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心語 7 生日快樂唷
    他醒過來一次,發現自己躺在娃娃的身邊,她安然無恙,放心之餘,一股沉重的睡意又將他拉進無盡的深淵裡,他再次墜落。

    再次睜開眼睛醒過來時,好像已經過了幾千幾百年那麼久。

    上一次眼睛如此乾澀是什麼時候,他已經記不得了。

    他只記得,媽媽要他去摘玫瑰,然後,媽媽不見了。

    有血。在記憶中。還有剜心般的疼痛。

    最後是一雙流著淚的眼,像是在替他哭泣,只因為他流不出淚。

    眼淚流不出,可是心,為什麼會這麼的痛?

    梓言,梓言……

    一個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呼喚。

    從今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媽媽,媽媽……」媽媽,妳別走……

    「梓言、梓言……」

    「媽媽……」

    「梓言,你醒一醒,快醒過來。」另一個聲音頻頻干擾著他。

    不,別叫他醒來。他寧願一直睡著,是夢也好,至少在夢裡沒有那麼多痛苦,媽媽也還在他身邊……

    「醒來,官梓言,你醒過來。」

    那干擾著他作夢的聲音愈來愈堅持,他的抗拒也愈來愈激烈。

    他不願意醒過來。

    別吵醒他。

    為此,他用盡全身的力量試圖阻止那股呼喚他清醒的溫柔力量。

    雙手抗拒地在空中揮舞,那千擾者發出「噢!」的一聲之後,突然靜了下來。

    終於安靜了,他想。但沉默之後,伴隨而來的是更大的威脅。

    眼睛雖然無法張開,但全身的毛細孔都發出了危機即將來臨的警告。

    就在那千鈞一髮的瞬間,他勉強睜開乾澀的雙眼,正好看見一張朝他俯下的臉。

    「嚇!」地一聲,他連忙伸手抵擋來襲的敵人。

    但雙手無力,不聽使喚,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張朝他接近放大的臉,嘟著唇吻住他的。

    「方心語,妳做什麼?」驚嚇不小地抖著聲音問。

    有著一張洋娃娃臉孔的女孩眨著一隻黑了一圈眼眶的眼睛道:

    「吻醒睡美男啊。」嘖嘖,再偷吻一下,以報剛剛他昏睡中賞她眼睛一記大黑輪的大恨深仇。

    男孩雙眼圓睜地瞪著女孩眼眶的烏青。

    心想,他八成還在作夢。

    這一切都是夢,所以不用在意,不用在意他的第一個吻就這麼隨便地被……

    也許看出了他臉上的掙扎,也許沒有,總之,女孩單手撐住下巴,半趴在白色的病床上,對著試圖催眠自己的男孩慎重地陳述:

    「官梓言,謝謝你找到我。」

    不是作夢。

    她的一句話,讓他清楚記起那半夢半醒的漫長一夜。

    喧鬧的人聲、失蹤的女孩,以及冬夜的寒冷。

    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這一切全都不是夢?

    也許是他不知不覺說出了心中的想法,也或許是女孩真的不需言語就能明白男孩的心思。

    總之,女孩輕聲地告訴男孩:「這不是夢。」

    彷彿從虛浮不踏實的雲端驟然墜落,墜進冰冷的地獄,那份無以名狀的疼痛侵襲著他的心,使他痛得無法阻止淚水溢滿眼眶。

    「媽媽、媽媽不見了……」這段日子以來,壓抑在心中所有不願承認、不願面對的事突然間全跑到他面前,要求他承認、面對。

    他的媽媽不見了——

    一雙小小的手握住他的。「沒有啊。」小手的主人說:「梓言媽媽沒有不見啊。」

    「沒有?那她在哪裡?」轉動著頭顱,在房間裡四處張望著。媽媽在哪裡?

    「就在這裡啊。」心語似乎相當肯定地說。

    「在哪裡?在哪裡啊?」他什麼都沒看見啊。

    「在這裡啊,她就在這裡啊,難道你看不見嗎?」女孩一臉納悶地瞪著他說。

    不行,他看不見啊。為什麼他看不見?媽媽到底在哪裡?

    女孩突然捉住他的手,與自己的一起按在他的胸口上。「華牧師說,她雖然回歸天父的身邊,但思念與她所愛的人同在。她變成天使了,有一對白色的翅膀、一個金環,好漂亮好漂亮啊。你看見了沒?她就在這裡喔。」她重述著葬禮中牧師說過的話,心想當時他也許根本沒聽見,或放在心上。

    在……這裡?

    掌心下,是跳動的心臟。

    掌心上,還傳來她暖和的手溫。

    此時一陣微風從敞開的窗子吹拂進來,像媽媽的手拂過他沾滿淚水的臉頰。

    是嗎?是媽媽嗎?

    是媽媽。

    梓言,別哭喔,是媽媽。

    「她在這裡。」他哽咽出聲。「她真的在這裡。」

    女孩終於吁了口氣。「太好了,你終於看見了。」雖然她自己並沒有真的看見,不過她很確定要是她是梓言媽媽的話,也一定會成為官梓言的守護天使。

    更多眼淚從男孩眼眶流下來,像是一場永遠不會停息的雨。

    心語露出有點無奈、又有點縱容的表情看著他。

    「你哭吧,我保證我不會告訴別人你是個愛哭鬼。」而且還是個很可愛的愛哭鬼呢。真想再偷親一口。

    不過,真是太好了,他,終於真正地「醒」過來了——從悲傷中甦醒過來了。她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不過也真累壞她了。

    嗯,不行了,好困喔,她要再補睡一覺。

    晚安,午安,早安。不管現在是幾點鐘,總之,大家都安安啊。(小媽說當小孩要有禮貌,壓歲錢才會多)

    小媽,真對不起,讓妳擔心了。

    辛苦了,各位叔叔伯伯嬸嬸阿姨。

    她不是故意要迷路的。

    她只是在回家的路上,被一隻半路殺出來的野狗追著飽,跑著跑著,就跑到忘記路要怎麼走了,才會愈走愈遠;天太黑,不小心又掉進山溝裡,差一點死翹翹。

    幸好一切都過去了,謝謝大家。

    現在她真的要睡了。

    等她醒過來之後,一切都會很好的。

    因為她是這麼相信著的。

    梓言媽媽天使,妳說是吧?

    是的,娃娃,別忘了我們的秘密喔。

    那當然。

    女孩帶著微笑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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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天亮後,醫院的病房輕輕地被推開。

    一群躡手躡腳的大人擠在小門前,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以免吵醒兩個偎在一起、頭靠著頭,仍熟睡著的小朋友。

    心語小媽一顆提起了大半夜的心終於又輕輕放下。

    替孩子們拉好被子後,她回過頭,走到門邊,將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個「噓,保持安靜」的動作。

    所有人都靜悄悄地在床邊站了好一會兒,同時綻出微笑——

    卡嚓!

    一個照相機快門的聲音突然打破了這寧靜的早晨。

    站在床邊的大人們一致瞪向那只按下快門的手。

    小鎮唯一報社——太陽週報——主編兼記者兼印刷工董士常抱歉地揮揮手。

    對不起,人不是他殺的,不過快門是他按的。

    他只是,看著那兩個娃娃相親相愛的可愛睡顏,忍不住手癢了一下——

    卡嚓!卡嚓!卡嚓!手癢個不停啊,再拍幾張。嗯,這兩個娃娃還真上相。

    寧靜的小鎮平日壓根兒沒大事發生,為了頭條新聞,再給它「卡嚓」一聲吧。

    「喂——」眾人眼中冒起火來。

    熟睡中的孩子被床邊的動靜吵醒了,娃娃首先醒來,她邊揉著惺忪睡眼,邊看著身邊也跟著緩緩甦醒的男孩。

    奇怪,房間裡有好多沒見過的大人喔。

    小媽呢?(此時,心語小媽已經被眾人擠到心語看不見的邊緣地帶去了)

    往房裡四處張望了下,沒見到小媽。算了,不理這些奇怪的大人。

    她轉過頭來,看著剛剛清醒過來、頭髮亂翹的梓言。

    衝著他露齒一笑。

    「哈囉,早安。」

    「啊,早安。」官梓言剛醒過來,還搞不清狀況,他愣愣地看著披散著頭髮的女孩,下意識地捉緊不知何時被放到他手中的泰迪熊。

    「這些人是誰?」注意到房裡的騷動,他低聲向娃娃咬起耳朵。

    「天才知道他們是誰。」娃娃也咬了他的耳朵。

    在場沒半個熟面孔,你看我,我看你的,頓時讓情況有點尷尬。

    只見其中一名西裝筆挺、圓肚禿頭、一張臉長得像海狗的中年紳士排開眾人來到小床前——

    「咳咳,兩位小朋友你們好啊,我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

    「哇啊!娃娃,太好了妳沒事啦!」

    海狗先生的自我介紹被一大群突然衝進病房裡的孩子們給打斷了。

    一大群小朋友,男孩女孩?手上拿著各種顏色的色紙折成的大紙鶴、小紙鶴擠過大人們,一路衝到房中央的小床邊,有跳上床的,有圍在床邊的,還有被絆倒趴在地上的。

    霎時間,小房間裡滿滿都是人和聲音,擠得水洩不通。

    美美和小月坐在床頭,緊緊抱著心語,連珠炮似地呱呱說著:「娃娃,大家都聽說了,真的好險啊,幸好沒事,幸好終於找到妳了。今天龍老師帶全班一起過來,我們每個人都折了紙鶴說,龍老師說折紙鶴可以祈福,大家就一直折一直折……」

    「小月……」心語聲音微弱地道。

    「妳什麼都不用說,我知道妳很感動。」小月飛快地說。

    「美美……」聲音仍然微弱。

    「我瞭解,我都瞭解。」美美體貼地道。

    「梓言……」為什麼她的姊妹淘會這麼白目啊?

    坐在一旁、也快被擠成人幹的男孩收到求救訊號,總算清了清喉嚨,開口道:「呃,杜小月同學,妳壓到方心語受傷的左腳了。」掉進山溝裡時,她跌傷了左腳,輕微骨折。

    小月尖叫一聲,從床上跳了起來。

    「那個……葛美美同學,妳剛好抱到方心語受傷的那條手臂。」

    美美嚇了一跳,險此一跌到地上,她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身上的重量和危機解除,方心語總算喘過氣來。「沒關係沒關係。」

    驚嚇過後,小月和美美總算恢復正常,兩個人相視一眼後,看向官梓言,羞羞地道:「官梓言,聽說你救了娃娃,真的好了不起耶。」

    男孩兩頰竄上可疑的紅雲。

    「沒有啦,這沒有什麼。」他故作不在意地攤攤手。

    事實上是,他已經不大記得昨天晚上發生的事。

    美美和小月再度相視一眼,點點頭,彷彿在交換什麼秘密的承諾似。

    「為了感謝你救了我們的死黨,」美美說。

    「我們決定要好好報答你。」小月接著說。

    方心語突然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警戒地看著兩個姊妹淘。

    但她根本來不及阻止,只能瞪大著雙眼,看著小月和美美一人一邊地吻上官梓言的臉頰——

    她氣急敗壞地吼叫出聲:「快住口!他是我的ㄋㄟ!」這世上所有的東西她都很樂於與人分享,獨獨這個男孩,她不願把他大方送出去。至於是為了什麼原因,她壓根兒不知道,她所學過的詞彙裡也沒有足夠的字句可以形容。

    而從頭到尾,夾心餅乾男主角官梓言只來得及愣在當場,任由兩個女孩一左一右地獻吻,同時看著娃娃又氣又急地揮手大叫。

    「卡嚓!」一聲。

    小鎮唯一報社——太陽週報——主編兼記者兼印刷工董士常微笑地拍下本年度最聳動的四角緋聞照片。

    病房裡喧鬧不已。

    發現從頭到尾都沒人聽他說話的海狗先生落寞地抗議:「我是鎮長、我是鎮長、我是鎮長啊……」這個小鎮上所有的事都該以他為中心旋轉,才是政治正確的啊。

    此時,一名美艷纖細的女子推開海狗先生,奮力地向小床的方向前進。

    「我是事件主角的媽媽,要採訪就請採訪我吧……」心語小媽抗議地申訴自己的主權。

    至於她,事件主角的老師——龍老師,則站在門邊,看著房裡的好戲。

    她微笑地想:今天好熱鬧啊。

    許多年以後,人們還會記得這一天嗎?

    看著那名坐在房間中央、全身發光發熱的小女孩。

    她突然懷念起,從前與她在校園裡躲貓貓的日子。

    多麼不可思議啊,光看著她開朗的笑容,就好像全身都充滿了力量呢。

    而失去力量的那個男孩,也會因此重新獲得自己的力量,再度站起來走出自己的人生吧?

    生日快樂,梓言男孩。生日快樂。

    當病房裡唱起了生日快樂歌時,男孩才猛然憶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一個最難忘的生日。

    媽媽,妳也在吧?他在心裡問著。

    而他想,答案應是肯定的。

    變成天使的媽媽一定會在他身邊,在他需要她時,給他力量。

    龍老師看著那個美麗非凡的心語小媽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擠到女兒身邊後,笑著搖搖頭,轉過身來,向站在走廊上的老人說:「您不進去嗎?」

    老人眼中的神色深沉難解,回視了龍老師一眼後,老人搖搖頭,轉過身,慢慢地離開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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