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人 第八章
    蟬(中篇小說)(40)

    結果,你們分手了。之後過了很久,你們又偶然相遇了。那時,你們再次被對方吸引,想忘記一切重新開始。但第一次去錄制現場看她時,過去的事情又活生生地復活了,因此你覺得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因此你一個人走出廣播局,一個人在路上徘徊。然後走到郊外,找了家旅館睡著了。在從廣播局到旅館的空間和時間上可能沒發生任何事情,你失去記憶是因為以前在你心裡的問題引起的——肯定是這樣的。你因失去記憶而驚恐,但這只不過是發生在我們所有人身上的、理所當然而又極平常的事情之一,肯定是這樣的。

    擺脫了胡思亂想,我像從荒唐的夢中醒來的人似的,呆呆地看著周圍。雖然已經回過神了,但身體還是不能隨心所欲地移動。她像攙扶著病人似的,拉著我的胳膊,我和她走出了咖啡廳。站在走廊等電梯的時候,我再次陷進入了蟬聲的幻聽。這聲音變成火紅的鐵棍,鑽進了我的心裡。隨著幻聽,我看到了幻影。我旁邊的她突然變成小女孩兒模樣呆呆地望著我,小女孩抓著我的胳膊,嘴裡哼著什麼。但仔細一看,她的臉上滿是皺紋。瞬間,我領悟到我正在看著被她肉體所遮掩的,精神所隱藏的秘密屬性。

    她閉著嘴像對我嚷嚷似的說道:

    “看我,看著我啊,坦白講我沒有照顧好你。你的態度不明確,所以我也不得不是雙重的,我的人生也充滿了欺騙和謊言,所以更生你的氣。因而我時常粗暴而刁蠻,但我征服你的方法只有動用如此的粗暴和刁蠻。如果我真的這麼認為,那麼這是我的錯嗎?”

    她的聲音像呼我的電話鈴聲,為了中斷這個聲音,我也得向她表達愛意。我想用我自己的耳朵揉搓她的臉,但我卻一動不動。我內心的棍棒碎了,散落在身體的每個角落。電梯終於來了,門開了。

    短短一瞬間,我看到巨大的齒輪發出轟隆隆的響聲而相互咬合、回轉著。齒口大小不一樣的齒輪糾纏在一起發著咯登咯登的聲音,旋轉著。在這個過程中,電梯像紙片一樣被鐵齒輪碾碎,我在其中毫無意義地被撕裂磨碎。

    我像蟬似的向她表示愛意卻被拒絕。她的聲音像呼我的電話鈴聲般恐怖,在她的臉上揉擦著我的耳朵——她驚愕的表情。

    先進電梯的她以為我也會進電梯,當看到我仍在外面時吃了一驚。她察覺出我不想乘電梯後,臉上閃動著絕望和憤怒,但她什麼也沒說。我正在從她那裡逃跑,好像她強迫我去見不存在的我的家人似的,我在從她那裡逃跑。

    過了片刻,門慢慢關上了,我們在彼此的視線中消失了。也許你也曾在電梯裡做過愛,那時你肯定因興奮和恐懼而發抖。那時的興奮和恐懼變成尖銳的齒輪,現在還釘在你身上,那些齒輪現在還在你體內轉著。

    建築物外面的世界已被厚厚的黑暗的衣角遮住了。就像我預料到的,到處都沒有她的身影。我沿著路前行,隱隱約約能推測出那天從廣播局出來後去的地方。刮著淒涼的風的地方,高原地帶樹木叢生的地方,還有半倒的築台,有古代石雕建築的玄關,石板走廊,頂頭的聖殿裡人類無數的罪惡中,唯有忘卻喚起極端的恐懼。但我無法辨清那是哪裡。

    27

    像我這樣的偉人獨處是好事還是壞事?在家裡還看過這樣的字句:“不要回望過去,那是不吉利的事情,不吉利會帶來不祥之事。”可能我一面對失去過去感到恐懼,另一面卻時刻有想要抹去過去的沖動。過去就像貼在作為人的我的身上的魚鱗。

    作為蟬的我,曾左思右想自己失去記憶的原因。但現在作為蟬,我已經被吸入無法承受得起的萬劫的歲月中間。因此現在我是誰並不重要,只是和自身的貧瘠斗爭才最重要最急切,而我卻是一個極其感性的蟬。

    變成蟬的我有種沖動想隨時做筆記。但毫無疑問我沒有鉛筆和紙。因此只要我想起什麼,就用各種不同的特殊方式在樹枝上摩擦身體。其實蟬的語言就如它們的生命般非常單純,所以沒有必要另外做筆記。語言本身會在每時每刻烙到身體上,而我在樹枝上摩擦身體只是為了擴大語言烙在身體上時的感覺。其他的蟬看到這樣的我感到非常好奇,但卻沒有誰能理解我這樣的舉動。

    蟬(中篇小說)(41)

    在我看來,人類的語言實在是虛弱而模糊。與此相比,蟬的語言極為明了,也因此健康而有力。人類的語言含混,而蟬的語言准確,人類造出愛憎一詞,而對蟬來說愛一個人和恨一個人是同樣的語言。人類把欲言又止視為美德乃至當做一種策略,而蟬兒們全然沒有這種策略,沒有策略的生命就是它們的生命。

    我想用盡可能准確而明了的語言講述蟬世界的愛情與欲望。也許故事裡可能會再現伊索寓言裡的人物,而且也會有跟頭蟲或地老虎等伊索不太熟悉的事物存在,或許人類也會以周邊人物登場。說句題外話,我確信伊索死了以後,沒有變成其他的,而是變成了蟬。

    剛才我突然想到在這個故事裡讓一個人登場,而這個人應該是個相信在自己腦子裡養著一只蟋蟀,在肺泡裡或咽喉下部養著一只蟬的人。從他走路的姿勢到思考方式都與眾不同,因此他有很多的敵人也有很多的朋友。他周邊的朋友和敵人一直以等量存在,而且朋友翻臉就成了敵人,反之亦然。他是一個極其自閉的一個人,某一天孤立的在屋子裡的淫亂症變成了公共場所的淫亂症。那時,他與蟬的世界相遇,大家也許有所察覺,這個人就是作為人時的我自己。

    或許每個人都如此,尤其對我來說是一個被封閉起來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而維持著我定義自己的是我的監獄、我的界限。真心生活是以睿智和感性的力量,無時無刻不在我與世界的邊界上進進出出,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我被關在我的內部。不,我不是被關在我的內部,而是被關在自己和世界的邊界裡,我凝固在這堵牆壁裡——這纖細的線條裡。說實話,到現在我還搞不清我是蟬還是人。但直到我從痛苦的思緒中擺脫出來看世界時,清清楚楚地確認自己是蟬,才感覺到了安全感。真是萬幸啊!

    28

    有一陣子我像被什麼追趕似的在黑暗的街頭匆匆忙忙地走著,但最終只能停止腳步矗立在人行道的中央。人車擁擠,自己被推來搡去,我只要看到這樣的情景,就會站在各類奇怪的存在物奔走穿行的交叉路口中央,沉浸在找不到方向不知往哪裡邁步的想法裡。這裡面有殺人犯也有殺人的汽車,有詐騙犯也有肇事逃逸的車,有通緝犯也有被通緝的車,所有的人和事因罪行交織在一起,想忘掉人生的痛苦。人類的罪惡由事物代贖,事物的罪惡由人類承擔,試圖超越冗長的常規,對彼此來說,也許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我突然感覺到孤獨湧上心頭,被孤立在猛烈的蟬聲中央,我的孤獨感在加劇。我還是獨自一人卻又不是一個人,我不知道自己無法忍受獨自一人,還是無法忍受不是獨自一人。

    我莫名其妙地左右環顧,清理思路梳理思緒。應該去哪兒呢?我想先坐出租車找我的車,然後回到我的住處天昏地暗地睡個三天也許是上策。

    但想到這裡時,我不由自主地咬了下嘴唇。我的房子、我的車對我來說已經是軀殼,是像蟬這樣的昆蟲脫下的軀殼而已,現在開車回家就好比蟬回到自己剛脫下來的軀殼裡面。這是滑稽而可怕的事,而且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我再次認識到,對於現在屬於我的一切,過去屬於我的一切只不過是軀殼。

    我迎著對面吹來的強風,低著頭挺著肩膀,奮不顧身地向前走。但假如一切都是軀殼,那麼我還是活著的生物嗎?現在的我難道不是我脫下的眾多的軀殼之一嗎?真正的我可能離去了,現在的我難道不是為了證明真正的我而留下的軀殼?

    我繼續走著,嘴裡反復咀嚼著剛才的話。我第一次癡迷地認為自己真真切切地是只蟬,而正在變成蟬。可是如果我真的變了蟬,我應該怎麼辦?是不是應該趕快爬到那個高樓大廈上,為尋求配偶而顫抖著全身拼命地叫吧?

    都市的每個角落大大小小的絢麗的發光體在瑟瑟發抖,在自然界裡色彩與生命不可分割,似乎在都市也沒有什麼不同。不用說聲音也和色彩一樣與生存不可分割,周圍充滿了因生存本能而引起的激烈的震動與聲音。我聽到了發光體發出的聲音,這聲音聽起來像蟬的叫聲,但仔細再聽,只是對世界的嘲笑和對自己的嘲弄混雜在一起,喚起了更空虛的聲音。

    蟬(中篇小說)(42)

    實際上發光體映出閃爍的色彩也無比軟弱,和聲音沒什麼區別。不知從何時起,我眼前的世界就像貼滿了蒼白的玻璃紙。領悟到這樣的事實時,瞬間我面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殼,巨大的蟬的軀殼。

    這是我存在的世界,這個軀殼太過於龐大而顯得十分跋扈,但由於太薄太干燥,好像地面稍微的震動或風一吹就會讓它破碎而消失在空中。我也和軀殼一樣,隨時都會變成灰碎屑。

    我停下腳步,看了一下周圍,我需要停止在某個地方,因此我應該停止那把我扔進過去的泥潭裡的無情流逝的歲月。這時胡同裡的照相館招牌映入我的眼簾。去那裡似乎可以不用做事前的心理准備,不用帶著特別的目的,更重要的是在失憶的狀態下不用帶著任何負擔。而且老實說,剛才開始我就想照相了,哪怕是照張相也好啊,好像就得去照張相。發現照相館的瞬間,我才感悟到了內心的欲望。我大腦裡的恥辱已經充足了,今天一天,我的回憶也充足了,這就是我想把現在自己的模樣拍下來的理由。

    往胡同挪動著腳步時,我才意識到,引導我的腳步的是蟬的叫聲。到現在為止一直如此,以後蟬聲還會繼續引導我在這荒涼的都市裡進行孤獨地巡禮,恐怕那個巡禮結束時,我才能到達我最終的目的地。

    照相館的大門比在遠處看時要破舊得多。推門的瞬間,我覺得軀殼像飄揚的紙張在撕裂。室內沒有任何人,我走到陳列著很多照片的玻璃櫃旁邊。一邊等著主人出現,一邊用兩手按住玻璃板向玻璃櫃裡面看去。

    在我的眼中玻璃櫃就像采集分類昆蟲的匣子,那裡人和風景的軀殼像死去的昆蟲一樣整齊地羅列著,那麼我才是與這個箱子相配的存在。失去記憶的我是脫下軀殼的人,同時也是留下的軀殼。

    現在我才明白,我故意走進照相館是想通過拍照確認自己的軀殼,可能的話制造出另一個軀殼,是為了把自己的身體用福爾馬林浸泡或精心地曬干後展示在這個箱子裡。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軀殼不再可怕,反倒會讓我覺得很親切,反正剩下的只有軀殼,反正我們無法擺脫軀殼,反正我們每時每刻都以自己的軀殼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的心情變得輕松起來,我故意弄出響聲來。過了一會兒,裡面的帳簾被掀開,走出一個頭發亂蓬蓬、身體矮小的,稍微上了年紀的男子。店主好像是嚴重的近視,瞇著眼睛,透過眼鏡片望了我許久,說道:

    “歡迎光臨,您好久沒來了。”

    他這突如其來的話讓我怔住了,我抬頭盯著他看。我用眼睛向他詢問是否記得我,這時,他紅著臉把視線向旁邊移開。可能他說的只是客套話,要不然就是把我看成另外一個人了。總之,我對主客之間再平常不過的話做出的過敏的反應讓他感到驚慌。

    但事實上我心裡激動得快流淚了,度過了一整天荒漠般的時間,對我來說這種言語不能不是親切貼心的話,更何況我覺得至少這男人沒有把我看錯,也許到現在為止遇到的所有人都認出了我,只是出於某種原因不露聲色。只有我沒有認出他們,所有的人對我都很了解。

    “您不是來取相片的嗎?”

    他接下去的話,使我對他最後一線奢望也破滅了。在我內心膨脹著失望以至於像背叛之類的感覺。我感覺得出他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在要面對各種人的處境下,卻這麼容易臉紅。但對他的敏感寄予期待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因為剛才還因兩目相視而感到驚慌的他,不知何時重新掛上了生意人特有的無情而冷淡的表情。並且他像平白無故因芝麻大點的小事而受到戲弄似的,臉上露出不快的表情。

    我和他之間萌發的紐帶的種子悄然被踐踏,我禁不住對他的態度產生了疑慮。我在想他或許要對我隱瞞什麼,使用職業手腕,表現得記住所有光顧過的客人,行不通就故意裝作失憶者或記憶力差的人。

    我一言不發,他也堅持保持緘默。一瞬間,我覺得我和他的角色調換了。在我看來,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有勇氣代替所有失憶者而自詡為失憶者。我們就像莫名其妙地不會叫的蟬似的默默地望著對方,或許我們正以不同的方式猛烈地叫著,只是彼此聽不懂對方的叫聲。如此看來,我們也有不少可以稱得上是對稱的地方。說實在的,在大腦一片空白的狀態下,我和任何一個人不都是對稱的嗎?但分明是沒有任何紐帶聯系的對稱形,甚至連悲劇都沒余地摻雜進去的像沙漠似的對稱形。

    蟬(中篇小說)(43)

    我感到後悔,因此連自己為何要拍照都記不清了。“想照什麼樣的照片?”他不自然的問話讓我回過神來,我望了一下周圍。主人已經倒退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我說想照證明照。他馬上微彎著身體,用一只胳膊卷起帳簾,把我拉到裡面。攝影室陰暗而潮濕,他把幾個照明燈打開時,室內頓時變得通亮,但沉悶而陰濕的感覺在我的眼睛和皮膚上反倒更鮮明。

    他讓我坐在沒有靠背的松軟的長凳子上。長凳子看上去挺舒服,但真的坐上去卻覺得特別別扭。我伸開兩只腳,把手放在膝蓋上。仔細一看室內的裝飾和設施都是老式的,可能正因如此,我覺得來到了時間停止的地方。他把我張開的兩條腿並起來,問道:“具體想照什麼樣的呢?證明照,名片照,半名片照,護照用等等,哪一種呢?”我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他好像輕松了點,勉強地微笑著問我:“最後一次照相是什麼時候啊?”

    他的提問越發讓我難堪。等於僅活了一天的我,在“最後一次”這句話面前感到束手無策。他退到後面把手放在老式相機上,“你的臉很蒼白,是不是要出遠門啊?那麼需要護照用的相片吧。”聽著他連續不斷的問話,我忘記了回答,只是輪流望著他和相機。但這次他倔強地等著我的回答,我無可奈何地點了頭。

    “是啊,也許吧。但現在還沒有明確的去向。我也許不是出遠門,而是去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跨越通往未知世界的門檻兒時,可能想把這個世界賦予我的自身的軀殼,即把我的照片托在手上吧,就像某種通行證似的。”但在大腦裡生成的這些單詞沒來得及發洩出來就在嘴裡像小蟲似的聚成一團兒,黏滯在舌底。

    主人的臉上寫滿了好奇心,這回形成了我想往後退,他想向前緊湊的局面。他就像畫雕像素描的畫家,細致地觀察了我的姿勢後,鑽進套在照相機上的黑布裡。注視著他的頭消失在黑漆漆的洞裡又拱出來,再一次使我聯想到脫了軀殼的昆蟲的模樣。然後在我的大腦裡毫無頭緒地產生了一些話,這些話在我的嘴裡熙熙攘攘,刺著緊閉的雙唇。“不是的,再想想我也不是要離開,相反,我想永遠停留在這裡。所以需要照片,我需要證人,可以證明我活在這個世界的證人。我想通過您和您給我拍的照片在這個世界上留下指紋,唯獨您能防止我就這樣滅亡,所以快開始吧。”

    也不知聽到我的話沒,他用呆呆的眼神望了我好一陣。然後眨了幾下眼睛繼續行動了。我像一個殉教徒,微張著嘴和眼睛朝上看。我的身體固定在椅子上,像個靜物一樣僵住時,閃光燈強烈地閃了一下。瞬間,我感覺身體像一片片被割下來似的痛苦,同時四面牆壁開始擠壓過來,把我關在了又黑又窄的空間。這時我才醒悟自己掉進了陷阱。如此看來,相機是抓住我的捕蟲網,在閃光燈打開的瞬間我就掉進了捕蟲網。這是蟬兒們的陰謀,受它們的唆使,照相師故意裝出老實的表情,引誘我。但這不能怪誰,這是我自願走進來的。

    我扭著身體環顧四周。在黑暗裡光線如閃電般馳騁,這時我看到無數個的軀殼從空中掉下來。主人兩次掀開了黑布,在閃光燈幾次被打開的短暫時間裡,世界鋪滿了數不清的軀殼。軀殼被撕開,裡面的光團發射出尖銳的光,還有黏稠液體凝結在我身上。我迷失了方向在軀殼中不停徘徊。

    主人告訴我洗相片需要一個小時左右,在我說我會在這裡等時,他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好似早就猜到了我會這麼做的表情。走出攝影室我坐在照片陳列台前的沙發上,蜷縮著上身。時間在流淌著,我仍不能走出混亂黑暗狹窄的世界,我被麻痺了。一直不斷有人進來送膠卷或取相片,在我的眼裡只看到不停移動的他們的大腿,他們像昆蟲的纖細粗糙的腿,紛亂地撲騰著。但它們又是我的大腿和胳膊,我的腿臂粘在黏糊糊的相紙上瑟瑟發抖。最後我的全身被吸入相紙裡,壓扁了。

    這時某個人的畸形般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回過頭一看,原來主人在看著我。他的另一只手握著照片,主人的臉像漂白了似的煞白。我緊張地看了每張照片,就像當初我所擔心的,這裡面不出所料地裝著有點陌生卻又熟悉的存在,這分明是我的模樣,卻又像一只蟬的模樣,就是剛才被吸入相紙的我的模樣。

    蟬(中篇小說)(44)

    我用力拿著照片,留心觀察著這稀奇古怪的形體。這時照片裡的存在也豎起觸角,用突出的復眼凝視著我。與身體比起來,他的頭很大,衣服敞開,露出被角質化的肌膚覆蓋著的胸部和胳膊,上面還長著毛茸茸的綠毛。

    主人仍站在我旁邊,出神地望著我。在別人看來,這可能只是非常普通的照片,可是主人到底在看什麼?緊張之余我感到兩手軟弱無力,與此同時,照片從我手裡掉出來,飛舞著掉下去了。但它們在落到地面之前,它們就像生命體似的突然翻起一角,揚起風全部向空中飛去,隨後各自變成蟬把虛空翻騰得亂七八糟。

    我向照片,向蟬的幻影伸出兩只雙手。我手上的照片仍在繼續飛向空中,我的全身也在撲騰著。我的巨大的身體顫抖著,倒洩出無數的小蟬,我的身體支離破碎分散在空中。我的身體變成照片的一部分,我在光滑的相紙上不停地滑行。

    現在主人被畏懼所籠罩了,觀望著我的舉動的主人,因恐懼而睜大了雙眼。沒有了思想,因劇烈的情感而失魂落魄,他滿臉只剩下皺皺巴巴的皮,那樣子就像蟬的軀殼。他是不知誰脫下來的軀殼,或許是自身脫下來的軀殼。捕蟲網從他手上掉下來,我向他走近幾步。曾屬於他的相機,還有丑陋的器械,窺視我的捕蟲網開始發出匡當匡當的聲音。器械在與我對抗。他們清楚不可能捉到我時就產生了動搖,這動搖剎那間波及到狹小的照相館的每個角落。

    但這動搖和混亂是個慶典。我把飛舞在空中的照片——那些蟬,順手抓起來塞到了我的嘴裡,還有攝影師的嘴裡。他忍無可忍地發出慘叫,我把他放開了,但馬上又抓住他,他又慘叫,我又把他放開了,我們就這樣反復著。剛才,當我站在照相館的門口時,我意識到我正在按自己命運的旅程正確地行走著。而且第一眼看到主人的面孔時,感覺正和照片裡的我對視著。現在我們的舉動一模一樣,我們越發興致勃勃地蹦蹦跳跳。

    這時,我們突然發現照相館裡面不止我們兩個人。停住後,看了一下周圍,不知何時很多人圍著我們,有旅館主人的女兒、在公園裡遇到的少年們、警官、精神科醫生還有大學同學。

    他們也好像和我們一樣的心神不定而又興奮。隨著他們的加入,小型慶典繼續著,少年們像在搗亂,上了年紀的人們跟著前面的人轉著圈,警官死纏著醫生,我們吵吵鬧鬧地決定合影留念,攝影師隨便地對著人不停地按著快門。小女孩朝我走來,她仍把自己當做難以處置的包袱,我把她當成我的全部而用盡了全部精力,這不是愛情是什麼?我哄著她撫摸著她,然後用手指著攝影師問道,要不要停留在這裡?她思考了一下,點了點頭,白眼球裡瞬間泛出綠光。

    我把攝影師叫到旁邊,然後把小女孩交給了他。他們握在一起的手像龐大的腫瘤,攝影師在我前面想要說什麼。但當我穿過攝影師的身體走出照相館時,他的身體是把我關起來的滾熱而堅韌的軀殼。外面清涼的空氣像爬蟲類的皮一樣纏繞著我的身體。

    29

    現在,作為蟬,我常想,如果我帶領那些人一起變成蟬會怎樣?停留在地面的期間,他們像蟬聲一樣不肯離開我身邊。當然我記憶的水位太淺,因此我所能接觸的人也就這些。也許是我一廂情願地對他們執著,但分明他們對我也很執著,被我與眾不同的氣質強烈吸引。

    但他們之中沒有我要等待的人。最終我沒有找到我等待的人,可能這是我成為蟬的理由,誰能說蟬的叫聲不是絕望地延續著遙遙無期的等待呢?

    在這裡我經常想起那個攝影師,照相館的主人。那個照相館的攝影室裡滲透了濃濃的怪味,像某種分泌液的氣味,酸溜溜帶著刺激性,與普通人的分泌液不同。我第一眼就感覺到,他不能和普通的人維持正常的關系,換句話說,他以自己分泌出的某種汁液,來代替著與他人的關系,奇怪的氣味也是由此產生的。

    蟬(中篇小說)(45)

    我可以以蟬的洞察力打開他的記憶,盡管他的大腦比較單純,卻奇妙地扭曲在一起。在他年輕時的某一天,兩位衣著煽情的年輕女子走進了照相館,在攝影室裡面她們躊躇了一會兒,相視而笑,然後請求他把門鎖上,要求他給她們拍裸照。幾乎沒有接觸過女人的他,心裡在顫抖,按她們的吩咐做了。

    當她們的裸體出現在照明燈下時,他精神恍惚。並列的四個乳房過於真切地逼近他潛藏的欲望,讓他感到憤怒和恥辱。女人們的姿勢由害羞到挑逗,微笑由生硬到淫穢,由日常到低俗,或反向而行,來回交替著把她們的臉和身體交給了他。他像追趕蝴蝶似的到處亂竄,他像得了傷寒似的汗如雨下,但他還是忍受著痛苦,發揮著超人的耐心完成了任務。

    女人們離開後,盡管時間還早,但他早早地打烊了。然後專心致志地開始洗相片。但每張照片都令人失望,簡直難以相信這是自己拍出來的。由於聚焦失常,變焦過度,照相機任意地切割縫合解剖她們的身體。他感到非常害羞,自身歪曲的欲望赤裸裸地暴露出來了。但他還是等著她們來取相片。不知是萬幸還是不幸,她們從此沒有出現,這些照片像某種禮物或咒語似的留給了他。

    但奇怪的是,之後不斷發生類似的事情。女人們,或男的和女的,或男人們紛紛找上門提出同樣的要求,他們全都沒有來取相片。但他雖然明知道他們不會來取相片,卻每次都誠懇地滿足他們的要求。他與顧客們沉溺在各自的欲望中,某一天突然醒悟了,他們並非偶然找到這個照相館,也許是被氣味吸引過來的。被這氣味麻醉,暴露出自己的欲望,事後就忘得一干二淨。

    知道了這個事實後,他把自己的欲望推向更極端的沖動開始折磨他。就是當人們找上門時,拍完相片再把他們殺掉,將屍體藏得無影無蹤,這樣才能以自己的方式達成滿足自己的欲望,然後通過消滅欲望的對象使欲望本身化為烏有。他甚至想過更積極地誘惑人們,但膽小如鼠優柔寡斷的他,一直沒有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正在這時我找到了那裡。

    見到他後,走進攝影室時,我就本能地感覺到這裡具備了讓我准備蛻變的條件,因此我暴露出了我內心動物性的攻擊性。舉行慶典來誘惑他成為我的祭品。結果他沒有實現自己的欲望,被一片片地割下來瓦解了。現在他可能在自己黑暗的攝影室裡變成了零落的軀殼。

    如此看來,在變成蟬的過程中我不僅要犧牲自我,而且還要犧牲周圍的許多人。變成蟬後,我現在時常會想,關於蟬世界裡的制度和在蟬生命中的命運與緣分。蟬們認為我是基因突變,正因為是基因突變我的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別的蟬多,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可能會帶有創造性,但更具有破壞性和沖動性,因而常成為其他蟬批判的對象。更何況我知道,在我蛻變的過程中發生了非同尋常的事情,這也是我在這裡被其他蟬疏遠的原因。

    變成蟬以後,我深刻地感覺到世界正在沙漠化,看起來整個黑色地面鋪滿了白骨頭。沙漠指的並不是沙地,而是死亡的膜。但剛開始我還希望能在這裡得到關心和愛情。不管是昆蟲還是人類,我們至少在心裡想著別人有充分的理由喜歡自己,悲劇的關系也源於此。但可惜的是這裡沒有稱做關系的。就像在人類世界裡,沒有關系就沒有命運,沒有命運就沒有神。不,或許我們各自都是神,因此以各自的方式號叫至死。

    就在前不久,我旁邊還有只發著奇妙的像嬰兒叫聲的蟬,這個朋友還發出細細的咀嚼東西似的聲音,甚至讓人懷疑它身體的某個部位是不是長著磨尖的牙齒。叫的時候它還會用腿巧妙地打著節拍,每當那時聽起來就像跟誰秘密地閒談。它的身體肥大,四肢孱弱,不知什麼地方有點畸形,估計它在樹上叫喊都會很吃力。但它年紀比我小得多,它以它那個年紀特有的浮躁的勁頭忍受著艱難的狀況。

    起初,只要我聽到它的叫聲,就對它的存在感到厭煩。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漸漸對它產生了好奇心,因此我試圖和它私下相會。在蟬的世界裡,雖然不存在人類之間的關系,但通過叫聲本能地交流還是可能的。也就是說,在叫聲中與其他蟬共享幻覺還是可能的。

    蟬(中篇小說)(46)

    通過我們之間的幻覺,我把它叫到我身旁,然後在這個幻覺裡用人類世界的原則,招待它用餐。一起吃飯時,它用嬰兒啼哭似的聲音打著節拍說了很多話,那些話讓我理解了它深藏的欲望。我才知道它想模仿人類世界所有的噪音。就像人類受著蟬聲的影響,相反它被人類的噪音洗腦了。因此它神經非常敏銳帶著攻擊性,它想成為捕殺其他蟬的食肉蟬——特別是剛蛻變的蟬——更燃起了它破壞性的欲望。通過束手無策的年幼的蟬,它確定了自己的存在。

    不管蟬的世界還是人類世界,相逢的最初都不會有什麼特別情況。但過了一段時間,彼此的本色就會暴露無遺:一方會被另一方擊中弱點,結果被淒慘地踐踏。因為我理解它的欲望,所以能操縱它。不管在何處,欲望強的人容易被控制。相反被別人牽著鼻子、吝惜身體、看臉色行事的人就會毀掉比賽。斗牛這項競技的原則就是如此。

    我發現它有驚人的食欲,它在幻覺中碰到其他蟬的肢體就會啃,所以變得如此肥大。等它吃完食物後,我不知不覺中引誘它吃我的身體。它的手碰到我的身體時,我紋絲不動,不一會兒它在我身上穿個孔,任意地穿行。但在餐廳裡吃完飯結賬後,誰都會有慘敗者的表情。它把我吃了一半時,突然醒悟到自己的津液完全被我吸過來了。在這個瞬間,我收起了幻覺的世界,同時它被關在幻覺的世界,永遠不能在幻覺中醒過來,迎接著死亡變成了屍體。

    在人類世界根本不能被理解的一切事情,在幻覺裡通過幻覺實現,通過幻覺結束。事實上,在招待它時,我也未曾那麼強烈地想操縱它。只是有可能的話,我想提供我的身體,使它完全解體,制造出新蟬。就像我是人類時,想把自己吃掉分解,以全新的人誕生。但它把我吃了一半陷進了恐懼,卻仍貪婪地看著我時,實在是壓抑不住怒火。我忘記了對它曾經的希望,因此我用幻覺的網把它扣起來了。把它的幻覺抹掉,在我的身體裡,在我身體的幻覺裡,把它關起來,變成屍體。第二天,睜開眼時它消失了,周圍的蟬誰也不跟我說什麼。但它們大部分都知道年輕的蟬的失蹤和我有關。

    30

    我的身體在流汗,街頭布滿了霧氣。夜晚的路燈周圍霧氣像小飛蟲似的聚攏。我已經疲憊不堪,好像用手擦汗就會染上我寒酸的樣子似的。我就像松垮的紐扣似的被釘在世界上,世界像破舊的衣服似的想從我身上脫下來。

    本以為在毫無目的地移動,突然看了一下周圍,不知不覺站在了通向“光環”咖啡廳的台階前。我不停地回到原點,我的手上握著咖啡廳女老板給我的名片,硬邦邦的名片像鑰匙似的冰涼而堅硬,這分明是通往新世界的鑰匙。

    我鑽進馬路邊的冷冷清清的公用電話亭,按名片上的號碼撥了過去。她的聲音有點激昂,嘈雜的聲音吞噬著她的聲音,可能她正在用電話機捂住右耳,用另一只手掌捂住了左邊的耳朵,她說馬上出來,讓我等一下。

    我在電話亭裡望著咖啡廳的招牌,在那兒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感覺不出光環,反而覺得那裡像索多瑪和蛾摩拉。不,不是指咖啡廳,而是指那兩個合伙人是索多瑪和蛾摩拉。第一眼看到男主人時,我就看出他是陰險而又危險的索多瑪。而那個女人是自虐而帶著挑撥性的蛾摩拉。索多瑪和蛾摩拉在一個空間裡相互對望著。

    人類男人和女人可以相互見面的只有亞當和夏娃,現在的男人和女人失去了可以相互直視的力量,只是各自變成索多瑪和蛾摩拉,以孤立的狀態共存著。因此盡管在內心用懇切的眼神看著對方,但身體卻很僵硬。其實剛才咖啡廳裡到處都在冒出鹽柱子,眾人在瞬間變形為鹽柱子。變形吧,變形吧,他們在對我輕聲細語。

    但至少現在我還沒有完全放棄對他人的期望。我還是人類,那是我遇見蛾摩拉,離開蛾摩拉後又決定重新回到那裡的理由。我觀望著她走到台階上左右張望,再一次習慣性地嘟囔著廣告文案之類的話。這一瞬間,我不是我欲望的主人,別人才是我欲望的主人,這時無意中脫口而出的話突然喚起了我的逆反心理。我呵斥著自己,我可以寄予希望的唯有我自己的欲望,他人就不該干涉。找回讓自己滿意的回憶,制造讓自己滿意的回憶,為此展開能讓自己心滿意足的想象的行動,從而再生,這才是我真正希望的。

    蟬(中篇小說)(47)

    和她一起坐車奔馳在夜晚的街頭時,我感覺到了她身上的酒味。我問她是不是經常喝酒,她搖了搖頭,然後說並不是因為不能喝或是難受,而是不喜歡喝酒後的狀態。這句話讓我回味了許久。

    “這是我的第二次生命。”

    把車停在胡同裡,走進低矮的大門時,她說道。我跟著她穿過布置樸素的庭院進了屋子。就像她說的,進入客廳的瞬間,她就像脫下軀殼的昆蟲,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她把鍾點工模樣的中年婦女打發掉,一句話也不說就走進了自己房裡。

    我一個人留在客廳,沙發上一個五六歲左右的小男孩兒睡著了,我坐在對面呆呆地望著小孩子熟睡的臉,圓圓的小臉蛋,鼻尖連到了嘴唇,嘴唇的兩端連到了眼角,形成了同心圓。

    過了一會兒,她換了一套綠色室內服,倒了杯涼水遞給我。可能打開了音響,流淌出的音樂,是節拍不規則的鋼琴曲,她坐在小孩兒旁邊,面無表情地用手溫柔地撫摸著小孩子的額頭。“我陷進了困境,”她平靜地說道,“我曾發誓不去理解別人的欲望。”她繼續說道,她說小孩子的爸爸突然有一天消失了。三年前某一天的晚上,走出家門後再也沒有回來。她說因此現在她在法律上、心理上都處於及其模糊的狀態。“昨天一整天都在做運動了。每一次和丈夫相遇時,他曾說過我身上有嘩啦的聲音,做運動時一直想起這句話。”

    這時小孩子醒了,就像湖面落了雨滴而使同心圓泛起了水波似的,小孩子的兩只眼睛和嘴唇張得圓圓的。剛開始小孩子揉擦著眼睛環顧著周圍,發現我了之後就露出吃驚的表情,小孩子好像對不知名的存在感到很好奇。小孩子挪動身體從媽媽的膝蓋上下來,然後甩開媽媽的手臂抱住了我的腰。可能睡夢中對我產生了錯覺,抑或是對長時間孤獨的反抗,否則就是本能地會煽動大人們的情感。總之,我用輕顫的手指撫摸了小孩子的肩膀。

    “昨天整個晚上都在咳嗽,發燒也很嚴重,所以清晨去了醫院急診室。”她看著我和孩子,臉微微泛紅。這時小孩子暫時又睡著了,嘴裡還在哼唧著,然後用兩只手摸索著我的褲兜,小孩子的手緩緩地鑽進了兜裡。看我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她嘴角浮起微笑,突然用生機勃勃的語調說道:

    “他可能想起以前的事了。對了,現在就講講這個故事吧。丈夫消失的前幾天,有一天晚上出去散步,褲兜鼓鼓囊囊地回來了,臉上充滿了調皮的笑容。丈夫把孩子叫到跟前從兜裡掏出什麼東西,令人驚訝的是,那是一只蟬。蟬在孩子手裡撲騰著飛向空中,孩子瞪大雙眼仰著頭,蟬受到驚嚇,孩子也被嚇著了。這時從他的兜裡又出現了一只蟬,這只蟬也飛向空中。然後又從兜裡飛出了蟬,就這樣繼續飛出蟬,數十只的蟬不停地倒洩出來在天花板上飛。孩子咯咯地笑著,我也跟著孩子一直笑個不停。那天晚上,蟬落在窗簾上、門框上、櫥櫃上叫到很晚,我們第二天的晚上才打開窗戶把蟬放走。又到了夏天,可以聽到蟬的叫聲,這孩子可能還記著那時的情景。事實上,我第一次遇見你聽你講起有關蟬的故事時,我想起了我的丈夫,可能這孩子對你也有和我同樣的感覺。如此看來,你的確有和蟬相似的地方。”

    她說完後,小孩子也不動了。我把孩子抱到膝蓋上讓他躺著,小孩子就像完全依賴於主人的小狗似的安詳。我溫柔地撫摸著小孩子的臉和胸,但是可能我的撫摸並不是很舒服,每當我的手移動時,他就像抽風似的收縮著身子。就像逆著毛的方向撫摸小狗時,小狗會抖動身體撣毛,所以我不敢用我的臉擦小孩子的臉。雖然心裡很想這麼做,但我擔心我臉上粗糙的感覺會使小孩子起過敏性反應。

    聽到音樂我就會感覺到我的人生的拙劣感,她半閉著眼睛用低沉的聲音說道:“這孩子非常恨爸爸,當然可能誰都會這麼說。但這小孩和別的小孩有所不同。有一天我看見他正在背爸爸的身份證號碼,聽著小孩子背誦的聲音,一個個的數字也就印在了我的心裡。看我高興,小孩子就越發起勁,時常念叨著那個號碼,就像咒文似的。起初,我把它當成是祈求爸爸回來的咒文,對孩子來說,也該那樣吧。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小孩子念叨號碼時的表情和聲音開始變了,漸漸這個號碼變成了詛咒的咒文,自己徒勞地背誦使孩子憎恨爸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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