只針對死神。對於美麗的你,我並不打算傷害半分。"

    死神的另一半拍動又長又曲的睫毛,正要說些什麼,音韻卻在每張鏡子內流動起來。那音韻有歌詞,幽怨地唱:"人們說晚上,他會徹夜哭泣;人們說,他食不下咽,只顧喝酒,人們發誓說,上天聽到他慟哭時也感戰栗……"

    那是一首西班牙歌曲。死神的另一半皺眉。

    陶瓷笑著問:"怎麼了?竟然有歌?"

    那歌仍在唱:"他為她受了那麼多苦,即使在他臨終之時,也呼喚著她的名字……"

    死神的另一半厭惡地說:"這陣子,死神的身邊常常播放這首歌,這歌進入了他的心坎裡,於是我就無法不讓這歌跟隨我。"

    "他如何歌唱,他如何歎息,他如何歌唱,他死於……致命的激情……"

    陶瓷眼珠一溜,想起些什麼。

    死神的另一半憤恨又沮喪:"他總是關愛其他人多於他自己。這首歌,是屬於那個穿著少數民族服裝的女孩子。"

    "噢。"陶瓷譏諷地哼了一聲。她當然知道那是誰。

    "咕咕咕咕咕咕……我的鴿子……咕咕咕咕……不要哭……"

    陶瓷說:"死神看重其他人更甚於自己,真偉大。"

    那頭黑色長曲發舞動如火焰,死神的另一半明顯極之不滿:"他發現了所有人的存在,卻發現不了我。"

    "那麼,"陶瓷問:"你打算懲治他沒有?"

    死神的另一半定睛望了陶瓷半晌,卻不語。她的神情看上去像頭小動物,靜態的,近乎無辜的。

    陶瓷和靄地注視她,很有耐性。

    死神的另一半拍動長睫毛,再次側起頭來,說:"從來,我也沒答應過你任何事。"

    有著孩子眼睛的另一半,個性比外表剛烈。

    陶瓷的心一寒,恐怕鏡中人倒戈相向。

    她立刻這樣說:"我也只是希望幫助你擺脫死神,獨立出來。"

    死神的另一半雙眼晶亮,如此說:"置死神於死地的控制權不在你,在我。"

    她的神情仍舊純真無垢,與她的心念幾近相反。再憤恨不滿,她的神態也如無知稚子。

    陶瓷不敢回話,怕得失她。

    死神的另一半說:"我想說出殺死死神的方法時,自然會告訴你,你用不著游說我。"

    死神的另一半臉胚發紅,像個剛撒野的小孩。

    她對陶瓷說:"你什麼權力也沒有。"

    語氣再重,陶瓷也不能夠怪責她冒犯自己,只能選擇合上嘴巴望向無數鏡子內的那個她。

    死神的另一半輕掠長發,說:"你沒有另一半,不會明白我的心情。"

    陶瓷這才敢說話:"我猜我是明白的。"

    死神的另一半說:"自你出現之後,所謂靈魂的另一半,只變成了夜深的傳說。"

    陶瓷表露歉意:"我有欠於你。"

    死神的另一半歎息:"我替我的另一半深感可惜。"

    陶瓷知道不能講多錯多,於是便陪伴鏡中美女一同歎息。

    死神的另一半垂下雙目,似是疲累又似在深思。然後,她的影像色調淡退,慢慢退出鏡子。房間內,立刻又映照出數百張陶

    ~Annoucement~

    死神LXXXIII與陶瓷會面的時候,陶瓷正在私人放映室內,她把一出有關愛爾蘭的電影投射到幕牆上,愛爾蘭的天空、波浪拍岸的山崖、被強風吹動的草原……圍著她轉。她的綠眼睛透明晶亮,琥珀色的眼睛則閃出貓眼般的暗光。那麼深愛那個地方,卻從未真正踏足過。是怕失望還是怕太不能自拔?一直以來,她都只以畫面的影像擁抱自己。暫時她覺得這樣便足夠了。

    死神走進來,坐到沙發椅上,陶瓷在長沙發上側了側身,面向他。陶瓷今天穿了米白毛衣、淺棕色西褲,棕色頭發被挽成發髻,看上去閒適舒泰。死神凝視了她一會兒,不得不由衷地贊美:"你擁有任何一個世紀的聖女氣質。"

    陶瓷以笑容道謝,然後說:"我自幼就聽說,女孩子只要斯文優雅便能輕易美麗,經過多年練習後,我也懶得改變風格。"

    死神說:"如果心腸可以好一點,就更美。"

    陶瓷不怒反笑:"如果我贏了你,死不去,有命可久留人間的話,我會考慮考慮。"

    "對。"死神也笑,繼而點了點頭,"我們之間有個游戲。"

    "好不好玩?"陶瓷問。

    死神揚起眉:"閣下會玩得起勁。"

    陶瓷說:"那麼,請說。"

    死神告訴她:"就讓我倆各自拍攝一出電影,以'前世、今生、來世'為主題,誰的電影影響力最大,就當是贏。"

    陶瓷微笑地思考死神的話——"前世、今生、來世……聽起來很有吸引力,有票房保證。"

    死神續說:"要是我贏了,就請你跟我上路,並且釋放憐憫和陳濟民。"死神頓了頓,又說:"要是你贏了——"

    陶瓷接下去:"你就永遠給我消失,別阻我在人間過日子。"

    死神斜起眼來看她:"你贏了的話,我會介紹Eros伯爵給你認識,好讓你們兩位貌美怪物可以互相依伴。"

    明知那是嘲弄,陶瓷卻笑得開懷:"哈哈哈哈哈!"笑過後便說,"誰與我相伴根本沒相干,只要不是你便好。"

    死神按住心房,表情痛苦:"你叫我心死了!"

    陶瓷聳聳肩,似是無可奈何。

    死神收起嬉皮笑臉,定神望住她,然後說:"其實,我倆的關系不用僵化至此。"

    陶瓷苦笑,搖了搖頭:"我們愛過了,還可以做什麼?早已告訴你,世上沒有完美的情人,只有完美的仇人。看來,我們只能朝這方向發展。"

    死神抓了抓頭,自嘲:"舊情人作戰記。"

    陶瓷攤攤手:"不就是了。"

    大概已沒有什麼話要說了。幕牆上,是驢車於田村間趕路的情景。死神看了一眼,這樣說:"要是你跟我走,我可以答應送你一個愛爾蘭模式的天堂。"

    陶瓷像是聽見世上最可笑的事一樣,掩著嘴笑了一會兒才說:"再過十年,我甚至有能力把整個愛爾蘭買下來。"

    說過後,她站起身,作出送客的姿態。

    死神順從地轉身離開,走到放映室的門前,伸手開門,又禮貌地向她回望說再見。由出現,到相處交談,直至離開,他也那麼愉快。連他自己也注意到了,嘴角的笑容是輕盈暢快的。

    他討厭她所做的一切,卻還是眷戀著她。

    ~GloomySunday~

    ——前世、今生、來世。

    陶瓷把這主題想了好幾遍,最後,她決定找一個可以商量和合作的拍檔。有些時候,她還是會需要別人。

    司機把車駛到另一個山頭,那裡有一間屬於陶瓷的巨宅,住了一名屬於她的人。

    巨宅的管家向她恭敬地作揖,她也不用別人引領,自顧自走上樓梯,她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在哪裡。

    房間中男人回過頭來,看見是她,眼中掠過溫柔的喜悅。

    而陶瓷,朝他綻放一個迷人的笑容,這笑容彷佛表示,在大千世界雲雲眾生中,她最渴望見到的人不外是他。

    男人現年二十五歲,臉容比一般人蒼白,身形偏瘦,長得非常高。他的頭發很黑,鬈曲,如古希臘神像那樣;眼睛不可思議的綠,映襯在白臉和黑發之下,有點吊詭神秘。陶瓷捧在手心中的那張臉,稱不上真正英俊,反而滲透著月亮般詭異的美。

    他抬眼望了望她,然後站起來,走到音響組合前把唱片換掉。

    他問:"要不要聽什麼?"

    她說:"什麼都可以,只要是你挑的。我兒。"

    他回頭朝她笑,回答她:"我就給你世上最悅耳的。我的母親。"

    ~ARomanticTale~

    那一年是1997年,地點是南斯拉夫的南部省份科索沃,卡古沙才不過十歲。

    他的阿爾巴尼亞裔父親阿伯斯要離開卡古沙和他的母親眉華?歌雪,阿伯斯是這樣吩咐卡古沙的:"當我在戰場上為我們的血統作戰時,請你代我保護我的女人。"

    卡古沙抬頭仰視高大健碩的父親,感謝他賜予他這項偉大的使命。與兒子長著同樣黑發、碧眼的阿伯斯正擁著金發藍眼體態豐盈的妻子吻別。這深深一吻讓阿伯斯看來熱血、正義、勇猛,而被吻的眉華?歌雪就像世上任何一名痛心又無奈的女人,眼神淒然,卻要說出鼓勵的話。她捨不得丈夫,但又不得不掩飾自己的惶然脆弱。她多麼希望那豐潤的吻能叫丈夫改變心意,然而她當然知道那不過是自私和幼稚的空想。

    阿伯斯的身影在降雪的夜裡消失,眉華?歌雪倚著敞開的木門,淒楚地落淚。卡古沙站在母親身旁,他的臉孔感受到撲臉而至的寒氣,但他的頭頂之上,卻旋轉著一個聖靈才配有的光環。他對眉華?歌雪說:"關上門吧,你和我都不可以冷病。"

    眉華?歌雪關上門後,卡古沙就知道,他那早來的男子氣概會源源不絕有用武之地。

    眉華?歌雪蹲下來,淚眼漣漣地意圖說些具備勇氣的話,卻又因為哽咽說不出來。

    倒是卡古沙代她說了:"母親,我們會生活得很好,我們是戰士,而且更是戰勝的一方。"

    眉華?歌雪一聽,便擁抱兒子崩潰嚎哭。所有不願在丈夫面前表露的軟弱、不捨、依戀、彷徨,全部傾注在兒子身上。她邊哭邊笑:"幸好,我生的是兒子。"卡古沙認同:"母親,你的選擇正確無誤。"

    眉華?歌雪堅強地笑出聲音來。她知道將來的路該怎麼走。就如其他阿爾巴尼亞裔家庭那樣,壯年男子離家保衛家園,留下孤兒寡婦相依為命。

    卡古沙負責所有的男性粗活,眉華歌雪繼續她的分內事。她盡量不在卡古沙跟前表露哀愁,但偶然還是讓他看見哭過後微腫的眼睛。

    卡古沙明白母親的心情,他知道該怎樣寵女友,電影中常有這些情節;而父親和母親也偶然有恩愛、甜蜜的表現。這個念頭不錯,他應該做得到。他要盡心盡力讓母親受盡寵愛。

    為此,他很高興,他愛當上一名寵愛女人的男人。

    局勢一發不可收拾,而且關系到每一戶阿爾巴尼亞裔家庭。

    眉華?歌雪一邊聽著廣播一邊皺眉,抱著手中正縫補的衣物心不在焉。卡古沙問她:"父親呢?他在哪?"眉華?歌雪回答:"他在作戰,保衛族人。"卡古沙再問:"要保衛的話,為什麼不先保衛妻兒?"眉華?歌雪咬緊牙關低頭縫補,沒作聲。卡古沙瞪著她,為著得不到答案而氣惱。眉華?歌雪受不了他的逼視,終於飲泣起來。

    卡古沙上前擁抱眉華?歌雪,並對她說:"他不愛你,我愛!"眉華?歌雪從卡古沙手心中抬起臉,憤慨地搖頭:"不!你的父親極愛我!"她把卡古沙推開,堅定地告訴他,"你的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

    卡古沙看進眉華?歌雪的藍眼睛內,那裡已成一片怒海,在潮浪翻滾的拍打中,他看見了女人不息的愛情。他尊重母親的信念,只是,禁不住悲哀。

    他在心中叫嚷:"阿伯斯不能給你幸福!但我能!"當然,話沒從口中說出來,他知道她不想聽。

    這抹把阿伯斯比下去的念頭令卡古沙的心火燃亮,他決心要讓眉華歌雪看見,他能做的比阿伯斯要多。

    守候不到阿伯斯歸來,眉華?歌雪帶著卡古沙逃難。三月的天氣仍然肅殺刺寒,母子踏著殘雪,與逃難人潮向馬其頓的方向走。逃難群眾中有數百人同屬一村,孩子們各自抱著父兄的遺照含淚前行,他們的母親木無表情,像游魂般不發一言。走不到半天,卡古沙遇上一個男人,他獨自一人穿梭在人群中,臉上傷痕凝結著被毆打後的瘀血,狀甚可怖。

    徒步走了一星期,大概還有兩星期的行程。聯合國人員於難民所走過的大路上築起臨時帳營,成千上萬的難民便在帳營中棲息。聯合國供應物資,但仍非常欠缺,衛生環境又差,卡古沙很快便病倒了。他一病,眉華?歌雪反而堅強起來,她的步履起勁,聲線清亮,眼神亦回復神采。她知道非要照顧兒子不可,居然因此得著了短暫的人生方向。

    她握著卡古沙的手,告訴他:"我兒,不用怕,母親會救你。我們是一組的呀!我們永不分離!"

    卡古沙出水痘、發熱、嘔吐、胡言亂語,情況非常不堪。偶爾清醒的時候,他就看見眉華歌雪與不同的人周旋,起初由錢銀以至勞力交換說起,後來有人提議她出賣肉體,她統統聽進耳裡,卻顯得三心兩意。卡古沙用盡力氣朝眉華?歌雪搖頭,她不知道兒子聽到她與別人的談話,裝出沒事人的樣子,依樣握著卡古沙的手告訴他:"我兒,不用怕,我們是一組的,我不會撇下你!"

    眉華?歌雪的神情像熱血的革命黨人,看得卡古沙非常安心。

    幸運地,眉華?歌雪不用作任何不當的勾當。翌日,聯合國又趕緊送來物資了,這兩母子得到了妥貼的照料,卡古沙得到治療。身體復原後,他們繼續上路,花了兩星期步行到馬其頓,在當地的難民聚居處安頓。

    在集中營般的房捨中,母子二人共睡一床,卻又顯得適意。他們會面對面說笑,鼻子碰鼻子戲弄對方。有一晚,眉華?歌雪對卡古沙說:"你病弱時,我就知道我無法失去你。我是多麼需要你,我兒。"

    卡古沙的鼻子發酸。他輕吻眉華?歌雪的唇,對她說:"我也不能失去你,我非常需要你,母親。"

    眉華?歌雪抱著卡古沙歎息,她感受到心貼心的滋味。卡古沙輕輕說:"你也是我的小女友嘛!你記得嗎?"眉華?歌雪笑起來,快樂地說:"對,你是我的小情人。"

    在馬其頓逗留不到兩個月,眉華?歌雪返回了科索沃。

    眉華?歌雪連日在家園的廢墟中不肯離開,卡古沙勸眉華?歌雪離開,她就這樣對兒子說:"萬一你的父親回來找不著我們就慘了。"

    卡古沙望著眉華歌雪絕望而空洞的眼睛,不忍心說出心底話。阿伯斯根本不會回來這個家,他已離開九個月,以成為英雄作借口遺棄他們。

    一直待至雨季,眉華?歌雪才不得不離開,卡古沙也十一歲了,生日那天,兩母子把救災得來的硬面包當作生日蛋糕,插上洋燭許了願。然後,眉華歌雪決定加入游擊組織,於是,他們便往目的地遷移。

    眉華歌雪找著阿伯斯的舊同僚,順利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她的駕駛技術可以為組織作出貢獻,而且修理汽車也是她的強項。其他人都樂意接收這雙母子,並且善良地不在他倆跟前提起阿伯斯。

    卡古沙聽說,阿伯斯早已在另一隊伍中結了婚,妻子懷了身孕。他想,眉華?歌雪大概亦已猜到,她已有許多個月沒再提起這個男人。

    對卡古沙來說,那是一個很好的傳聞。為此他開心了許多個晚上,日間干活時又哼起歌來。

    卡古沙在地下組織學習軍事知識,並意外地發現了自己擁有計算機天分。不消半年,他已懂得編寫程序,也能破解復雜的計算機語言,他的技能讓他擠進組織的核心小組,連帶眉華?歌雪的地位亦得到提升。

    在組織提供的房子中,卡古沙握著眉華?歌雪的手,認真地對她說:"我要你從此活得好,我的小女友。"

    眉華歌雪以指頭輕捏卡古沙的鼻子,甜蜜地回應他:"我一生的幸福都依賴你!我的小情人。"

    阿爾巴尼亞裔與塞爾維亞裔進行了和平會談,並著手於和平協議的簽訂。眾人皆認為局勢將從此穩定,於是在這歷時一個月的談判期,阿爾巴尼亞的激進組織成員放下斗心,盡情輕松玩樂。他們舉辦晚會,女成員負責唱歌跳舞,眉華?歌雪自然也是其一,而且更非常樂意。她的舞伴是卡古沙,自兒子懂得步行開始,已是她的首席舞伴。

    本來一切該一如以往平靜無誤,但出奇的是,眉華?歌雪發現,兒子那雙碧綠眼睛居然帶著豹的霸氣,兩道濃密的黑色眉毛壓在眼睛之上,像兩把利劍,叫女人屏息靜氣。他們跳探戈,而兒子的神情令她的心狂跳。

    她感到不自在,於是推開了兒子,就如推開世上任何一個男人那樣。

    卡古沙問:"母親,怎麼了?"

    眉華?歌雪按著額頭,聳聳肩:"或許我們不應該選擇探戈。"

    她懷疑是探戈的情欲張力太厲害,所以受不了。

    卡古沙卻不以為然:"探戈有什麼不好?我們一直也愛跳探戈。"

    眉華歌雪望了望她的兒子,然後在心中納悶,一個六歲的探戈舞伴,與一個十二歲的,效果竟然可以相差這麼遠。

    其他女人會因為兒子長大而暗歎青春流逝,眉華?歌雪的感受卻完全不是這回事。她望著與自己在探戈節奏中舞動的兒子,領受到的是其他女人難以明白的異樣。

    當中一定出了問題。是誰有問題?眉華?歌雪雙唇緊閉,答不上來。

    局勢惡化到了極點,大規模的空襲持續了七十八天,維和部隊進駐了南斯拉夫。眉華?歌雪亦趁此請求組織把卡古沙送到正規學校就讀,組織答應了,卡古沙便被送往寄宿學校。

    眉華?歌雪甚至沒有到火車站送行。早在兩個月前,她搬到男朋友的住所居住,留下卡古沙獨自在組織的軍營生活。那兩個月期間母子二人見了三次面,每次不到一小時,卡古沙把握每一秒瞪著她來看,但眉華?歌雪只在迫於無奈時才與他四目交投。面對兒子,她只感到滿滿的不自在,不知道該與他說些什麼,該怎樣面對他。

    卡古沙明白正發生些什麼事,他所愛的女人在疏遠他。

    無法與深愛的人擁抱親吻甚至做愛,他惟有給她寫情信,大約一星期一封。

    眉華?歌雪不敢放膽看,她在收到第二封信時,只敢飛快地看了一眼,而眼睛捕捉到的字句是:"我沒有在宿捨播放我們的歌,因為我承受不了那歌聲……"

    只看一句,心就變酸。她合上信紙放回信封內。也因為那一句,眉華?歌雪一個月也沒心情聽歌。

    由第三封信開始,眉華?歌雪再沒膽量拆閱,她怕自己會就此瘋掉。但她亦沒把信丟掉,反而懷著一個守住秘密的神聖表情,珍而重之地把信放到鐵盒裡。

    卡古沙的信來了數個月,卻又在之後停止,眉華?歌雪已有兩個月沒收過那些令她戰戰兢兢的來信了。為此,她有些心緒不寧,甚至走到郵局詢問情況。

    女人,嘴裡說著討厭,心裡卻不知多想要。

    眉華?歌雪的男朋友問她因何愁眉不展,她想也沒想便回答:"掛念卡古沙。"說罷,她就在心內幽暗的角落歎息。

    "唉——"有些苦,說不出來;有些愛,無法解釋。

    經濟條件不俗的男朋友提議為卡古沙的十四歲生日舉辦派對,並且說:"也該為孩子找個小女友。"

    不知怎地,眉華?歌雪立刻便亢奮,接連三次大聲說:"好!好!好!"然後口若懸河地與男朋友討論應該給卡古沙介紹怎樣的少女。她對這個派對充滿盼望,彷佛只要那天一到,長久積聚下來的復雜情感都能無痛無癢地化解。

    如果天地慈憐,說不定,她與他就能從此被淨化為世俗一般的母子。眉華?歌雪在前額畫上十字,屈膝下跪仰視牆上的聖像祈禱,她念了三遍玫瑰經,但覺從未如此虔誠過。

    十四歲的派對終於來臨了,卡古沙一出現就教眾人驚訝,他長得與成年男人一樣高,更與父親阿伯斯出落得同一個模樣,不同的是阿伯斯比較粗獷,卡古沙則為人溫文。黑色的曲發、橄欖般綠的眼珠、蒼白的皮膚、略帶緊張和害羞的氣質、軍事學院中的超級計算機天才……卡古沙如閃電般迷惑了在場一眾少女。眉華?歌雪想到的是,任何人只需看卡古沙一眼,就能猜想他會有一名如何俊美的父親。

    悲傷就那樣降臨到她的心頭上,往事並不如煙。

    她也有預感,這不會是一個皆大歡喜的晚上。

    少女們有各色各樣的發色,黃金的、白金的、棕紅色的、黑色的;也有不同顏色的眸子,藍、灰、綠、棕、黑。身形也各異,高瘦、豐腴、纖巧、嬌柔、壯健……卡古沙彷佛對每一個少女也有興趣,他吃很多也喝很多,與不同的少女擁抱嬉戲,稀奇地變得健談有魅力。

    成年人另有一個圈子,他們聊天唱歌說笑話討論局勢。眉華?歌雪無法集中精神在朋友的話題上,她總是分神朝兒子看去。她看見他與另外三名男孩和八名女孩圍坐地上玩"真實或謊言"游戲,然後他就分別與兩名女孩子嘴對嘴親吻,旁人都起哄。

    眉華?歌雪看得很入神。身旁有人對她說:"令公子那樣一表人才,你一定十分自豪了。"

    眉華?歌雪怔了怔,笑著客套回應。她就是無法把視線由那群孩子身上離開。她發現自己在監視卡古沙的一舉一動,就如年半前卡古沙在組織的晚會上監視她那樣。

    太可怕了,是不是?她皺起眉,懷疑自己正步兒子的後塵。

    母子二人,都對對方有著可怕的占有欲。

    派對很盡興,大家都喝醉了,部分人往附近的旅館投宿,也有人在眉華?歌雪男朋友的三層大宅內過夜。卡古沙抱著一名十七歲的女孩子入睡,她梳一頭棕紅色短發,身形修長輕盈。眉華?歌雪難過死了,這個女孩子沒有半分與自己相似。

    後來,這名棕紅短發女孩甚至在眉華?歌雪的家逗留了三日,卡古沙得了感冒,她留下來照顧他。眉華?歌雪常往他們的門外走,不時聽見少男少女的嬉笑聲。她把耳貼著房門,她聽見的是自己的心在碎裂。

    刮嚓、刮嚓、刮嚓……

    卡古沙知不知道?房門外的地板上,有眉華?歌雪碎成粉末的一顆心。

    已經忘記了舉辦這次派對的意義。她痛恨事情進展如此。還以為,她有足夠時間擔當那種傳統的母親角色,她會替兒子挑選小女友,鼓勵兒子與她手中的棋子發展,聆聽小情侶難以啟齒的成長心事。那樣,她就能從擔當家長的角色上得回一個真正的母親身分,她會變得有權威、正氣、常有機會輔導別人。然而,真相卻是,她的兒子根本不需要她,年輕的女孩子更加對她不屑一顧。

    她無法如願重當母親的位置。這個派對過後,眉華?歌雪發現自己變成少女們的情敵。

    是的,她厭惡她們、妒忌她們,恨不得派對從沒發生。

    卡古沙在翌日離開。臨行前的晚上,眉華?歌雪找了一個機會與他單獨談話,她遞給他熱燙的巧克力,與他坐在火爐旁的獸皮上。起初,他倆也沒有說話,像曾經相戀卻又分開的情人那樣,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於是,各自細細地從杯子的邊沿呷一口熱飲,又偷偷地望向對方。

    眉華?歌雪想,她始終是母親,該是首先說話的人。因此,她就說出了作為母親會說的話:"結交小女友了,感覺如何?"

    卡古沙望著巧克力飲料笑起來,斜眼望了望眉華?歌雪,然後說:"其實在學校裡我也有一個女朋友。"

    眉華?歌雪愕然又尷尬,於是悄悄地回應一聲:"啊。"

    無數念頭飛快掠過:怎麼了,已經有兩個了嗎?他已經度過了愛戀母親的階段嗎?還是我自作多情?我的憂慮又或是渴望,都會在這次談話後煙消雲散嗎……

    還有千百條問題在盤旋。卡古沙卻這樣說了:"但她們不過是天空的飛鳥,你才是我的心。"

    他說這話的時候,是直勾勾地望進她眼目中的深處,叫她避無可避。

    卡古沙的綠眼睛是那樣的可靠實在,並沒有說謊……

    驀地,眉華?歌雪心裡頭的花朵全部盛開,在每朵花蕊中,都閃亮出一顆因感動而誕生的眼淚。她與卡古沙四目交投,臉龐因激動而熱燙。

    她得著天地間最重要的說話,而這說話令她重生。

    誰也不及她重要,她才是他的心……

    來不及擁抱又來不及親吻,她的男朋友和他的小女友正朝他倆走過來,兩個局外人還以為看到了母子相聚的感人一幕。

    再鎮定的人,也會從此變更,更何況,眉華?歌雪從來不是一名特別強悍的女人。她的人生,正隨著她與兒子的感情轉變。沒有故意計劃下一步,但下意識地,眉華?歌雪把長裙改短,少穿深色衣服,多穿活潑的色調,也愛上了吃口香糖,一整天不停咀嚼。

    她把卡古沙寄來的信全部拆閱,沒再害怕,從字裡行間滲出來的,全是動人和驚喜。她把信反復閱讀,情懷猶如春心蕩漾的少女。她分辨得出,財勢兼備的男朋友給予的是保護與安全感,但卡古沙帶給她的是愛情。

    阿伯斯在阿裔緩沖區的沖突中遭射殺,眉華?歌雪接到通知,決定與卡古沙一同參加葬禮。

    眉華?歌雪與卡古沙在旅館逗留一晚,打算翌日才各自歸家。母子二人同躺於大床上,未幾,眉華?歌雪就不住落淚,無聲無息地,眼淚濕透了雪白的枕頭。卡古沙用手帕為她輕抹淚水,見她哭得淒涼,便問:"掛念父親嗎?"

    眉華?歌雪的表情更苦了,苦得說不出話來。

    卡古沙撐起身,把她凝視了片刻。她不想說,他不會逼她。

    眉華?歌雪哭得喘氣,繼而,緩緩地把通紅的眼睛溜向卡古沙的臉上,如此說:"想起了我們的愛,我便無法不痛哭。"

    卡古沙心神一震,全身脈絡不禁激動起來。眉華?歌雪的臉上,露出受傷小動物的神情,如此這般,便燃起了卡古沙內心每一分愛憐的欲望。他發現自己也想哭了。

    他以細碎的吻吻走她的淚珠,而他每一個吻,都是顫抖的。

    她開始擁有他對她的愛的分量,亦因此,她會得著他不忍心目睹的痛苦。

    這樣的愛,只要稍稍想起,人便崩潰。

    卡古沙和眉華?歌雪就像其他情侶那樣,周末驅車往郊外度假。眉華?歌雪駕駛一輛舊吉普車,載著卡古沙駛過樹林、稻田、南瓜園、太陽花田,她戴著草帽與墨鏡,風姿綽約如同五十年代的大明星。卡古沙吸煙喝酒,隨收音機的廣播哼歌,偶爾往眉華?歌雪的臉龐親去,恰如其分地當上艷女郎身邊的男朋友。

    郊外的小屋是眉華?歌雪兄長留下來的,兄長的家庭遷居到首府,把屋子留給她使用。那是一家設備齊全的獵戶小屋,兩層高,以磚建成,那煙囪又長又直,趣致溫馨。

    眉華?歌雪正想指使卡古沙與她一起抹拭屋內灰塵,卻被卡古沙從後環抱,他吻她的耳珠和脖子,又輕揉她的胸部。她又笑又癢,癡癡纏纏地與他倒在還未鋪上床單的床褥上。熱情如火的戀人,沒法耐心多待一秒。

    親熱完畢,卡古沙抱著眉華?歌雪,仍然顯得肉緊。他咬她的耳朵,她低叫和嬌笑,然後他便說:"不如我們永遠留在這裡。"

    眉華?歌雪轉一個身與他面對面,她的藍眼睛宛如靜海,慈愛溫柔。她說:"最好就是到國外去,我們重新定下身份。"

    卡古沙輕撫她的金發,贊同地點下頭。他倆的發色、眼珠色調相異,樣子也沒相像之處,要掩飾身份該無難度。

    眉華?歌雪甜美地笑:"放心,我們會生活得很好。"

    卡古沙吻向她的唇,他也充滿信心。

    事到如今,彷佛驚濤駭浪已盡過,他倆從此就能愛得悠然。多好。

    翌日,卡古沙帶著獵槍到樹林狩獵,眉華?歌雪則燒水打掃。不久,卡古沙帶著兩只野兔和一只山雞回來,眉華?歌雪就以迎接英雄的吻迎接他。她真心覺得他了不起,當她抱著汗濕的他時,她使勁地讓他得到應得的安全和榮耀感。

    他是一個男人。她不要他忘記此事。

    卡古沙到屋後沖身,眉華?歌雪烹煮獵物。從前,他們還是純粹的母子,也會這樣分擔家事;今日做著相近的事,但二人的一舉一動,已與小夫妻無異。關系變更了,但表現卻更悅目適然,一如模范夫婦。

    大概,所有相愛的情侶,都有近似的幸福。

    第三日,卡古沙領著眉華?歌雪到草原上野餐,他們喝酒,吃三文治和水果,帶備廉價的收音機,好讓他們聽到喜歡的歌時相擁共舞。天很藍風很輕,綠草清香,鳥在天上鳴叫飛翔。他們抱著笑,說著傻話,這一刻,心是那麼明媚年輕。曾經歷戰火洗禮嗎?甚至找不著情感掙扎的痕跡。前事一概消逝,沒半點痛苦的印記。

    風吹散了嬌笑,她的黃金發絲沾染了泥土的氣味;他對她說我愛你,於是她便停止嬌笑,並從藍眼睛內濺出了晶光。白晝的天是那麼亮,但她的眼內已掛滿星星了;他看著,內心軟綿綿地放下所有防備,最好魂魄可以立刻脫離肉身,讓他投進閃爍的星星中去。

    我愛你我愛你我永遠都愛你。相愛的我們變成水彩畫中的人,裡裡外外流動著水樣七色。

    將來怎會再有困難和悲苦?我們的世界永遠都被藍天綠草簇擁,皆因我們永遠相愛。

    然後,假期過去了,卡古沙和眉華?歌雪收拾行裝,准備駕車離開。卡古沙對眉華?歌雪說,他想練習粗疏的駕駛技巧,眉華?歌雪考慮了一會,答應了他。卡古沙坐進吉普車的司機位置,倒也駕駛得頭頭是道。

    卡古沙提議改道回去,別的路途該有另一番風光。果然,在返回城鎮的路上,有小河山巒,更有野花遍地的平原,他們快樂極了,為著旅程的圓滿而深感幸福。

    歷盡了好兆頭,卡古沙和眉華?歌雪定能愛得更如意。一顆心與吉普車的速度一同飛呀飛。

    未幾,前路出現一道木橋,橋頭立著一個指示:"大型車輛不得駛入".卡古沙和眉華?歌雪看到了,一同認為吉普車可以安全駛過去。

    吉普車前輪駛進木橋上,後輪亦然。車上的收音機播放出沙啞的歌聲,眉華?歌雪的心一直跟著唱。這陣子,總覺得心情特別輕快,不知是否戀愛的關系?她望了卡古沙一眼,原因或許就是如此。

    歌在唱,眉華?歌雪探頭俯望橋下的風光,這道橋很高呢,說不定有五十英尺,橋下是河流,看來水不深,河床的石塊清晰可見。忽然,她心中想起些什麼,便轉頭面向卡古沙,在同一刻,她看見卡古沙的臉在變色。

    還未弄清楚發生什麼事,車頭已下墜。眉華?歌雪但覺重心一失,人隨車俯下。聽見木塊的碎裂聲,也聽見卡古沙高揚的說話聲,當然還有那歌聲。眉華?歌雪急急望向卡古沙,他的臉上盡是驚恐。

    她還未懂得驚怕,雖然,吉普車正從破裂了的橋身向下飛墮,感覺猶如那些高速的機動游戲。眉華歌雪的眼前景物在旋轉,但她真的並不驚恐。為什麼要怕?他們相愛嘛,他們剛開始新生活,他們剛決定永遠永遠在一起。

    眉華?歌雪會與卡古沙永生相隨。吉普車已墮進河中,車頭的玻璃碰上大石塊,龜裂粉碎。

    眉華?歌雪以為煙花正在眼前綻放,而離心力讓她感到背上長出翅膀。

    終於,痛楚侵襲了,縱然不知道真正痛在何處。事到如今,她卻仍不覺驚怕。怎會有空閒害怕?剛才漫漫歸途,滿腦子都是將來與他的悠悠歲月……

    一段又一段,充滿希望的相依畫面……很光很光,實在太光亮,卡古沙無法以手背擋住眼前強大的亮光。由光射過來的一刻以至全身脈絡感受到光的存在,不過是一、兩秒,然而,就因為這兩秒的領受,所思所想以及身處的空間已經不再相同。

    猶如前塵盡已消散,甚至忘記了自己。

    這一刻,白光內只有他一人,但他並沒有疑問,也沒迷惘,甚至因為自覺能與光融和而安穩與喜樂。

    彷佛明知有天終要身處此地。

    心神剛定,白光盡頭就走來一人,那人穿著稱身的西服,神態高雅自若,面貌俊美。那人是死神LXXXIII,他來接卡古沙上路。

    死神面露笑容,以尊敬的眼神望著卡古沙說:"少年人,你是特別挑選的一個。"

    死神說話,卡古沙才如夢初醒,他急急望向四周,然後萬分驚異:"難道,我……"

    死神告訴他:"少年人,理論上你已死亡。"

    "死亡……"卡古沙並不能立刻相信。

    死神說:"這裡是白光隧道。"

    卡古沙抬頭望進死神的眼睛。在死神瞳孔中的世界,他看見了吉普車、木橋,以及……眉華?歌雪。

    還是只有她的臉才能真正震撼他。

    "眉華?歌雪!"他叫嚷,並且滿目激動,"告訴我,她也在這裡嗎?"

    死神搖了搖頭:"她不由我接走。"然後掏出衣袋內的銀色陀表,看了一眼,然後再說:"她也並非這時候上路。"

    卡古沙低語:"她還未死……"然後,他趨前一步,伸手抓住死神的雙臂,懇求他:"她不在這裡,我亦不能留於此!"

    死神微笑,顯得心領神會:"少年人,我早有意把你遣返陽間。"

    曙光浮現在卡古沙的臉上。死神有禮地詢問:"少年人,你願意聽一聽我的建議嗎?"

    知道能夠重生,卡古沙當然樂意:"閣下請說。"

    死神便告訴他:"我管理一個獨有的系統,偶然挑選一些值得回陽的亡魂,讓他們在短暫的死亡後重生。而被挑選者都肩負回陽人的使命:為人類作出貢獻。我參閱了你的檔案,佩服你在計算機科技上的天分,像閣下這種天才科學家,百年難得一見。如果,就像既有設定那樣要你離開人世,實在是一項損失,於是,我甘願為你冒險,讓你成為其中一名回陽人,而條件是,你要畢生致力為人類作出貢獻。"

    卡古沙聽罷,反而不習慣起來,他才不覺得自己有那麼重要:"我的所謂計算機天分……才不外如是而已。"

    死神並不同意:"那只是因為發揮得不全面。你身處的國度資源不足,並未能讓你這種天才少年全面發揮才能。"

    既然死神這麼說,卡古沙就不再疑問,他也從不否認自己有點天才特質。聽罷死神的話,卡古沙也像其他回陽人那樣,頗為擔心這問題:"重生回陽的代價是甚麼?"

    死神重申:"我只要求你貢獻社會。"

    卡古沙納悶:"我的手手腳腳與運氣呢?"

    死神搖頭:"我要來干什麼?"

    卡古沙把死神看了好一會,決定相信他:"那麼,請快行事!"

    他掛心眉華?歌雪,意欲盡快回陽。

    死神說:"首先,你要來到我的片場拍攝一節電影,你會因劇情而死亡,在同一時候,你便能於陽間重生。"

    卡古沙不理解當中意義,他所關注的是過程所費的時間:"電影片段拍攝完畢才回陽嗎?不怕浪費時間?"

    死神盡力讓他釋懷:"在這個空間內的歲月,可能只等於人間的一分鍾。基本上,兩個空間的時間運行的程序不相同。請你放心,我會確保你的肉身安然無恙。"

    卡古沙疑慮盡消:"那太好了。"眉華?歌雪仍在車禍現場,他放不下心。

    死神問:"很心急還陽呢!"

    卡古沙抓了抓頭:"是的。我的人生才剛開始。"憧憬的光芒掠過他的眼目中。

    死神拍了拍他的肩膊:"祝福你有一個充實美滿的人生。"

    卡古沙對死神的恩典極之感激:"謝謝你賜予我這次機會。"

    死神鼓勵他:"你應得的。"

    接著,死神與卡古沙並肩前行,穿越了白光隧道,再走進黑色隧道中。卡古沙來到一個小型片場,工作人員人來人往進行電影拍攝,他被接待到化妝間,並由劇務遞上劇本。

    當拍攝現場准備就緒,卡古沙便穿上戲服,念上一段台詞,再裝模作樣演了一段戲,繼而,他與女演員被一眾警察制服,一輪激戰之後被亂槍掃射身亡。在片場倒地的同一刻,他就在科索沃的郊區木橋下回復知覺,而死神LXXXIII則在片場中大喊:"Cut!"宣告回陽人Case407成功回陽。

    卡古沙在河床不深的小河中蘇醒,當他把臉由河水中別過來後,便吸下重生後的第一口氣。他張開眼睛,沒花時間享受重生的快慰,反而急切撐起身來,四處張望。

    吉普車翻倒在三十米外,車輪朝天。卡古沙向上望去,橋底木塊穿了個大洞,舊木承載不了吉普車的重量,破裂開來,吉普車因而下墮。卡古沙的雙腿能穩妥站立,身體並無大礙。他朝吉普車走去,眉華?歌雪該在那裡。

    果然,眉華?歌雪俯伏在吉普車旁的河水中,頭側在一邊。卡古沙蹲到她面前,發現她的藍眼睛正張著,瞳孔忽明忽暗。起初,他的心還頗安定的,他想,要是他可以回陽,她也該無恙吧!於是,他把眉華?歌雪的上身抱起,這才發現,她身軟如棉,不是溫柔的軟綿,而是全身骨頭盡碎、支撐不起身體。

    卡古沙的心一寒。他連忙把她的頭枕在他的大腿上,看真一點,眉華歌雪的臉色已全然蒼白,目光並無焦點。他叫她,她無反應;他再叫,她就由眼角滲出淚水;他搖晃她,她的瞳孔閃出暗光。他急得腦袋要炸開來,然後,他把嘴貼在她氣若游絲的唇上,意圖替她人工呼吸。

    眉華?歌雪沒有清醒過來,她盯著天空的藍眼睛映照著陽光,看來像兩顆玻璃珠。卡古沙沒有放棄,他再替她按動心房,她的身體因著他的力度而郁動,但生命意識並沒增強。當卡古沙停止動作後,眉華?歌雪就如死人那樣躺在河水中。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他急於重生,不外乎為著趕回來與她展開新生,他抱著一個明知將來肯定樂觀的心情,卻在回來後才發現她正要上路離去。

    為什麼?

    孤獨一人的新生怎算是新生?死神讓他走回人間,因何竟然誤墮煉獄?

    卡古沙張著悲苦的嘴巴,欲哭無淚。

    眉華?歌雪的臉孔伏在他的胸膛前,那張靜止的臉並無能力感受他的悲慟。眉華?歌雪變成一具處於生死界線的洋娃娃,神秘地、靜悄地,一步一步離開他。

    眉華?歌雪睜著眼。卡古沙不肯放棄,一邊呼喊不要合上眼睛,一邊繼續按動她的心房,彷佛只要那雙藍眼睛沒被蓋上,他倆從此不用分離。

    ——以後,你叫我一個人怎麼活?

    天空清藍得如同世上最溫柔的女子,風送來幽谷的花香,甚至連河水也清澈無垢,小魚游於其中。吉普車上的收音機忽然重新傳來沙啞的情歌,如果不嫌那聲音古舊,大可贊美為性感醉人。

    一點也不像悲劇的場景,這裡幽靜、清雅、飄散著靈氣。

    天地萬物,都那麼喜悅呀……

    他呼喊她的名字:"眉華?歌雪……眉華?歌雪……"

    他哀求她:"不要合上眼……不要……"

    她聽到了沒有?回來吧……回來吧……

    ~TheSameGame~

    因她死了,天堂便瘋起來。

    卡古沙不停看見妖怪游走眼前,有吐舌頭的,有鷹頭人身的,有邊走邊狂叫的,有忽明忽暗的,有穿神職人員服飾的……世界變了,眼前的人走來走去,但沒有一人與他有關聯。陽光明媚的日子,他會看見眉華?歌雪亮著一臉神聖的光朝天空看去,她的唇微張,藍眼睛內靜靜地閃亮著憧憬。

    他叫喚她,但怎麼叫她也不回應。

    總覺得所有人都在取笑,笑他愛上了母親,最終又失去了她。

    卡古沙看見眉華?歌雪躺在草地上,看樣子是等待他前去讓她好好依偎。於是,他赤腳走到草地上去,躺下來,讓眉華?歌雪枕在他的胸膛上。因為眉華?歌雪一直都在,他就不分日夜躺在草地上,這樣子躺了許多天,直到別人強行把他抬回室內。

    他發狂地反抗,還打了人,他不能夠離去,因為眉華?歌雪沒意欲離開。她睜著很亮的藍眼睛,從來沒有合上。陽光透進她的藍眼睛內,瞳孔都變得透明了。

    眉華?歌雪又會浸在浴盆中,也試過由盥洗盆上冒出半張臉。卡古沙猜想,要是眉華?歌雪喜歡水,大概,她可能仍留在那條小河中。

    卡古沙把車開出郊外,沿路搜索,但無論來回走多少遍,也找不回那條小河,亦看不見那道木橋。沒有村民聽說過那個地方,地圖上亦沒記載。

    卡古沙棄車奔跑,在夜間的麥田小徑上邊哭邊跑,他抱住頭狂叫,懷疑死的根本是他,不是眉華?歌雪。

    隨後半年,他病了,雙眼發炎、嗓門啞了、耳鳴、肚子上上下下不斷抽痛,雙腿無力站立,雙手持續抖震,有幻聽和幻視,會胡言亂語;他常在醫院的牆上寫字,記憶力衰退,偶爾昏厥、吐血,只能咽下流質食物。

    消瘦了四十磅,卻長高了兩英寸,十六歲的卡古沙已六英尺一英寸高,可是體重只有一百三十磅。他看上去很滑稽,也恍似命不久矣。

    他得到組織照料,每天都睡個不停。一天,組織的人告訴他,有名美國女士成為組織的永久贊助人,並願意接他到美國生活培育他的特殊才能。卡古沙不抗拒美國,也不拒絕讓別人把他打理得似個正常人,組織把他接載到大本營與那名美國女士會面前,就替他穿上白恤衫和結上領帶,並且把他的黑色曲發貼服地以發乳梳到一邊。他從鏡中看到自己的樣子,以為錯乘了時光機,退化成五十年代的鄉巴佬。

    司機送他到一座大庭院,庭院宏偉但破落,留下貧窮與戰亂的痕跡。他被領著繞過水池、花園和溫室,繼而踏進大宅的正門,大堂的地板上有多處凹陷,他猜想那些原是雲石裝嵌的位置,貧民把雲石挖出來,抬到市場上變賣了。

    組織的人說,那名美國女士已在偏廳等待。於是,卡古沙便被帶到二樓的一個房間,他知道,將會改變他一生的女人就在那裡。

    房間很大,以淡紅和淡黃為主色,配襯歷史久遠的家具,在殘舊中略顯生氣。沒有一張木桌、一個木櫃是完好的,那些雕花不是缺了一角就是被削掉了一邊;木都腐朽了,仍勉強支撐著人的體重,尷尬又可憐。

    美國女士梳有一頭棕色直發,和順地垂到頸背上,不長也不短;她的胳膊薄薄的,討好地女性化。看得入神,不知不覺卡古沙已走得很近了,從高角度望下去,低胸花邊領子的襯衣被燈光透出一層影,那通花的影子映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她有一道不深不淺的乳溝。

    下意識地,十六歲的男孩子從心中微笑起來。

    她知道他走近,於是仰起臉來看他。他只看一眼,就錯覺地以為她的臉有多種色彩。到卡古沙坐到她對面後,才定睛看清楚,原來,這個女人的右眼是棕色,左眼是綠色的。除此以外,她的臉雪白得像瓷器一樣。

    這是一個稀奇得好看的女人,她的氣質柔和極了。但不知怎地,卡古沙同時又感到一股被隱藏的刺激。

    他打量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亦同時打量他。然後,她伸出手來,這只手完美得像沒有生命的假手。卡古沙楞了片刻,才本能地與這只手握過。

    手很白、無紋、修長、完美、暖和、溫柔、誠懇。

    立刻,卡古沙就喜歡了她。

    女人介紹自己:"我的名字是AislingGarganCeramic,但你可以稱呼我為Mrs.Warren.AislingGargan是我愛爾蘭裔母親為我取的名字和姓氏,而Ceramic則是中國裔父親的姓氏,意謂陶瓷。我的丈夫是SirWarren,可惜他行動不便,否則他也會一道前來看你。你要知道,領養一名兒子,是養父母的大事。"

    卡古沙並不懂得給這名美女適當的反應,他垂下眼,表示明了。

    本姓為陶瓷的女人又說:"我與丈夫一直致力扶助戰地的青少年,並在各地成立扶助基金,助養了許多需要幫助的兒童和青少年。我們看過你的檔案,決定申請你到美國,盡力培養你的才能。"

    卡古沙聽懂她的話,但不知怎地,他不想開口回應她。他真的覺得她很美,看著她,他就只想不說話,彷佛,只要靜靜地,就什麼也會好。

    陶瓷注視靜默的他,良久後決定對他這樣說:"我知道,失去母親是一件痛楚的事。"

    每一次,別人提起眉華?歌雪,卡古沙的身心和理智會立刻變得脆弱,現在,說話的更是這個女人,她只說一句,他的心就開始淌淚。

    在卡古沙的國度裡,眉華?歌雪是一個禁題。

    別說別說,求你別說……

    陶瓷的容顏是那樣慈憐,語調動人真摯:"我也在五歲那年失去我的母親,而我的父親一直對母親不好。我是在八歲的時候給養父母領養的。"

    卡古沙看進陶瓷那雙異色眼睛裡,發現她接聯了他的悲傷,頃刻,他但覺快要粉碎了,完完全全地,在這個女人跟前碎裂成粉末。

    當心的哀痛被另外一顆心連起之時,哀痛就會如缺堤洶湧,以為找得著出口。

    卡古沙低哼一聲,快支持不住了。

    陶瓷雙手優雅地放在大腿上,而她所說的話繼續讓面前的少年動容:"在養父母家庭裡,我的生活才如意起來。現在回想那段痛楚的歲月,真恍如前塵往事,不堪回首。"

    卡古沙的嘴唇顫動,想說些什麼,卻又發不出聲音來。

    是嗎?痛楚真會如前塵嗎?

    而你的來臨,是為著讓我得到救贖嗎?

    陶瓷微笑,這樣對他說:"我也曾是天才兒童,能在腦中默算年份、日子。看來,你也該與我同樣的寂寞。"

    寂寞……她竟然說出這兩個字。寂寞,他每一秒也在感受著。

    為什麼她要強調二人的雷同?為討好他,還是要傷害他?

    卡古沙沉落在悲哀中,目光哀慟。

    最後,陶瓷告訴卡古沙:"你知道嗎?別人常說時間能治療一切悲傷,然而那不過是一個謊話。就讓我告訴你,時間不能治療,只有愛才能。"

    卡古沙定定看著她,他體內的每一條神經也在跳動。要爆發了……

    陶瓷在他面前深呼吸,柔情蜜意地說:"就讓我來愛你吧!如你的母親那般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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