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換你心 第五章
    第21節

    「你要小心!」湯明軒鄭重地說。

    「什麼?小心方姐?」

    「不,小心自己!」湯明軒略頓一頓,繼續說:「無端心軟,犯了江湖大忌!易地而處,姓方的不一定會對你留手!」

    丁遜君沒答腔,心頭突然牽動一下,不辨悲喜,或許二者兼備。既開心湯明軒對自己的關懷,又覺得對方多了一點點的殘忍!

    男人很難看得見女人的愁苦事,湯明軒無法明白一個孤軍作戰的女人所承受的壓力,太多午夜夢迴的清冷,絕對會把一顆原本善良的心變酸。男人真的不明白,因而難以寄予適當的諒解與同情!

    又或者,男人只願意明白他心目中願意去瞭解與相幫的女人!

    因而方坤玲在湯明軒眼內必成歹角,而她,丁遜君呢?……

    丁遜君的心卜卜亂跳。

    「多謝你提點!」遜君趕快答以簡單的一句話,防止自己再胡思亂想下去。

    湯明軒微笑著:「我是有點偏心,這叫沒法子的事。

    丁遜君的心差點跳出胸口。

    沒有男人在她面前如此含蓄地露骨過!

    丁遜君自出道以來,當然遇過想跟她吃完一頓飯就上床的男人,也有人約會她,算是嘗試走在一起凡兩三個月,結果彼此連談話興趣都無法維持,又是不了了之。

    只這一次,跟湯明軒是不同了。

    丁遜君陶醉於那份朦朧若夢的感情,捨不得放下似是而非、欲拒還迎的挑逗感覺。

    丁遜君知道她越來越想入非非,如果對方不走,是否下逐客令,還是順水推舟,水到渠成?

    渾身在這一刻血脈澎湃!不能再往下想了!

    「很晚了,我得走啦!」湯明軒竟說了這話。

    「好,送你!」丁遜君立即反應,心隨之而有剎那的麻木。

    「不,別客氣,你送我下樓去,我又不放心你獨個兒再上樓,如此這般,怕要走上走落幾十次,還沒收場?」

    「那麼,不送了!」

    丁遜君站起來,開了大門,笑著:「慢走!小心樓梯既高且直!」

    「微醺的人還能把持,曉得路!」

    門關上後。

    丁遜君咬碎銀牙。一種意猶未盡、心心不忿的無奈襲上心頭,很委屈的感覺!

    她躺在床上,恨自己沒有能力一睡不起!不再受這種自討回來的沒趣!

    再想深一層,不是不恐懼的:她下意識地明白需要夥伴的迫切感原來已在蠶食全身,如一窩螞蟻爬行在細胞內,令她惴惴不安,有殷切尋求解決的衝動。

    這姓湯的,顯然下了餌。本來願者上鉤,也是你情我願的事,只是捕魚人又輕輕放過獵物,讓自投羅網的她,徒剩一陣揮之不去的失落。

    自尊心微微地受創。

    肯定又是無眠的一夜。

    失眠的人,當然不只丁遜君。

    在這事件上受牽累的還有盛頌恩。

    湯明軒回家去後,夫婦二人狠狠地吵了一場架,不是丁遜君所能想像的。

    「明軒,我一直等你回來吃晚飯!公司的護衛員說你九點左右離去了!」

    明軒沒有答,把領呔外衣逐件除下來後,鑽進被窩去。

    「明軒,我有權查問你的行蹤嗎?」

    盛頌恩用力揭開了蓋著丈夫的棉被。

    湯明軒伸手把棉被取回,重新好好地蓋上,答:「當然,你有權問,我有權答,」明軒背轉身:「或者不答。」

    「你沒有一個完滿的答案,所以不敢答。」

    明軒不再做聲。

    「明軒,你這是跟我鬥定了!」盛頌恩猛搖明軒的肩:「你說,你說啊!」

    「太多人要跟我鬥定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

    「你的態度令我厭惡!」盛頌恩突然放聲嚎哭。

    「頌恩,請讓我睡去,明天早上你可以睡至日上三竿,我還是要大清早爬起來上班的!」

    「對,你是一家之主,你有自由權處理自己的時間、行為,甚至感情、思想。上班時生龍活虎是為了家計,下子班回到家來,悶聲不響地蒙頭大睡,也是為了家計,我應該忙不迭地感恩圖報。你有沒有想過,我也對家庭作出貢獻,我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討回我的一份應得的獎賞嗎?」頌恩嗚咽著:「我只不過希望你早點回家來,跟我好好閒話家常,我有錯嗎?」

    「沒錯,你沒錯,錯的是我!」

    「你這是賭氣!」

    明軒當然是賭氣的,他委實有氣在心頭。剛才跟丁遜君獨處一室,如果真要把持不住,只怕現在還是軟玉溫香抱滿懷,就因為千鈞一髮之際,感念夫妻恩情猶在,不好橫生枝節,硬把一腔熱情壓下去,丹田下那股溫熱被強迫於剎那間冷凝,頂難受!

    湯明軒在想,為什麼女人的委屈才是委屈,男人的受罪卻老是活該?

    很不容易讓理智戰勝情感,心上仍留著苦苦掙扎的創痕,現今正想稍事歇息,還要受盡嚕囌閒氣!實在有冤無路訴,有苦自己知!

    他的難受,無從向妻子解釋!正如他也不容易感受到對方所承受的壓力一樣!

    頌恩今晚是大大地發了脾氣,只為今午從電視的下午茶節目學了一款菜式,立即下廚照辦煮碗,意圖取悅明軒。然,自黃昏開始,菜是涼了再熱,熱了再涼,一分一秒地捱著過去,直盼至八時多九時,搖電話到辦公室去問,那答案竟是:「湯律師剛剛走了!」

    那護衛員還加了一句詮釋:「寫字樓現今沒有人了!丁小姐也跟湯律師一道離去!」

    就是如此這般,盛頌恩渾身冰冷。

    一個人把畢生寄望放在另一個人身上,是危險的。故而寡婦死掉兒子,會得如此無藥可救地肝腸寸斷!

    就算普通人的每年大計失敗了,那份失落,也絕不好受!

    一日裡頭的一個小希望,頓成泡影,同樣有悲涼的感覺。

    盛頌恩生活簡樸,她那每天的願望其實卑微得很,只不過要待丈夫回家來跟自己多說兩句話,吃兩口自己巧手製作的菜餚而已。

    可惜,命運總不會因人的妥協而予以額外慷慨!誰肯放棄榮華富貴、叱吒風雲,並不表示誰一定能清茶淡飯、安居樂業。

    不是不令人氣憤的!

    這不是小題大作,這是日子有功,忍無可忍。

    第22節

    於是頌恩盛怒,鍥而不捨地追問:「你惱羞成怒也好,情虧掩飾也好,總之,你欠我一個解釋!」

    「什麼解釋?下班晚了,甚而跟同事去喝杯茶才回家來,這也要解釋?」

    「跟你去喝杯茶的人不簡單!」

    「多謝你的抬舉!」

    「你已站在她的一邊!」

    「這才不教你失望!」

    頌恩差點想吐血。

    「姓丁的為什麼如此吸引你?」

    「因為我在她生命中微不足道,極其量只佔一個很小的份量。」

    話說了出來,收不回去。驚駭的不只一人。

    盛頌恩有如旱雷轟頂,只覺天崩地裂。

    湯明軒耳畔聽到自己的說話,都大吃一驚。積在心裡頭的意念,一下子受了壓力,就被擠出口來!

    這一刻,他似乎在解釋給自己聽,為什麼連日來心神不屬,為了對丁遜君產生的綺念而坐立不安,其故安在?只為她並非唾手可得,主觀上,遜君對他的態度日益若即若離,感情是似有還無。客觀上,他是有婦之夫,身份複雜,對於自來自往,才氣縱橫的江湖俠女,自承貶了些少地位與身份!因而遜君在自己心目中不期然地變得高不可攀。

    何其不幸,難到手的獵物,從來最最最最矜貴!

    他無法否定自卑,由此產生惶恐,故而患得患失!

    剛才,究竟是心上擦不掉道德禮教的陰影,還是不敢冒粉碎自尊的重險而迫得做個坐懷不亂的君子?迷糊不清,無從深究。

    現在,他是清清楚楚地把胸臆內一口烏氣,乘機全發洩到頌恩身上去!

    無論如何,湯明軒認為自己對盛頌恩不但不過分,且是把自己的鬱鬱不樂建築在頌恩的幸福之上。

    臥房內終於一片靜謐。

    盛頌恩不再吵鬧,她扶著床沿睡下,整夜,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不住地思考著丈夫那兩句話。

    明軒說的是再明顯不過的道理了。愛情上的安全感其實是毒藥。天下間的此志不渝,是個人的忠貞,卻可能是對方的負累。

    貧窮的人,才會領會粒粒皆辛苦。豪門富戶的谷食長年爆滿,他們連體會到好天貯備落雨米都有困難!

    結婚多年,把每分每秒的時間都放在家庭主婦的角色之上,把一分一毫都用作湯家家用上,把一絲一寸的心懷都投注在一個男人身上。一下子,那男人說出如此一句無情話,自己就乾淨利落,清清楚楚地成了另一個把時間感情理想都作分散投資的聰明女人手下敗將!

    自己還要不要笨下去了?

    一夜之間,覺醒良多!

    頌恩翌晨比明軒更早起。

    她未到九點,就已跑上寶榮經紀行去。范兆榮的秘書杜太太真勤力,老早坐在辦公桌旁看報,並且剪下重要的財經新聞,讓老闆回來過目。

    杜太一眼看見頌恩,慌忙站起來招呼:「盛小姐,早晨!范先生通常在九點才回來,他習慣跟行家到陸羽茶室去飲早茶!十年如一日!」

    「沒關係,我等好了,反正要花時間看報紙!」

    盛頌恩從不肯花神看經濟版,今天例外了。

    她心裡盤算,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初讀財經新聞,心頭的苦悶更添一重,枯燥無味得一如以往在學校裡念自己痛恨的科目。

    頌恩叫自己不要灰心,念一遍不明白可以再念兩遍,念兩遍仍然似懂非懂就念三次。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即如對丈夫日防夜防有個屁用,有心偷香竊玉者,法寶多的是,每念至此,精神一振!……

    范兆榮望住這外甥女,有點發呆。頌恩很認真地重複自己的要求:「真的,舅舅,讓我今天開始正式來寶榮上班!」

    「寶榮雖非上市公司,卻是本埠十大華資經紀行之一,我們收納職員素來認真!你別來開舅舅玩笑!是真的,我培植你,假的呢,不妨到金魚缸去玩兩天,自動消失!」

    盛頌恩是認真的。並不覺得自己是一時衝動。

    昨兒個晚上,只是導火線。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老實說,她甚而認真至在過年時跟丁遜君去拜四面佛,佛前禱告的正是求神庇佑,讓她尋出一個人生的新角色去演。

    差不多七年的光陰,她太知道日出時開始左手搭右手地等待日落的無聊與淒苦,更何況從前日落之後,是小夫妻暢聚的時光,往後發展下去,夜幕一旦低垂,就開始擔心漫天星光燦爛無人與共,尤有甚者,只怕攜手相看牛郎織女星的是另有其人?如此這般,每況愈下,再驕矜大方的人,都只會變成驚弓之鳥,天天閉門苦思,嚇得面無人色,怎不成了嚕囌的黃面婆一名?

    都說三十而立,現代人三十之後更是條條大道通羅馬,只有盛頌恩知道,自己再不尋找出路的話,前面徹頭徹尾就是死胡同。

    盛頌恩上班的第一天,就在寶榮內擔任業務推廣見習生。

    第一個業務會議,開在九時十五分,所有業務部的人都齊集到會議室去。會議由資料研究部的頭頭主持,把昨晚倫敦收市的港股價格作了報導和分析,同時講講目下的政治氣候,各種主要外匯的走勢,最主要是交流各人聽回來的市場消息,有哪一隻股票傳被收購,推測其可能性等等。

    主持人和與會中人都處理和反應得頭頭是道,只有盛頌恩丈八金剛,老是摸不著頭腦,急得一臉通紅,又不敢做聲。

    「萬事起頭難。」

    會議結束後,走在頌恩身邊的一位同事自動開口安慰她。

    對方姓江,同事們都叫他江仔。

    第23節

    頌恩像茫茫大海中抓住一塊浮木似,對江仔格外好感,慌忙回答:「我初入行,真的誠惶誠恐!」

    「三年前,我也是你這副模樣!」

    「要多少時候才畢業?」

    「單是畢業沒有用,做股票要成精,才有前途!你不能只希冀合格的成績!」

    「那麼……」

    「這行業像搓麻將,易學難精!要看你是否性近!」

    頌恩點點頭,說:「我會努力。」

    盛頌恩果真過了十分繁忙的一日。

    連中午都跟在江仔屁股後頭,與江仔的一個大客戶,做果欄生意的徐先生一起吃午飯。

    老徐是經營生果批發生意的,未發跡前是江仔一家的鄰居。江仔教導頌恩:「做股票有一樣好處,香江之內,任何人都可以是你的客戶,先從個人客戶服務開始著手最容易,當你熟悉了買賣股票的手續與投資股票的基本法則時,就聯絡各路英雄,生意自會滾滾而來!」

    盛頌恩很留心地聽,這個江仔大概年紀還比她小兩三歲,義不容辭地當上導師,循循善誘,很能把握要門,將學生的心思納入正軌。

    那老徐顯然不是個刁難的客戶,午膳時間,老是聽江仔把幾隻看好的股票向他推薦,到頭來,只一句話,都任憑江仔替他拿主意出貨入貨。

    盛頌恩其後憂心慼慼地請教江仔:「不知要學到哪一天,我才能像你這麼有把握地向客戶推介股票!」

    「一眨眼的功夫便成,真的,不騙你!」江仔把一份資料研究捲成一個捲筒,輕輕地敲在頌恩頭上:「你必須先對自己有信心,客戶才會對你有信心!先學習大市走勢,普遍向好的話,不妨選幾隻當年業績不俗、長線投資都會有可觀利息回報的藍籌股,極力向客戶推薦,準錯不了!跟客戶講話,切勿猶疑不決。」

    「如果股市偏軟呢?」

    「那就勸客戶忍一忍手。總之一句話,將心比心,自然言出真誠,再加日積月累的專業經驗,你必會成為一位好經紀!」

    頌恩開心得差點想擁抱江仔。

    她開始明白為什麼業務部的經紀全都要在每天開會,聆聽最新消息,就為有資料可跟客戶交代,作為當日營運買賣的一些指標。

    股市在三時半結束,交收部仍然鬧哄哄的,江仔說大概要忙至晚上七時多才能下班。股市最暢旺的那段日子,寶榮的交收部有過七十二小時未能下班的紀錄。

    范兆榮原本想格外優待外甥女,把一間小小辦公室騰空出來,供頌恩使用。其後往深一層想,要她認真而有效地瞭解行業生意,最好放她在營業部的大辦公廳內,讓她有機會接近群眾,耳濡目染,連股票經紀作興什麼時候什麼環境之下講粗言穢語也知得一清二楚,才易融化,而成行業內的一員。

    頌恩興致勃勃地坐在她的第一張辦公桌上,翻開了資料研究部派發給個人客戶經紀的各公司業績報告,開始細讀,拿筆做好筆記。

    跟著她開始盤算,要給什麼人搖電話,以建立起她個人的客戶網。

    將那私人電話簿翻出來細讀,把可以一試的親友表列出來,竟有幾十人。

    頌恩將他們歸類,可一起三數個見面的、必須單獨會談的,都在記事簿上劃下記號。她打算先搖電話給各人,閒談幾句,互道近況,然後相約見面,或午膳、或晚飯,都編排在兩個禮拜之後。換言之,頌恩給自己劃定時限,十多天功夫,她就必須學懂如何初步應付客戶,甚而吸引朋友成為客戶的學問了。

    搖出去的電話,普遍都相當成功,兩星期的時間表,早午晚都排得飽滿。

    工作告一段落時,一看手錶,微微吃了一驚,竟已近八點。

    第一次頌恩覺得時間如此易過!

    走出街上時,華燈初上,有一種莫名的滿足感襲上心頭。

    又是第一次,頌恩覺得自己有用。

    這麼簡單而新鮮的感覺,使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精神奕奕。

    抵家門,她的情緒略略轉為緊張,剛才竟忙得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搖給明軒,讓他知道自己的去向。上班的人,原來可以如斯沉迷工作,把家事都忘個一乾二淨!非身歷其境,沒法體會個中環境心情。

    從前必有錯怪丈夫的情況出現,頌恩歉然。

    家裡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鐘點女傭已把飯菜弄好了,留下字條,請他們開動微波爐,便是現成的一頓晚飯。

    剛才驟然在頌恩心上泛現的對明軒的歉疚,剎那間消失了。她想,幸好自己消磨了一整天,不然,坐在客廳角落,日出候至日落,再伸手亮了房內的燈,恍然又是一事無成的一天時,更悲涼、更不忿、更孤寂!

    明軒究竟是仍在嘔氣?抑或他根本忙?又或者真的已有外遇了?

    頌恩翻來覆去地想,不安的感覺仍然如此清晰地存在著。然,煩躁的程度顯然下降。

    頌恩為這個轉變,竟然有一點驚喜。

    不是嗎?要是明軒仍然為昨晚的事嘔氣,隨他去吧,不高興那幾小時,就是一天了,明早太陽升起來,一上班去,心情就得平伏下來了。

    要真是明軒心儀他那些在公事上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女同事,而漠視了自己,從今天開始,他有另眼相看的必要!

    頌恩奇怪,怎麼一份工作能令人的精神與思想如此急劇轉變!

    她現今最濃重的感覺只是餓和累。

    快手快腳地把一頓飯狂吞到肚裡去,泡個熱水浴,也顧不了吃完便睡、有礙衛生的可能,頭一壓到枕上,就渾然入睡!

    跟昨晚,大異其趣。

    明軒呢?其實他今天很早便下班回家。剛好在大廈大堂碰見了鐘點工人,告訴他:「先生,飯菜已弄好了,太太可還沒有回來!」

    明軒沒說什麼,開了門,坐進暗沉沉的客廳去。

    情景顯然跟他想像的甚有差異。

    明軒昨晚何嘗好睡?滿腦子胡思亂想,偶然半睡半醒,似在夢裡,見到的伊人粉臉,都不辨是盛頌恩還是丁遜君。無端端驚醒了,一額的汗。

    第24節

    今天精神睏倦,要處理的公事偏巧不多,人一閒下來,雜念綺思就有機可乘!不是不氣惱的。

    湯明軒差不多整天躲在自己辦公室內,連上洗手間的次數都減少了,不知道是不是怕在走廊上碰見丁遜君!

    抗拒誘惑最有效的方法,是不見也不碰它。

    結縭近七載,覺得妻子如清湯掛面,淡而無味,可又能充飢。也不是不正常的心態。然,對方有什麼錯呢?失掉吸引力與新鮮感怎能算罪過?否則,連太陽自東方升起,從西邊隱沒,都要算一種咎戾了!

    兒女私情的溫馨在今時今日,無論如何應該貶值。商場上的驚濤駭浪,足以滿足男人尋求刺激的慾望,實在不必再添酸風妒雨,來個百上加斤。

    明軒搖了個電話給他的股票經紀小甘,問行情。

    小甘爽快地說:「正想找你!是換馬的時候了!」

    「有什麼消息?」

    「你們公司的股價近日已見平穩,我看有段頗長的淡靜期將要來臨,除非中期業績有突破,不見得市場有大莊家會炒起這只股票了。」

    「拋了轉售哪只股票?」

    「半冷股順風航運吧!賭這行業的全面性復甦!」

    「你給我拿主意吧!」

    獲利回吐,未嘗不好。明軒更沒有興趣跟自己的投資鬧生死戀,要把贏到的錢過戶至自己名下去,才算真贏!

    剛分神到投資上頭,心境就立時間轉佳。碰巧董植康叩門進來,問:「可有幾分鐘時間?」

    「請坐!」湯明軒微微欠身,迎了太子爺。

    「聽說你太座是范祖德家族中人?范兆榮是她什麼人?」

    很開門見山。

    如無必要兜圈子的話,商場中人很能謹守乾淨利落、大刀闊斧的規矩。

    「范兆榮是內子的舅舅。」

    「你跟他談得來嗎?」

    一定是有重要的事要通過寶榮或范家解決。

    湯明軒跟董植康的賓主關係相當好,自從這大少爺白海外回家來學習掌管家族生意之後,很曉得建立黨羽。依附太子黨的自不乏人。湯明軒並不至於急功近利而忙不迭地趨炎附勢,一直都是董植康對他另眼相看,禮賢下士,誠心結納。這些日子來,他們合作了幾單私幫生意,湯明軒的專業知識很能助他一臂。

    故而明軒在益豐企業內,是中立略偏太子黨,剛跟丁遜君相反,她惟一買賬的對象是提拔她的董勁一。

    明軒謹慎地答:「還可以講幾句心腹話。舅舅的為人隨和而不失原則,很能有商有量。」

    這已經等於告訴董植康,自己和范兆榮能幫忙他的界線。完全沒有原則的生意人,可以作奸犯科。有原則又有商量的呢,即是有底線,但不致於完全沒有轉圜餘地。

    「好!」董植康應聲而起:「再說吧!」

    這麼簡單的兩句話,都要親自過訪,而不用對講機查詢,可見相關之大。

    湯明軒立即搖電話給小甘,囑咐他暫時不要拋售益豐,他下意識地覺得董植康在籌劃著什麼活動,跟益豐股價上落可能有牽連。

    可見再清閒的商場工作日,仍然有相當暗湧,足夠虛耗精力。還是那句老話,下班後的時間,寧靜至上,真不必弄至家無寧日,連稍事歇息,清醒腦筋的喘息機會也抹煞!

    湯明軒於是決心早早下班,夫妻倆齊齊吃頓晚飯,算是跟盛頌恩言歸於好。

    明軒以為自己這些年,已很能摸準妻子的心理。

    並不需要玫瑰花,只要好聲好氣,一下子就能壓下頌恩的小姐脾氣了。她從來沒有試過在跟丈夫吵架後失蹤的。

    凡事都有第一次!

    湯明軒默默地枯坐在客廳裡頭,有整小時,仍然未見妻子回家來,他覺得心中有氣。

    當年愛上盛頌恩是為了她出身好,卻無富家貴人的驕橫放縱。她溫柔體貼,又不致於露了小家碧玉那副唯恐奉承長期飯票不及的小家相。

    明軒不曾想過自尊心會被頌恩挑戰!

    這算什麼呢?日落西山,華燈初上,廚房炊煙已滅,做主婦的走個沒影兒,留他獨個兒守在這兒到幾時了?荒謬不荒謬?

    明軒霍然而起,抓了件外套,就奪門而出,義無返顧。

    他的車子離去後十分鐘,盛頌恩才回家來。

    湯明軒住在九龍窩打老道山,車子很流暢,毫不遲疑地駛向過海隧道。宛似一頭識途老馬,不自覺地循著烙印心底的舊路,走到那條小橫街上,才曉得慢駛下來,停在一幢夢寐難忘的古老唐樓前面。

    湯明軒沒有下車,手仍然緊握著呔盤,不知如何是好。

    登門造訪,是太冒昧了!

    明天早上在會議室內碰面時,有可能羞慚無地。

    昨天晚上,其實應該不走!何必自動棄權,二十四小時之後,又送上門來?萬一有人不買賬呢?後果堪虞。

    女人心,海底針。除非換你心,為我心,否則,教人怎能猜得透?

    湯明軒開動馬達,汽車再度隆隆作響,就差一腳踏在油門之上,就能離此險境了。可是,就是狠不下心,踩那一腳。

    倒抽一口冷氣,明軒關熄馬達,推開車門,再關上。抬頭望了眼前這幢老古董一眼,決心行險去。

    四層高的樓宇,似往蟾宮攀丹桂。轉了一彎又一彎,走上一層又一層,仍未見到那扇深啡色的木門。

    不如歸去?

    不,明軒想,再一次的半途而廢,自己就真的永遠要活在一潭死水裡。

    他必須承認,去年聖誕,在聖誕樹五光十色的燦爛燈光之下,他的眼神同樣灼灼生輝,只為面前的女子剎那間燃亮了他的心!由內而外,他整個人覺得溫熱、閃爍、生動!

    當然,以後的一大段日子,明軒都為自己那晚興起的念頭而慚愧。他從前希望擁有一位令自己無後顧之憂的妻子,他如今又想擁有一位令自己生命神采飛揚的情人。這貪念蠶食著他的心,日復一日!

    生活上一有可以令自己堅信家庭平靜至上的理由,他就抓緊!以免忍不住掉進深淵去,萬劫不復!

    然,良心上遇上活門一道,便又忙不迭地衝過去,希望尋出生路!

    不要欺騙自己,硬說在這二十四小時內沒有後悔過昨晚不曾設法留在丁遜君的家。

    一個每天在自己跟前顧盼生輝的女人,唾手可得,實在是太誘人的一件事!

    第25節

    明軒三步並成兩步,終於跑至頂樓,在他未退縮後悔之前,伸手按門鈴!

    明軒屏息著,門開時,會是什麼情景?

    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相逢恨晚!

    抑或,登徒浪子,完完全全地表錯情!

    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肯冒這個風險,明軒不能否認自己心上是愛她的!

    門還是緊閉著。

    明軒再伸手按鈴。

    依然沒有反應。

    還未回到家來嗎?明軒愕然。

    緣慳豈只一面?

    明軒呆站在門前良久,才緩步走下樓去。

    車子重新開進海底隧道時,像爆了胎,洩了氣似的,沒有了勁道。

    湯明軒不能就這樣回家去!

    偷了情,回家縱使肉跳心驚,也還是大丈夫!

    饞嘴的神台貓,虎視眈眈,結果撲了個空,摔得一鼻子的灰,偷偷地爬起身來,無可奈何地走回老巢去,見著食而無味的一窩冷飯,仍須屈就的話,更顯落泊!

    湯明軒決心把車子開回公司,把自己起碼關在辦公室兩小時,好冷卻心頭的一口齷齪氣。

    車子泊好了在百惠廣場的停車場,才走進廣場,就給一位護衛員跑上前攔截了。

    「湯律師,你回來得正好!」

    「什麼事?」

    「展覽大堂那邊出了事,一位益豐同事給棚架壓下來,受了傷,只丁小姐一人在打點!」

    湯明軒飛快地走到展覽大堂去,果見一大群人圍成一圈,擋了視線。

    他排眾而上,只見一個少女躺在血泊之中,丁遜君面無人色地蹲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明軒慌忙衝前去:「遜君!」

    遜君抬起頭來,望見明軒,似見著救星。

    「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她是我部門的美術設計師小青,想著情人節的棚架未搭好,吃完晚飯跑回來監工,那些搭棚師傅還未回來,不知怎的,小青用手弄一下這堂佈景,就從上面掉了一根鐵枝下來,不偏不倚插在她的腳上。」

    「你報警了沒有?」

    「護衛員跑到寫字樓通知我的同時,已撥電叫救護車了!」

    「別怕!遜君!」

    明軒很自然地一手拖住遜君,一手拍著那小青的肩膊,以示安慰。

    小青痛得滿頭是汗,混和了一臉的淚水,好淒涼的樣子!

    救護車終於趕到,把小青抬上十字車去。遜君對那救護人員說:「讓我跟著去醫院成嗎?」

    「你是她什麼人?」

    「我是她上司,她是因公受的傷!」

    救護人員點了點頭。

    明軒說:「遜君,坐我的車子,我陪你去!」

    走向停車場的一路上,明軒都扶住了遜君的肩膊。她的手和衣裙都染著血,一臉的愴惶!

    在車裡頭,明軒讓遜君坐好。自己用汽車電話,先接到秘書的家裡去。

    「雲妮嗎?你有益豐的高級職員家裡電話嗎?請立即找到人事部,叫他們通知美術部的李小青家人,小青在百惠廣場工作時受了點傷,請她家人,立即到醫院去!

    明軒再補充說:「且別慌張,傷勢看來並不嚴重。」

    他倆到達醫院時,小青已被推進急救室治理。

    明軒陪著遜君在等候室坐。

    遜君的面色並沒有好轉,明軒摸摸她的手,冰冷的。於是脫下了外衣,蓋在她肩上。

    「你好好坐著,我到這兒合作社去給你弄杯熱咖啡!」

    明軒拿著紙杯咖啡回來時,遜君面前多了好幾個人,其中一個胖胖的女人,正哭鬧不停:「賣命嗎?才那幾千塊一個月的薪金,就要了我女兒的命不成I你是那姓丁的女人,我女兒天天廢寢忘餐,年頭忙至年尾,就是為你賣命,她說她怕上司說她不夠勤力。你要下屬賠上老命,好讓你陞官發財,你於心何忍?」

    若不是旁的親屬硬把那胖女人拖住,她早就撲向遜君,把她的皮撕了下來!

    遜君干睜著眼,雙唇分明地顫抖著,只是做不得聲。

    明軒一個箭步上前去,護住遜君。

    丁遜君把雙肩縮起,直往明軒的懷裡躲。

    「這位是李太太嗎?你別衝動,丁小姐一向是很關顧下屬的!」

    「老是要人家挨更抵夜,年底加那一點點的薪金,這算是關顧?我女兒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不放過你!我一定不放過你!你無兒無女,老姑婆一名,怎麼知道眠干睡濕的苦,我女兒有什麼不測,我跟你拚了!」

    李太太大吵大鬧,哭個死去活來。

    醫生從手術室走出來,李家的家人擁上前追問。

    「鐵枝插穿了腳板,傷了筋脈,大礙倒沒有,只是將來行動不可以一下子回復正常!」

    「我女兒變成跛子了?是嗎?……小青是個跛子了?」

    那母親肝腸寸斷地哭鬧著的同時,明軒差不多是強行擁住遜君離去的。

    他把她塞進車廂去,將車門關上了,才噓了一口氣。「為什麼不讓我去看看小青?」

    遜君的聲音十分微弱。

    「不適宜現在去看她,有醫生照顧,又有她的家人在,你放心好了!明天我們再來!」

    沒有徵求遜君同意,車子已朝她的住所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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