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約 第十章
    那艘船上的隨行人員無一生還。有的屍首幸運的未葬身魚腹,被經過的漁船打撈上岸,但是因為泡水太多天,自船難的消息傳來,再趕往發現屍首的靠海州縣,一來一往間,逾時近月。時值夏日,屍體保存困難,多已草草火化,只餘下死者身上的衣物從家屬和官員辨認。

    僅靠衣衫遺物認人相當不易,能被認出而帶回的相當有限,無主的骨灰,只好葬在一塊,立一個百人塚憑弔祭祀。

    寒梅隨孫逢恩趕到當地認屍,曾見到周訪煙的衣物,望著那壇骨灰,她卻心生遲穎,總覺得那並非是他,堅持不認。

    她無法阻止官府在百人塚的墓碑上刻上周訪煙的名字,只能不去祭拜,因為她相信他沒有死,或許被某艘經過的漁船救起了也說不定。

    官府又在海上和附近岸邊搜尋了數次,沒再發現有生還者或屍體,一段時間後,這件驚動京城的船難也就漸漸沉寂下來。

    堅信周訪煙未死,在孫逢恩的幫忙下,寒梅在附近的一個漁村暫住下來,以便打聽周訪煙的下落。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到了第三年仍毫無他的消息,再有毅力的人也要灰心了。

    寒梅在這個偏僻的漁村住下來不久,但發現這裡的淡水不足,井水是鹹的,不能喝。一般家庭的飲用水皆是自遙遠的山頭一擔一擔地挑進村裡來。

    在盲目的尋找周訪煙幾個月後,寒梅冷靜下來,利用她對建築工程的專長,替當地的村民想了一個辦法,將山裡的水源接駁到村裡,讓村民不用再長途跋涉的往來挑水。  附近的山林產竹,她用大竹為水管,再以麻纏漆塗在竹管上,隨地高下,接駁安裝,約經二十里路,將水引到村子裡後,儲在石槽裡,讓村人方便汲水。這個方法所費不多,只是竹管需要年年更換,有點麻煩,不過漁村雖貧苦,尚能負擔。

    比起時時要來往於山間挑水的辛苦,村民倒寧願一年抽一點時間出來,自己充當工人,更換竹管。

    這日,孫逢恩抽了空來控望她,寒梅便是領著村民進行更換竹管的工作。  "你都找了三年了,也該死心面對他已經不在的事實了。"

    "廖大叔,那根竹管要再接上去一點才行。"寒梅走向前,教一名粗壯的漢子接縛竹管。

    孫逢恩跟上去,又道:"難道你就這樣子等下去嗎?"  

    寒梅轉過身,喚來一名十多歲的少年。"小誡,你都瞭解'天來水'的原理了嗎?"  

    "天來水"是村民為了這個自動將水送到村子裡的工程所取的名字,小誡則是她去年收的徒弟。

    小誡拱手恭敬地道:"回師父,徒兒已經瞭解了。'天來水'是利用水往低處流的特性,以壓力和重力使水通過竹管,流到村子當中。"

    寒梅伸手摸摸小誡的頭,笑道:"很好,總算沒有白教你。"小小年紀就這麼聰明,以後一定有出息。

    "寒梅,訪煙已經死了,他的墳就在山腳下。你不承認他已經不在的心,我能瞭解,但事實就是事實,你不承認也無濟於事。三年了,你從未祭拜過他,他若有知,也會遺憾的。"孫逢恩走到寒梅面前,逼她面對事實,這三年來,寒梅表現的比誰都要堅強,堅強是好事,但也不能像她這樣一直在這個小漁村漫無邊際的尋找下去。周訪煙已經不在了,任她再怎麼找、怎麼等,也不可能找到他的。

    "他還沒死,我祭一個不是他的墳做什麼?"寒梅惱道,不肯承認他已經死了。

    "他若沒死,那麼久了,怎會不回京城?怎會不來找你?他死了,寒梅,你該醒醒了!"他搖晃著她,看看能不能讓她清醒一點。

    孫逢恩說中了她的痛處。這三年來,她不是沒想過,萬一在墳裡的真的是他,那她怎麼辦?當初堅決認定那壇骨灰不是他的心並非不曾動搖過,否則若他尚在,他為何沒回來找她?

    "跟我回去吧,我會照顧你的,你該知道其實我——"

    "不!"寒梅踉蹌地推開他,雙手環住自己,給自己力量不放棄希望,因為若連她也放棄,他就真的回不來了。忍住淚,她道:"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再來了。你該知道,我不怕等,就算要我等一輩子,我仍會繼續等下去。"當真不怕等嗎?說謊啊她,怎麼會不怕等呢,她怕透了,怕極了等待的滋味啊。

    孫逢恩靜靜地看著她,眼中淨是複雜的心緒。他別開眼道:"寒梅,三年已經夠久了,若是他,也不會希望你就這樣虛耗青春下去。別急著趕我走,我既然都來了,就再幫你四處打聽看看吧。"說寒梅傻,那麼,他自己呢?

    日間孫逢恩的話在夜晚裡發酵膨脹,寒梅輾轉反惻,一夜無眠。  大清早,急促的敲門志逼的她不得不忍著頭疼起床,開門見是她的徒弟阿誡。"阿誡啊,這麼早,有事嗎?"

    "師父,有餘村的村長來找你。"

    "有餘村的村長找我?是什麼事?"咦,"有餘村"?好熟的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  

    小誡搔搔頭道:"好像是為了'天來水'吧。他們村裡也缺乏淡水,聽說咱們村裡弄了這個'天來水',也想請師父幫他們設計一套工程"。

    "喔,是這樣啊。"寒梅淡淡應了聲,看了站在門邊的小誡一眼,突然道:"要弄'天來水'並不困難,不如這樣吧,小誡,你代替師父走一趟有餘村好何?"

    "我?"小誡瞪大了眼,見寒梅點點頭,他慌道:"不行啦師父,徒兒火候還不到家,不成啦,還是請師父出馬,徒兒先在一旁見習比較妥當。"

    "這樣啊。"寒梅歪著頭,揉揉額際,考慮了會兒才道:"好吧,我就自己去一趟吧。"有餘村……究竟她是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到村中見到有餘村的村長後,寒梅便跟著村長往有餘村去。沿途寒梅先問了村中的用水情形,又請村長帶她到村民汲水的地點勘查了一番,到有餘村時,已經過午了。

    "寒姑娘,已經中午了,家裡女孩兒的手藝還不錯,不如先到寒舍用個午飯吧!"老村長邀請著。

    寒梅沒吃早飯,早就餓了,聽村長這樣說,馬上一口答應。

    "說實在的,老朽真沒想到造出"天來水"工程的,會是像寒師傅這樣嬌滴滴的大姑娘呢。"

    寒梅笑了笑,沒答話。  走到一間還算大的土屋子,老村長道:"到了到了,就是這裡,寒姑娘請進。"

    他領著寒梅進入院裡,還沒進屋,便扯著喉嚨喊道:"琉璃,客人來了,快把飯菜端出來。"

    屋裡立刻傳來一聲清脆的答話聲:"爹啊,早就準備好等你們回來了。"

    寒梅聞聲時,愣了一下,不自覺的又揉揉閣額際。

    "來呀,請進。"老村長招呼道。

    "喔,好。"寒梅忙跟在他後面進屋去。腦子裡仍想著自己是在什麼地方聽過有餘村這地方。

    "你來晚了。"彷彿屋內的女子在她走進屋裡時說道。

    寒梅渾身一震,抬起頭來,見到那少女笑臉盈盈的望著她,又轉對老村長說:"爹啊,你回來晚嘍,也沒告訴人家來的客人是個漂亮的姐姐。"

    這少女……是她!是那個迷了路,回不了家的銀髮少女!

    寒梅總算想起了夢中與銀髮少女的三年、有餘村之約。只是夢中少女的銀髮變成了黑色而已。

    這是怎麼一回事?是巧合或是刻意的安排?

    "姐姐,你怎麼啦?臉色好蒼白喔,是不是不舒服?我請我相公來幫你看看好不?相公懂醫術喔。"

    "你相公?你成親了?"長相和聲音都像,她究竟是不是她夢裡的銀髮少女?

    少女微微一笑。"可以算是吧。哎呀,我還是請他幫你看一看好了,你看起來好像很不舒服。"

    "啊,不必了。"  寒梅連忙制止,卻發現這位叫琉璃的姑娘像是沒聽見她的話,朝內屋大呼小叫起來。

    "相公,相公,你快過來。"回過頭,她又牽著寒梅的手道:"姐姐,你這裡坐,我去幫爹把飯菜端出來。"

    寒梅見她匆匆離開,在玄關撞見個男人,兩人交談了幾聲,她便往廚房去。

    那人就是她的丈夫吧,她想。

    見玄關處的人走過來,在他掀開垂簾的剎那,寒梅臉上的笑意迅速消失,瞪大著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那個朝她走來的斯文男子。

    "琉璃沒亂說,姑娘看起來似乎真的很不舒服。"

    不會錯的,這臉孔、這身形、這聲音,都是她朝思暮想的,不會有錯的,是他、是他!

    "訪煙!"她衝上前抱住他,高興地叫道:"你果然還活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姑娘?"男子面色尷尬的喚了聲,見她似乎沒聽見,又喚了聲:"姑娘……我不是你口中的訪煙,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抱住他手一頓,她遲疑地抬起頭望著他,困惑地問:"你說什麼?"認錯人,怎麼可能?他確實是訪湮沒錯啊。

    男子推開她後,才道:"在下梅潮生,不知姑娘口中的訪煙是何人?"

    寒梅仍當他是周訪煙。"訪煙,是我,我是寒梅呀,你不認得我了嗎?"

    梅潮生聽見"寒梅"兩字,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笑道:"在下確實不是該煙,更不識得姑娘。"

    寒梅不信。"你、你胡說,你怎麼會不是訪煙呢?你真的忘了我?你說過你不會忘的,你騙人。"

    "寒姑娘,怎麼啦?"琉璃和老村長端著飯菜走過來,將手中的餐盤放下後,琉璃走到梅潮生身邊,扯著他衣袖問道:"相公,怎麼回事?"

    "這位姑娘將我認做他人了。"梅潮生聳聳肩。

    "是嗎?姐姐將你認做誰啦?"琉璃拉著梅潮生的手,兩人看起來好不親密。

    寒梅覺得她的心在滴血。抖聲問:"他就是你的相公?"

    琉璃望了眼瞪向她的梅潮生,眨眨眼,點。"是啊。"

    "琉璃!"

    梅潮生抿起唇瞪了她一眼。琉璃朝他吐吐舌,神情好不嬌媚。  "你可知他郡望何處?"寒梅忍著心絞,決意要問清楚。

    "哎呀,姐姐別問了,就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我怎會知道相公他郡望何處呢?"琉璃笑道,"我告訴姐姐吧,相公是三年前我跟爹出海時,湊巧救起的,他昏睡了好久,一醒來,什麼都忘了。"

    "你是說他不記得自己是誰?"寒梅詫異地追問。

    琉璃應證了她的疑問。那麼他果然是訪煙了,只是他連自己都忘了,他還會記得她是誰嗎?

    內房裡傳出嬰孩兒的啼哭聲,琉璃一驚。"糟糕,我把寶寶忘了,該餵他吃奶了。姐姐你們先吃吧,我餵了孩子再過來。"

    寒梅臉色更加蒼白。他們連孩子都有了,就算他想起自己是誰、想起她、想起過去的一切,現在的他已經娶了妻、生了子,還有回頭的餘地嗎?原來,原來忘了回家的路的人不是銀髮少女,而是他……

    現在她是找到他了,但就算逼他想起自己,又能如何呢?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嗎?  該不該流淚?尋他尋了這麼久,他卻已是別人的丈夫,不是她的了。

    狠狠地閉上眼,寒梅發覺她哭不出來,只想狂笑一場。所以,她笑了,笑的猖狂,聽來卻又無比的淒涼。

    罷了,罷了,就讓他繼續當他的梅潮生吧,不能破壞這一切,他若是憶起過去,必會自責的。她的訪煙不會讓她為他傷心。

    "姑娘……"梅潮生見她莫名的大笑出聲,聽來覺得萬分刺耳,不禁關懷問道。

    寒梅避開他的碰觸,轉對村長道:"老先生,我恐怕不能替你們設計'天來水'了,明天我會讓我的徒兒代替我過來。我還有事,恕我先離開了。"

    "啊,寒姑娘……"老村長留不住寒梅,不明白發生什麼事了。

    寒梅跌跌撞撞的奔出屋門。

    多可笑啊,這一切……是夢?是幻?

    過去相處的情景浮上腦海,她想起他的吻,他的擁抱……

    昨日種種短如春夢,去似朝雲,一切一切,都是一場空。

    她恍恍惚惚地來到刻有周訪煙名字的墳,癡望著墓碑上的名字,突然明白了。

    她的訪煙早已經死了,死在三隻則的船難中,再也不可能回來了。她為什麼不肯承認,為什麼不早一點承認他已死,任他客死異鄉的孤魂無人弔唁,她怎能這樣狠心?

    是,她是狠心,可是她怨呀!他怎麼能不守他們的約定,怎麼能夠?

    驀地,她衝上前捶打著墓碑,哭喊出聲:"你說過你會回來的,你怎麼敢丟下我一個人,你說謊,你說謊……訪煙,訪煙……"又手流出鮮血,染紅了石頭墓碑。

    哭喊到聲嘶力竭,她無力地滑坐在墓前,任淚水不停地流淌而下。

    以為淚早已流乾,沒想到她還有淚啊。手爬上臉,沾了滿臉的淚,手上的血混著淚,不停不停地流著。

    流吧,最好別停,最好流到血和淚全都乾涸,這樣以後就不會再痛了吧。

    "你在做什麼?"看寒梅扔到火爐裡的東西,孫逢恩不禁叫道。

    "燒東西。"她用竹枝撥著爐火,好讓它燒快些。

    "我知道你在燒東西,但那是你的嫁衣,為何燒它?"

    "因為已經用不到了。"況且這件不祥的嫁衣,她也不想要了。看著火焰吞噬掉曾經披在她身上的華麗嫁衣,彩繡鳳凰似要浴火飛起,手上竹枝探到爐中,將嫁衣再往火焰中心推,心中沒有絲毫可惜與不捨。

    在嫁衣即將完全被燒成灰燼時,她抽出腰間匕首,捉起垂腰的長髮俐落一割,快得連一旁的孫逢恩都來不及阻止。

    "寒梅,你做什麼?"他搶下匕首,瞪著她丟在地上的那束長髮。

    情緣既斷,蓄髮何用?不如割了圖個痛快。"明天我同你一塊兒回京城去吧。"

    孫逢恩訝異道:"你不找了?"是什麼原因讓寒梅一夕之間有這麼大的改變?

    "嗯,不找了。"已經沒必要了呀。

    "你不是一直認為訪煙還活著嗎,怎麼……?太奇怪了。

    "不,他死了。"扔下竹枝,她轉身走進屋裡。

    孫逢恩猶為她的轉變感到困惑,打算問個清楚,跟著走進屋裡。

    "寒梅,你確定你要跟我一塊兒回京城去?"他不相信一個人的想法會在短時間內發生這麼南轅北轍的轉變,尤其寒梅是個死心眼的女子,她能為周訪煙待在漁村三年就是證明。

    寒梅抬起眼,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遂道:"我只是要回京城處理一些雜事,事情辦完後,我會回江南。"

    孫逢恩失望卻仍不放棄地道:"你……你知道我願意代替他照顧你。"

    寒梅望著孫逢恩,歎了口氣。"何必呢?你回去吧。"她走進內房,不再理會孫逢恩。

    在悟到人事轉眼即空之後,她懷疑世間還有什麼事能讓她再笑一聲或掉一顆淚。是否是心灰意冷,似乎也不重要了。

    寒梅離開有餘村村長家後,梅潮生的頭開始痛了起來。  "琉璃,別再叫我相公了。"梅潮生以往因勸說不效,只好放任琉璃相公長、相公短,只是自見到那名叫"寒梅"的女子後,他突然覺得不該再任琉璃這樣玩鬧下去。

    不知怎的,他有一種對不起某人的罪惡感。

    琉璃正抱著小嬰兒玩,絲毫不理會梅潮生的話。"為什麼不行,你未婚,本姑娘未嫁,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耶,叫你幾聲相公,你又不會少塊肉。"

    "這樣你會嫁不出去,豈不等於是我害了你?"他換個方法勸道。

    "嫁不出去有什麼關係?我有寶寶陪就好了。"她伸手逗著懷裡的小兒,一大一小笑的嘻嘻哈哈。

    "寶寶只是隔壁大嬸寄放的,等好回來,小孩子就要還給人家。"頭疼的厲害,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吹風。

    "寶寶要還給人家?我還以為她要把寶寶送給我玩呢。"琉璃笑容瞬間消失,不捨得抱在懷裡的小嬰兒。"寶寶乖,告訴娘娘你想回到你娘那邊去嗎?"

    小嬰兒張著骨碌碌的大眼看著琉璃,聽不聽得懂琉璃的話都是個問題,更遑論回答。

    琉璃自作主張的替他答覆:"不想對不對?嗯,娘娘就知道寶寶最乖了,娘娘親親。"

    梅潮生倚在窗邊,沒心思理會琉璃天真幼稚的行為。他拿出袖中的方巾,望著上頭的紅梅花怔愣出神。

    這條方巾一直跟在他身邊不曾離身,救起他的村長和琉璃就憑著上頭的梅花幫他取名梅潮生。

    梅潮生是個只有三年記憶的人,他想不起他是誰?來自什麼地方?家中有什麼人?  他忘了,忘的心驚,只能緊緊捉著這條梅花方巾,不希望因為自己忘了過去,過去就遺棄了他。

    梅花方巾上頭的紅梅繡的粗糙,卻相當生動。以往看著它總能為他帶來平靜與安心,這次卻反令他更加頭痛目眩起來。

    梅花瓣上不明顯的血漬突然清晰起來,血從梅瓣邊緣沁出,像梅花的淚!

    是眼花了吧?他猛地眨眨眼,再看向方巾,一切如常,只是那染在花瓣上,不知乾涸多久的血漬,卻那樣地刺痛他的眼和心。

    腦中飄進一句遙遠的低訴——  方巾上的紅花是我的血,血滴到巾上,我將它繡成一朵朵紅梅,紅梅是我,我將它送你,願你見到它就如同見到我,切莫將我忘記、切莫將我忘記……

    "我怎會忘了你呢。"他低喃出口,發覺自己說了什麼,他睜大眼睛,手上的方巾飄落在地。

    天,他忘了什麼?!

    "寒梅!"他大喊出聲。

    逗著寶寶玩兒的琉璃嚇了一跳,差點鬆手,懷裡的嬰兒險些摔到地上,琉璃忙將寶寶摟住,受到驚嚇的寶寶已嚎哭起來。

    "你嚇死人啊!"低斥一聲,琉璃忙安撫寶寶。"寶寶別怕……"

    他根本沒聽見琉璃的話,匆匆拾起掉到地上的方巾,奔出門去。

    寒梅、寒梅……

    說好不忘的,他究竟在做什麼?

    梅潮生慌慌忙忙的衝出去,琉璃大叫道:"喂,相公,你上哪兒去?"

    "上哪兒去?這還用問,當然是去找他的妻子啊。"老村長走出來,敲了琉璃的頭一下。

    "很痛耶,父王!"琉琉皺著眉抗議道。

    老村長不知何時已化做一長髯威嚴的白袍老人。"誰叫你要讓他們誤會,萬一她不要他了,這樁姻緣不能圓滿,你就多留在人間受苦幾年吧。"

    琉璃無所謂地聳聳肩,繼續逗著懷裡的孩子。"我合該有此劫難,您當初實在不該遷怒於他們。"

    "我不是救了他一劫抵過了嗎?"琉璃丫頭老愛舊事重提。

    "什麼話?他沒死在海裡是因為體內有我的內丹,您只是把他撈上船而已。"

    "好吧好吧,我們不要再爭辨了。"情知爭不過伶牙俐齒的女兒,老龍君轉移話題問道:你已經把內丹取回來了吧。"琉璃不經輪迴轉世為凡胎,不討回內丹,無法回到水晶宮。

    逗弄孩兒的動作僵止,琉璃吶吶道:"取是取回來了,只是……"怎麼辦?該講出來嗎?

    老龍君見她神色慌虛,追問道:"只是什麼?"

    "我不小心把它給弄丟了。"話才出口、她立刻抱著嬰兒閃得遠遠的,以免受到老龍君的怒氣波及。

    "琉璃!"老龍君氣得長髯倒豎起來,"你的腦袋是漿糊做的嗎?這麼重要的東西就怎麼會弄丟?沒有內丹你要怎麼回水晶宮?"

    琉璃無辜地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呀。"不能回去就不回嘛,留在人間玩玩不是也挺好的嗎?呵! 

    老龍君怒道:"快去找,找不到不許你回來!"

    "是,多謝父王成全。"琉璃笑行賊賊的。

    老龍君愣了一下。等,不對,他就是來帶她回去的呀,這樣講不就等於是讓她留下來了?

    不等老龍君出爾反而,琉璃提醒道:"父王啊,君無戲言哦。"

    周訪湮沒遇上已經離開的寒梅,向漁村的村民打探,知道她回去京城,他日夜兼程趕路,終於在她夜宿的客店裡截住她。

    同行的孫逢恩已經回房歇息,仍不曉得周訪煙未死。

    帶著滿腔的歉意與愧疚,他著急的想向她說明解釋一切,她淡淡聽著,不作言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寒梅?"為何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寒梅一身素服,且已重換回男裝,聽完他長長的一段敘述,包括他出使到日本的情況,回程發生船難,如何獲救,失憶種種以及想起一切。

    "你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相信。"在他目光的探索下,她淡淡地道。

    他為自己忘了她、誤了歸期感到深深愧疚。"寒梅,我很抱歉——"

    "錯不在你。"他會忘了她並不是他所能選擇的,是意外,他沒有任何錯。

    雖然她這樣說,但是他還是自責不已。寒梅的反應令他驚惶。"寒梅?"預想過重逢的情景,早已決心要好好補償他對她的虧欠,卻從沒料想到會是這樣的情形,沒有責備、沒有思念,只有平靜。

    "錯不在你,我無責怪你的意思,你可以離開了,不管你要去哪裡,回京城也好,回江南也好。"意外發現自己心如止水,過去濃烈的思念和情感好像都不曾存在過,她困惑,卻是依著自己的心意說話。

    "寒梅,你……"他發現他對這樣的她感到陌生,難道三年不見,就會有這麼大的轉變?眼前的寒梅,看起來竟像個修行的道士僧人!

    彷彿看出他心底的疑惑,她道:"或許是緣盡了吧。"

    "不,你一定是怨我,我寧願你怨我、怪我呀。"他難以接受她的緣盡說辭。既然錯不在他,何以要讓他受這種折磨?

    感覺寒梅像那些剃渡出家的和尚尼姑,他是被遺棄的紅塵之人。怎麼會這樣?  悲莫悲兮生別離,他不知道她因嘗盡了世間生死離別,思念絕望之苦,終於看破俗世情愛所歷經的掙扎,卻知道他似乎就要失去他心之所愛。

    老天爺怎能待他如此殘忍?

    "你說話呀,寒梅,告訴我你只是在開玩笑,對不對?"這樣的現實太殘酷,他無法、也不願接受。

    寒梅任他捉著她的肩膀。他太用力了,有點痛,卻痛不過她的情和愛。

    她試著想尋回過去對他的情,盡了全力,卻徒勞無功。搖搖頭,她吟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周訪煙臉色驀地刷白。"收回這句話,收回去!"

    寒梅抬眼看他,輕聲道:"你看我,為你蓄的發已斷了。"

    "發斷還可以再蓄。"他絕不放手。放手,他會一輩子後悔。

    "情斷還能續嗎?你走吧。"

    "不!"他緊緊擁住她,痛苦的喊出聲。"別這樣待我!"

    又三個月後——  吳興,寒家。

    寒文拿著喜帖,走進女兒的房裡,見她趴在桌上繪圖,不禁搖頭歎氣。

    他真不明白原本該有個幸福歸宿的女兒,最後仍是孤家寡人一個,也許姻緣真是強求不來。

    這幾年寒梅吃了很多苦頭,他心疼的不得了,讓他也看開了;也罷,不嫁人就算了,他們父女兩人相依為命就是。

    在寒梅身旁人坐下,他道:"訪煙要娶妻了。"女兒自己不嫁人家,總不能叫人家也不娶,絕了後。

    寒梅低著頭,專心在紙上繪線,工尺握在手裡,照著計算出的數據一橫一劃的繪出建築物的模型圖。聽見寒文的話,只隨口答應了聲。

    知道女兒有在聽,他繼續道:"我們兩家雖然結不成親,但也算半個親家,訪煙要成親,不知該送什麼賀禮比較好?"

    寒梅仍專注對付她的圖,一心二用道:"阿爹,我又不懂這些,你不如去問問隔壁大嬸大嫂,她們會很樂意幫你出主意的。"

    寒文聞言,真是死了心。寒梅不是做假的,真的一點都不在意,他怎麼會養出這麼絕情的女兒?是他們負了周家呀。

    唉,慚愧慚愧:  "好吧,你畫你的圖,我去找你隔壁大嬸商量商量。"說歸說,他才不會真去找那成天只會問「寒梅嫁了沒?」的大嘴婆娘商量。

    擱在桌旁的荷包不慎被推到地下,她彎身欲拾起,一顆紅艷艷的豆子流了出來。遲疑了下,纖指拾起紅豆,站起身,到屋外尋了個小花盆,盛半盆土,將紅豆埋進土壤裡,澆些許水。願意擺在窗邊後,才又重坐回桌前繼續她的工作。

    時間一轉眼就到了周家少爺娶妻的日子。

    前些日子他辭官歸來,媒人婆差點沒踏破周家門檻,不久之後就傳出他要娶妻的消息,卻不知新娘是哪一家的閨女。

    不管是誰嫁他,這在吳興地方上都算是一件大事。婚禮舉行當天,賓客如潮水般擠時周家廳堂的每一個角落,等著看郎才女貌的新郎新娘。

    一大早,迎親大船就在渠道裡備著,準備吉時一到,往女方家迎娶新娘。

    照例新郎倌必須親迎,大船待發,卻不見新郎人影。更奇怪的是,新郎不見了,新郎家長卻仍氣定神閒地喝著茶,也不派人去找?在周家的賓客不禁議論紛紛,卻無人有離開的想法,大家都好奇這場怪異的婚禮,忙著猜測新郎究竟在哪裡以及新娘是誰?

    過了許久,一匹快馬從遠處奔來,眼尖的人已發現馬上穿紅袍的人正是新郎倌。

    才一瞬間,馬匹過周家而不停,反直奔大船停泊的地方,而且馬背上還載著一個姑娘。

    是搶親嗎?!

    周家夫婦放下茶杯,相視一笑,總算真正放了心,率先走出門去。  周訪煙在渠道停下,將馬背上的人抱下來。

    身為賓客之一的寒文看清被周訪煙抱在懷裡的人是誰後,不禁叫出聲:"寒梅!怎麼回事?"

    周濟民按住他的肩,笑道:"親家公,我們還得招待賓客呢。"

    寒文一時還反應不過來。"這、你們、我……"怎麼回事啊?

    "訪煙,你怎麼這麼粗魯?"周夫人瞪著錯迷的寒梅道。

    周訪煙苦笑道:"我沒辦法,只好先打錯她。"

    "好了好了,莫多說廢話,時辰要過了,快帶媳婦上船吧,該怎麼做,你自己要斟酌,真沒辦法,切莫強求。"周夫人催促。

    周訪煙點點頭,抱著寒梅跳上船,一聲令下,大船便開始啟航。

    "我的女兒——別怪爹沒救你,爹盡力啦。"寒文又對周濟民道:"親家公,快把我拖下去招待賓客。"看著大船航去,雖還沒弄懂周家在搞什麼把戲,他卻樂意配合這一著搶親。他求的不多,也不過希望女兒幸福而已。

    船往太湖航去,周訪煙下的力道不重,航到湖心,寒梅便在他懷裡轉醒。

    首先入眼的是他的臉,頸後傳來疼痛,她皺眉道:"你弄疼我了。"

    "抱歉,我忘了帶迷藥。"他一臉歉疚地道。早該料到她不會乖乖跟他走的。

    言不由衷!這分明是蓄意綁架。寒梅有點生氣。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見他身穿紅袍,又道:"今天不是你娶妻的日子嗎?還有,這裡是哪裡?"她環顧四周,發現所在之處是一間船艙。

    "問的好,今天確實是我娶妻的日子,你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你就是我的新娘。至於這裡是哪,你不妨到外頭看看,我想船已經到湖心了。"

    寒梅果然跑到甲板上,入目儘是茫茫煙水,綠波繚繞。

    周訪煙走到她身後,她回過頭來,瞪著他。"送我回去。"

    他恍若未聞的捉起她的雙手,分別貼上自己的雙頰,輕聲道:"我瘦了。"她還會在意嗎?苦肉計能不能喚起她一絲絲情感?

    她任他捉著,"我以為我已經跟你說的很明白了,寒梅已萎,不再是你的解語花了。"

    他笑出聲。"你原來就不是解語花呀,寒梅。"否則怎會不懂他的用心?

    她也不惱,只道:"既不是,你又何苦執乎?"

    "誰叫我死心眼。"旁的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何況動他的心。

    "你是聰明人,莫作強求事。"

    "我不是在強求,我是在挽回,挽回你的情與愛。寒梅,嫁給我好嗎?"若不是風雨重重,她早已是他的妻,為他生兒育女不知凡幾。

    "這就是強求了。"

    "寒梅,難道你非要我再死一次?"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

    "命是你的,我無權干涉。"知道他是在逼她,她轉過身,打定主意不理。

    見她毫不在意,他失望地道:"好,好,早知當初沒死的結果會換來你的絕情,我就不該活著回來。既然你這麼無動於衷,我死了倒好,或許還換得你至我墳前一哭。"

    寒梅聞言,不禁歎道:"就是在你墳前一哭,才會有今日的我。"她轉過身。"訪煙,你——"

    她轉過頭,正好看見他跳進湖裡。等了許久不見他浮上來,一時亂了方寸,她跟著跳進水中,要挽救他一條命。

    潛進水中,見他往湖底下沉,她一慌,朝他游去,怕他真沒了氣。

    孩童時候溺水的可怕記憶浮上腦海,她伸手抱住他,貼上他的唇,將氣灌到他嘴裡。沒想到他突然睜開眼,纏住她的身軀,唇舌入侵她的,強索她的吻,這下了反而換她被他吻到快沒氣。

    這一幕恰巧落進湖底水晶宮老龍君的眼裡,他鬆了口氣,總算不用再擔心這兩人的姻緣了。水裡來、水裡去,命定的姻緣是斬不斷的呀。

    直到兩人都快要溺斃,周訪煙才抱著寒梅浮出水面,一起大口大口的呼吸。

    他笑意盈盈的望著她道:"真的無法挽回嗎?你心裡明明還有我。"否則怎會跳下來救他?

    寒梅一時百口莫辨,況且在水裡也不是說話的好時機。

    "有話上去再說。"

    她想要上船,卻被他一把抱住。

    "你先答應嫁給我。"為了她,就算當個無賴也無所謂。

    "你別這樣。"她不知拿他如何是好。

    "你點頭,咱們就上去。"見她不語,他又道:"寒梅,我愛你。"

    "我、我不知道該不該答應。"她潛時水裡,躲避尷尬與可能的動搖。事實上她已經動搖了,她是看破了情,卻未能真正超脫情愛的糾纏。

    周訪煙撈起她,不許她逃避。"答應我。"

    "唉,先讓我上去好嗎?我有點冷。"

    他黯淡了眼眸。終究仍是不行嗎?不,他絕不放棄,若放手,他會死。

    見她唇色發白,不忍讓她再泡在水裡,他抱她上船板。"先換件衣服吧。"

    隨他走進船艙,接過他遞來的衣物,覺得萬分奇怪,船上怎會備有合她身材的衣裳?正想問,他已走出艙房,讓她換衣服。

    瞥見桌上一個眼熟的花盆,裡頭的紅豆已抽出根芽。相思子已成苗,將來結實纍纍,時時刻刻都提醒著他對她的用心、用情。

    她其實還是怨他的呀。怨他將她忘了,明知那不是他的錯,卻仍是怨。

    看穿了世事無常、情愛是空的本質又如何?她仍是甘願因為他溺在情網之中啊。  

    "寒梅,你換好了嗎?"周訪煙敲門問道。  寒梅推開門,全身仍濕淋淋的。

    "你沒換?"觸到她的濕衣,周訪煙蹙起眉。"為什麼不換?"

    "你也是濕的。紅袍只這一件,我就陪著你吧。"她將懷裡的紅豆盆栽推到他手裡,笑道:"投我以紅豆,報君以相思,可乎?"

    生怕自己聽錯了或會錯意,他抱著盆栽道:"再說一遍好嗎?"

    "我說……娶我。"話才出口,她已被擁入一具胸懷裡。

    天為證,水為憑,感謝這一對有情終於得其所困,歸其所同。

    久久,寒梅才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為什麼這麼大的船只有我們兩個?"憑他一已之力,怎麼可能讓這船航到太湖來?  "因為船夫都乘著小舟回去了。我們要在這裡待上半個月,生米煮成了熟飯才准回去。"他得意的吻住她的唇,封緘她的詫異,這一回,不再"止乎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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