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羽揚 第二章
    我的身份,與一個禁忌相關,戰鬼……

    漫長悠遠的戰爭史,他是一個噩夢。他不屬於三界的任何一族,更沒有人知道來歷。

    他的殘殺、他的嗜血,是三界最恐怖最黑暗的傳說。戰爭不過是他無聊時的游戲,等他玩膩了就會毫不留情的轉身走開,空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爛攤子。如同無人知曉他從何處來,他離開後去了哪裡,也是一個謎。  

    沒有人知道,「戰鬼」其實只是戰魂的變體之一。戰魂是為萬戰之主,均分善、惡。為男,主惡,若意不能持,化厲鬼,荼毒生靈;為女,主善,若心息性寧,得摯愛,安樂於世。新胎一般會在百年時蘇醒,最終是否擾亂天下,除了性別,還賴成長境遇與本善之心能否壓過邪意。  

    我的母妃,戰魂怨伶,便是上一代傳人。善良的她自囚於人間,直至一日於山谷溪流中救回一名清俊的重傷男子。

    不忍傷害雖然知曉了自己真實身份仍苦苦糾纏的愛人,帶著谷中的忘憂,母妃來到魔界,原本以為就這樣日久天長的相依相守,平生足矣。可是,負荷的力量過於強大,就必須不斷通過生育輪回更換新的軀體繼承精神,這就是戰魂一脈千萬年來的傳承之道。我的即將出生,打破了一切。  

    三界多年以來內部的弱肉強食,再加上戰鬼頻出,母妃察覺到體內極惡的一部分日漸蘇醒,即將凝結成下一代戰魂傳人的『靈』,毋庸置疑,必為惡鬼。縱她勉強壓抑千年,終需傳世。而這一世,戰鬼必要毀天滅地。  

    只是,眼見自己的孩子即將出世,卻注定要一生雙手沾滿鮮血。不知道怎樣愛人和被愛,不知道珍惜為何、依戀為何、歡笑為何。殺戮,逃避被殺,再殺戮。血海漫天,只留仇恨是生命的唯一主題。  

    我是父皇與她的孩子,只憑這一點,她已無法置之不理。最終,抱著對魔子性別特質的最後一絲希望,母妃選擇提早了我的出生:先是削弱先天,又在我出生後立刻將我的一半力量封印於某處,以保在我出嫁之前靈性不足以蘇醒,而且可能永遠取不回全部力量。  

    知道這個秘密的,不過三人,母妃、煙羅和父皇。  

    安排了這一切,母妃付出的代價是折損自己誕下我後的一百年生命,硬撐到我的百天,墜崖而亡不過是個必然的意外。父皇原本以為,只要我嫁給寧,這一世便可無憂無慮。  

    一瞬間,父皇多年的痛苦、執著,了然我心。只可惜精心計劃了這麼多年,步步為營的只為給我幸福,終究還是……為魔為神,我們已強大到可以掌控人類的命運,冥冥之中,我們的命運又掌握在何人之手?  

    帶著母妃不知加持在何處的另一半封印,我離開了煙羅。畢竟我還是魔族,在這人間生存還是不難。已將我視為無物的寧怎麼也不會費心來查探我的存在,還可不時回去見見煙羅,雖然免不了每每被斥責一番,倒也逍遙自在。  

    百年徘徊,最愛探幽,某日竟誤入一幽僻絕谷。映入滿眼的,居然是一片淡銀紅的忘憂。仰天長歎──這人間,無論如何也只有一處可得如此奇景。母妃,您終究還是引我前來了。  

    至此,我便在谷中停留了下來。谷中清閒無事,我日日與花為伴。實在閒久了,我便到書房隨手翻翻母妃留下的手札,看得越多也就發現戰魂一族越多的秘密。  

    那一日,正在谷中酒的我,猛然一怔,花瓣從指縫簌簌抖落。只瞬間,我感覺無形中數道氣流沖入了我的體內,激醒體內某一部分;身體內的力量在急遽增加,嗜血的欲望卻扼住了我的心魂,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感覺到了煙羅垂死前那一脈漸漸微弱淡去的氣息時,我明白了,原來,煙羅便是我的封印。  

    我以為是日升寧的罔顧人命,因他手中刺向煙羅的、那把透胸而過的無情利刃,令得結合了父皇、母妃二人之力才一直被壓制的本我最終蘇醒。於是誓要化身厲鬼為煙羅復仇,我一面設計逼得日升寧親手喚來「血引」替我搜刮精氣來喚醒帶著煙羅記憶的扶風,我的魂衛;順勢耗損了天界軍的大半元氣,算是送了一份禮物給覬覦天界良久的皇兄。  

    可是塵埃落定,我才知道:原來,我才是被設計得最慘的那一個。

    苦笑著,我一手遮住眼睛,「我當初竟不知道,煙羅的血原不是紅的!她是死前服了『噙血』,呵……飛華,魔帝,我的好三哥……這世上除了他,誰會有魔界奇毒噙血?誰又會有能力讓煙羅服下噙血?」這話,竟是自己親手掀開心中原掩得死緊的一處傷口呢。  

    不想看到扶風的驚恐,我的聲音低下去,漸漸化作了微弱的呻吟。幾乎就要撐不到說完……幾乎恨不得自己就此窒息……煙羅為了愛情背叛我,可她用生命來道歉……不管我接不接受。  

    她沒有錯,扶風更沒有錯,錯在飛華……可是為什麼,我卻恨不起來?被親人背叛的人,只能怨恨自己呵!

    「您,唉……何苦要知道?」扶風是在心痛吧?他伸出手,卻不知該否抱住我。  

    我的笑容想必甚是慘淡,「那麼紅的血……煙羅的血,那麼多個夜晚在夢裡糾纏著我……原來竟是我錯了……」  

    是,我不該揮揮衣袖,滅了寧的家國;可是苦心利用我的卻是皇兄,多麼可笑。呵呵,親如手足,卻為了權勢不惜傷害深愛著自己的女人去利用自己妹妹。煙羅不過是三哥用來操控我的棋子。在他眼中我是如此冷血之人,煙羅不死,我怎麼會插手天魔之戰?他又怎麼能順利拿下日升?  

    強烈的痛苦趁著醉意翻江倒海地淹沒了我;我感覺得到那種可以扼死人羞愧,那種,被親人拋棄的羞愧,我拽著扶風的袍角,「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是我的親哥哥……為什麼不要我,都不要我?……」一遍又一遍問道,直到醉入他的懷中。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是您的錯、不是……」

    你在說什麼?聽不清楚了啊……夜風好舒服,讓我睡去吧,心就不會痛了。  

    「您醉了,睡吧、睡吧……這一次,我會永遠守護著您,不離不棄……」縈繞耳畔的,是扶風溫柔的聲音。

    ……宿醉之後,我和扶風似乎達成了默契,都小心地不再提起那夜。

    ***

    谷中時光清閒,一日,難得友人到訪。

    「寒大哥,今日難得有空過來。」聽得外頭腳步,我便已知道是他,能夠安然進出我的芳渡崖,世間也不過他一人而以。

    記得那是一個夏日午後,我為見識人界名聞天下的「名宿集」而偷溜出谷,卻遭受無賴糾纏,正是狼狽之時,一名三十左右的清秀男子居然奔了過來替我解圍。  

    如果不是那夜他醉倒在冰棺上,我永遠不會想到傳說中鬼帝那個執拗的情人,竟然就是我的摯友,紫寒衣。他和暗秋冥一百年的相處,五百年的相思,為了晚出口的一句話,近在咫尺卻不能感受彼此手心的溫度,這是一種怎樣的無奈?  

    其實,初與這個氣息干淨得一如秋日長空的男子見面,我就被他溫婉和煦卻又總是帶著一絲淺藍憂愁的氣質所吸引。與他在一起,大多數時候我們會品茗下棋,或是調弦弄韻、箏簫相和。  

    「大哥今日怎麼得閒過來?數月不見,愈發清減了些。」我也知道日日守著冰棺裡昏迷的情人,任誰都會憔悴。  

    「你是知道的,我不過多捱一日是一日。」男子淡淡笑起來,「不知今日可有空陪我下完那盤殘局?」  

    「敢不從命?」我笑答。  

    月出時分,寒衣便要作辭,知道這人心中記掛著暗秋冥,也不便久留於他,我們約定十日後品茗。送罷寒衣出谷,回轉身來,遠遠見著扶風正在收拾茶碟器具。  

    見我過來,淡淡送過一句,「那人今早醒了……」徑自轉身走了開去。那夜之後,扶風強攬了那人的事宜,一點也不許我插手。算算日升寧果然是該醒了,不過他的元氣還未恢復,料也不能下床來的,就放他自己多睡一日也無妨。  

    最是天涼,好個秋。可惜連日以來夜夜無眠,竟是白白辜負了天公的一番殷勤。梳洗完畢,只覺得秋陽極佳,此時竟是一年中最難求的溫文和煦呢,我坐在閣子裡靠近湖面的露台上。  

    到底是少眠傷身,不過剛剛讀了一會子琴譜,我便覺得脖子微微發酸。手執卷集沿著湖畔閒閒走動,不經意間抬眼瞥見南面掬月軒的雲龍形飛簷,那些黑玉磚瓦在秋日下七彩流轉,熠熠生輝。  

    心中猛然一動:也不知那人情形怎樣,今日合該去看看的。

    抬起手來要推門,扶風的聲音恰好傳出,「我們主子說了不見的,這會子也不在谷中!你還是快點養好了,趁早出去是正經。」

    一時間玩心頓起,我將身子藏在屋子外面的拐角,看著扶風提著藥盅食盒漸漸走遠。我轉到門口,伸手輕輕撫上了鐫著流雲浮月暗紋的門。  

    ──很多年後,在秋天陽光燦爛的午後,我有時還會想著:如果當初沒有因為好奇而推開那兩扇緊閉的房門,我的生命是否就會完全不同?  

    屋子並不十分寬敞空曠,雖然久未有人居住,此刻卻已是收拾得干淨整齊。移步入內,只見一張懸掛著煙雪玲瓏帳的四機榻上,那人斜倚著淡青竹紋靠枕,蓋著雪灰薄被,正握著一卷古書看得滿臉專注;仔細一看,竟是在書房裡曾見過的一本古琴孤本碣石太音補遺。  

    難得寧此刻雖然落魄,周身卻還隱隱透著尊貴威儀:齊腰的銀色長發被隨意束於腦後,卻是一絲不亂;微微低下的臉被額前發絲擋住,眼睛看不很真切;一襲黑絲睡袍,更加襯得露在外面的肌膚雪銀一片,只是可惜唇色過於慘白了些;身體瘦薄得有些過分,搭在被面上的手腕已是纖細得不盈一握,透明的皮膚映著淡青血管;他翻動書頁時,間或輕輕咳上一兩聲,臉上微微發紅,脖子壓得更低些,應該還在發著燒。  

    我就這樣注視著他,記憶中高高在上的天帝,竟然對著區區一本琴譜興趣盎然、露著開心笑容。陽光灑在雪流石的地板上面,房間裡只有淅梭翻動書頁的聲音。  

    半晌,終於注意到有人在盯著他看,寧猛然抬起頭,我躲避不及,四目相對!  

    時間恍惚停留在這一個瞬間裡,一切都那麼靜謐而安詳。

    一陣輕風掠過,幾片金黃的秋葉從窗欞打著旋兒落到我們之間的地面上。  

    他的目光,幾分驚疑、幾分茫然,卻在下一秒化作坦然。寧將琴譜放在一側,輕輕開口,「公子,可是這府上的貴眷?」他的聲音此刻有些嘶啞,顯得格外虛弱。赫然發現,這雙眸子,竟是忘憂開到極致時的血銀之色。  

    愣了一愣,我拱了拱手笑道,「有勞公子動問!為何您不猜我是這谷裡的僕役,卻斷定我是主人的家眷?」他的言語之間,已是信我外出。  

    只聽他說到,「因為,不像!公子雖然一身樸素,周身並無半點浮華矯飾。眉宇之間卻是英氣勃發,加之言行瀟灑,寥寥數語便知絕非池中之物,更加不該身為人僕。」  

    他停了一停,抬頭看我一眼,垂下頭去緩緩續到,「說來慚愧,那日初見扶風公子,言談之間氣度雍容,我本以為他就是救我之人,誰知他竟說自己不過是區區小僕一名,真讓我驚訝此間主人的能耐,卻是無緣得見……今日見著公子,舉止氣度更是遠遠在他之上,方信扶風公子所言不虛。大膽一猜,還望公子切莫見笑……咳!咳!……」  

    我扶他靠在我的肩上,騰出一只手來在他背上勻氣,覆蓋之處硬得磕手,果真是瘦得厲害;他先前一口氣沒有順過來,咳得滿面通紅、冷汗涔涔。  

    只覺得他兩頰的紅色有些古怪,我用心將手掌按下;再側耳細細傾聽,感覺他呼吸之間略帶斷續且時有嘶鳴之聲,手掌所觸火熱一片。  

    他重傷在身又有追兵在後,治療不及加上心焦神恐,墜下山崖又在泥地裡躺了一夜,如今到底是數樁齊發,竟是內憂外患。別說扶風不肯操這份心,此刻即便有一百個扶風傾盡全力也是回天乏術呢。  

    他緩了半晌,倒先開口,「不管公子是誰,冒昧請您替我謝謝府間主人,怕是無以為報了。只怕死後還要有勞……」硬撐了幾句,又咳得滑了下去縮做一團。  

    看他此刻,哪裡還有半點往日的神采飛揚?這樣一個人,莫非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這樣子,竟將我先前一點戒備之心去得干干淨淨。罷了、罷了,只怕果真是前世虧欠於他,今生必要還的。  

    一手攬著搖搖欲墜的寧,心中歎息;另一只手伸入衣襟,我取出貼胸的一只小小玉盒,單手放在床畔打開,取了一顆米粒大小的雪銀丹丸出來。托在手心運動靈力,立刻化作血色的小小一滴,柔光四溢,流曳如水。我扶著寧躺下,輕輕將藥滴送入他口中,急咳片刻之後就止住了。  

    「你不要多心,這不過是我隨身常備的急救藥物。」看他滿臉疑惑,我隨口說到,「總不能看你死在我的面前吧?若是真要用藥,還得此間主人思量。」  

    「公子能有此藥已非常人。」寧從床上緩緩撐起身來,氣息已近平緩。看來藥效果然不錯,他已是有力氣來費心揣度我的身份。只可惜你又何必營算,連這臨死前實意對你之人,你也不願放心相信麼?  

    「在下與這裡的前任谷主確有淵源,方才服用之藥也拜他所賜。」只好避重就輕,「我在谷中身份微妙,今日不過一時好奇,還請公子不要向扶風提起只言半語。」我說完轉身向外走。  

    身後那人忙忙喊道,「公子留步──!」無奈回頭,竟是驚見那人跌出床榻,連忙伸手去扶,卻被他一把死死拽住衣袖。我不敢掙扎,毗羅丹雖然藥效奇特,他的身體畢竟虛弱得太過。  

    「公子的行蹤我絕不向扶風提起一個字的,還望公子常來……」他的聲音到後來竟是漸漸低了下去,手卻還拼命想要抓住我,最後順著衣袖滑落,已是睡得香沉──想是藥效進一步發揮,連日來他發著高燒一直昏迷,是該好好休息一番。  

    輕輕幫他蓋上薄被,將帳子掖嚴。立在榻側,我微微皺了眉,不知他是否察覺自己方才的言行舉止,甚有幾分唐突。也許是我多心吧,於情於理,我對他有活命之恩,他便是心存感激一時有些逾越,怕也是有的。  

    此刻隔著淡淡的帳影看他睡得安穩,這樣毫無防備的樣子,簡直就是個大孩子。原來起初埋在心底的疑惑又浮出水面,這樣率性純真還會撒嬌的樣子,那樣冷酷無情鐵血強權的天帝,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踏出掬月軒,暗藍的晴空中,此刻已是月出皎皎;我不經意間,竟在他的床前呆立了那麼久?  

    ***

    燃起龍涎,暗香浮動之間,輕輕撫上母妃的幽蘭琴,一曲清淨經,我傍晚時躁動不安的情緒,此刻已平息了大半。停下手來,遠遠看著扶風端著藥盅往掬月軒去,心中苦笑一聲,不聽他言,果然報應就在眼前。  

    片刻前的一切,歷歷在目,卻讓我不禁懷疑,那些都只是錯覺,可是,它們實在太過的真實。

    真實得差點令我相信,四機榻上那個咳得奄奄一息的男子,不是寧;玲瓏帳裡那個睡得香甜的男子,不是寧;我記憶中的寧,不會露出那麼毫無防備的笑容;我記憶中的寧,不應該有那麼淒楚哀傷的表情。  

    我只是,無意中碰巧撿到一個與他相貌酷似的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若是我果真能夠安心相信,又該多麼輕松。

    我這顆平復已久的心,在辨清他方才言語真意之前,已是自亂了陣腳。不是不肯信他病重之時流露出來的脆弱,而是不敢。回想著那人絕美的睡顏,堅定地告訴自己:這個男子,絕不會是什麼孤獨無依的孩子,縱使敗者為賊,他終究還是日升之主──天帝寧。  

    他的城府他的心計他的野心他的一切……都足以擾亂我平靜的生活。不以真實身份相告,只是真心不願與他瓜葛太深……我們的生命已糾纏了三百年,卻像是曾經交叉過的兩條直線,彼此愈行愈遠……今後自然也不該……再有交集。  

    思量再三,喚來扶風,細細詢問那人的傷勢;片刻之後,我寫下幾張調養滋補的方子,又將裝著毗羅丹的盒子交托於他,並且再三囑咐每隔半月用忘憂花根熬水為他調食一顆。  

    匆匆出谷來到寒冥山莊,寒衣平日實在寂寞的緊,難得有機會好好陪他,我索性依著性子在寒冥山莊內盤亙。何況我是有心外避,一勞二效,何樂不為?扶風是極聰明的,見我遲遲不歸,料著有些緣故,竟又打發些衣物送來,還有日常種種,果然是貼心之極。  

    決定啟程回芳渡崖時,我在寒衣處已有整整三月之期。雖然不好開口,不過算算時間,憑著扶風的性子,應當早已將那人打發走了。  

    終究還是家裡最好,站在谷口,我四顧笑得開心。一路穿楊過柳,沿廊轉角,遠遠就見著品芳廳燈火一片通明,果然是扶風知我歸期,趕著置辦家宴為我接風洗塵。心中贊了一聲,步伐更是加快了些,三月不見扶風,著實想念。  

    還未進廳,淡淡菜餚的香味順風飄來,聞得我食指大動,「扶風、扶風,我回來了!」

    扶風正在布安筷箸,見著我時,立時眉開眼笑,「到底回來了,我的大公子!」我搶上一步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拉拉晃晃,喜不自禁。心裡竟如避了一場大難歸來,劫後余生,又有美酒佳餚,自然是高興得不能再高興的了。  

    我正要開口,眼角卻掃著對面桌邊提著食盒靜靜立著的一人。晴天霹靂!他雖嘴角含笑,一臉謙恭,只是此刻看在我的眼中,全然不是如此。實話說來,我吃的這一驚,倒簡直比晴天霹靂還綽綽有余。不是已囑咐扶風打發他走人麼?怎麼如今倒是一回來,腳跟還沒站穩,就被他給嚇了個半死呢。  

    扶風躬身向我稟報,偏偏錯過了我的眼色,「這位寧公子,誓要見著您才肯出谷的,竟為這個,也不知打了我多少饑荒。主子既然回來了,正好讓他死心走人。」  

    扶風不知,我此刻恨不得立時奪門飛了出去,也省得見著這人笑意盈盈的臉。  

    日升寧卻是不以為意,口中清音朗朗,目光炯炯直視我的眼底,「原來公子就是谷中主人,果然一表人才。在下前些日子不幸遭遇意外,幸得公子援手,拾回性命。雖說是公子高義,施恩不望報,到底該讓區區表些心意。從今往後,不才願為公子車前鞍後,略盡綿力。」  

    他一席話說得我目瞪口呆:句句滴水不漏,我要駁他留意,竟似我不知好歹了。我不由得看著扶風面露哀怨。

    「萬萬不可!谷中從來不留外人,主子救你已是莫大的恩德,切不可得隴望蜀,速速出谷方是正理。」不愧是我的扶風,維護起我時跟煙羅一樣,都是毫不含糊的。  

    此刻再看那人,原本見著我時熠熠發光的雙眸竟是暗了下去,沮喪之情漸漸從那張俊臉上顯了出來。若他並非有心算計,我們過於防范,可是傷了人心;何況現在,只怕哥哥們還在滿世界找他,他雖傷愈,到底動了元氣,此時遇著無異於送死呵。  

    「公子好意,在下心領了。此處窮鄉僻壤,有緣救著公子,是我們修真之人的福分。在下向來不慣僕役成群,生活有扶風打點即可,何況公子生得通體貴氣,絕非居於人下之人……」看他依舊瘦削的臉龐,單薄的雙肩,「若是不嫌棄,谷中風景也還雅致,公子可以多散幾天心,我們當以貴賓之禮相待,您看可好?」  

    不顧扶風力阻,我仍將寧安排在掬月軒內,只等數月之後他調養恢復,再恭送大駕。

    滿心以為事情完滿解決,他在谷中,凡事仍由扶風經手。等事情過去,我依舊是我,一個隱居之人,全不與世事有半點相干;他身處何方,又要做些什麼,只要不在我的眼前,至此都將不再與我有任何干系的……奇怪的是,每每思及至此,心中的莫名傷感一回勝似一回,只是酸酸綿綿的發痛,不知何故?  

    ***

    轉眼間,已是深冬。谷中花木再怎麼茂盛,究竟是阻不住寒風料峭的,陽光也總慵慵懶懶的提不起力氣來;湖心島上的暖閣裡,茶盞靜靜擱置在璇玉幾上,杯蓋斜著,一縷淡淡的白霧悠悠哉哉搖曳上升。我看著正在湖邊花叢裡仔細收拾著的那人,下意識的又是一聲「唉──」,發出了今早以來不知第幾次的長歎。  

    這個人,自留下那日起,就幫著扶風打理起宅子;他似乎極滿意這個半僕半客的身份,又像算計好似的,一個接一個的理由搪塞著出谷的日子,時至今日,竟還沒有一絲去意。  

    隨手拉過暖榻上一只金花鳳彤織錦的駝絨靠枕抱在懷裡,蜷起在含香氈上擱得發麻的雙腿,我開始看著窗欞上的蚨桃花紋發呆。

    當日說是留他散心,其實是顧忌他有去無回;趕不趕他走,於我不過一句話的事情。留下他,我也不是不知道其中利害關系的。自從數月前他負傷逃亡之後,魔界的追殺令就下發了各處。若不是我設法掩去了他身上的氣息,只怕三哥早已登門來要。單論這一點,我現留下他,就是在玩火。其實怕的,倒不是三哥責怪,而是這人,實在有些琢磨不透。對於初見那夜的事情,像是從不曾發生,他既絕口不提,我倒不便貿貿然提起。  

    也罷,明明不是第一天識得這人,覺悟是早在救他之前就有,反正山中歲月長,多個人陪我做做戲,也是很開心的,他當我是人間的奇人異士,我當他是落難入谷的富家公子。避禍躲災也好、修養生息也罷,我樂得睜眼閉眼。  

    當時這麼想著,也就放縱了寧留在我的身邊,其實終是自視過高。熟不料,竟會生出了後面那些事來。  

    ***

    半年後.芳渡崖

    日子總是在不知不覺間溜走,及至芳渡崖裡又是春暖花開、草長鶯飛,我方驚覺,寧已在我的身邊停留了六月有余。我們的關系,已從最初小心翼翼的警惕防備變成了君子之交,詩書棋畫無一不談;甚至連扶風,對他也不再那麼冷冰冰的。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何時開始的,只知道當我發現自己開始常常為他的精彩之處贊歎時,我們的關系也已發展到了彼此直呼姓名的友好程度。  

    月上中天,清輝如水。掬月軒的臨水露台上,一案一琴,檀香輕繚。

    「羽兄,這首曲子在這原該是這樣的。」我停下手來,看著他微微蹙起的眉頭,「這一調羽商最忌拖沓,否則余韻不成,反為滑音,曲色就落了下品……」  

    看我聽得出神,似乎不甚明了,他又仔細復述了一遍,見我眉目間隱隱還是迷惑,寧有些無奈,只好請我將這一曲重新開始彈奏。依言埋頭開始,將近方才他提點之處,我卻因為走神只聽得只言詞組,慌亂之間下手已是錯了好幾個音,正要停下,幽蘭琴上赫然多了一雙玉色手掌,指尖撩撥,已將我斷得不成調的曲子行雲流水般續了下去。  

    不知他是何時提步繞過琴案來到我的身後的。此刻,他極認真的在為我演示著指法,或挑或抹,或攏或捻。我卻只能透過層層單衣感覺到從他胸膛傳過來的溫熱,他低下頭時滑落的雪銀發縷輕輕在我肩上掃動。他在我耳邊解說得十分詳細,低低聲音仿佛有一種魔力,聽在耳中說不清的舒服。半刻過去,他停下手直起身來,我能感覺習慣了他體溫的後背一下子暴露在春寒中,一瞬間的微瑟。  

    那晚,我坐在寢閣的窗畔,看了好久的月亮,然後梳洗入眠,竟然是數年裡難得的一夜酣睡。

    次日。  

    「戰主,您與魔帝的三年之約已過去數月,萬一惹得他親自過來,豈不是又要給他作踐。如果是為了寧,值得麼?」扶風憂心忡忡地站立在我面前。  

    右手輕搖著手中的華月御函,我扶著額頭無奈苦笑:看看淡紫紙面上的龍飛鳳舞,果然是那人筆跡。只是字裡行間更加厭惡已極,我好歹還是他唯一的親妹呢。單憑這一點,比起寧當初在人間擒我時的含笑風度,他就差了一大截子。  

    將書信放置一旁,我起身整理剛剛午寐後有些零亂的衣袍,笑道,「皇兄現在寰宇為尊,正是春風得意,哪裡就有什麼急事催著我回去辦了?不過是閒了白問問,我到底是他妹妹……」揚眼看看窗外,和風暖陽,天空浮雲朵朵,「今兒個可又熱些了,我倒是要去水邊走走。你把信收在我房間裡的暗格裡,可別叫寧看見。」  

    扶風看著我,半晌幽幽歎了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晚膳時,我難得吃得斯文。

    速度慢下來,正好偷眼看這兩人:扶風隔我不過兩尺,眉目如劍、輪廓如削,尚未脫去少年稚氣的臉龐卻已是陽剛十足。偏偏這麼俊朗的男兒,每每被我軟磨硬泡得要洗手作羹湯,難怪他將廚間定為我在芳渡崖裡的禁區。想著便要笑出聲來,只好勉強按捺住。  

    寧不知我正在偷瞧他,一如既往的細嚼慢咽。我在心中歎道,此刻他雖低頭無語,可這舉箸進筷間的儀態,這絕對掩不住的皇家風范……總覺得這人時時都是賞心悅目的。  

    「怎麼?今兒個的菜不好麼?」我正想得發愣間,扶風突然停箸開口。

    我忙忙收回目光,就近取了幾箸菜塞了滿口,「沒……吃太急……噎住……嗯、嗯……」

    扶風急忙過來幫我順氣,「你少誑我,從上桌就沒好好吃過,你方才在想些什麼?」

    寧抬起頭來,將碗箸歸位後,笑道,「扶風公子別生氣,我來作證,貴主人果真是喜歡今日的菜色,就連剛剛發呆,也是口水橫流呢……」一臉笑得可惡,言辭表面似在維護我,其實拿我取笑。你這家夥!  

    扶風伸手取了茶遞給我,口中淡淡回道,「這麼說來,寧公子您是指責在下為僕無理,以下犯上羅?」果然,現世報啊,扶風從來就是在無人的地方欺壓我,寧你這次踢到鐵板。  

    「哪裡、哪裡,是在下唐突了……」寧此刻尷尬多於無奈。

    寧啊寧,你果真以為扶風就是吃素的麼?我不開口,裝作專心喝水,准備看他怎麼收場。

    「今日果然口福不淺!扶風公子才藝雙絕,在下佩服佩服……嗯,我方想起庭中還有兩棵雲槐不曾澆水,二位慢用。」說話間,人影已是消失在廳口。  

    沒想到他也能如此耍賴,我和扶風皆是一愣。  

    「哈哈哈哈……」下一刻,我已毫無形象的拂桌笑成一團,「人家誇你哦。」

    「你少打岔!」扶風當即反駁,「你少得意,怎麼連口水都讓他給笑話了去?」

    「哪裡有的事情?你別聽他編排……」瞪大眼睛無辜的看著扶風,想著此時若用寧剛剛那招,可有幾分勝算。

    看我眼神躲閃,扶風干脆起身將廳門關嚴,回來在我身旁坐下,也不開口,只管慢慢喝茶;間或瞄我一眼,害我心中嘀咕:這幾日怕是與那人走得太近……自作孽,不可活!  

    「扶風,我錯了……」賠些小心,總歸沒錯。

    「嗯!」扶風愈發厲害,我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扶風,如果不是三哥傳書,你已很久沒有要求我趕他出谷了……」先小心試探。

    扶風依舊喝茶,並不停下,「不是你讓他留在谷中的麼,我看他陪著你倒好,留下也無妨……難道還怕他不成?」

    不知道扶風是否在套話,我只能將想法據實稟報,「那個,我沒有留客的意思。從前是怕他被輕易阻殺,現在他也快要大好了,我們也算功德圓滿。」  

    扶風看著我,「你告訴我,是不是已喜歡上了他?三百年的過往,你是不是真可以不去計較?」

    我開始頭痛,扶風認真起來,我還真是沒有法子呢,「扶風,你聽我說,我不喜歡他,一點也沒有!」

    良久,扶風慢慢開口,「你若能為他放下華月,我倒是樂見你與他好好在這谷中安度一生。」不待我說話,他的眼神猛一抽動,面容在瞬間狠厲,「若他這次再有負你,哪怕天涯海角,我也會將他挫骨揚灰、滅魂絕魄!」一字一頓,空氣在一瞬間被濃濃的殺意凍結。  

    看著這樣子的扶風,我後悔了。  

    我是真的後悔了,為什麼當初,我要在他身上保留煙羅的記憶呢?為什麼無論我做什麼去試圖保護我最愛的人,最後都反而將他們傷害得遍體鱗傷?我的一點私心,卻要害得這個原本應該單純無憂的少年,自三年前誕生的那一刻起,就背負著深切的悲哀──我的、煙羅的,也許在我所不知道的古久,還有母妃的、父皇的。  

    我移過身子,「扶風、扶風,你不喜歡他麼?我現在就過去告訴他,我們明早就趕他出谷好不好?我只是欣賞他的才華,最多也就是貪視他的美色。我沒有喜歡他,真的,一點也沒有的。是我不好,我最喜歡的永遠只有扶風你啊!」我的承諾不是假的,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心底有一處在隱隱作痛,我想那是對扶風的愧疚。  

    扶風沉默半晌,狠狠開口,「留他下來!」人已消失在門後,空留下我在錯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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