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地 正文 第12章
    在博羅維耶茨基的住宅門前的一條人行道上,有一個帶著四個孩子的女人在等他。她就是那個丈夫死後曾經老是問他要過撫恤金的女人。

    「老爺,我來求您了。」她趴在他的腳前哀求道。

    「你要什麼?」他嚴厲地問道。

    「為我丈夫被機器鍘死一事,老爺答應過,工廠要給我錢的。」

    「你就是米哈拉科娃嗎?」他看著她的紅紅的眼睛和瘦削、發青、受到貧困摧殘的臉龐,以溫和的口氣問道。

    「要付給你們二百盧布。你們應該去找巴烏埃爾先生,他會給你們錢的,事情由他處理。」

    「我今天找過這個德國人。可是這個該死的卻把我從階梯上推下來了,他叫僕人把我趕走,還說要把我關進牢裡呀!他每天要玩,我什麼時候能找他?這個狗東西,他要叫我孤苦零丁地在貧困中死去呀!」

    「你星期天去布霍爾茨的事務所,那裡會給你錢。你們等著吧!」

    「還要等嗎?老爺!夏天過去了,挖土豆的時候過去了,難受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又來了。我還在等呀!老爺!貧窮這只兇惡的野獸在咬我和孩子呀!可是什麼辦法也沒有呀!我已經沒法再忍受下去了。如果我的老爺、我親愛的慈父你不救我,我就沒有希望了呀!」

    她開始低聲地哭了,表示絕望地看著他的眼睛。

    「我已經說了,你們星期天來吧!」他喃喃地說著,走進自己的住房,叫馬泰烏什給了這個女人一個盧布

    「她還在嗎?我曾三次把她從門廳裡趕了出去,可是這個女人像隻狗一樣,從門邊又回來了,和幾個崽子一起哇哇地嚎叫。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把她痛打一頓。」

    「你把錢給她,不許你的指頭碰她一下,聽見沒有?」他走進房後,氣乎乎地叫了起來。

    馬克斯嘴裡噙著一根煙睡在長沙發上,默裡穿一身黑衣服坐在他跟前,面帶激動神色,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手裡拿的那頂帽子。

    今天他的腮幫比尋常動得更快,是因為他在不停地嚼什麼東西。他常喜歡把背聳得高高的,所以他穿的大衣幾乎蓋到脖子上了。

    卡羅爾對他們只點了點頭,便進自己的房裡去了。

    他整理了一下寫字檯上的紙和瓶裡插著的花,久久地看著安卡的照片,拆開了她寫來的一封信,但他沒有看信,又把它放在一邊,開始在房間裡徘徊。隨後他在每個沙發上輪流地坐了坐,朝窗子外面望去。

    他是一個在心靈上受到了創傷的人,對自己的困難處境毫無辦法。由於心神不定,他不得不經常尋求平衡和精神上的依靠。

    他不能排除那使他感到痛苦的對艾瑪的話的回憶。

    最後,他坐在窗下,無意識地眺望那高懸在城市上空行將熄滅的晚霞。

    朦朧的黃昏充溢著整個房間,造成了人們感覺得到的煩悶的氣氛。

    他沒有把燈點燃,坐在這一片漆黑的房間裡,聽著外面街上到處響起的喧鬧聲。

    馬克斯的嗓音很少傳來,而英國人默裡的低聲說話卻越來越清楚地可以聽見,他說:

    「你在想什麼?狗還習慣於自己的窩呢!你知道,我在斯姆林斯基夫婦那裡感到多麼的溫暖和寧靜啊!那兒多麼好、多麼明亮、多麼愜意啊!可是後來我就不安了,因為我想我還必須回到自己家裡,回到這空蕩蕩的四堵牆內,回到這漆黑和陰冷的房間裡。我對單身生活已經厭煩,今天我決定……」

    「求愛……這是第幾次了。」馬克斯嘟囔著。

    「是的,復活節後我就要結婚。六月度假,帶妻子去英國,看我的父母。哎呀!她今天在教堂裡是多麼漂亮呀!」他嚷道。

    「你看中的人是誰?」

    「明天你會知道的。」

    「德國人、猶太人,還是波蘭人?」馬克斯饒有興味地進行猜測。

    「波蘭人。」

    「她如果是天主教徒,就不會嫁給你。因為她們這些人虔信自己的宗教,就像醉鬼一樣的頑固。」

    「這不要緊。我可以悄悄地對你說,只要她愛我,我可以改信天主教。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愛情就是我的宗教。」

    「現在對你來說只有老婆了。」

    「只有妻子才是可愛和可敬的,只有妻子才值得崇拜。」

    「開始還是慢一點為好1。你還沒有結婚,先談戀愛吧!」

    博羅維耶茨基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1原文是德文。

    「馬克斯,你要去找庫羅夫斯基嗎?」

    「去。你馬上要走?」

    「是的。再見,默裡!」

    「我和你一起走。」

    他馬上披上了外衣,辭別後,兩人走了。

    在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靠近蓋耶爾市場和福音街一邊的人行道上,這時靜寂無人,空蕩蕩的。

    一些低矮平房上的明亮的窗子面對著大街,透過它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房裡的擺設。

    博羅維耶茨基沒有說話,默裡卻時刻喜歡走到這些窗子旁邊,十分好奇地往裡面看看。

    「你瞧,真好看呀!」他站在一個窗子邊吆喝道。窗裡雖然掛上了一層薄薄的簾子,透過它依然可以看見裡面是一間大房。房中間擺著一張桌子,被吊燈照得很亮,桌邊圍坐著一家人。

    紅臉的父親身上系一塊檯布,正把一個煙氤升騰的瓶子裡的流質倒進孩子們吃用的盤子,他們以貪婪的眼色打量著父親。

    母親是個高大的德國女人,臉色明朗而帶笑容,身上系一條藍色的圍裙。她把另外一些盤子擺在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和一個同樣上了歲數的男人面前。這個老人正在高聲地說話,把他抽的煙灰往煙灰缸裡抖去。

    「他們一定是過得不錯的。」默裡看到這個普通的場面後,喃喃地說。

    「是的,他們那裡很暖和、他們的胃口也挺好,桌上擺的是午飯。」卡羅爾不高興地嘮叨著。他走的步子較快,英國人由於一直凝視著那些閃閃爍爍的窗子,走得很慢,落到後面去了。

    他害了嚴重的思鄉病。

    博羅維耶茨基推推搡搡地和一群從旁邊胡同裡湧出來擠滿了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人行道上的工人混在一起了,他毫無目的地隨著人群前進。

    去庫羅夫斯基家還太早,上酒館又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他在住處感到百無聊賴才出來的,現在只好在街上閒蹓躂;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幾個鐘頭於是就這樣度過了。

    他在貝內迪克特街逛了一陣後,又來到斯帕策羅瓦街,這裡比較靜,也沒有燈光。他在這兒同樣是從街頭到街尾來回地踱步。

    他這是為了使自己身體疲勞,抵抗那由於良心發現而使他越來越感受到的奇怪的痛苦,同時消除他對艾瑪的懷念。

    他開始重新考慮他和艾瑪的關係,因為這個關係被她今天對他所表示的輕蔑和仇視給粗暴地拆散了,他不能不這樣做。

    他不是一個沒有經驗和多愁善感的年輕人,他對人們的不幸並不經常關心,可在這件事情上,他總覺得他給別人造成了很大的屈辱。

    當他回想到她過去吻過他、愛過他、表現過高尚的品德,而現在他們在恩德爾曼家會面,她卻對他不再表現熱情的時候,當他回想到自己對她所能記得的一切的時候,他感到十分煩惱,因為在他心裡產生了一種十分強烈和不可克制的熱望:

    他希望得到她對他的愛。

    他的心裡不可能平靜,因為他不能設想他和她就這樣訣別,就這樣再也吻不到她的嘴了,就這樣看不到她是怎樣把她的驕傲的頭放在他的懷裡了。

    他好幾次想要到她家裡去。他的心在不停地跳著,覺得自己也六神無主,他想到了他們的過去,當他來到她家時,她是如何一面叫喚一面迎接他的。

    可現在他並沒有去她家裡,依然在街上閒逛。

    他本想非得為自己辯解一番不可,但又覺得沒有辯解的理由。

    後來他清楚地記起了不久前對她發過誓,保證永遠愛她,可是現在卻未能這樣,為此他很感抱愧。

    他對他自己目前的無能為力也很感到羞慚。

    他儘管有做買賣的聰明才智和冷靜的頭腦,但他卻有意做過許多壞事。他現在只好和人隔絕了,他不得不以自私的詭辯作為掩護,隱瞞自己的心思。

    他把生活中一切富於感情色彩、可以引起人們最平常和最自然的衝動的東西都拋棄了,把一切妨礙他的發財致富和寧靜生活的東西都拋棄了。

    他對什麼都冷酷無情,一心只顧做投機買賣,他欺騙那些愛他的女人,因為這些女人比那些要出錢買的妓女更容易到手些。他認為結婚也是這樣,一切都得先算一算能賺多少錢。他有時感到自己是一個新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一個被家庭、學校、社會遺棄了的人,一個沒有志向、期求和信仰的人。因為在他的身上,這一切都完全喪失了。

    他唯一感覺到的,是這個過去愛過他、現在卻輕蔑他的女人、這個他所難以對付的力的化身,就像已被深深埋葬了的花朵重又鑽出了地面似的,又在他的面前出現了。

    他對此感到十分恐懼,因為他發現他還沒有把自己整個靈魂獻給生意買賣,獻給工廠,獻給個人的事業,在他的靈魂深處仍然出現這個怪影,它甚至比以前更大,甚至要求自己生存的權利。

    只有在羅茲的工廠生活中,才煥發出了他的第一個新的青春,這是一個充滿著新的信仰和幻想的青春。因此,他認為他對一切都得重新考慮。

    他感到他自己十分孤獨。

    他急急忙忙來到了「僑民之家」,可是這裡除了一個女僕外,沒有遇見別人。

    女僕人告訴他,說太太們馬上就會來,因為逢星期天,客人們一般都會在這裡聚會。

    「卡瑪小姐在哪兒?」

    「在客廳裡。剛才我聽到了皮科洛的吠叫聲,卡瑪小姐一定在那兒。」

    他在客廳發現卡瑪睡在一個長沙發上。皮科洛在那裡低聲地叫著,打攪了她,它看見卡羅爾後,便把自己毛髮蓬散的白腦袋藏到她的頭髮裡,不再做聲了。

    卡瑪仰面睡著,把兩隻手放在頭下。陽光從穿堂裡通過開著的門射了進來,照在她孩子般的紅撲撲的小臉上。這張小臉的周圍還圍著一圈黑髮,發上插著一些白色的簪子。

    卡羅爾進來時步子很輕,為的是不驚醒她。

    「我沒有地方可去。」他想道,因為他記起了他曾答應今天傍晚上露茜那裡,可是他沒有去。

    現在,當他想到艾瑪時,他感到苦惱、憂愁,渾身就要發抖。對露茜的失信,使他受到良心上的責備。

    可是露茜對他的粗暴和愚蠢卻是很使人生氣的,因此他在她身上昨天還看到的優點,現在就一切都視而不見了。

    可以肯定,他現在如果說到她,就會完全否定她,事事都為自己辯護,這樣他在精神上也可以得到一點自我安慰。

    他只好什麼也不想,一個人來到旅館裡找庫羅夫斯基,因為他好幾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了。

    「庫羅夫斯基先生在嗎?」他登上一樓後,問一個侍者道。

    「我馬上去問問,是不是起床了。」

    侍者過了一會,來請博羅維耶茨基和他同往。

    「卡羅爾嗎?」第二間房裡一個雄健有力、十分響亮的嗓子問道。

    「是的,你還在睡嗎?」

    「沒有睡。請你到小客廳裡去,兩分鐘以後我就來。」

    博羅維耶茨基在這間擺設得很華美的、小巧玲瓏的小客廳裡踱步,耐心地等著。

    庫羅夫斯基除了在城郊自己工廠的附近有一棟住宅外,這個旅館是他在羅茲的第二套住宅。如他本人所說,這套住宅是「用於待客的」。

    他每星期六都來這裡,一般是晚上應承一些要好的熟人,和他們一起喝酒、聊天、玩紙牌。整個星期天他都睡覺,晚上回到家裡,從此便整個星期都不露面。

    多少年來他的生活就是這樣。

    雖然他常接待和他親近的人,互相稱呼「你」,可是他卻沒有自己的知心朋友。

    這是一個階級叛逆者的典型,他睡在這塊「福地」上,在賺錢方面適應了它的氣候的變化,但脫離了他所出身的世界。

    人們關於他是知道得不多的。

    十年前,他在羅茲出現時,已經拋棄了一大筆財產,自己身邊所剩無幾。然而他的心情卻是高興的。他當時和一個很壞的騙子手合夥辦了一家工廠,一年之後,他一文錢也未掙到就退出來了。此後他想一個人幹點什麼,依然很不走運。後來他在布霍爾茨的工廠裡找到了一個低等職務,他把他幾年來在這裡的艱苦生活叫作「學習幹活」。

    最後他才和人合股開了一個化學加工工廠,這樣的工廠他在德國開設過。這一次他不僅沒有破產;相反的是,由於他的股東、這個過去的產業主後來到華沙去了,想在電車上找一個職業,工廠便為他一人所有。

    工廠在他的辛勤勞動,他的堅持不懈和具有深謀遠慮的行政管理以及扎扎實實的內行知識的指導下,以瘋狂的美國式的速度發展起來了,這只有在羅茲才可以看到。

    他沒有破產,沒有放火燒過工廠,也沒有欺騙別人,但卻很快地掙得了一筆財產。因為在他下決心要掙得這筆財產後,他是以拚命的勞動和堅持不懈的精神去奮爭的。

    他是一個很古怪的人。

    他本來是一個道地的貴族卻又仇視貴族,他本來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卻又狂熱地信奉知識的進步;他本來是一個主張自由思想的人卻又是一個絕對主義的極端的崇拜者;他本來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卻處心積慮地嘲弄一切宗教;他本來是個講究奢華的游手好閒者,吃不了勞動的苦,可同時又成了一個熱情的勞動者。

    他譏諷所有的人和一切,但對不幸者卻負有一顆同情的心,他的偉大的智慧表現在對一切都能容忍。

    這是在一個表裡看來一致的人的身上表現出的真正的矛盾。

    「庫羅夫斯基,這是一個波蘭式的混雜體1。」十分尊重他的布霍爾茨曾經下過這樣的定義——

    1原文是德文。

    博羅維耶茨基在小客廳裡打住了腳步,因為他彷彿聽見了庫羅夫斯基房間裡女人的說話聲和她們的裙子拖在地上的窸窸窣窣聲。可是過了一會這聲音就沒有了,於是他往這間房裡走去。

    他感到忐忑不安,和主人打了招呼後,心煩地坐在一張桌子邊。

    「今天有誰會來嗎?」庫羅夫斯基用他的核桃樣大的眼睛看著卡羅爾,問道。

    「據我所知,大家都會來。我們有整整三個星期沒有見面了。」

    「你們在惦記我,是嗎?」他隨便說道。

    在他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就是為了使你不至懷疑,我們也該如此。」

    「我不懷疑。可是我不能不把我這國王的高貴想法先告訴你。」

    「你不希望我們惦記你嗎?」

    「我不會這樣。我們且不談這個。你今天的態度有點不明確,可是你的臉色今天卻第一次像個大丈夫的樣子。」

    「為什麼不是一個消化不良的病患者的臉色?」卡羅爾感到在庫羅夫斯基的這句話中點出了他的真實情況,便嚷了起來。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他們當真來嗎?」他看著鍾問道。同時以鄙夷的、兇惡的眼光望著一幅遮住了臥室的門簾。在簾子的那邊,又可以聽到那響得十分斯文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馬克斯、恩德爾曼和凱斯勒一定會來,因為馬克斯已經睡夠,其他兩個在恩德爾曼家今天的娛樂會上已經感到很煩了。」

    「我也得到了邀請!好啦!那些可愛的小山羊去的多嗎?」

    「你說得真妙呀!貝爾納爾德對我詳細介紹了她們的嫁妝,我按序一一都看了,可是沒有一點醒人耳目的東西,沒有。」

    他感到不愉快地搖了搖頭,因為艾瑪的面孔又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又想起了她對他說過的話。

    「特拉文斯基夫婦也要去,他昨天在我這兒說過。」

    「他們去了。他在這個猶太人和德國人的汪洋大海中,感到很憋悶,而她的漂亮和十分講究的穿著則引起了轟動。斯姆林斯卡也去了。」

    「她去了嗎?這是一件大事。你從哪兒去找她這種古典美呀!」

    「你說得對。她的勻稱的體態比她的漂亮的臉龐更令人讚賞。大家都議論著她的青年時代,說她在那個時候就很漂亮,這種看法也是從那個時候就沒有間斷地傳下來的。」

    博羅維耶茨基歪著嘴笑了笑。大家都沒有說話。

    「你好像在想什麼?」

    「為什麼你有三個星期沒在羅茲?」卡羅爾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問他道。

    「為什麼?」他將一把刀子往上一扔,然後像雜技演員一樣,靈巧地接在手中,「為什麼?就是為了這個。」他轉過身來把胳膊伸給他看,指著那包上了紗布的左手說。

    「發生了什麼事?」

    「是的,被兩塊鋼片切壞了。」

    「什麼時候?」他很快地問道,好像他不相信似的。

    「兩個星期以前。」他低聲回答道。他的兩道緊鎖著的黑眉毛就像掛在他的一雙嚴峻的眼睛上的兩張弓。

    博羅維耶茨基這才看出他臉上顯現出病態的蒼白,他的眼睛已經塌陷下去了。

    「為了女人?」他與其說是對他說,還不如說是對自己。

    「我不認識任何一個可以使我為她獻出手指的女人。」他很快地說道,心神不定地撫摸著他的稀疏的黑頭髮和把他的衣領和胸脯遮住了的烏黑的鬍鬚。

    「因為這樣的女人沒有,完全沒有!」卡羅爾開始高聲地說,「女人不是一些蠢豬,就是一群多愁善感的、好哭的鵝,在她們當中找不到一個人、一個完全的人。」

    他想趁機對女人進行報復,可是庫羅夫斯基打斷了他的話。

    「你在自己情人身上要找到的不是人性,而只是愛情。如果你不停止胡謅什麼女人沒有人性,如果你繼續把女人看成是玩具和飼料,如果你要通過自己胃口——只是胃口——的三稜鏡去看女人,你對女人就沒有發言權。」

    「我感興趣的是,在我們中,誰對年輕漂亮的女人能有不同的看法?」

    「這我不知道,可我不像你那樣著。」他很隨便地回答道。

    「僅僅由於這個原因,你就要剝奪我發表議論的權利嗎?」

    他很生氣地問道。

    「你難道可以禁止我說出我們之間雖然是表面上的這種矛盾嗎?」

    他開始笑了。

    「這麼說我們幹嗎要玩弄這些空洞的言詞呢?」

    「我一開始就這麼認為,而你在四十分鐘以後才想到這一點。」

    「祝你健康!」卡羅爾生氣地說完後,便朝門外走去,可是庫羅夫斯基急忙攔住了他。

    「別古怪了,你對別人生氣,卻遷怒於我。留下來吧,我今天不讓任何人再來了。」他把話說完了。

    卡羅爾終於留下。他坐在沙發上,以遲鈍的眼光看著十幾支在一些大銀燭台上燃起的蠟燭。因為庫羅夫斯基對在房子裡點煤氣燈、煤油燈和電燈都很不習慣。

    「你收回你今天不接待任何人的說法吧,我馬上就走。」

    「我當然收回。而且我還想見一見貝爾納爾德這個羅茲的小漢姆雷特,他在模仿我說的話、我下的定義,還有我的襪子的顏色時,把它們都醜化了。我想看一看馬克斯這一塊肉和凱斯勒這個德意志狼,其他的就不說了。這段時期,你們都沒有來我這兒呀!」

    「在你病中沒有人來讓你高興高興嗎?」

    「的確,老實告訴你吧!你們有時是很會逗笑的。」

    「你知道這一點很好,為此我要以大家的名義對你的誠實表示感謝。」

    「不誠實是很難的。」他開玩笑地吆喝道。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笑了起來,可是沒有說話。

    庫羅夫斯基走到第二間房裡,過了一會,他又折了回來。

    卡羅爾瞅著他,覺得很有必要對他說幾句話,哪怕是說半句都可以。但他沒有說,面對庫羅夫斯基臉上冷冰冰的表情和帶譏諷的神色,他覺得還是不說的好,於是他退了幾步,力圖控制臉上表現的不滿。

    「你的工廠怎麼樣?」過了一會庫羅夫斯基問道。

    「就像我在最近的一封信中對你說的。莫雷茨再過一星期就來,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工作了。」

    「我忘了告訴你,我在華沙遇見了安卡小姐。」

    「我不知道她會在那裡。」

    「她有什麼必要說出去呢?你希望小姐們的世界就終止於情人身上嗎?」

    「我以為正應當如此。」

    「如果她們沒有情人呢?為什麼你的天地並沒有終止於戀愛呢?」

    「一個有趣的問題。你是布約恩斯坦恩·布約恩森1思想的信奉者。我懷疑的是,你的情人是否喜歡這個。」——

    1布約恩斯坦恩·布約恩森(1832—1919),挪威作家。

    「唉喲!」他開始打起盹來,「這些事對我來說毫無關係。」

    「今天是這樣的。」

    「可能明天還是這樣。」他說完後,隨便按了按電鈴,叫來了僕人。他叫僕人今天不准任何人來見他,並且把晚飯的菜單拿來。

    卡羅爾使勁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後把頭靠在沙發背上。

    「把床抬來,怎麼樣?」

    「謝謝你,我馬上就問去。我真煩透了,我對什麼都討厭,越來越感到全身沒有氣力。」

    「叫僕人在你的臉上抽兩下,你就會清醒點。這是一個治本的辦法,因為冷淡是生活最可怕的敵人。」

    「你在回信中沒有告訴我,你給不給信貸?」

    「我給。我問你,你為什麼不對僕人說,今天你是為談生意來的?如果這樣,我就要告訴你,生意應當在事務所裡談,這裡只接待朋友。」

    「對不起,我是無意識問的。你不要奇怪,好像我被自己的工廠所吞了一樣,我是想讓工廠盡快開工。」

    「你這麼急需要錢?」

    「並不是如獨立自主那樣的需要。」

    「只有窮人才能獨立自主。就是最有錢的百萬富翁也是沒有獨立自主的。一個享有一個盧布的人就是這個盧布的奴隸。」

    「自相矛盾。」

    「你多想想,就會相信的。」

    「也可能。總之我寧願象布霍爾茨那樣,靠自己的百萬盧布,而不願依靠那第一個發了財的雇農。」

    「這是另外的更為實際的問題,可是我們的視野應該更廣闊一些,這種獨立自主一般來說,完全是一種幻想。而具體的獨立性、如富人的獨立性則是遭受奴役。像克諾爾、布霍爾茨、莎亞、米勒和千百個這樣的人,他們都是自己工廠的最可憐的奴隸,最沒有獨立自主的機器,別的什麼也不是!你是瞭解工廠老闆和工廠生活的,你對這像我一樣熟悉。你想想,今天世界上的安排是多麼奇怪,人征服了大自然的偉力,發現了各種力量,而自己卻被這些力量套上了枷鎖。人製造了機器,機器卻把人變成了自己的奴隸。機器會沒有止歇地繼續發展、更加強大,因此人所遭受的奴役也會更大,更嚴重。你看1,勝利的取得總比失敗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你想一想吧!」——

    1原文是法文。

    「不,我定可以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

    「我的結論是現成的,我馬上就可以對你說,我的結論是合乎邏輯的。」

    「我感到奇怪的是,你自己也甘願成為你工廠的奴隸。」

    「你怎麼知道我甘願?你怎麼不考慮這裡面有一種必然性、一種鐵的必然性、一種很厲害的強力存在!」

    他很快表示不滿地說道。這種不滿的產生是由於他回憶起過去一些使他感到痛苦的事。

    「你並不是很徹底的。如果我像你這麼想,以你的觀點去看世界,我就什麼也不會幹,為什麼要去幹呢?」

    「為了錢,為了我必需有的這麼多錢,這是第一個原因,再是為了不讓各種各樣的德國佬對我說,『去摩洛哥』。此外,我多少要賦予這塊到處都是欺騙的土地一點德行。」他帶譏諷地把話說完了。

    「德行在這裡賣得起價?」

    「德行有什麼價值,難道說沒有價值就不能好好出賣?」

    「你沒有把你的德行和你自己的價格提高多少。」卡羅爾說道,他想起了自己一個雖然在公司裡投了很多資卻沒有賺一文錢就走了的股東。

    「這是無恥的誹謗。」庫羅夫斯基狂怒地將椅子擊著地板,大聲吼起來。

    他的眼裡燃起了烈火,他的臉龐由於激動而急劇地抽搐著,可是他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又坐了下來,把煙抽了幾口,扔掉後伸出手來,低聲地說道:

    「對不起,如果我觸犯了你的話。」

    「我信了謠言,因為我是以羅茲的觀點來看你的。可是現在我相信你,我沒有生你的氣。我知道我的看法會使你感到痛苦。」「我沒有搞欺騙,因為我的情況不容許,也沒有對象。」他說道,可是面對庫羅夫斯基這種玩世不恭的態度,他很生氣。

    他叫人送來了一瓶酒,自己一杯杯地喝著。

    「遺憾的是,我沒有生活在一百年前。」他以不尋常的語調說道。

    「為什麼?」

    「因為那樣我在世界上能玩得更痛快。一百年前的世界還是好的。那時候還存在強毅的個性和火一般的激情。如果是罪犯,那就是象丹東1、羅伯斯庇爾2、拿破侖這樣的大罪犯;如果是賣國賊,那就是出賣全體人民的賣國賊;如果是賊,那就是竊國大盜。可是今天怎麼樣呢?掏錢包的小偷和用小刀捅肚子的罪犯。」——

    1喬治·雅克·丹東(1759—1794),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活動家。

    2羅伯斯庇爾(1758—1794),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雅各賓派政府的首領。

    「在那個時代,你沒有必要開化學工廠。」

    「我會有另外的工作,我可以幫助羅伯斯庇爾們砍掉吉倫特派1的頭,然後幫助丹東和巴拉斯2砍掉羅伯斯庇爾的頭,剩下的叫他們用棍子打死、然後扔去餵狗。」

    「最後怎麼樣呢?」卡羅爾問道,他惴惴不安地瞅著庫羅夫斯基,因為他發現他一面說一面閉上了眼睛,看來不完全清醒了。

    「最後自由、平等、博愛3太太會衝我的眼睛裡啐唾沫。

    因為這一切都是荒謬絕倫,散發著臭氣。我只有幫助偉大的4把壞蛋們從世界上清除掉。」——

    1十八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代表大工商資產階級利益的政治集團,因其首領多出身於吉倫特郡得名。

    2巴拉斯(1755—1829),十九世紀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熱月黨首領之一。

    3原文是法文。

    4指拿破侖。

    卡羅爾拿起帽子笑了。

    「晚安!」

    「你就走嗎?你才坐了一個半小時。」

    「你算得這樣精確?」

    「我怕時間耽誤得太多。好啦!蠢話已經說夠了。下個星期六我等著你,等著你們所有的人。」

    「下星期六我打算到我的女友那兒去。」

    「你派一個代表你的人去吧!自己星期天再去。我一定等著你。」

    卡羅爾來到皮奧特科夫斯卡大街,可是他比以前更心煩和百無聊賴了。

    他唯一的所得,就是他那內心深處感到的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責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剛才在庫羅夫斯基家裡的情景在他的心中還隱現著,他有時甚至忘了自己,在他的腦子裡迴響著庫羅夫斯基許多自相矛盾的話,他急忙揣摩這些話。

    他的心情終於安定下來。因為他急於想吃點東西,便走上了去「勝利」餐廳的道路。

    餐廳裡幾乎沒有人,是因為戲院剛開始演出。

    堂倌們在一個面臨大街的陰暗的大廳裡打盹。布姆—布姆在兩個最大的和十分明亮的廳裡徘徊,咯吱咯吱地彈著指頭,理著夾鼻眼鏡,不時還在房中間停一下,用他一雙突出的、毫無表情的眼看著電燈。

    在小吃部的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和壯實的男人。他的斗不大,還歪到了一邊,頭上蓋著一層蓬鬆的黑髮。那深深紮在眼睛裡的兩個小小的黑瞳孔熠熠生光,把他的渲紅的面孔也照亮了。在臉上還畫著一道寬闊的嘴,兩片嘴唇捲得很高,就像貼在青色線軸上的棉絮一般。

    布姆—布姆來到了小吃部前,舔著閃閃發亮的嘴唇,吹著斜到了一邊的黑鬍子,擦了擦桌布;然後他便和一個站在他跟前的矮個子的人低聲說起話來。這個矮個子在狼吞虎嚥地吃著一塊夾肉麵包,擦著他的由於脂肪過多而好像腫起來了的眼睛,與此同時,他的鬍髭、鼻子和眉毛也隨著動起來了。

    「我親愛的少爺!這酒再給我來一杯,好嗎?請太太倒酒來,來一點青菜醬、韃靼牛排,好嗎?我們兩人就可以吃得不錯了。」

    他們敲著地板,盡情地喝酒。

    「我親愛的少爺,再喝了這三杯,怎麼樣?」

    卡羅爾從院子走進了房裡。在堂倌把食物給他送來後,他開始翻閱最近的報紙。

    布姆—布姆不一會兒也跟在他的後面,走著一條彎彎曲曲的路,來到了他跟前,兩隻腳使勁地跳了幾下,便像患脊髓癆病人一樣,渾身直打哆嗦,他的夾鼻眼鏡也不時掉在他的胸脯上。

    「晚安!經理是稀客!」他含含糊糊地嘟囔著,一雙沒有神色的魚眼睛盯著博羅維耶茨基。

    「我住得很遠。」卡羅爾回答很簡單,用報紙遮住了自己的臉,表示叫布姆—布姆快點走開。「這是為什麼?」布姆—布姆走到他跟前後,馬上問道,同時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

    「啊!經理的胳膊和背上有幾根藍線。」

    布姆—布姆開始從卡羅爾的身上扯下這些線,可是他的動作使人看來就好像這些線長得永遠也扯不完似的。

    博羅維耶茨基照了照鏡子,可是他卻什麼也沒瞅見。

    「今天所有的人好像都被什麼纏住了一樣。」布姆—布姆囁嚅地說,「你身上還有線。」

    他繼續從他的身上扯著這些幻想的線,把它在手裡纏了纏後,便扔在地板上,然後再扯。他的一雙眼睛也不自然地動了起來,可是他除了這些纏在博羅維耶茨基身上的藍線卷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卡羅爾心煩了,便指著布姆—布姆的頭,按鈴把堂倌叫了過來。

    堂倌拉著布姆—布姆的胳膊,把他扶了出去。

    布姆—布姆沒有抵抗,跟著他踉踉蹌蹌地走著,只不過仍不停地做著從卡羅爾身上扯下一把把線往地上扔去的動作。

    這個場面給博羅維耶茨基留下了不愉快的印象。他迅速吃完後,就出去了。在經過小吃部時,他沒有再遇到布姆—布姆。只有那個高個子依然坐在桌旁,大聲舔著他的舌頭,嘴裡噙著一塊牛肉排,在不停地嘮叨。

    「手,給我這只……手,親愛的少爺小心!只要干,就會……成功。」

    他旁邊的一個矮個子沒有回答,因為他的嘴裡塞滿了肉,他的臉在迅速地努動著。

    博羅維耶茨基來到梅耶爾商場附近街道的一個角落上,他在一盞路燈下又看見了布姆—布姆,他走得很慢,依然在纏著他想像的這些線,他對著路燈纏,對著過路行人纏,對著房子纏,對著空氣也不停地纏著,還不時地在頭上亂抓一頓,他以為在整個大街上都佈滿了線,就像蛛網一樣。他要把這些線拉得緊緊地,把它們都扯斷,可他有時反而感到自己象被這些線扯碎了似的。

    「神經病1!」卡羅爾喃喃地說著,給了布姆—布姆一個耳光,便往家走去。他打算回家後馬上睡覺,要利用一切時間把覺睡夠——

    1原文是拉丁文。

    馬泰烏什在拉手風琴,因為在長長的、陰暗的穿堂裡,鄰家的幾個僕人在興致勃勃地跳著華爾茲舞。

    卡羅爾來後,停止了他們的娛樂,把馬泰烏什叫到了自己的住房裡。

    馬克斯·巴烏姆不在,只剩下在他走後噓噓響著的火水壺。

    他叫僕人把床抬了過來,告訴他們在穿堂裡要保持安靜,因為他喝完茶後馬上就要睡覺。

    可是他並沒有睡,因為在周圍安靜了後,煩惱就像厲害的痙攣症一樣攫住了他,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他脫下了衣服,但他沒有睡,開始翻閱一些紙張,不高興地把它們往桌子上扔去;然後再去看馬克斯的房間,那裡的燈已經熄了,房間裡沒有人。

    他再去看大街時,街上很靜,就像在節日活動之後已經沉睡了一樣。

    整個住宅都籠罩著寂靜,令人感到壓抑的寂靜。他房間的每一個角落裡,都是寂靜和空蕩蕩的。

    他不能長時間地忍受這種孤獨,於是急急忙忙把衣穿上。這時候,不管是不久前因艾瑪而使他感到的痛苦,還是決定如何改變他的生活方式,他都忘了,他要到露茜那兒去——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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