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女郎 第二章
    筱嵐在她的動物不過問,完全接納的陪伴之下,恢復鎮靜。獨腳鸚鵡在窗台上對她念著三字經,她坐在帽盒旁邊的地板上,「丹尼」的頭在她腿上,而她則在看著母貓喂小貓咪。

    動物向來是她主要的同伴,對於那些生病、受傷或被丟棄的動物,她不只有個好鼻子能找到,還能醫治牠們,因此陳院長不只不歡迎她收容那些動物,還得經常面對那些虐待或輕忽的主人的尷尬,然而,筱嵐並不畏縮,一旦挑起她的怒氣或同情心時,連陳院長或艾小姐都無法說服她放棄。

    她一直撫摸「丹尼」的頭,直到臉上的紅潮褪去,能再次面封她的監護人。在他掀開床單之前,她沒有去想他在床單底下是一絲不掛,更沒去想自己是在男人的房間——一個十足陌生人的房間,竟然還談了好些親密的話題,她並沒有太多經驗,而這又似乎不像是最不尋常的環境,事實上,這裡的一切事物都太不尋常,她成了孤兒,孤零零的,被迫投入一位陌生人顯然不甚歡迎的懷抱,而他住在位於蘭開夏荒野的一幢頹圮的大宅裡面,只有一位僕人陪伴,而且那位僕人也不尋常。

    「丹尼」起身,嗚嗚地走向門口,牠想出去走走,想必貓咪也一樣,而且牠們也得餵食了,想到食物令她察覺自己也在餓肚子,這些實際的需要驅除任何殘留不去的尷尬。

    她抱起貓咪,「丹尼」跳動地走在前面,她匆匆走下長廊,希望不致在此模樣下遇見宇修先生,她衝過大廳,來到陽光普照的中庭,貓兒在樹葉底下替自己挖了個小洞,「丹尼」則興奮地搖著尾巴,逕自去探索馬廄。

    她正走過大廳,要將母貓抱回去給小貓咪時,中庭突然發生一場大戰,狂猛的狗吠聲聽起來好像有十幾條狗同時發狂,貓兒從她懷中一躍而下,尖聲喵喵地衝上大廳的樓梯。

    「這在搞什麼鬼?」宇修從廚房走出來,一邊用餐巾紙擦嘴巴,貓咪在他腳邊一溜煙的跑過去。

    「『翠西』……『翠西』……回來,天哪,那只是『丹尼』在叫而已。」筱嵐追在貓後面,跑上樓梯。

    「『翠西』!」宇修大嚷。「那是什麼名字啊?」然後他不耐地搖搖頭。「蠢問題,否則妳還會叫牠什麼?」他攫住筱嵐的手臂。「別管那隻貓,如果妳那只該死的狗在外面惹麻煩,姑娘,妳就去處理。」

    「喔,天哪……是的,我想是的。」筱嵐心不在焉地瞪著眼睛。「我想『翠西』可以找到牠的小貓……那是母性的本能,不是嗎?」

    「我對貓一無所知,而且我也不在意,不過我要外面的喧鬧聲立刻停止。」

    筱嵐挫敗地舉起雙手,重新跑回外面,在中庭扭成一團的混亂當中,她實在很難分辨那些狗。「『丹尼』!」她大喊地跑下樓梯。

    「妳自己別介入!」看見她跑向那群又咬又叫的狗,宇修突然驚恐地大叫。

    筱嵐釘在原地。「我不是傻瓜!你當我是什麼啊?」她的語氣不甚有禮,不待回答,她奔向中庭一角的幫浦,裝了兩桶水,提向亂咬的狗群。

    宇修看著那嬌小的人影掙扎地提著兩個沉重的水桶,然而剛剛那不耐而無禮的回答仍然令他火冒三丈,因此他沒試圖幫她。

    她把第一桶水潑向嘶咬的動物,牠們立即彼此分開,第二桶水潑得「丹尼」的兩個對手嗚嗚地奔馬廄,「丹尼」的反應則相當冷漠,用力地甩掉水珠,奔向牠的女主人。

    筱嵐轉身對狗說話,宇修聽不見她說什麼,但是「丹尼」垂著頭,尾巴下垂,施施然地走向中庭最遠的一個角落。

    筱嵐直起身,將頭髮甩過肩,她沒有再紮起辮子,任由陽光在她的頭髮上圈出一個光環,她看著宇修,表情有些猶豫,而他一臉嚴肅地望著她,她的肩膀僵得很明顯,越過中庭朝他走來。

    「如果我剛剛很無禮,對不起,」她唐突地說。「可是我十分清楚如何處理狗鬥。」

    「我相信妳對那只沒教養、沒紀律的野獸十分有經驗。」他說。「牠要被綁在馬廄裡面,我不容許牠和我的獵狗起衝突。」

    「可是那太不公平!」她激動地辯護。「你怎麼知道是『丹尼』引起的?那根本是兩隻對一隻!」她怒目瞪著他,原有的歉意消失無蹤。「而且牠不是沒有紀律,你看看,因為我的責備,牠就變得垂頭喪氣。」

    見她如此激動地為愛犬辯護,宇修忍不住想笑,她就像格利佛遊記一書中,小人國的小人兒,他微微退讓。「如果以後再惹麻煩,牠就必須綁起來。」他轉身回屋裡,去吃他中斷的早餐。

    「我不准牠進房子裡面。」

    筱嵐知道即使像宇修這麼討厭狗的人,也永遠無法禁止「丹尼」不進屋裡,因此她不會受這項禁令所困擾,到最後每一個人都會屈服在「丹尼」之下,但在目前,她留下牠好好懺悔,逕自去找「翠西」。母貓毫無困難地已經找著牠的小孩,再次窩在帽盒裡面。

    「現在我得替你去找些食物。」筱嵐蹙眉地喃喃道,她的胃也在咕嚕叫,表明意願。

    宇修先生顯然在廚房吃早餐——這又是一項奇特的狀況,不通運氣好,他現在已經吃完了,不在廚房裡面,山姆比較容易應付。

    不幸的是,當她走進廚房時,她的監護人仍在那裡,他坐在桌子前面,一隻腳懸在椅子的扶手上晃蕩,手中端著一杯麥酒,山姆則在清理髒盤子,兩人一起轉身看著她走進去。

    「我有點餓。」她尷尬地說。 「那讓山姆替妳做早餐。」宇修扭頭看著她回答。 

    「今天早上五點我在波爾登吃過早餐。」筱嵐說道,迅速地瞥一眼櫥櫃的門,她看見裡面有攪拌乳,這對「翠西」而言夠了,對「丹尼」卻不足。 

    「那就叫他做午餐。」宇修說道,仍在觀察她。「現在,妳究竟在找什麼?或者又是看看而已?」

    筱嵐臉頰發燙。「沒有。」

    宇修深思地打量著她,他實在不認為葛筱嵐很擅於說謊。「別說謊,」他勸道。「那會讓妳臉紅。」那抹紅潮更增添她的美麗。

    天哪,他在想什麼啊?即使不管她是誰的小孩,她也實在太年輕,他這種三十五歲的男人怎能垂涎。

    他把酒杯放在桌上,簡潔地說:「如果妳要什麼,姑娘,我建議妳直說就好。」

    「呃,通常我都有說直說。」她回答,漫步走向櫥櫃,彷彿在掩飾她的目標。「那樣通常省很多時間,可是這次我不認為你會同情。」

    「我猜妳在找東西好喂妳的貓。」山姆評論地說。

    「貓在哪裡?」宇修贊同道。

    「我的房間。」

    「妳的房間?」他的眉毛揚得消失在頭皮裡面。

    「山姆叫我自己隨意選一間。」她轉身說道。「我希望這沒什麼關係,那個房間位於角落,可是沒有床單,我正要問山姆到哪裡找床單。」

    宇修閉上眼睛,事情的發展似乎超出控制。「妳不能留在這裡,筱嵐。」

    「那我要去哪裡呢?」那對湛藍色的眼睛變成紫色的迷霧,可是他不喜歡自己在其中所看見的,她正預備變成另一種的傷害。

    「我必須和南頓討論。」

    「為什麼沒有人要我呢?」她的聲音好輕,他幾乎沒聽見。

    他將腿從扶手上放下來。「別傻了。」他說著,走過去。「根本不是那樣,妳不能留下來,是因屬我沒有合宜的環境,妳一定能明白我的困境,姑娘。」他勾起她的下巴,她的眼睛仍像紫色的霧,可是柔軟的唇抿得很緊,顯然不明白。

    「我還是不明白。」她說。「我可以為你管家,必須有人來做。」

    「但不是一位有八萬鎊財富的女繼承人。」他說,覺得太荒謬了。「而且山姆就是管家。」

    「不是很好。」她說。「到處都髒兮兮的。」

    「有太多事要做,哪有時間去擔心一點灰塵。」山姆抱怨地說。「如果妳想吃飯,姑娘,最好坐到桌子旁,我可不能在廚房待一整天。」

    「我必須先喂『翠西』。」筱嵐說。「牠正在喂小貓咪。」

    宇修釋然地抓住話題的變換,在這方面接納她的意見對他並無太大的妨害,等到晚上時分,葛筱嵐和她那些依賴者將會被分別安頓到別的地方,南頓一定有更進一步的資料,可以提供解決方案。

    「我想目前牠可以待在樓上,可是狗兒則不能進屋裡來。」

    「我不明白這有什麼關係。房子已經很髒了,『丹尼』又不會弄得更糟糕。」

    「沒有人告訴妳,任意批評別人的待客之道十分無禮嗎?」宇修質問道,一旦面對她拒絕接受他的妥協時,原先的決定忘得一乾二淨,尤其對方是不速之客時。

    「那不是我的錯,如果你曾費心拆信——」她頂回去。「總之,你為什麼不拆信呢?」

    「因為那裡面沒有我感興趣的事……如果要煩妳操心,姑娘。」他啐道,大步走向門口。「我建議妳別再令人討厭,閉嘴吃午餐。」他砰然關上房門。

    他為什麼懶得拆信呢?宇修走進書房時,心中在沉思這個問題,同時也納悶自己為什麼和一個好辯、令人氣惱的女孩做無謂的爭論呢?難怪陳院長如此急於送她走,畢竟和她相處十年無異是對耐心和耐力的一大考驗。

    他拾起桌上那一疊信,翻閱了一下,事實當然是他不想再回想到過去的一切,更不願聽見往日十分熟悉的人的消息,他根本不想和一度住過的世界有任何的關係,往日回憶實在太不忍卒睹,使他喚不起一絲對未來的興趣。自從戰爭結束,返回頹圮得令人感傷的家園,得知除了丹森大宅和位於倫敦的一幢老房子之外,他沒有一點財源,原本擁有的財富早就投入決沖之前陶醉於狂歡俱樂部的那兩年。

    其實當時金額雖然不多,但是只要謹慎的管理,他也可以養家活口,娶妻生子,維持整幢宅邸,甚至帶太太去倫敦參加社交季,然而十八歲的年輕人不夠聰明,偏偏他的信託人又無法控制這位個性執拗、放蕩的年輕人。

    決鬥之後,滿心的罪惡感和淒慘,他騎馬到利物浦,加入國王的海軍,不過一年的煎熬,就驅除他身上所有的特權觀念和年輕人縱慾過度的習性,使他變得剛強冷硬,二十一歲的他被提升為少尉候補官,隨著戰事吃緊,他迅速向上竄升,三年內,就在自己的艦艇擔任指揮官。

    在那些年間,他得以遺忘……除了入夜時刻,噩夢再度來造訪的時候,致使他心神不寧,神經緊張,盡可能不在夜間睡眠。

    但是隨著拿破侖在滑鐵盧的慘敗,和平跟著到來,他解除軍職,而今淪落到此地,白天在蘭開夏的荒野,入夜在曼徹斯特的妓院中揮霍生命。

    難怪他封信件中的事物不感興趣。

    他把信丟在桌上,拿起桌旁的酒瓶,沾滿灰麈的外觀表明的是年份而非低劣的清掃品質,他瞥一瞥時鐘,十二點半,現在喝白蘭地還嫌太早,可是這又有何妨呢?人生還有任何事重要嗎?

    ****

    「為什麼宇修先生不看信?」筱嵐一面抹奶油,一面問山姆。

    「就像他說的,這不干妳的事。」山姆的回答毫不妥協。

    筱嵐切了一片奶酪,沉默地咀嚼了一分鐘。「為什麼只有你一個僕人?」

    「妳真愛問,不是嗎?」

    「或許吧……可是為什麼呢?」

    「不需要找別人,我們自己就夠了。」山姆移步向門口「櫥子裡有一根雞翅,喂貓應該夠了。」

    「『丹尼』呢?」筱嵐匆匆地問,山姆似乎要走了。

    「牠和獵狗吃一樣的東西,去問馬廄的比利。」他打開後門。

    「床單。」筱嵐說。「我要到哪裡找床單呢?」

    山姆徐徐轉過身。「還想留下來嗎?」

    「唔,是的。」筱嵐自信地說。「我哪裡都不去,山姆。」

    他哼了一聲,究竟是輕蔑或是好笑,她分辨不出來。「樓上平台旁邊的櫃子裡面或話有東西可以用,請自便。」

    ****

    南頓律師又矮又胖、禿頭,還留著一道小鬍子,他騎著一匹矮腳馬,在黃昏時到來,傲慢、自滿地打量四周。

    筱嵐坐在中庭另一角,一個倒蓋的盛雨桶上面觀察他,然後挺直身體走過去,「丹尼」跟在她腳邊。「有個馬僮叫比利,他可以照管你的馬。」她提議。 

    南頓撫平棕色的外套,調整領巾,瞇著眼睛打量著她。「我可以尊稱妳葛小姐嗎?」

    筱嵐嚴肅地點點頭,覺得他的擺架子真可笑。「我的監護人在屋裡。」

    「我是希望如此!」律師再度威嚴地說。

    他不習慣接受這麼簡短的召喚,宇修先生言辭緊迫,叫他一定到來,他批評地打量凌亂不整的中庭,散亂地放著稻草馬糞,還有一間馬廄的門裂開。

    一個年輕人從工具室冒出來,口中咀嚼一根稻草,他踢開一個鐵桶,讓它鏗鏗鏘鏘地滾過石子地,施施然地走過來。

    「這位是比利,」筱嵐說。「比利,你可以來牽南頓先生的馬嗎?」

    「應該可以。」年輕人懶懶地接過韁繩,矮腳馬隨著他走向馬廄。

    「我們可以進去了嗎?」筱嵐露出女主人的笑容,心中卻在納悶那個灰塵滿佈,陰暗的房子是否適合接待客人。

    她帶頭走上台階,在門口命令悶悶不樂的「丹尼」留下來,走進涼爽的大廳,她的行李當中,還有一些散放在原地,因為東西太重,她自己無法提上去,而吃完午餐之後,她只看到比利一個人。

    她走向書房,門開處,宇修站在那裡,一手拿著酒杯和酒瓶。

    「唔,你來了,南頓,」他筒潔地說。「到廚房來吧,我們必須理清這一團混亂,我希望你有答案。」

    廚房的確是全屋裡最有歡迎味道的地方,筱嵐心想,律師對這個邀請似乎不覺得愕然,而她索性跟在他們後面。

    宇修用肩膀替客人頂著門,似乎這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他皺了皺眉,說道:「唔,呃,我想這也是妳的事情,進來吧。」

    「你不會想排開我吧?」她忿忿然地質問,納悶他的眼神為什麼變得茫然。

    「老實說,我根本沒想過。」他推她先行走進廚房。

    筱嵐並不訝異山姆也在場,他的注意力分散在翻烤一塊沙朗牛排,和撿拾一籃草茹之間。

    律師坐在桌旁,接過一杯葡萄酒,宇修再次為自己倒一杯白蘭地,這才坐下來,自覺被忽略的筱嵐也坐下來,為自己倒了杯頂葡萄酒,她從沒喝過比水果酒更強勁的東西,謹慎地淺啜一口,宇修草率地看她一眼,然後轉向南頓,從口袋中拿出遺囑的副本。

    「這該怎麼辦,南頓?」他把文件摔在桌上。「一定有些方法可以改變。」

    筱嵐淺嘗葡萄酒,覺得越喝越順口。

    律師搖搖頭。「這份遺囑完全合法,宇修先生,是我在葛夫人的口述之下,親自草擬的,夫人當時神智健全,還有我的助手和管家當見證人。」

    宇修看看遺囑的日期,一八一八年十月,是那時候他收到貝絲的字條嗎?他記不得了,事實全部迷失在白蘭地的麻痺之中。

    「當然,你可不是唯一想改變它的人。」律師喝了第二杯昂貴的葡萄酒。「傑士先生也吵得很厲害,在我的辦公室叫囂,說它無法在法庭前站得住腳,可是我告訴他,一切都合法,毫無漏洞。」 

    宇修突然站起來,可是沒說什麼,眼神強烈地盯著律師。 

    「你應該聽過他。」律師搖頭。「好一場騷動,他一遍又一遍強調他是葛小姐的哥哥——唯一合適擔任監護人的人——一個徹底的陌生人,和葛家沒有任何關係,根本不適合當監護人。」

    「他說的有理。」宇修嘲諷地說,如果他和葛家的關係洩漏出來,他說的就更有理了。

    律師似乎沒聽見。「我告訴他,在這些事務上,法律最尊重死者的意願,而且就我所見,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了。」

    宇修歎口氣,他最不想的就是和葛傑士再樹敵,他們之間早已結下仇恨,然而他也明白,貝絲之所以選他,是因為沒有人能像他一樣挺身對抗傑士,筱嵐需要有人保護她和她的財富,對抗葛家,而他被委以此項任務,不過他總可以找出方法,和他的被監護人保持距離。

    他斜瞥女孩一眼,在律師冗長的演說當中,她的僵直和沉默幾乎觸手可及,她再次伸手拿酒壺,他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夠了,姑娘,山姆,拿些……拿些檸檬汁或什麼的來?」

    「可是我喜歡葡萄酒。」筱嵐抗議。

    「反正也沒有檸檬汁。」山姆宣佈,以驚人的速度切草菇。

    「那就倒水吧。」宇修說。「她太年輕,不該在黃昏就喝葡萄酒。」

    「可是你剛剛沒反對啊。」筱嵐指出。

    「那是剛剛。」他模糊地說。

    「剛剛怎樣?」

    宇修歎口氣。「剛剛我才明白自己毫無選擇,必須對妳負責。」

    她突然變得頑皮起來。「我無法相信你是一個古板陳腐的監護人,宇修先生,以你這種生活方式,怎麼可能呢?」

    那一剎那,那對迷人的眼睛令他暫時分了心,他搖搖頭,試著驅除那令人迷惑的感情,轉回律師身上,忘了葡萄酒的話題。

    筱嵐得意洋洋地微笑,再次添酒。

    「我知道葛小姐住在波爾登的學校裡面。」南頓說道。

    「不幸的是,那裡有害相思的助理官、屠夫的兒子、院長的侄子都在迷她。」宇修邪邪地微笑。「可敬的陳院長覺得這姑娘是個燙手山芋,然而,應該還有類似的學校——」

    「不!」筱嵐驚叫。「不,我不要再去另一間學校,絕對不要。」

    想到要再像某種沒人要的動物一樣,被拋棄,再次送去關起來,那種寂寞令人難以忍受。「如果你這樣做,我就要逃跑。」

    宇修轉過去瞪著她,綠色的眼睛不再茫然,穩穩的直視著她,她幾乎想像到那裡面有一絲火花。

    「妳在違抗我嗎,葛小姐?」他很溫柔地問。

    她想說是的,可是那些火焰太嚇人,使那短短兩個字不敢吐出來。

    「妳應該知道,違抗我並不聰明。」他以相同的溫柔口氣說下去,這個口語曾令許多士兵顫抖。

    筱嵐認得這是那天早上在臥房中,她所見識到的監護人的另一面,這一面她可不想多見。    廚房陷入完全的岑寂,山姆把草茹丟進鍋子裡,似乎無視於這股緊張,南頓律師則仰頭盯著被煙燻黑的天花板。

    「你不明白,」筱嵐終於以比較溫馴的聲音說。「我再也受不了了,」然後她突然別開頭去,咬著唇,極力忍住眼淚。

    宇修納悶她是否明白,他覺得求他同情比違抗他的權威更有說服力,如果她現在不知道,只要再多住在他屋簷下幾天,很快就會知道了。他記得她早先那個淒涼的問題:為什麼沒有人要我?一股想要抱起她安慰一番的衝動,不只荒謬,更不合宜,然而他卻是這樣想。

    「妳想做什麼呢?」他以簡短的問話來掩飾突然的同情。「想去哪裡?」

    「倫敦。」筱嵐抬起頭,眼淚奇跡般地干了。「我想去宮廷,有我自己初入社交界的舞會,然後一等我結婚,有了財富,我想蓋一幢獸醫院,要找個合適的丈夫應該不會太難。」她沉思地說下去。「他不會干涉太多。畢竟八萬鎊應該有點份量,而且我還相當美麗。」

    貝絲的女兒說話很「保守」,宇修心想。「要找丈夫應該不困難,」他同意。「問題在能否找著一個願意支持妳的博愛計劃的人,姑娘,就我所知,有些丈夫可是很頑固。」

    筱嵐蹙眉。「當然,媽媽說傑士希望我和仕平結婚,而我當然不願意。」

    原來如此!宇修仰頭幹掉酒杯,伸手再添,真簡單,利用傑士妻子的拖油瓶來控制筱嵐的財富,這樣的聯姻不受法律制止——反正沒有一絲血緣,看來貝絲希望他干預這樣的安排。

    「妳為什麼不願意?」

    她的反應又尖銳又直接。「仕平很殘酷……像傑士一樣,一度用馬刺把他的獵馬弄成跛腳,血流如注……喔,他以前常常拉斷蝴蝶的翅膀,我確信他沒有變。」

    是的,這樣的人可不是一位以救援受傷動物為職志的少女的良伴。「為什麼那只專說三字經的鸚鵡只有一條腿?」他不自覺得問。

    「我不知道,我在波爾登發現的,牠被丟在排水溝,當時天下著雨。」

    「牛肉好了。」山姆簡明地說。「律師要留下來嗎?」

    南頓焦躁地看看主人,他平靜地說一句:「如果你願意。」

    「呃,我敢說等我到家時,一定過了晚餐時間。」他說。「謝謝你的邀請。」

    「我餓死了。」筱嵐宣稱。

    「午餐吃的麵包和乳酪已經足以喂一團人了。」山姆評論道,把肉端上桌。

    「可是那是好幾個小時以前,要我去拿刀和叉嗎?」

    「在抽屜裡面。」

    那件斗蓬式的衣裳掩不住她行動的優雅,宇修心想,看著她以假裝的熟稔在他的廚房中轉動,令他有一股惡兆。他下去地窖拿酒上來。

    當他開瓶之後,筱嵐期待地把杯子推過來。

    「我不反對妳喝葡萄酒,不過這可是上好的佳釀,所以不要大口牛飲。」他警告道,添滿杯子。

    南頓律師喝了一口,忍下住滿足地吁口氣,在一幢頹圮的大宅廚房吃晚餐,作陪的是主人和僕人,或許很不尋常,但是這酒卻是無可挑剔。

    筱嵐似乎也同意,她吃了相當份量的牛排、草菇,和馬鈴薯,食量令宇修吃驚,不禁納悶這小小的身軀能貯藏在哪裡,就他記憶所及,貝絲的食量像燕子一樣,他迷惑地搖搖頭,回過神來,放在首要的事上,不再多想。

    「南頓,你認識葛小姐兩邊的親戚,有沒有任何女性親戚可以讓她去投靠?」

    「唔,你不能把我送去和某個老姑婆同住,她們會期待我走路像只過胖的哈巴狗,還得擦銀器。」筱嵐說道。

    「我以為妳喜歡動物。」

    「是的,不過是喜歡那些其他人不喜歡的類別。」

    真有啟示性啊,他心想,不過僅僅說道:「妳有這樣的姑婆嗎?」

    「就我所知是沒有,」筱嵐說。「不過學校有個女孩有。」

    別人的姑婆可派不上用埸。「南頓?」宇修轉向律師問道,他正在擦嘴,再喝一口酒。

    「葛夫人沒有親戚活著,宇修先生,至於提文先生這邊我並不清楚,或許可以找傑士先生詢問。」

    如果要尊敬死者的遺願,這條路就是死胡同了。「我想我可以雇個家庭教師——不,別再插嘴。」筱嵐又想開口,他尖銳地說。「這女孩可以住在別處,由一位受人尊敬的女性來照顧。」

    「做什麼呢?」筱嵐質問。

    這可不是個不合理的問題,他被迫承認,然而……

    「我沒有其他的答案,畢竟妳還沒有受完合適的教育——」

    「已經完成了。」她打斷他的話,忘了剛剛的限制。「學校老師能做的事我都能做,還有很多。」 

    「例如什麼?」 

    「我可以治療小鳥骨折的翅膀,替母羊接生小羔羊,我還會醫治馬的扭傷——」

    「我不懷疑,」這次輪到他打斷她的話。「但是這無法改變事實。」

    「為什麼我不能留在這裡?」她簡簡單單,直率地問。

    「做什麼呢?」宇修用同樣的問句回答。「蘭開夏和倫敦的社交圈相距一大截。」

    「或許不呢。」她靜靜地說。

    咿,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宇修放棄了,不想再費心思考下去,看來顯然今晚無法採取任何行動了。

    「目前似乎沒什麼選擇,今晚妳得留在這裡了。」

    「我早就告訴過你。」筱嵐對山姆說道,甜甜的一笑,開始收拾髒盤子。

    「我想你是說過。」山姆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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