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見 第六章
    先生貴姓?

    「高朗秋。」他曬得黝黑的臉咧出一口白牙,在六月的婆羅洲,我們再次相遇,這回我問了他的名,而他如此回答我。

    §  §  §

    我四月分的時候抵達澳大利亞,看了袋鼠和毛利人的部落。

    很遺憾他說對了,他們喜歡哺乳能力較強的女人,幸好這並不影響我與他們之間友誼的建立。

    我花了不少時間在昆士蘭適應、學習牧場的生活。蘭多是牧場主人的長子,也是我的馬術教練,五月中旬我離開牧場時,已經學會了駕馭馬匹和幫牛只擠奶。

    我原本五月初就准備離開,但我委托當地旅社替我辦的紐西蘭簽證遲了幾天才下來,所以離開的時間比預估的晚了些。

    我利用這幾天來寫稿,寫完了就用e-mail寄給公司。有一度我幾乎忘記我來到這裡的目的,幸好我終究想了起來。

    在紐西蘭我只待了十來天,其中有一半的時間花在拜訪它周圍的小島。

    我在澳洲的時候天天曬太陽,卻沒有曬傷,來到紐西蘭時,天氣轉陰,我一時大意忘了防曬,結果才一天光景,我的臉就紅得快脫皮了。

    我是帶著曬傷到印尼的。

    這裡的赤道型氣候跟大洋洲又不太一樣,它沒有季節變化,只有早晚溫差。

    一個多島的國家,著名的觀光勝地峇裡島近年已被大量游客攻占。

    當地的婦女原本是裸著上身的,沒有穿衣服的她們在自己的島上絕對不會招來異色的眼光,這是個絕對自由的人間天堂。

    然而隨著觀光產業興起,大批的游客卻無法用單純的眼光來看待她們赤裸的胸脯,女人被迫穿上衣服,以杜絕外地游客的異色眼光。

    文明社會向來習慣把單純的東西變得復雜。

    許多年前,一個歐洲畫家來到這個島上,驚訝於這片土地的淳樸之美,他替一位照顧他在此地生活起居、名叫波麗的少女繪像,在畫畫的過程裡,畫家愛上了她——

    我在市集裡聽到這個故事,講故事的人沒把故事講完就離開了,我試圖揣想畫家與少女後來的遭遇,但發現想得到的都是悲劇性的結尾,便放棄不再想了。

    不管畫家和少女後來如何,起碼我對他們的印象是停留在一個男人墜入愛河的純粹喜悅,而不是死亡與分離。

    我在島上的休閒飯店住了四天,這四天我最常做的事是躺在潔白的沙灘上發呆和看來來去去的人,猜想著他們來自什麼地方,又為什麼原因而來。

    第五天,我將大多數行李和手提電腦寄放在飯店保險櫃裡,只收拾了幾件輕便的衣物和必備藥品,便跳上一艘開往婆羅洲的船。

    婆羅洲保存著大片原始的熱帶雨林,是不適合在文明社會裡生活太久的人們進入的世界。

    到印尼之前,我在紐西蘭的醫院裡注射了瘧疾的疫苗,希望這能幫助我從雨林裡平安出來。

    我打算展開一趟原始之旅,但不意味我想染病於此。

    我背著行李上了船。這艘船是普通的漁船,不是游艇或郵輪之類的,駕駛員是當地的漁民,我給了傭金,要求跟他們同行。

    船並沒有馬上開,問了一個略懂英文的船員,他告訴我,要等另一群人上船才會開。這艘船本來是那群還沒上船的人包下來的。

    我走到遮陽蓬下等待,猜想待會兒是誰會來。

    有人打開了船上的收音機,音箱裡飄出一個南洋女子的慵懶歌聲,懶洋洋的天氣與懶洋洋的情調,令人不禁想閉上眼睛,在隨著海浪擺蕩的小船上飄。

    我躺在船蓬下方的一張摺疊椅上,閉著眼,嘗試用觸覺感受溫度和風,用嗅覺感受海的鹹味以及在陽光下蒸騰的汗水,用聽覺感覺身邊人們雜沓的腳步聲和他們聲音裡的情緒——這些是我張開眼睛時所無法感覺到的,我訝異世界竟然有如此多的面貌。

    船身在搖晃,或許是因為有一波浪打了過來,硬底的鞋底踩在木造的甲板上,宣告外來客的來臨。

    在一聲聲搬運物品的吆喝聲中,我知道我們等的最後一群上船的人到了。

    人數不少,我聽見幾句英文飄蕩在悶熱的空氣中。

    我好奇地睜開眼睛,戴上一頂我剛買不久的大草帽,走向前頭的甲板。

    一群高大的外地人搬著沉重的箱子陸續登上船,詢問之下,才知道那是美國某影片制作公司的外景隊,他們制作的影片性質有點像是Discovery國家地理頻道常播的那種。

    他們也是要去婆羅洲嗎?他們去那裡拍攝什麼?

    我好奇地在甲板上張望,大膽地打量著這群年齡大約介於二十到五十之間的外國人。說來好笑,在印尼這個地方,我也是外國人,然而我自己卻沒有身為「外國人」的自覺,看到膚色、發色不同的人種,直覺就將他們劃分歸類。

    似是察覺到我打量的目光,一個穿著短袖卡其襯衫和長褲的金發男人朝我投來一個友善的微笑,然後他就走了過來。

    「嗨,你好,你看起來不像本地人,我不知道除了我們以外,還有人搭這艘船。」

    我用英文說:「我也不知道,船長大概是認為多載一個乘客就可以多賺一點燃料費。」

    「該死,我早知道他們嫌我們付的租金太低。」他笑道:「我是大衛·道格拉斯,你可以叫我大衛。」

    我說:「我是齊亞樹,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我『小姐』或是『女士』。」

    他大笑出聲,伸出手握住我的,接著紳士地吻了一下。

    「很榮幸認識你,女士。」他頓了頓,眼中跳出一抹頑皮,他突然改用中文說:「不過我懂中文,所以我會叫你『亞樹』,希望你不會介意。你來自香港或是其他地方?」

    我笑了,用我許久沒聽見的中文說:「我不會拒絕一個將中文說得如此字正腔圓的金發師哥。嗨,大衛,很榮幸認識你,我來自台灣。」

    就這樣,我交到了一個朋友。

    旅行有時候會讓人很容易交到朋友,也許不見得知心,但都是非常溫暖的那一種。

    大衛很快地將他們其他成員一一介紹給我。這群從二十歲到五十歲不等的男人竟然沒有一個來自相同的國家!

    金發的大衛是美國人,舊金山出生,年紀在三十上下。

    蓄著一把大胡子,身材像熊一樣壯碩的山卓來自愛爾蘭,今年已經四十六歲,是成員中年紀最大的一個。

    皮膚較白、頭發偏褐色的法蘭克年紀只有二十六,比我小一歲,他在瑞士出生,卻在法國成長。

    還有一個成員在岸上還沒登船,大衛說這個人跟我一樣是黑發、黑眼的東方人,也來自台灣,不過目前並不住在那裡。

    所以這個team簡直就是一個聯合國,而且他們都未婚。

    大衛告訴我,他們正在為全球各地的熱帶雨林拍攝記錄片,上個月他們才剛剛結束在亞馬遜雨林裡的探險,略事休息後便飛來印尼。

    他們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組合,我好奇地想看看那個最後登船、與我有著相同發色和眼睛的人。

    「是史帝夫,他來了。」大衛在我身邊說。

    我往大衛指示的方向看去時,史帝夫已經登船了。

    他戴著一頂寬邊帽子,身上穿著一件棉質T恤和洗到泛白的牛仔褲,腳上則踩著一雙有多處磨損的短統靴,裸露的兩條強健胳臂被太陽曬得黝黑。

    他背對著我跟他的同伴在說話,距離太遠,陽光太熾熱,我拉了拉帽沿,希望能讓視線清楚一些。

    大衛突然喊了一聲:「史帝夫,來一下,介紹你認識一個人。」

    史帝夫正在叫船長開船,船開始移動以後,他邁步朝大衛和我走了過來。

    他邁步的姿態放逸不羈,寬大的帽恰在他臉上造成一道陰影,在陽光下,我只看得見他那張似乎慣於譏誚的薄唇和下巴。

    這個叫作史帝夫的男人讓我不舒服。

    我絞著手指,等著迎戰可能到來的攻擊。是的,攻擊。我的直覺警告我,這男人攻擊性太強。

    他終於來到我面前,用他的身高帶給我某種壓迫感,我不服輸地仰起下巴,正巧看見他伸手摘掉他那頂礙眼的帽子。

    我隨即瞪大了眼,他卻笑了,他一笑,那懸在他嘴角的譏誚就統統不見了。

    烏雲散去,但他的嘴巴還是很壞。

    「看看是誰,我幾乎認不出你了,你曬得好黑。」

    我還沒反應過來,大衛便在一旁哇哇叫:「搞了半天,原來你們認識啊!」

    他的反應是挑起一邊眉毛。

    「不,我們不認識。」我看著他,笑問:「先生貴姓?」

    「高朗秋——高山的高,晴朗的朗,秋天的秋。你呢?我該怎麼稱呼你?」

    我笑著要開口,不料大衛竟搶著替我答話:「齊亞樹,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她『小姐』或是『女士』。」

    一時我啼笑皆非。「齊亞樹——齊家的齊,亞洲的亞,樹木的樹。」我補充。

    他伸出手。「很榮幸認識你,『齊小姐』。」

    我翻了翻白眼,握住他的。「我也很榮幸認識你,『高先生』。」

    我的天,真是多禮的中國人。

    不過,我們「總算」是認識了。

    命運之神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再也不敢說這次分別之後,我們不會再相見。

    §  §  §

    入夜後,雨林裡的蚊子不大容易對付,為了不讓自已成為蚊子的大餐,我們決定明天天亮以後才登陸,今晚則在船上過夜。不過這艘船只有一間簡陋的艙房,我懷疑晚上我們要睡在哪裡。

    我研究了半天,決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時,船在岸邊漂流,在甲板上用過簡單的晚餐後,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陽光的威力已經稍減,迎面吹來的海風帶來些許涼意。

    我穿著在觀光區買來的涼鞋,坐在船尾吹風。

    海面很平靜,遠處有幾艘船已經亮了船燈,偶爾船身會隨著海浪晃動,但幅度很小,感覺上就像被輕輕推著的搖籃。

    臉頰突然一冰,我嚇了一跳,轉身去看,發現大衛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兩罐冰啤酒。

    他丟給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邊的空位坐下。

    「謝謝。」我打開拉環,喝了口啤酒。

    「一個人躲在這裡,在想什麼?」

    「什麼都不想,」我說:「我在等日落。」

    我把視線投向海平面的盡頭,一個失去火焰的太陽正懸在上方,仿佛隨時都會沉下海去。

    大衛沉默了會兒,才說:「我真好奇,你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想來這種地方?」

    「不知道,」我搖搖頭,想了又想,說:「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只是把地圖攤開,拿飛鏢去射,射到哪裡我就去哪裡。」

    「真的假的?」

    我把視線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補充:「也是真的。」

    大衛滿臉問號。「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來真亦假。」從《紅樓夢》偷來一句。見大衛滿腦子問號,我笑說:「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會來是真的,射飛鏢的事情則是假的。」

    「怎麼會?你怎麼會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麼誰會知道?」

    我歪著頭將一堆問句消化掉,才聳聳肩說:「誰知道呢。」

    看大衛顯然是被我弄糊塗了,我解釋說:「我沒有歸屬感,我在台北沒有找到,在這裡也沒有,我不確定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也不知道有跟沒有之間有什麼差別,這讓我必須離開。我必須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動消失不見。」說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衛喃喃地說:「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時候也會有一種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的感覺。我很喜歡旅行,現在這工作讓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百天是在一個我不熟悉的城市,我還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經驗。」

    我看著他,沒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臉上找到幾許滄桑,下意識的,我的手撫上自己的臉孔。「你享受這種感覺嗎?」

    他一口氣喝完啤酒,然後把罐子捏扁。「唔,也許吧,但我實在不怎麼喜歡必須時常跟情人說再見,還有不曉得什麼時候才會再回到她們面前的感覺。最要命的是,當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們面前,她們很可能已經忘了我是誰。」

    大衛說得咬牙切齒,我卻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

    他瞪大眼。「這麼悲慘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還笑得這麼大聲,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提著我的後領將我拉了起來。「嘿,小姐,有點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聲。「對……對不起,真的,我沒有嘲笑的意思。」

    大衛依然抿著嘴。「你以為這樣就能補償我受傷的心靈嗎?」

    「補償?」我挑了挑眉。

    他咧開嘴,將臉頰傾向我,意圖非常明顯。「一個吻,我就原諒你。」

    我笑意濃濃地看著他,說:「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才會回來,更不確定當你回來的時候我會不會已經忘了你,所以這個吻,最好還是保留起來,你覺得呢?」

    大衛無奈地攤開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聰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頭去看夕陽。

    太陽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墜入深沉的海洋中,讓海水減去殘存的溫度,海面上吹來的風更涼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檢查明天要用的裝備了,別在這裡待太久,小心腳下,可別掉進海裡了。」

    我開玩笑說:「是的,母親大人,我會小心。」

    大衛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會兒。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時間天色才完全暗下來,船尾沒有燈光,伸手不見五指。

    腳步聲由遠而近,我出聲問:「是你嗎,大衛?」

    那腳步聲頓了一下,緊接著是一陣寂靜。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時便停了下來,突然之間,船尾這狹窄的空間只剩下來自兩具不同軀體的呼吸聲。

    是誰在那裡?

    黑暗中,我只看得見走道處有一個高大的身影。

    我無法忽略他所帶來的壓迫感,不知不覺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聲音就來自他的吐息。

    「別捉弄我。」我警告,同時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氣。

    他挪動了腳步。「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這裡。」

    「是你!」他一出聲我就認出他了。

    「是我。」他的聲音在黑暗中傳來。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氣。

    盡管船上有許多乘客,船員們看起來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謹慎一些。

    感覺他在我身邊坐下,我說:「你來晚了,今天的夕陽很美。」

    「我得趁著還有自然光線的時候檢查我的鏡頭。」

    「喔。」想了想,我問:「你們會在這裡待多久?」

    「如果進度順利的話,半個月。」

    「然後呢?」

    「把錄影帶送回公司剪輯。」

    「再後呢?」

    「找張床,睡個大頭覺。」

    「接下來呢?」

    他頓了頓,說:「到酒吧釣個金發妞做愛一整夜。」

    他大膽的言詞讓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會是那種放縱情欲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臉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終於不再問『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對於一個只知道名字的人來說,我問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見,我還是有些尷尬地低下了頭,開始顧左右而言他:「嗯,我來這裡吹風,你怎麼也來了?」

    他哼笑兩聲。「聰明的女孩,真懂得問問題。」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聽見他悶哼一聲,心情才轉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話:「前面有光害,視野沒這裡好。」

    「什麼視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無防備,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聲抗議,他便跟著躺了下來。

    船尾空間不大,我感覺到我們的肩膀正親密地靠在一起。

    我掙扎著想起來,不習慣這樣的接觸。

    他按住我,安撫道:「噓,放輕松點,我不會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蝟似地豎起你的毛發。」

    「我才沒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來,別擋到我的視野。」

    我猶豫片刻,才放松身體躺回原來的地方。

    他指示我說:「張開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天啊!好美,真的好美。

    因為是在海上,星空毫無遮蔽地呈現在眼前,無法一一細數的星斗鑲在低垂的夜幕中。

    原該是遙遠的星體在此時看起來是如此的接近,近得仿佛只要伸出手,便可以摘下一片星光。

    像是被催眠一樣,我真的伸出了手,想去碰觸。

    一只大手在我希望落空之間握住了我,我從天堂墜回人間。

    小船在波浪中搖擺,我擺脫了迷咒,靜靜地享受這一時片刻的美麗感受。

    他低沉有磁性的嗓音聽起來像首詩。「好好享受這一刻吧,明天,或者以後,未必能再有像今晚這樣看星星的心情了。」

    我沒有說話,只陶醉地沉浸在這樣一個短暫又美麗的夜。

    §  §  §

    高朗秋說的沒錯,那一夜過後,我就再也沒看見那麼美麗的星空。

    盡管景物依舊,心境卻已改變了。

    美好的事物真的、真的很短暫。

    雖然進入雨林之後又有許多不同的驚奇,但畢竟已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了。

    當船靠近岸邊時,看見一位當地的向導領著三個挑夫在碼頭等我們,我這才猛然發覺:我這趟行旅太過魯莽,我沒有做充足的准備就想一頭鑽進一大片熱帶雨林裡,天知道前方有什麼在等著我!

    不過既然我都已經來了,臨陣逃脫未免太沒志氣了點。他們拍攝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反正我不趕時間,便一路厚著臉皮與他們同行。

    雨林的氣候非常多變,下雨時常又急又猛,但都很短暫。

    有幾回大衛讓我透過攝影機鏡頭看雨後的熱帶雨林,高倍率的鏡頭讓我看見了平時肉眼所看不見的東西。

    呼吸——我看見雨林在呼吸,多麼令人驚奇的景象啊!

    下雨前夕,整片綠林突然從嘈雜變得寂靜無聲,風停止吹動,鳥類也不再鳴叫,寂靜的氣氛凝聚到最高點,在即將負荷不住的時候,傾盆大雨嘩啦落下。雖然早在下雨之前,我們便已找到了避雨的樹洞,然而還是有幾滴雨水打在皮膚上,像被蜂叮到一樣,感覺非常痛。

    驟雨在短短一個小時以內就結束了,先前凝滯不動的空氣又開始對流起來。大衛趁這時架起了腳架,調好焦距後,招手要我過去。

    有了前幾次在攝影機裡看見奇景的經驗,我興匆匆地把眼睛湊向前。被攝入鏡頭的高大闊葉林仿佛活了起來——我的意思不是說它們原來是死的,只是它們的生命形態不像動物一樣,一舉一動都那麼鮮活——鏡頭裡的它們則不一樣,它們是動態的,向天空伸展出它們的枝葉,仿佛因上帝贈與的禮物而歡欣地手舞足蹈起來。我聽見了,我聽見了那規律的、具生命力的脈動,雨林在呼吸。

    我大受震撼,當大衛遞給我一條手帕的時候,我才驚覺我流淚了。

    山卓這個愛說故事的愛爾蘭佬見狀,便開玩笑說:「現在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人們稱森林是大地之母了,你看剛剛那場讓人猝不及防的雨,是不是就像女人說掉就掉的眼淚?」

    在場的人都笑了出來,只有我不好意思地趕緊將莫名的淚水擦乾,企圖湮滅證據。

    察覺到一道往視的目光,我回頭望去,看見高朗秋一張猜不出情緒的臉。從我加入他們開始,他就一直沒表示過什麼。

    我與他相遇在先,但幾天相處下來,在他們這群人裡頭,他卻成了與我最疏遠的人。

    夜裡扎營時,山卓大叔會用感性的聲音說出一篇篇動人心弦的故事,興致來時,法蘭克會拿出他隨身攜帶的口琴,現場演奏一段法國香頌,而這個時候大衛會拉起我的手,把我從溫暖的營火旁拖起來,要我陪他跳支舞,並在我不小心踩到他的腳背時,孩子氣地要我「安慰他」。

    唯有高朗秋,他總是神情淡漠,姿態放逸。工作時雖然聚精會神,大膽地擷取每一個令人驚奇的鏡頭,但他從不參與我們的歡樂,只在其他人叫喚他時,把杯子遞向前,添滿一杯啤酒後,又回復他原來的姿勢。

    他是個幽靈。

    當他專注於拍攝時,我好奇他究竟在鏡頭裡看見了什麼。

    他的感覺十分敏銳,當他察覺到我在觀察他時,他的視線一向能夠捉到我,而我也總是在他回過頭來的那一刻,無法克制地心跳加速起來。

    不是為了沒有必要的羞怯或被吸引什麼的,而是為了他那雙冰似的眼眸——那雙冷冽澄徹、近乎墨藍的眼眸,時常透露出某種旁人無法理解的憂傷。

    他就像是一匹受傷的狼,在荒野孤獨地舔舐心中永不愈合的傷口。

    每每看見他露出這樣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問:「你有什麼情傷?」

    但我終究無法問出口。

    這樣的問題太私人,也太過唐突。

    為著一種莫名的惆悵,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而忘了我與他先前的眼神對峙。當我重新抬起頭時,他已經又轉過身去,把注意力放回他的工作上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喃喃自問:「齊亞樹,你是不是太過注意這個男人了?」

    然而,沒有人回答我。

    §  §  §

    離開雨林,在印尼的最後一夜,我們回到峇裡島的飯店休息。

    明天大衛他們就要離開了,我也不打算再逗留,也許明天走,也許後天。大衛邀我到美國去,說要招待我,我拒絕了。

    他是個不習慣被拒絕的人,哇哇大叫:「你怎麼老是拒絕我?」

    好熱的一句話,讓我想起有另一個人也說過類似的話。我笑了出來。

    我笑著老調重彈:「你只是不記得我答應過你的那些時候。」

    「有嗎?」

    我看著他說:「你忘了你邀我跳舞,我答應了啊。」

    「這也算啊?」

    「當然嘍。」

    大衛覺得莫名其妙,搔著後腦勺說:「你這女人真不容易懂。」

    我不這麼認為。「我倒覺得你已經很懂了。」

    「是嗎?」

    「是。」我很肯定地說。

    「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他問。

    「真的。」

    他不死心又問:「你確定不去美國?」

    我想了想,說:「那倒不一定。」

    大衛皺起眉。「你到底是會去還是不會?」

    我笑了,說:「不一定會,但也不一定不會,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你確定當我去的時候,你這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裡有三百天在國外的人會剛好在家嗎?」

    大衛無奈地笑了笑。「我想我沒有比現在更有想要安定下來的念頭了。你等等……」他回頭從皮夾裡找出一張矩形的紙片,將之塞進我手裡。「這是我的名片,前面有我住處的電話,背後有公司的地址和聯絡方式。如果你想聯絡我們其他人,也可以透過公司聯絡,大多時候,公司會知道我們在哪裡。」

    我看著手中簡單的紙片,突然有一種不確定感。「我沒有常常跟朋友聯絡的習慣。」我老實地說。

    大衛不理會我這個「壞習慣」,他說:「把它收好就是了,千萬別弄丟了。」他的口氣慎重得好像我若不小心弄丟了名片,從此就再也沒有機會相見似的。

    結果,我在大衛的「威脅」和「監視」下,將那張不起眼的紙片塞進行李箱的夾縫裡。

    大衛在我房裡聊到很晚才回去休息。

    他離開以後,我試著閉上眼睛等待睡意襲來。

    這幾個月來,旅行的勞累治好了我的失眠,我料定今晚也能很快睡著,但,在床上躺了一個鍾頭卻還是沒有睡著之後,我終於放棄睡著的可能性,起床在休閒服兼睡衣外加了件薄外套,閒晃到飯店外的沙灘上。

    今夜的月光頗為明亮,海岸邊的椰子樹影以及打上岸來的浪花清晰可見。

    沙灘上坐著一個人影,他穿著短衫、短褲,一只手在身後撐住身體,一只手斜斜擱在膝上。夜風吹亂他不修邊幅的頭發,一點紅色的火光在夜色中閃爍——他在抽煙。

    看來今晚睡不著的人不只我一個。

    在遠處觀望了一會兒,我朝他走去。

    我在隔了他一段距離的沙灘上坐下,看著前方的海洋說:「你想,我們還有可能再見面嗎?」

    他吐出一口雲霧,把菸嘴夾在指間,彈了彈。

    「誰知道,人海茫茫。」

    我想了想,又說:「如果下回再見面,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要問幾個問題,都是你的事。」

    「啊,是啊。」嘴巴長在我身上,我愛問什麼當然就可以問什麼,問題是,問出來的疑問如果沒有人回答,那麼就算問了,又有什麼意思呢?

    考慮了許久,我說:「家豪死了。」

    他的身體在瞬間僵了下。「人難免一死,節哀。」說完,他站起來往飯店的方向走。

    我坐在沙灘上,心裡想的不是家豪的死,而是在想像一個男人悲傷的極限究竟能到達什麼地方。

    一尺,一寸,抑或就像這一片海一樣,那般地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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