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彩虹 第二章
    西元一八一五年四月

    比利時  布魯塞爾

    在交代完畢之後,威靈頓公爵陪伴麥格走向寬敞的接待室。“你找到住處了嗎,楊少校?”公爵問道。

    “還沒,長官。我直接過來這裡。”

    “布魯塞爾已經是一床難求。”公爵瞥視那個房間,在軍官之間捕捉到一抹白影。“這下有可能了。那位不正是孟太大嗎?”

    一個女人走出聚集在另一端的一小群人。麥格看著她,全身都僵硬起來。這個女人美若天仙,可以令人心跳停止、頭腦昏亂,和他過去的情婦凱玲同樣美麗,對他亦具有相同的影響力。他感覺仿彿剛剛吞下致命的毒餌。

    那位女士走近並朝公爵伸出手,麥格連忙提醒自己他已經三十三歲,早已超過迷戀漂亮臉孔的年紀,但是,這個女人美得不可思議,即使在修道院中,也能引發一場暴動。她的黑發簡單地向後綰起,卻更強調出她完美的五官,優雅的身材同時具有性感的豐盈,可以引發任何男人的遐想。

    “我很抱歉影響到你手下的軍官,”她對威靈頓說道。“我只是過來送個口訊給戈登上校,不過,我真的應該趕快離開,以免被你送進監獄裡。”

    “我永遠不可能那麼做。”威靈頓說道。“楊少校,你有沒有在潘尼蘇拉見過孟太太?她的丈夫是第三騎兵隊的上尉。”

    麥格很驚訝他的聲音竟然能夠如此平靜。“我恐怕從未有過這個榮幸。騎兵和步兵一向沒有多少交集。”

    公爵輕輕一笑。“這是事實,不過,孟太太一向致力於照顧傷患,也被稱為聖女可玲。孟太太,這位是楊麥格爵士,官拜少校。”

    她轉向麥格。某種事物在她眼中閃爍,然後,她給他一個友善的笑容,伸出手。她的眼眸動人無比,清澄而閃亮,勝過他以前見過的任何美眸。

    “孟太太。”他低頭親吻她的手時,公爵的話喚回他片段的回憶。老天爺,這位優雅美麗的女人有可能是他在西班牙野戰醫院見過的那個女人嗎?真是令人難以置信。

    待他站直身軀時,公爵說道:“楊少校剛剛才抵達布魯塞爾,迫切地需要一個安身處。你和莫太太還有空間接納另一位軍官嗎?”

    “有,我們還有一點空間。”她扮個苦瓜臉。“這表示,你必須有能力忍受一個擁擠的住處、三個小孩和不計其數的寵物。除了我丈夫和莫上尉之外,我們還有另一個單身漢韋上尉。”

    這一次,他辨認出她低沉而安寧的聲音,她真的是沙拉麥卡的那位天使。太不可思議了!

    公爵說道:“韋上尉是你的朋友,對不對?”

    警鍾在麥格的腦海裡響起,告訴他不應該和這個女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但是,他聽到自己說道:“對,而且我也相當喜歡寵物和小孩。”

    “那麼,非常歡迎你加入我們。”她親切地說道。“這座城市越來越擠,我們遲早必須再接納某個人,所以你或許來得正好。”

    在麥格還沒有機會仔細思考或禮貌地婉拒之前,威靈頓說道:“那麼,就這樣決定了。我期盼明天早上在這裡見到你,楊少校。孟太太,下個星期我要召開一個小小的宴會,希望會在那時候見到你。”

    她微微一笑。“這會是我的榮幸。”

    公爵返回他的辦公室時,孟太太說道:“我現在正要回家,少校,你要跟我一起走嗎?屋子位於雷尼路上,就在納門附近。”

    他們走出那棟建築。沒有馬車或女侍在那裡等候她。“你當然不是獨自行走吧?”

    “我當然是,”她溫和地說道。“我喜歡走路。”

    對一個習慣軍旅生活的女人而言,布魯塞爾似乎是一個非常平靜的地方,但是,像她這麼美麗的女人,絕對不應該獨自行走在街上。“那麼,請允許我陪伴你吧!”

    他的馬夫和傳令兵站在一旁等候,所以,他走過去指示他們跟隨在後。孟太太挽著他的手臂,自然地接受他的陪伴。

    “非常感謝你和我分享你的宿捨,”麥格說道。“我相信要找到好住處是一大難題。”

    “韋肯尼會很高興有另一位步兵軍官和他居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他微微一笑。“你一定知道一個步兵就足以輕松地應付兩個騎兵,孟太太。”

    “你真的不應該諷刺英國最富盛名的騎兵。”她笑著說道。“還有,請你叫我可玲,畢竟,我們即將像手足般同住在一起,而且不知得相處多久。”

    手足。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她對他造成的強烈吸引力,他終於開始放松。他以前曾經和已婚夫婦同住,現在也可以輕松應付。“那麼,你一定要叫我麥格。你來布魯塞爾很久了嗎?”

    “只有兩個星期左右,不過,莫安妮和我以前就共用過宿捨,我們采用科學方式治理家務。”她幽默地瞥他一眼。“我們經營出非常舒適的居住環境,隨時有食物供應工作不定時的男人,任何待在家裡的人都有晚餐可用,而且常常還足夠應付一、兩名不速之客。安妮和我要求的唯一回報是不准在家裡喝酒鬧事,因為小孩需要充足的睡眠。”

    “遵命,夫人,還有其他任何我應該遵守的規炬嗎?”

    她猶豫一下,然後不安地說道:“如果你能按時支付你的食宿費用,我一定會很感激。”

    換句話說,她的經濟狀況有時候很拮據。“沒問題。你只需要告訴我多少錢,以及支付的日期。”

    她點點頭,然後瞥視他的綠色制服。“你剛從北美洲返回嗎?”

    “不是,去年拿破侖被放逐之後,我就離開軍隊,過了一段安寧的平民生活,但是,在聽說他再次稱帝時……”他聳聳肩膀。

    “平民生活,”她渴望地說道。“我很好奇,不知道可以永遠住在同一棟屋子裡會是什麼感覺。”

    “你從未有過那種生活嗎?”

    她搖搖頭。“我父親也是軍人,所以,這是我唯一懂得的生活。”

    難怪她會學會隨遇而安。她丈夫真是一個幸運的男人。

    他們輕松地閒聊,氣氛相當融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敏銳地意識到她輕輕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指。

    他決定應該提起他們的第一次邂逅。“我們在三年前有過一面之緣,可玲。”

    她皺起眉頭,更顯迷人。“對不起,我恐怕不記得了。”

    “我在沙拉麥卡戰役中受傷,躺在野戰醫院裡。在我極度口渴時,你曾經喂我喝水。我這輩子從未如此感激過任何人。”

    她轉過頭,審視他的臉孔,仿彿試圖喚起回憶。

    “你沒有理由在眾人之中記得我,但是,你或許記得躺在我隔壁的那個小男孩。他叫喚著他的母親,以為你就是她。你一直陪著他,直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啊……”她深吸一口氣,撇開輕松的魅力,顯現出溫柔的內在。“可憐的孩子。我能做的是如此有限,有限得該死。”她轉開臉。“我知道我應該早已習慣這種情景,但是,我就是永遠無法習慣。”

    她的美麗曾經震撼他的心弦,現在,她的憐憫之心再次震撼他,而且更加強烈,因為戰場的歲月使他非常珍惜溫柔與仁慈。他緩緩深吸一口氣,然後說道:“冷酷無情較為輕松,但是,即使難過,我們還是應該記得每一個曾經與我們交會的人,因為每一個生命都具有獨特的價值。”

    她衡量地瞥視他一眼。“你能了解,對不對?絕大多數的軍人都認為最好不要了解。”她改用較為輕快的語氣繼續說道:“我們的目的地就是街角的那棟屋子。布魯塞爾的房租低廉,所以我們住得起有花園供小孩玩耍的好房子,還有馬廄,甚至包括一輛馬車。”

    麥格為可玲打開閘門,然後召喚悄悄跟隨在他們身後的僕人。

    可玲介紹屋內的情況,揮揮手要兩個僕人前往屋後的馬廄。先前的感傷消失不見,現在,她再次是精明干練的軍人之妻。

    她帶領麥格走進屋裡時,三個小孩和兩只狗吵雜地沖下樓梯。一個清亮的女高音說道:“我們終於上完我們的課程了,媽媽,我們可以去花園玩耍嗎?”

    三個小孩和一條狗圍著可玲打轉,另一條狗開始朝麥格大吠。可玲笑著說道:“請安靜下來,否則,我們會把楊少校嚇跑。‘克藍西’,停止吠叫。”

    小孩和狗都倏地安靜下來,麥格對她的評價更高了。

    可玲伸臂環住那個較高的女孩,她大約十歲左右。“這是我的女兒艾美。艾美,這位是楊麥格少校。他將住在這裡。”

    他嚴肅地鞠個躬。“孟小姐。”

    小女孩優雅地行個禮。她擁有母親美麗的藍眸與黑發。“很榮幸認識你,楊少校。”

    可玲繼續說道:“這位則是莫梅麗小姐與莫吉斯先生。”

    兩個小孩都有一頭紅發和生動的表情。梅麗大約八或九歲,她的弟弟比她小一、兩歲。他們都很有禮貌。

    在行禮之後,梅麗問道:“你是爵士嗎?”

    “只是禮貌上的尊稱,”他說道。“我父親是公爵,但是,我有個哥哥,所以我並非真正的爵士。”

    “噢。”梅麗咀嚼他的回答。“韋上尉正在教我們畫畫。你有任何一技之長嗎?”

    艾美用手肘拐拐她,輕斥道:“不可以問這種問題。”

    梅麗眨眨淡褐色的大眼睛。  “這樣問沒有禮貌嗎?”

    麥格微微一笑。“完全是因為我恐怕沒有任何有趣的技能。”

    “沒有嗎?”她失望地說道。

    他嘗試思考小孩可能會有興趣的事物,當然不可能包括采礦或投資策略。“呃,我可以預測暴風雨會在何時降臨,但是,我不認為我能教授給任何人。”

    她的臉龐一亮。“你可以試試看。”

    可玲插口道:“少校需要先安頓下來。你們三個人出去玩,帶著狗一起去。”

    麥格注視那些小孩和狗乖乖地服從她的命令,然後看到一個漂亮的紅發婦人走下階梯。

    她綻開笑容。“我是莫安妮。”

    簡單地介紹之後,他們閒聊幾分鍾,然後安妮說道:“請容許我先告退。我又懷孕了,目前的狀況令我整天昏昏欲睡。”

    安妮離開之後,可玲走上樓梯。“你的房間在樓上,麥格。”

    她帶領他走向一個可以俯瞰側街的明亮房間。“肯尼的房間在走廊對面。床具已經都換過,我們知道很快就會有房客住進來。”

    她轉身面對他,整個人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下,看起來仿彿超出塵世的仙女,美得令人無法逼視,但是,她也具有溫暖的能力,可以創造出安詳與快樂,使他聯想起可芮。

    床就在她身後。他突然產生一個瘋狂的遐想,想要走上前,抱起她放倒在床上。他會親吻那兩片柔軟的紅唇,探索她隱藏在衣服下方的美麗胴體。在她的懷抱中,他會發現一直渴望的事物……

    她的視線迎接他的,在那奇異的片刻,注意到在他們之間波動的暗潮。她知道他仰慕她,但是,雖然她早已習慣男人的愛慕,還是必須迅速地垂下視線,全神貫注地褪下手套。“如果你需要任何事物,隨時找安妮,或我,或者女僕蘿絲。”

    他強迫自己望向她左手的婚戒。她是已婚婦人,碰不得的。他軍中袍澤的妻子……他必須立刻把她弄出他的臥室。“我確信我會住得非常舒服。我今晚不在這裡用餐,不過,我很期盼在稍後認識這棟屋子裡的其他成員。”

    她沒有望向他。“我會派女僕稍後送來大門的鑰匙。”她說道,然後消失在走廊裡。

    他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然後跌坐在椅中,揉著太陽穴。經過凱玲的災難之後,他曾經發誓,不論在任何情況下,永遠都不會再碰其他已婚婦人,也決心不計代價信守這個誓言,但是,孟可玲或許正是魔鬼設計來誘惑他的人物。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嘲笑自己的狂妄無知。他一直如此確定年齡和經驗會保護他,使他不再墜入迷戀的陷阱中,但是,可玲的出現立刻證明他錯了。

    他顯然是個愚蠢的笨蛋,才會以為自己能夠免疫。但是,他或許不可能控制他對孟可玲的反應,卻可以控制他的行為,也會確實做到。他不會說任何蠢話,也不會有任何不當的舉止。他會尊重她,就像他尊重可芮。

    不,不會完全像,他和可玲之間不會有輕松的親吻或擁抱。他不可能在這裡住太久,最多只住幾個星期吧,他當然可以在這段時間中控制住自己,畢竟,從明天下午開始,他就會忙得不可開交,沒有時間迷戀任何女人。

    但是,不安的情緒徘徊不去。他站起身子,走到窗前凝視著街道。所有軍人都帶有一點迷信的色彩,或許美麗的可玲真的是一項測試。他一直以為他已經擺脫過去,但是,他或許仍然必須接受某種考驗,再次面對相同的情況,而且這次一定會完全控制住他的沖動。

    他下定決心:絕對不會重蹈以前的覆轍。

    可玲緩緩走下甬道,不曾留意到四周的事物。在軍人叢中生活這麼多年之後,她早該知道,幾乎每一個穿軍服的男人都英俊無比。克林在穿上整齊的軍裝時,總是可以迷倒無數年輕女孩。

    即使如此,楊少校仍然具有某種特殊的吸引力。墨綠色的軍服較其他軍服樸素得多,但是卻美妙地襯托出那對罕見的綠色眼眸,制造出驚人的效果,也勾勒出他寬闊的肩膀,削瘦而強壯的身軀……

    但是,他不只是英俊,還具有如威靈頓般的威嚴,有能力不發一語就震懾住全場。她懷疑這份威嚴是來自絕對的自信。

    雖然她喜歡和他聊天,他的存在卻會帶來明顯的不安。她必須非常謹慎,不能讓楊少校拆穿她如此努力才建立起來的完美外表。

    奇怪的是,每當想到他時,她總是使用正式的稱謂,和她平常直呼其他軍官名字的作風完全不同。她的本能一定在警告她不應該讓他太接近。幸好,她一向是和男人保持安全距離的專家。

    她搖搖頭,走向臥室,准備縫補一大籃的衣物,這是天底下最累人的事情。

    麥格很晚才返回他的新住處。他悄悄走進去,內廳和樓梯旁都留有蠟燭。可玲和安妮確實是最好的女主人。

    燈光從他對面的門縫下透出,他敲敲門,不曾逕自進入他自己的房間。韋肯尼熟悉的聲音允許他進入。

    麥格走進去,發現他的朋友正忙著素描。肯尼是第一流的漫畫家與素描者,有助於他在西班牙擔任的偵查工作。

    肯尼抬起視線並睜大眼睛。“老天爺,你從哪裡迸出來的?”

    麥格輕輕一笑。“我們美麗的女主人難道沒有告訴你,我現在就住在你對面的房間嗎?”

    “沒有,我剛剛才回來,所有人都上床休息了。”肯尼站起身子,握住麥格的手。“該死,真高興看到你。”

    黝黑而魁梧,外表邋遢的韋肯尼看起來比較像勞工,不像軍官和貴族。他是從基層做起,經由自殺式的勇敢事跡獲得光榮的升遷,在軍官中相當罕見。在他還是士官長時,曾經幫麥格許多忙,也和他建立起相互尊重的深厚友誼。

    麥格審視他朋友的臉孔,很高興看到他不再像以前那麼緊繃。“我的房間裡有一些威士忌。要不要拿過來?”

    “從你離開西班牙後,我就沒有再喝過那個玩意兒,”肯尼說道,灰眸中浮現幽默。“我相當懷念它。威士忌令白蘭地似乎變得過度文明了。”

    麥格回房拿酒,差點被走廊上的狗絆倒。他踅回肯尼的房間時,那只被稱為“懶骨頭”的狗跟隨在他身後,把下顎枕在他的皮靴上。麥格啼笑皆非地審視它。“這只狗都用這種方式歡迎新來者,或者,是我運氣特別差?”

    肯尼取出兩只玻璃杯,為兩人各倒了一些酒。“你可以認為你運氣不錯。有‘懶骨頭’擔任警衛,任何潛在的闖入者都會笑死。”

    交換過新聞之後,麥格說道:“可玲和安妮是真實存在,或者是出於我狂熱的想像?”

    “她們是不是很棒啊?我很幸運,曾經和她們在土魯斯共用一棟房子。一得知她們在布魯塞爾時,我就立刻趕來請求她們收留我。她們是照顧男人的專家,不但令人吃飽睡暖,更令人天天開心。”

    麥格知道他不應該如此感興趣。“她們的丈夫都是什麼樣的男人呢?”

    肯尼咽下一大口威士忌。“你會喜歡莫查理。他沉默寡言,但能力非常強,也非常有幽默感。”

    “孟克林呢?”

    肯尼猶豫著,直到麥格說道:“你的沉默帶著些許惡兆。”

    他的朋友凝視著酒杯。“我和孟克林不熟。他是那種趾高氣昂的騎兵軍官,你知道的,不笨,但是懶得動腦筋。不過,根據我聽到的,他仍然是一個好軍官。相當勇敢。”

    “每一個騎兵都很勇敢,比較罕見的是判斷能力。他配得上美麗的可玲嗎?”

    “我沒有資格評斷。”肯尼俯向前,搔搔“懶骨頭”的耳後。“她顯然認為他配得上。在西班牙時,她得到聖女可玲的稱呼,就是因為她對丈夫的忠貞和對護理工作的熱忱。認識她的絕大多數男人都愛上她,但是,她的眼中只有丈夫,從來沒有其他男人。”

    這道明麥格的處境:他只是許多男人之中的一個。不過,他還是很高興聽到她既美麗又聖潔。有一陣子,他根本不相信這種女人存在人世之中。

    他猜想肯尼為什麼吞吞吐吐,但是,他已經問太多問題了。他拿起朋友放在桌上的素描簿。“我可以看嗎?”

    “請便。”

    麥格綻開笑容,看著肯尼尚未完成的漫畫。“畫得真好,你應該把它賣給印刷廠,以便廣為流傳。”

    肯尼聳聳肩膀,否決他的建議。他一向不認為他的才華有多麼了不起。

    麥格翻閱那本素描簿,找到一張孟艾美和莫家小孩玩耍的素描。肯尼用淡淡幾筆就捕捉住每一個小孩的特色,令麥格贊歎不已。

    “這張小孩的素描很棒。”他繼續翻閱,一面補充道:“梅麗告訴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你正在教他們如何繪畫。”

    肯尼微微一笑。“兩個女孩都是好學生。吉斯卻只對四只腳的動物感興趣,尤其對馬匹狂熱至極。”

    接著又有幾張小孩的素描和一張莫安妮,然後麥格發現自己正望著孟可玲,他的心立刻緊縮。畫中的她站在巖岸上,神情超然,海風揚起她的黑發,把她的罩衫貼向美好的身材。

    他饑渴地審視那張畫,嘗試用輕松的語氣說道:“畫得真好。這位可玲是代表希臘女神,或者是用歌聲誘惑水手的海上女妖?”

    “海上女妖。”肯尼皺起眉頭。“不過,這張畫並沒有那麼好。她的五官很難描繪,而且,她的眼中有某種憂郁,我也不曾捕捉到。”

    麥格更加仔細地看著那張畫。“其實,你已經捕捉到一些。美麗的女人為什麼會憂郁呢?”

    “我毫無概念,”肯尼回答。“雖然外表輕松自在,可玲其實不太顯現真正的自我。”

    他的朋友絕對有所隱瞞,因為孟可玲的私生活與麥格完全無關。麥格知道他這麼做沒錯,但是忍不住說道:“如果你對這張作品不滿意,我會很樂意據為已有。”

    肯尼銳利地瞥他一眼。“請便,我真的很不滿意。”

    麥格取下那張畫,繼續翻閱素描簿。他是個該死的傻瓜,竟然會要這個女人的畫,而且明知她永遠不可能成為他人生的一部分,但是,在他白發蒼蒼之時,他會想要回憶她的臉龐,以及她曾經帶給他的感覺。

    麥格的工作忙碌至極,而且需要全神貫注。在那天結束時,他對孟可玲的強烈反應已經消褪為模糊的記憶。他走回位於雷尼路的房子准備與他們共進晚餐,認為他應該再見到她。她確實美麗而迷人,但是,他沒有理由表現得像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第二次見面應該會治愈他正在萌芽的迷戀。

    可玲提過他們習慣在晚餐前共飲雪莉酒。麥格換過衣服後下樓,發現莫安妮和一位男士已經在客廳裡。

    “我很高興你今晚可以在這裡用餐,麥格。”安妮轉過頭,火紅的鬈發晃動。“這位是我的丈夫,莫查理上尉。”

    查理友善地與他握手。“我一直在欣賞你的馬匹,楊少校。步兵似乎不應該擁有這麼棒的駿馬,簡直有些暴殄天物。”

    麥格輕輕一笑。“我相信你說得對,但是,我有一位有一半吉普賽血統的朋友,他養的馬匹都無與倫比。我非常幸運,可以買到兩匹,通常他只願意在朋友得到第一個兒子時贈送他們。”

    查理開玩笑地瞥視妻子。“值得用吉斯去換那匹栗色馬,對不對?”

    她翻個白眼。“今天不要問我這個問題。在吉斯惹過那些麻煩之後,我已經准備考慮任何提議!”

    他們一起大笑,很快像老朋友般閒聊起來,然後,孟可玲穿著閃亮的海綠色禮服出現在門口。“晚安,各位。”她輕快地說道。

    麥格瞥向她,他的信心立刻化為泡影。他只能說,那股直射心底的感覺已經不再陌生。

    她越過房間走向他們時,他審視著她,也看到肯尼在她眼中看到的那抹脆弱與憂郁。可玲是那種最危險的女人,在引發男人的欲望時,也同時激發柔情。

    “晚安。”他從小就學習如何隱藏他的情感,現在更致力於自我控制,所以,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他的真正感覺,尤其是她。“我一直在感謝我的幸運之星讓我找到這個住處。我從來沒有住過還供應寵物暖床的宿捨。”

    她的眼眸閃耀淘氣的光芒。“真有趣。‘懶骨頭’顯然比我更了解你,已經登堂入室了。”

    莫家夫婦開始告訴他“懶骨頭”的種種事跡,它顯然是一只懂得察言觀色的狗。

    肯尼沒有回來用晚餐,但是,幾分鍾之後,孟克林出現了。那個男人非常英俊,又充滿自信。可玲走向丈夫,挽住他的手臂。他們倆真是一對璧人。“克林,我要向你介紹我們最新的房客。”

    在介紹之後,孟克林由衷地說道:“很高興認識你,麥格爵士。只要房間空著,就有可能碰上某個不適合的房客,例如,再來一個由小兵升上來的所謂軍官。”

    莫家夫婦和可玲不安地移動,但是,麥格的憤怒卻夾雜著放松。他一直擔心他可能會討厭孟克林,只因為他是可玲的丈夫,現在他討厭他卻是因為他的無禮與勢利,難怪肯尼不願意提起他。“例如,某個像韋肯尼這樣的人嗎?”麥格尖銳地問道。

    克林突然謹慎起來。“我沒有惡意。對韋肯尼這種階級的男人而言,他已經做得很好,但是,他終究缺乏紳士的血統。身為艾柏頓公爵之子,你一定同意出身的重要。”

    “我不能說出身與個性之間有強烈的關聯,畢竟,肯尼的品味很低,竟然去念哈洛學院,任何人都會期盼金伯爾爵士的獨子會有更佳的選擇。”麥格喝光他的雪莉酒。“不過,即使是我這種老伊頓人都必須承認哈洛人通常具有紳士的外觀。”

    克林的下顎垮下。哈洛與伊頓齊名,連趾高氣昂的騎兵隊軍官都不可能不注意到麥格嘲諷的語氣。

    “原諒我!我剛剛鬧了一個大笑話,對不對?”孟克林沮喪地說道。“我從來不曾和韋肯尼深入交談,就自以為是地假設他只是某個魚躍龍門的小兵。”

    高明,不過,還是無法扭轉麥格對他的印象。“肯尼顯然有某種扭曲的幽默感,故意讓你假設下去。”

    克林皺起眉頭。“如果他真的是貴族,為什麼要從小兵干起?”

    麥格知道答案,但是不准備告訴那個男人。“肯尼喜歡挑戰,”他只說道。“在我剛從軍時,他是我的士官長。我非常慶幸有他的輔佐。在他和他的屬下屢獲戰績時,我推薦他升遷為軍官。”他放下杯子。“我很驚訝軍隊竟然有真正提升他為軍官的理智。”

    他的評語引發一陣熱烈的討論,眾人紛紛提及對軍方高階的不滿,這個話題一直延伸到餐桌上。這是愉快的一餐,食物可口、交談歡愉,連孟克林都是一個好同伴。

    但是,在晚餐結束時,麥克完全不記得他吃過什麼,或說過什麼。他只記得可玲優雅的側影、醇厚的笑聲和白皙滑膩的肌膚。

    他發誓以後會盡可能在外面用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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