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榮譽 第十九章
——    「走哪條路?」我問戈爾洛夫.

    「我不知道,你來選吧。」

    「我來選?這不是在我的國家,對不?」

    「別著急!這兩條路總有一條是對的。離聖彼得堡這麼近,條條道路通那裡。」

    「就沒有哪一條通往別的地方?見鬼!我真受不了!」在回聖彼得堡的半路上,天下起了雨。開始的時候是凍雨,後來成了雨水,下了很久,淋得我們渾身濕透;再後來又是凍雨,砸在人身上很疼。我們騎著馬,很熱,衣服裡頭濕漉漉的。戈爾洛夫給了我一頂熊皮帽子戴在頭上,只露出臉,臉好像不是長在自己身上似的。現在我們停在一個丁字路口,離城市中心要麼只有五分鐘,要麼得走五天,這我說不準,顯然誰也說不準。我們向僕役問路,他手裡握著雪橇的韁繩,只是聳了聳肩。我們這時已經離開了進城的大道,根據戈爾洛夫的建議走一條隱蔽的路來到了這裡。我跟在戈爾洛夫後面騎了一個小時,結果發現他以為是跟著我走的。「我們上次跟佩奧特裡在一起時,就是先從這裡進城的!」我衝他喊道。「你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當時你跟我在一起。」

    「這不是我土生土長的城市!」

    「當時天是黑的。」

    「再等幾分鐘天又黑了!天黑了你還熟悉一些嗎?」

    戈爾洛夫打了個呵欠。「隨便你走哪條路。」

    「隨便我?為什麼要我來選擇?」

    「你以為我願意承擔迷路的責任嗎?我們這裡有五個全俄羅斯最高貴的女人。這一切是你安排的。你來選擇。」

    我盲目地踢了馬一腳,來到其中的一條路上,正要往前走,迎面一個人騎著馬跑了過來。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跟他打招呼,他就勒住馬,伸長脖子,打了個轉,然後快步跑過去了,喊了一句戈爾洛夫和我都沒聽懂的什麼話。從他的衣著來看,這個古怪的傢伙顯然不是哥薩克,而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僕人。我們繼續前進。

    我們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一塊空闊地帶,周圍有一些破爛的房屋。「啊,選得好!你——」戈爾洛夫剛開口就止住了。在這些破木屋的前面站著許多人,都是有家有口的——一個婦女抱著一個嬰兒,一個男子牽著兩個抓著他褲腿的孩子,還有幾對夫婦和零星的人等,他們都望著我們從他們面前經過。我看了看戈爾洛夫;他皺著眉頭,搖搖頭,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們來到一座橋的前面,下面是一條流經聖彼得堡的運河。橋的這邊沒有人,但是在對面卻聚集著好幾百人,朝我們指指點點的,無聲地觀望著。等我們過了橋,人群就發出一陣陣的聲浪:「萬歲!萬歲!」我們停了下來;不停下來就得從他們身上碾過去。他們擠得很緊,馬兒有點害怕,直尥蹶子。人群形成一個圓圈把我們圍在中央。開始我還擔心雪橇裡面女士們的安全,但是人群自動地與雪橇保持一定的距離,在附近轉動著,喊叫著。

    然後我們看見一輛豪華的馬車停在路邊,米特斯基親王已經下來了,後面跟著杜布瓦侯爵。

    我們這邊的雪橇門開了,女士們紛紛下車,幾位父親衝到女兒跟前:米特斯基親王衝向娜塔莎,杜布瓦侯爵衝向夏洛特。娜塔莎先抬頭望著天空,劃了一個十字,然後把手遞給她父親,滿面笑容地坐了下來。她父親吻著她的手。夏洛特則是立刻鑽到了她父親的懷裡,她父親把她摟在胸前,親吻著她的臉頰——她乜斜著眼,皺著鼻子。

    戈爾洛夫和我下了馬步行——實際上是一路趔趄著。我們一則坐在馬鞍上累了,二則對眼前這一幕感到萬分驚訝。我們走向僱用我們倆來保護他們女兒的這幾個人。

    「先生們!先生們!」米特斯基喊著,雙手握住我的手,然後又緊緊抓住戈爾洛夫的手,使勁搖著,接著又是我的手,再後來又是戈爾洛夫的手。旁觀的人對這一切感到很開心,幾位面容威嚴的紳士也是如此,他們站在人群的邊緣,微笑著。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輛馬車,裡頭走出來另外一些尊貴的紳士,他們衝過來侍侯其他幾位女士。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有三位——而不是一位——來自宮廷的紳士向她問寒問暖。她一邊回答他們的問題,一邊打開吊在手腕上的扇子,在雪地上扇著。尼孔諾夫斯卡婭夫人,還有澤普莎,都有衣衫筆挺,戴著皇室禮帽的男士來迎接她們回家。

    第三輛馬車匡啷匡啷地駛了過來,車伕勒住四匹噴著氣的馬匹,停住了。從馬車裡跳下來謝特菲爾德勳爵和一個高個頭、身材很單薄的男子。這個人我見過一次面,叫蒙特羅斯。這兩位紳士很費力地穿過人群,來到安妮跟前。

    杜布瓦侯爵站在我的身邊;我把腦袋湊近他,說:「這是怎麼回事?我盡了最大的努力要秘密地進城的。」

    他揚起眉毛,笑了,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彷彿我們倆共有一個秘密似的——而實際上我們倆確實有一個秘密。「派一個先鋒在前頭報告你們到達的消息,這樣你就等於告訴了所有的人!」

    「什麼先鋒!那個送信的?我是叫他向你們報告我們的路徑!秘密地報告!我原來打算不顯山不露水地進城的!」

    「上尉,你就別在我面前裝無知了。你利用那個送信的人來獲取榮譽,現在如願以償了。我們倆都值得祝賀,」杜布瓦說著,臉上帶有會心的笑容,彷彿他要表示他不僅預見到了我們這次旅行的一切,而且這一切還有他的一份功勞。

    看到他這副神情以及他對我的指責我很生氣,扭頭看了看戈爾洛夫,他揚起眉毛,臉頰因吸氣而下陷,露出嘲弄的神情,彷彿他對眼前的事情早就料到了,如今不知該是吐唾沫,還是打瞌睡。以前遇到驚奇的事情他總是這樣的神色。這時米特斯基拉著每一個女士的手,包括比阿特麗斯。他拍了拍澤普莎的腦袋。「哦,親愛的小姐們,親愛的小姐們,」他用法語說。「我聽到你們安然無恙的消息真是太高興了!我含著眼淚讀了你的信,告訴你,我真的是含著眼淚!」他不是衝我而是衝他女兒說的。

    「你寫了信?」我問娜塔莎。「什麼時候?」

    「當然是在別連契科莊園裡!」她說。「就在你派人送信的時候!我飛快地給我父親寫了一封信,把發生的一切告訴了他!」

    「發生的……的哪一件事?」

    「那場戰鬥!車伕!損壞了的雪橇!所有被你殺死的哥薩克人!那個騎在馬上被你砍了腦袋的傢伙!」她說「所有的」彷彿有上百個似的。我猜測不出在她看來死在那條河上的人究竟有多少。

    聽到娜塔莎那麼大聲的一番話,大家都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她父親激動地舉起雙手。「『一個俘虜!』你信中說。『一個俘虜!』」

    公主舉起一隻手臂,她的手和手指像是一條鞭子,鞭梢突然指向雪橇頂部。車伕的跟班看到她的手勢,傻笑著——我這時發現了以前一直沒有注意到的一個細節,他長著滿嘴的綠色牙齒——在車伕座位上站了起來,抓住那個哥薩克人的肩膀,把他舉了起來。人群為他的勇氣感到驚訝,斷斷續續地議論了一會兒,然後大聲笑起來,喊叫著,朝那個哥薩克人凍得發青的臉憤怒地嚷叫著。為了防止他凍僵我當時叫人把他的兩隻手臂交叉跟身體綁在一起,這樣他的雙手可以動彈,而雙腳膝蓋以下沒有捆住,這樣他的雙腳可以活動,血液可以流通。此刻我以為他的身體會因為反抗或者恐懼而抽搐一下;可是他沒有這樣,而是一動不動地懸掛在僕役的手上。

    我明白了人群為什麼要冒著嚴寒來歡迎我們,那是因為我們給大家帶來了流血和死亡的訊息,而這個消息就像一隻空玉米袋子扔在路上讓人踐踏,沒有絲毫的血腥味。

    我轉過身來看見謝特菲爾德勳爵已經走到了女兒的跟前,父女倆見面時很拘禮,儘管內心是同樣的激動。他們倆保持著很近的、可以說是相互尊敬的距離站著,她的手伸向父親,她父親拍了拍她的手指以示安慰。我在一旁觀看時都楞住了;謝特菲爾德回頭瞥了一眼蒙特羅斯,彷彿他歡迎女兒,卻讓女兒怠慢了另一個更為重要的人物;他從安妮的跟前走了過去,蒙特羅斯迎上前來,把手擱在她的肩膀上,用嘴唇親了親她的前額。他跟在安妮的身邊走著,用一隻手挽著她的腰,把她引領到馬車跟前,安妮順從地跟著他,彷彿她真的需要蒙特羅斯的保護。她只是回頭看了我一次,那眼神裡有渴望和懊悔,隨後他們倆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我扭過頭來尋找比阿特麗斯,發現她仍然站在敞開的雪橇門邊。她看到了我望著安妮的情形。現在我極力想用眼神對她說點什麼,可是她把頭扭到了一邊,忙著收拾貴族小姐們扔在車板上的帽子和披巾。

    一個宮廷官員反覆用俄語喊叫著兩個詞。周圍的人也跟著喊叫。「女皇的騎士!女皇的騎士!【原文為俄語。--譯注】」

    「戈爾洛夫!」我大聲道。「他們在說什麼?」

    他轉過臉來,還是那副冷漠的表情,只是眼睛眨巴了一下。「女皇的騎士,」他說。

    我從一張羽絨床上驚醒過來,有人輕輕地用指關節叩擊著烏木房門。「誰呀?」我說,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很清醒,雖然我剛才睡得很死。看樣子不起床是不體面的了。

    門推開了一英吋寬的一條縫,一個花白頭髮的英國男僕——他低著頭所以我只看得見他的頭髮——說:「先生,八點了。您的早餐放在客廳裡了。」

    「呵,好的。謝謝。」

    「要我給您打開百葉窗嗎?」

    「好的。」

    他無聲地走過房間的木地板,拉開兩邊分的窗簾,推開百葉窗,讓陽光照射了進來。我瞇起眼瞧著窗外,看著寒冷的藍色天空。男僕又輕手輕腳地走到門邊,站住了,仍然低著頭,說:「先生,我想,米特斯基親王九點鐘要跟您會面。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沒有了。就這些。」

    我走到跟我那間臥室毗鄰的客廳,戈爾洛夫已經坐在了桌子旁。顯然這頓早飯是我們倆共享了。他拿著一個溏心蛋,敲著蛋殼的一端,笑著抬起頭來。「呵,我知道了,你這次喝酒後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他說。昨天晚上米特斯基親王在舞廳裡為我們舉行了慶祝宴會,我一口烈酒都沒喝,戈爾洛夫則和往常一樣喝了一夸脫的伏特加;每次宴會後的第二天早晨,他的心情總是比我好,這也是讓他感到自豪的事情。

    「親王只是給你幾個僕人,還是連房子都給了你?」我說。一個女僕剛剛給戈爾洛夫送來一盤削了皮的蘋果,我從敞開的門裡看見另一個女僕走進他的房間去給他刷制服的上衣。這時,一個男僕拿著擦得珵亮的靴子送給他。戈爾洛夫二話沒說,接過來就套在羊毛襪子上,然後對我說:「一個偉人的重要特徵就是善於使用他手下的士兵。」

    「是的,我知道。」我坐在那裡,從一個女僕手裡接過一塊熱乎乎的糖蜜麵包。女僕出去後,我往麵包上塗黃油。戈爾洛夫把麵包切成薄片,塞進打開了一個洞的蛋殼裡頭,蘸上蛋黃。

    「你的胃口真好,」我說。

    「我的胃口一直很好!」

    「你在路上是怎樣得病的,有什麼線索沒有?」我盡量裝著隨意的樣子問他。

    他把另一個褐黃色的士兵埋進他那墳墓一般的嘴裡,舔了舔手指,說:「我一直在思考這件事。很認真地思考。我想是櫻桃引起的。」

    「櫻桃?什麼櫻桃?」

    「安托瓦內特——就是貝耶芙魯爾伯爵夫人——有櫻桃。是從法國帶來的。塗著巧克力。她給了我一些——偷偷地,因為她沒有那麼多分給大夥兒吃。」

    「我明白了。」

    「糖果是敗胃口的。我可以肯定是那幾個櫻桃。當然,也可能是白蘭地,那白蘭地不合我的胃口——白蘭地很少合我的胃口——你注意到了吧,昨兒晚上我一口都沒嘗。」

    「是的,我知道你把自己的健康照顧得無微不至。」

    「嗨,我對這些東西很著迷。只有純伏特加才對我的口味。再也不喝白蘭地了!我發誓戒掉!呵……不過,只是吃了點小虧。」

    「很小的虧,」我說著,把一塊餐巾塞在下巴下。「今天早上米特斯基親王要見我們有什麼事,你知道嗎?」

    「我想是關於給我們報酬的問題。那個女僕告訴我謝特菲爾德勳爵要來。」

    我低下頭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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