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下) 第八章
    占地極廣的浪滄居裡,勃勃的生氣正盎然意動著。那依稀可看出構建歷史的和式宅邸前,是大片大片蒼郁的林園。

    披上一身鮮翠欲滴的外衣,高聳的樹木們重新發出渴望生命的躍動氣息,那充滿綠意的昂揚活力,象征著更蘇的大地裡,嶄新季年的寫實一面。

    近午時刻,一輛名貴的黑色汽車,慢慢駛進這座位在京都的綠滿莊園。

    玄關裡眾僕躬首,寬闊廳堂內,兩個人影一前一後地走入。

    一邊走著,將脫下的外衣交給身後的堀內,伊籐正低聲地吩咐著一些事項的同時,不意間,耳際卻傳來一陣熟悉的調侃嗓音。

    「嘖嘖嘖,我的大少爺,可總算等到你了啊!」

    望向聲音來源的瞬間,伊籐不禁微微皺起眉頭。

    一個頎瘦身影出現在眼前,及肩的長發散亂地垂落著,那張俊秀的臉上有著慣見的輕佻笑容。他劈啪作響地拉著身上的吊帶,等得無聊的手中,一只銀質的懷表正不斷地旋著。

    帶著一身痞雅的懶姿,西園寺徹,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正大剌剌地靠在質色古樸的梁柱上。

    「泉,我說你啊……」

    在對方碎念著的同時,那雙眼眸卻視若無睹地斂開,回首交代完堀內之後,他徑自穿過那人身旁向更深的裡廊走去。

    似乎早對伊籐冷淡的動作習以為常,一點也不感覺到怪異或難堪的西園寺徹,提起腳旁的提包,帶著那如水流般源源不絕的絮語,他也一徑跟在伊籐身後走著。

    「我說你可真是難找,好好的家裡不住,跑來這麼偏僻的別館干嘛?」

    「出去這麼久,是到參本部去了嗎?」

    「喂,泉,難得看見客人來,你好歹也該說句歡迎的話吧?」

    「你喔,實在是……簡直冷得像冰一樣!真搞不懂有誰受得了你!」

    一路上話語不斷,西園寺徹的嘴巴似乎從沒有閒下來的時刻。直到進入典雅的書室內,那嘮叨不休的聲音才稍稍緩和下來。

    室內一隅,精巧的唐彩陶馬,溫潤的羊脂玉雕,蒼勁有力的書法軸卷,離開支那時軍中長官送的琳琅賀禮,被漫意地掛滿一壁。

    那一瞬靜止的眼眸定定地注視著,西園寺徹緩緩走近堆亂的書室角落。

    一會兒,他回過頭來望著優雅地坐在軟椅中的伊籐。

    「這就是你們的戰利品?」變得低沉的眼神。

    伊籐沒有回答,依舊冷冽的眼眸只輕輕地瞬動。

    「毫無止盡的掠奪,不分窮際的劫取,說什麼為了大君而戰,說什麼為了大和的尊嚴而出兵,從現實的一切看來,攻城後恣意瘋狂的軍隊,又和那一般路上攔人打劫的強盜有何不同呢?其實真正說起來,我們,也只不過是那披著燦爛外皮在欺騙世人罷了。」

    「戰爭的本質,既不是光榮,也不是名譽,它就只是純粹的暴力而已,只是為了滿足人類殘殺的欲望而已。為什麼不能就這樣平靜地生活下去?為何非得用血腥來破壞現有的狀態?救人是一個醫生身負的職責與光榮,可是被救的人呢,不是繼續上戰場殺人,就是被殺……我真不明白,這樣的戰爭,這樣的對抗,到底有什麼意義?」

    語重心長的口氣。

    「這些談論,是以將校身分發表的?」

    伊籐看著他,那斂動的眼中有著淡淡的諷意。

    扁起嘴巴,西園寺徹對他拉長了臉。

    「什麼將校!?全是那個老頭子搞的鬼好不好!當初要不是他卑鄙地逼我從軍,要不是他硬把我塞到陸軍醫院裡去,我現在早就逍遙地下鄉去了,哪還在這裡跟他苦苦地耗著!」

    每次提起這個話題,西園寺徹總是一副氣極的模樣。

    「對了,一講到那老頭子,我就忍不住滿肚子的怨氣!大概是受到你升職的刺激吧,他這陣子老找我的麻煩!」

    「本來老頭子的囉唆也不是一兩天的了,可是最近他挑剔得特別厲害,東嫌西嫌的,不管我做什麼他都看不過去!整天嘴裡就只念著,要有個像泉一郎一樣爭氣的孫子多好!」

    「所以說,泉,如果不嫌棄的話,就算是幫幫我吧,那尊嘮叨的活化石你可以考慮一下嗎?」

    一連串的抱怨之後,居然是正經八百的送禮口吻。

    「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伊籐冷淡地看著他,緊抿的嘴角裡開始有著不耐的痕跡。

    「……當然不是,不過你就笑一笑會怎樣啊?」

    收起那故作可憐的誇張表情,西園寺徹有些尷尬地揚了揚眉。一邊從帶來的提包中拿出個小包裹,他嘴裡還不斷地低聲碎叨著。

    目光從書幾上的包裹移向對方的臉龐,伊籐無聲地要求說明。

    「是先生托我帶來的西藥,說是滋補血氣用的……」

    說著的同時,西園寺徹顯露出異樣的神色看著伊籐,他臉上的詭譎微笑正要擴大之際,卻馬上被打斷。

    「我知道了,」伊籐靜靜地收下包裹,「你可以走了。」

    「嗄?」西園寺徹不敢置信地望著對方眼中明顯的送客之意,「泉,你也太絕情了吧,我好不容易結束出診,巴巴地趕到你家,然後又奔波到這裡來,繞了我多少路,花了我多少時間,你連一句感謝也沒有就算了,現在居然還要攆我走?你也未免太過……」

    伊籐冷冷地看著他耍寶似的言語。

    「好吧,」清楚地知道對方那冷眸間的意示,西園寺徹識相地住嘴,他肩膀一聳,雙手一攤,「那麼,泉,這幾日你有閒嗎?櫻季快到了,在回支那之前,一塊兒去王園賞都踴舞?」

    「再說吧。」

    那一臉仍舊的淡漠。

    「為什麼?小可是每天苦苦地等著你,難得回來了,你就去看看她又如何?」西園寺徹不解地問。

    伊籐不語。

    「哼哼,真是個狠心的男人,我還以為你至少有點喜歡她的,沒想到這麼快……果然!是有了新歡吧?」西園寺徹臉上露出曖昧微笑。

    「嘖嘖,換女人像換衣服一樣,說捨棄就捨棄,說不在乎就真的不在乎,在對待自己不感興趣的事物,就連冬山裡的雪娘都比你溫情。」

    「不過,也真是奇怪吶,明明是這樣絕情的男人,卻有一堆女人前僕後繼地搶著湧上來,跪著把自己的心捧出來任由踐踏,即使成為這種單向愛情下的犧牲者也無所謂……女人,真是不能理解的生物。」

    「唉,結果現在又換了新人,這就是所謂喜新厭舊的通病啊,世界上的男人都一個樣子。」

    西園寺徹調侃地看著面無表情的對方。

    「嘿嘿,用不著再裝了啦,從那給女人養身的藥方我就知……」閃爍笑意的眼,話還沒說完之際卻被打斷。

    「是男人。」清澈的冷音。

    「……嗄?」彷佛還在興頭上有點轉不過來的大腦,西園寺徹疑惑地看著他,「你剛才說什麼?」

    「是從支那帶回來的男人。」

    笑謔的表情登時斂去,一瞬沉寂下來的氣氛,西園寺徹驚愕至極地望著伊籐,後者那冽然的神色卻依舊不變。

    「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為什麼要……?」

    干澀的喉嚨裡,西園寺徹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不為什麼。」

    靜靜地回答著的伊籐,那冷際的眸中看不出任何思緒,彷若一如往常的鎮定自若。

    「泉,你不該這麼做的。」

    沉默許久之後,西園寺徹悶聲說著,那向來嬉鬧的臉上只一片凝重。

    「不要為一時興起而毀了自己,你並不是會喜歡男人的人……你和我是不一樣的……自己的同類,我還看的出來。」

    他半垂著眼說。

    「更何況世伯他們又異常厭惡亞細亞人,自從你爺爺被刺殺之後……這樣的舉動一定會讓他們為難的。」

    「如果只是玩玩的話,現在就放棄吧,如果、如果是認真的話……」

    他猶豫了下,但那也只是一瞬間而已,他凝視著表容冷漠的伊籐。

    「你不可能會認真的。」

    淡淡的哀傷,從那定然的語氣中不經意地流露出來。

    來人已去的書室,寂靜一片。

    彷如雕像般的男人,一動也不動地端坐著,俊美的臉龐上毫無表情。他凝想似地望向目光所不及的遙遠前方。

    開始被夜色暈染的室內,伊籐站起了身。

    長長的甬廊之後,他來到了那個地方。

    隱蔽的小室裡,一片燈火通明。

    似乎是剛服過藥,還在收拾端盤的女侍,對他恭謹地行禮之後,隨即迅速地退下。

    他慢慢地走到寢具旁。

    雙目緊閉,頰上帶著病態的潮紅,男人正沉沉地睡著。

    已是開始暖喣的時節,但火旺的暖爐仍未收起,在那不禁令人感到有些燥熱的室內,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檀木特有的香味。

    他在褥邊坐下,目光望著男人。

    微弱的呼息一徑持續著,時而緩長,時而急促。有時男人會像喘不過氣似地突然痙攣一下,但多數的時間,那緊閉的睡容都還算平穩詳和。

    靜謐的空間裡,只有那細弱的鼻音不斷地蕩繞著。

    冽然的眼眸一瞬也不瞬地看著男人,許久的注視之後,低下頭,他動作輕柔地吻著那干熱的嘴唇。

    舌尖舔舐的一瞬間,回傳的苦澀藥味微微地刺激著覺蕾。

    一遍又一遍,帶著執拗的意味,舌尖吮上了對方靜置的柔軟,挑舔著,吮吸著。伴隨綿密的吮吻,幾條無色的絲線從交接點上滑落出來。

    彷佛被這持續的索吻所驚擾,那雙沉睡的眼眸顫動了下,一會兒便緩緩張開。那渾濁的眼神沒有任何凝焦,強烈的藥性似乎讓男人變得遲鈍。不久後,那困乏的眼又無力地垂落。

    他凝視著男人的一切,包括那彷佛沒有看到他的眼。

    親吻繼續著,可是男人沒有再張開眼,他只軟軟地任由伊籐吻著。唯有在那輕輕蹙起的眉間,才能隱約地看出男人似乎感到不適。

    望著對方仍然緊閉的眼,那不禁感到焦躁的心情。

    於是開始加重的力道,瞬間狂亂起來的嘴唇,啃咬著,侵吞著,發狠似地用力嚙著男人的舌頭,溫柔呵護一徑轉為殘忍的虐待。

    依然沒有反應的男人,猶如曇花一現的眼眸沒有再睜開。

    越來越粗暴的動作,彷佛在害怕著失去、拚命要抓住什麼的拗然指尖,帶著碎裂意味的力量狠狠地扯開襟口,不斷觸撫那散著高溫的軀體。不知為何而如此執著的伊籐,不放棄地用力撫弄著男人。

    窄小的密室內,那瀕近瘋狂的身影裡,隱約間,一抹難述的異樣情緒正悄悄流逝於無形。

    帶著悵意的春,只輕輕飄蕩著,在那距離心外極度遙遠的地方。

    ***

    滴答,滴答,水滴聲輕輕地響起。

    樹梢上,石燈籠旁,積結的雪塊已然散落,眾多水滴匯聚成一條條小河,以著自身特有的頻率緩慢下落。

    古屋的沉簷上,那冰封許久的層層白霜,此刻也甘心自退於無形,一還屋瓦的沉樸本色。

    在那不斷滴著水的簷下,一扇紙門輕輕滑開的瞬間,一個中年女人無聲地走了出來。

    動作輕柔地將和門拉上,女人在門外重室的一角跪候著,等待主人的召喚。

    一身墨藍色的樸素和服,端正地候在紙門旁的女人,那張在眾人眼中向來是不茍言笑的臉龐,一如往常,嚴肅而冷淡,沉靜而漠然,唯一不同的,是那雙眸中所流露出的滿懷心緒。

    淡淡的天光被屋上遮簷擋落,有些陰暗的室內,只有小窗間交錯的微弱亮芒在閃動著。

    寂靜中,門板的另一側,隱約傳來斷續的嗽聲。

    不多時,一個端著藥湯的侍女,在室內通往長廊的和門裡出現,接著又是一個捧著水盆的小侍。女人以眼神示意她們在重室外候下。這一落曾經是專屬賞景的回廊長室,過去數月以來,卻成了眾僕們來去的通道。

    女人回過頭,簷上融雪的水滴正巧滑落,在陽光的照射下,一瞬間發出瑩透的五彩光芒,甚是動人。

    端整的身形不變,女人平視著眼前閃動的光芒,無聲地歎了口氣。

    女人覺得很是為難。不,正確地說,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好。

    身為世代的家僕,從那遙遠的時期開始,從數不清的某個祖輩開始,女人一家便在三井家內終其一生。曾祖父是三井家的管家,祖父與父親也是,她的兄弟們也依舊跟隨在三井現任家主的身旁,打理一切,盡應有的本分,至於女人,則負起了照護三井家掌上明珠的責任。

    從小就隨侍在小姐的身邊,女人未曾少離,在小姐成了夫人之後依然不變。眾人眼中,有著傾城之姿的小姐,那無以比容的優雅風貌,是她永遠不變的驕傲。但真正令女人難忘的是,初次相見時,凝視院外的小姐回頭的一瞬間,那雙明眸中顯露出的清冷氣質,出塵得懾人心弦。

    小姐出嫁的同時,女人也跟著陪侍到伊籐家,之後在此婚配生子。小姐的孩子出世之後,她也成了孩子的乳母。一位小小姐,和一位小少爺,那備受兩方家族珍愛的孩子。

    帶著強烈撼動人心的容貌與氣質,新一代的主人除了是女人的驕傲外,更是有著她的深深疼寵,尤其是對少爺,那雙完全傳自小姐的俊麗眼眸,瞬間的神韻總讓女人有種回到從前的錯覺。

    想到這裡,女人不由得又暗暗歎息。

    靜謐的空間裡,細碎的嗽聲只不斷,時有時無地,或強或弱地,在耳輪內形成一種奇異的回鳴。

    忽然一陣風吹起,在那拂動之下,原本懸在簷邊的水滴紛紛掉落,一時之際,淅哩聲作,勢如大雨傾盆。

    隨著那從窗外灌進來的暖風,先前有些沉悶的重室內,也隨之充滿了一股濕漉漉的氣息。

    女人面無表情地看著院子裡開始變得濕潤的泥土。

    再過不久,煦潤的春天即將取代這肆威多時的寒冬,之後便是一片爛漫光燦的景致,也是浪滄居最美的時刻。

    春季裡,盛開滿苑的櫻花,近秋時,灑落遍地的紅楓,這座近山的別館,曾是小姐年輕時的最愛,現在則成了少爺的別居處。

    在女人的印象中,這棟別邸從未曾讓外人入住,即便是在小姐婚後,老爺來此的次數也屈指可數。而在許多世家公子都利用家中別館放縱之際,她的少爺,卻從未讓任何外人踏入此地,盡管是外傳那個備受寵愛的園女子。

    於是女人無法理解,也不能理解,那個從支那來的男人,究竟在少爺心中是占著何等的地位?

    前些時日,她無意間瞥見少爺輕輕撫著那個昏睡不醒的男人。

    在寢榻前,專心一致地凝視著,那溫柔已極的碰觸,彷佛是憐惜,彷佛在呵護,顯露出一種未曾見過、幾近柔情的神色。

    女人簡直不敢置信這是她從小看大的少爺,那樣情緒不曾外露的少爺,那樣即使是在家族間都顯得漠然的少爺……為何獨對一個男寵如此看重?

    掩不住憂慮,女人蹙著眉間。對如此丕變感到的不安,在私下詢問隨往支那的兒子之後更加擴大,她擔憂著,但她更害怕,害怕胸口中某種說不出的預感,那種彷佛將失去什麼的不祥感受!

    ……為什麼……她最鍾愛的少主究竟是怎麼了……望著漾光的窗邊,女人的眼中不禁閃過一抹愁思。

    突然,之前一直斷斷續續、模糊不清的嗽聲,毫無預料地在此刻激動起來,瞬間轉成驚人的狂咳,那痛苦已極的喉音與喘息讓門外候著的人也忍不住感到驚心。

    「和津。」

    門內傳來早已聽慣的醇冷嗓音。

    「是,少爺。」

    臉容倏地一整,守在外邊的和津低聲答應著。那迅速回復到原本面無表情的中年女人,轉過身,對在廊上等待多時的女侍一招手,數人便依序進入那隱蔽的小室。

    變得冷清的廊室裡,只有窗外滴答的水珠,猶如紛紛掉落的眼淚,依舊不停地下著。

    ***

    日本的春天,唯有櫻花最美。

    山麓上,水澗旁,大小的街路邊,漫長的河堤側,從簡樸平家的窄小院牆,莊嚴寺院的靜持步道,以至氣派勢族的秀致庭園裡,紛紛多有,處處是它,繁枝開散的櫻樹,正無所不在地揚展身形。

    輕暖的季節裡,茂盛的開櫻,在枝干上微笑著。

    放綻的櫻朵,或大或小,有豐有纖,細弱的一重瓣惹人憐愛,碩盛的八重枝叫人驚艷。單妍在際前,覆瓣於身後,如此反重交錯,這般多顏接絡,賞之觀之,怎能不使人眼花撩亂。

    盛開的膜瓣,勻美的花色輕輕擴散著,細致而雅然地渲暈著身圍,瞧那清雅的白,微熏的淡紅,華麗的大緋色,若深若淺,帶薄帶重,染潤的色澤各有落致,點秀的抹顏分勝擅場。

    帶著迎天際的萼朵,止定安凝著,垂著拂頭臉的枝櫻,招展搖動起。一瞥眼之間,每株風情止不盡,各花皆有韻致味。

    春醒生動的大地,在這般妝點下,更添一番嫵媚。

    仔細地凝眼望去,輕輕的風掠瞬間,細細的花雨伏動灑落,一陣接一陣,一片順一片,何等的嬌柔,何等的雅致。那賞見櫻樹下的人影,也隨之散發出一股異乎平常的治美。

    嬌艷的盛櫻,在春的回響中,一一燦爛地微笑著。

    寬敞的和室裡,有著午後的悠閒。

    門沿半卷的掩簾下,微瀉的陽光正徐緩而入。

    不似天外的狂張,那小小的方動裡,輕暖的金色依然,偶爾些微的閃爍間,隱約地發出一股讓人不禁懷舊的念情。

    闊室裡日光曬不到的一端,某個身影在明暗交錯之間若隱若現。

    半垂著眼簾,斜倚在軟墊上的男人,遠遠望去彷佛睡著了一般。唯有從那緊捂著胸口的手和不時顫動的眼睫,才能看出他的神智仍然清醒。

    魁七輕輕地喘息著,與四周舒適的氛圍相左,高燒過後關節各處的酸疼,和那股仍在耳後低低燒著的熱度,正在他體內不停騷動著。

    持續輕微的熱眩中,定定地盯著榻上暈光裡不住搖動的幾片枝影,魁七有些茫然。

    依稀的記憶裡,自己好像從沒有害過這麼久的病。

    一路長來,給餓,給凍,讓打,讓揍,數數身上的疤,能經歷的苦痛他什麼沒嘗過,但卻也不曾如此長久的病臥,因為很早以前他就了解到,像自己這樣的人並沒有生病的權利,真正的現實裡,常處在死亡邊緣上的人毫無任何選擇,想要活下去,就是兩條腿斷了也得爬著走!

    驀然的一陣風來,輕輕的涼意吹蕩著,那兀自強抑的嗽意被引了出來,只嗆得他兩頰漲紅。

    咳著的同時,室內的陽光也隨之擴深到周旁。一瞥之間,彷佛打招呼似地,其裡招展的枝影正在身邊隨風晃擺著。

    沿著光域的拓展,陰暗的和室內也豁亮起來。

    高雅的木室,底鋪著素色的長條榻身,從遠遠的一端延伸至身後,給人一種永際的流暢感。屋緣的天壁上,繪著描金的蒼騰古松與艷羽屏開的孔雀鳥,華麗中帶有莊嚴。

    室內四方邊牆裡,有三面是通口,一向著自己久躺的小室,一向著開闊的庭園,另外的一處則從未開啟過,三面的和門扇上,有著配合季節交替的精致彩繡。

    這似乎是特設來賞景的雅室。

    壁側的一方,區隔為數段空間的高墊上,擺著一極大的布幔屏風,只綴著幾條流穗、白染素淨的幅上,有著幾個龍飛鳳舞的勁蒼大字。那一旁的雅幾上,放有幾件藝臻的極品,綢布的墊上,羊脂玉雕的葫蘆正細細地發出潤澤瑩光。

    魁七安靜地注視著,無數次出入富貴之家,憑著多年的盜賊經驗,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這些東西不是光有錢就可以得到的。

    和壁中央的床之間裡,擺放著一座漆墨紋金、極為顯眼的巨大刀供。那本來應該奉著一把黑鞘赤緒、看來極為鋒利武士刀的刀架上,現在卻是一物也無的空蕩,乍見之下不禁令人感到有些落寞。

    自從前些日子他多看了幾眼之後,那把刀的蹤跡便再也不現。

    正恍然間,身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一個著深褐色和服的年輕女人走了進來,手裡正拿著一瓶插水的散枝櫻花。是被派來看顧他的侍女之一。

    眼神沒有與他相接,女人把花瓶擺放在木幾上之後,便徑自開始擦拭起一旁的瓷器與雕飾。

    魁七面無表情地看著女人整理室內的背影。

    似乎是每日的例行,只要是他坐在木室的時刻裡,就總會有一個女侍來擦著早已潔亮無比的擺設。

    想也知道這些女人是怎麼看待他的,魁七移開視線,就像那個叫和津的女人一樣。總在寢旁瞪著他的女人,那張與堀內極近貌似的冷峻臉龐,就連目光中的嫌惡都一模一樣。

    輕輕地,又是一陣微風灌入,那帶著清涼的春天氣味瞬間湧進肺裡。

    他低垂下眼,用力地咬住嘴唇,生生忍住那股亟欲狂咳的沖動,發疼的喉間氣喘似地不住抖震。死命抑下那一咳之後非斷腸不能止息的嗽動,他強撐著不願在人前示弱,那唯一僅存的尊嚴。

    強忍得胸中作痛之際,湧上的藥味在嘴裡苦澀地散開。

    室外的迎風,似無止歇地,那不停撩動的卷簾,一闔一開,瞬間的空隙裡,可以窺見那庭園裡四散的狂美花舞。

    依著風拂,吹入的櫻花瓣在室內不住飄蕩著。那起先凌亂的紛飛,隨著越入內裡,風勢越緩間,也跟著慢慢蕩墜下來。

    他木然地看著飄落身前的櫻瓣。如此艷美的色澤,其中細微的脈絡裡似乎埋藏著一個令人無限遐思的空間。

    無言地凝視身前的男人,那輕蹙的眼底,某種不知名的情愫在蕩漾未止。

    沉滯的室內,日光枝影輕輕顫動,不停的落瓣在榻上翻滾著,些微的眩暈裡,彷佛淡淡的哀愁正展開。

    定定地凝注許久,他抬眼望向春意正濃的門邊,僅距數步的卷簾之外,那映得眼前一片光燦的陽光,正不住閃動。

    晴得發亮的天空,從頭頂上跨越而過,輕輕地劃出一道消逝於遠方的弧痕。

    廣闊的庭園裡,放眼望去,從拂吹的池旁開始延伸,那滿野的櫻花正輕輕迎風展招著。

    身後隱約傳來女人焦急的呼喊,恍若未聞的魁七只一徑走著。

    斑木的橋旁,布滿老苔的巖巖一側,臨水傍波的枝垂櫻正不住飄落,那吹雪似的花瓣如此嬌弱,令人憐愛難當。

    豁然開朗的蹲石道內,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大片純粹屬性的昂首櫻樹。

    挾著本身動人的妍姿,參差落錯、若意多致的林子裡,一條迷離如幽的賞徑蜿蜒入內。

    互相交雜著,多歧的散枝,正不住向外開闊而去,其下所形成的頂蔭,細細地將灑落地面的陽光切割成金色的碎片。

    一際遍望去,絡滿的櫻花,在招展的枝頭上綻出美麗的顏容。那喣和的枝身,嬌柔柔地開盛著,閒雅而自在地,隨風輕輕起伏搖曳。

    彷佛要將生命的此刻留住,一朵朵淡紅色的熏瓣,正恣情似意地大大盛放著,將奇艷無比的身姿,洋洋地展綻於春季一地。

    如此贊歎的盛動瞬間,卻也是竭落凋零之際。輕柔的風一過,一切都將消逝於無形。墜落的那,彷佛燃燒著己身的絕麗,似乎綻吐著最後的淒艷,死亡的一瞬間裡也是櫻花最美的時刻。

    樹上的花瓣不斷地絮落,將那慢慢走著的人影沾染得一身一臉。

    一排排的落櫻,綿延無絕的小徑,遙遠的一端通向未知的何處。

    幻境般的現實裡,他恍若地走著。

    幽深的林裡,除了偶爾刮過的風之外,隱約中,似乎還有其它的聲音在微動著。

    依稀裡,在樹林間,在深地底,在周身的各處各方,那令人捉摸不定的音質,忽而響亮地大噪,如深寺的木魚敲動,忽而隱細地微唱,如閨內的怨婦在望,隱隱約約地,卻是綿連不斷。

    踩在滿是櫻花瓣的柔軟泥土上,身處在周遭異樣的氛圍之中,被迷惑似地仰頭高望著,屏息凝聽的魁七。

    入耳之際,那撫弄的音音回蕩四周,卻無論如何找不到來源,令人不由得懷疑那或許是櫻林本身的鳴吟。

    那彷佛是召喚的聲動持續不斷,他不自禁地往更深處走進。

    步走的遙側,群繞的中央,一株異常高大的櫻樹正矗立著。

    不同於旁生的小櫻,那高聳的干身,直逼天際,那壯大的枝莖,網絡不差,翻花滿際,是株極為茂盛的山櫻樹。

    他沒有想太多,只是直覺地朝著那株年老的櫻樹而去。靠近的瞬間,一陣極強的風忽然掩面吹來。

    那擾亂之際,顫搖的眾櫻不住狂落,一時如瀑下瀉,深淺交錯著,那紛然的花瓣掉滿全身。

    強風中,他起眼伸手將肩上的緋色撥落,只是一瞬不經意的眼角旁,他看到了他。

    就在那株古齡的山櫻下,一身的白衣,那美麗的男人正佇立著。

    彷佛在凝想,彷佛在神游,那抹清靜雅然的身影,在櫻花紛飛的樹下獨自默默。

    一如初面時的淡然,那仰望樹梢的男人,渾身散發出一股極其純淨的冰冷氣質。冥冥靜止間,彷若一切時空的目光都傾注在他身上。

    那彷佛神聖不可侵的凜然側面,似乎正發出一圈淡淡的暈光,那麼的潔雅,那麼的無瑕。在專一而獨致的姿影下,那樣的男人,更顯現一股令人望之出神的美。

    就在那連自然也屏息注目的悄寂中,他定定地注視著他。風拂的瞬間,男人低頭,那清冽的眼輕輕對上他的。

    空氣彷佛也凍結的時刻裡,兩人互相凝望著,毫無表情的平靜下,那深邃的眸底似乎都埋藏著一些不欲讓對方知悉的心思。

    漠然的彼此,他們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如此清楚而明白的界線,他和他,是不一樣的。

    沉默的櫻花林,沉默的春風,沉默的兩人,這一切似乎將永遠持續下去……

    就在風吹花落的瞬間,男人微微地笑了。眼簾輕斂之際,那唯美的笑意在唇邊輕輕漾開。

    一那的吸引,無法移動的目光。恍似呆然間,他只能看著他。一瞬間窄縮的天地中,只剩下他與他存在。

    如夢似幻的花雨中,淒然艷落的櫻瓣下,對方那異色的眉梢,撩魅似的眼角,那彷佛要蝕刻人心的絕美容姿。

    下墜的櫻花,不斷地掉落在男人的身上,兩者交映之間,渾散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治艷。

    望著那彷似要掏盡一切、淒美到令人胸痛的笑容,等他發覺之時,自己已經站在男人面前。

    近到在眸中看見彼此的距離,微笑的嘴唇,輕輕地靠了過來。

    感受著那溫軟的觸感,奇異地,他沒有拒絕,也沒有逃開,那不知為何一點也不反抗的自己,就這樣任由細致的吻動不住落下。

    輕柔的吮舐,細膩的舔咬,那不停的吻弄間,開始發紅的嘴角。

    在那唇與唇的交迭裡,對方彷佛在訴說著什麼的眼神。或許是厭惡吧,或許是嫌棄吧,又或許什麼都沒有,只不過是眼亂間的錯覺。那一點點異於往日的溫柔瞳眸,竟如此奇特地令自己感到彷徨不安。

    潤濕的舌尖伸入口中,挑動著,交纏著,沒有躲避余地的自己,彼此吞融的唾液在喉間發出濕黏的聲音。

    不住發熱的嘴唇上,彷佛有千百顆心髒在激烈地跳動著,開始昏亂的腦中,那在逐漸蔓生的,到底是什麼呢?他不甚清楚,也沒有說出的勇氣,於是只能靜靜地沉沒下去,在對方那用力環抱著自己的手中。

    緩緩地,敞開的衣襟在肩上滑落,從頸側開始,細碎的長吻不斷持續著,一徑綿延的緋櫻在身上展綻……

    靜謐的林中,輕聲的細哼回蕩不止。

    一徑的交合裡,那異樣狂亂的對方,究竟想在自己身上覓尋些什麼呢?而那樣滿懷空虛的自己,即將沒頂的時刻裡,又是在等待著何人?

    波濤中不停起伏動蕩的他,在能量迸散的瞬間,虛脫的眼前只一片黑暗。

    繽英紛墜的櫻樹下,一片安悄的平靜。

    激情的媾交過後,軟軟地靠在對方懷中,魁七難受地喘息不止。

    麻痺似的余韻逐漸遠去之際,內部的疼痛便隱隱浮現出來。每一呼息間,那漲裂的燒灼感不斷在體內散開。

    迥異於他的痛苦表情,緊擁著那癱力身軀的伊籐,帶著滿足的微笑,正輕輕地舔著汗濕的頸側。

    兩人凌亂的衣衫,彼此拂熱的氣息,那彷佛同一跳動的心聲。

    寧靜的午後,沒有一絲聲響的密林,清澈的天光在遙遠彼方閃動著。那難得喣處的兩人,不真切地恍似夢境一般。

    突然間,一陣劇痛自身側傳來。

    魁七疼得縮起身子,驚疑不解的眼神望向身後的伊籐。

    如水漾的美眸也正看著他,那用力咬上脖頸的唇邊帶著血痕,正輕輕地微笑著。

    「你知道嗎?櫻花之所以開得這麼美,是因為底下埋了屍體……」

    近到幾乎沒有空隙的距離間,伊籐定定地望著他,那張絕色的臉容上散發出一股幾近可怖的執著神情。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把你殺了,就埋在這底下……」

    歎息似的低語,竟有著無比認真的意味。

    不覺瞪大了眼的魁七,只怔怔地注視著他。

    柔軟的春風從某個未知深處吹入,搖散的枝枒輕輕發出聲。

    彼此唇吻裡,嘗到了那腥澀的血味之際,無數的櫻瓣,帶著最後一刻的艷麗,在兩人周旁,淒然地不住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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