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王 第六章
    等老茶郎想起玄逍這名宇究竟是在哪兒聽過時,玄逍早已登堂入室,成為家中常客。  

    天剛亮,打開門,瞥見玄逍手裡又提著野味。  

    玉娃兒說玄逍是獵戶,他本不大相信,因為沒見過有獵戶生得這樣清秀乾淨的——雖說他確實有一副強壯的體格,但相貌太美,不是尋常人該有的模樣。  

    但連著幾日下來,三不五時見他帶著野味來訪,他有些困惑了。也許這年輕人真的是打獵的吧。  

    瞧瞧這回他又帶了什麼來。  

    "一頭獐子,你拿去料理吧!"  

    彷彿急於將手上的獵物脫手一般,將捆著獵物手足的草繩交給老茶郎後,玄逍便急急到屋後的水井去打水、淨手。  

    老茶郎偷偷跟在後面看,心想:這年輕人也怪。手上又沒沾血、沾泥,這麼愛洗手。  

    他是一團謎。  

    就說他打獵的技術好了,他似乎挺厲害的。瞧這獐子身上沒半點傷痕,就只頸部軟塌塌的,像斷了脖子。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  

    還有,他也猜想過,玄逍或許有外族人的血統。姑且不論他太過端正俊美的相貌,他那頭棕金色的長髮和唬珀色的眼睜看來就不像是中土人士。  

    他對大妞的慇勤也教人起疑。早先這年輕人送獵物來,說是大妞大病初癒,要進補。後來連著半個月,日日天才剛亮,就看見他提著獵物站在門外。  

    他心裡大抵是有點譜了。這年輕人十之八九在打大妞的主意。  

    這不成!大妞是已經許了人的,將來要到京城裡當官夫人,哪能嫁給這小伙子當一對莽野夫妻?  

    大妞是玉做的娃兒,他就是不忍心讓她留在這荒村埋沒了一生,蹲踢了她的美麗,所以他才相準那打江南來的狀元才,跟他換了定親的信物。  

    這不知打哪來的年輕人,就算他生得再好、跟大妞站在一起時看起來再怎麼登對,他也不願讓大妞跟他,免得落一輩子窮苦。  

    不是他活越老越勢利現實,實是一個打獵的要怎麼跟世家少爺公子相比?他希望給大妞找一個好歸宿。他不想讓大妞嫁了人還要辛苦服侍丈夫,那太委屈她了。  

    大妞該是讓人捧在手心裡呵疼的花朵啊!他不能對不起大妞她娘。  

    "你……不喜歡就別勉強自己啊。"  

    咦,大妞什麼時候跑出來啦?老茶郎摸摸鼻子,上前介入兩個年輕人的談話。  

    "大妞,東西都收拾好了?  

    這幾年已經習慣讓大妞幫他弄好茶鋪子要賣的瓜果,前幾日大妞病著,茶鋪子索性也暫時收了起來。今天才想要開張,誰知這玄逍又來,害他萬分不放心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家裡。  

    "收拾好了,阿爹。就擱在屋裡桌上,我去拿給你。"說著,玉娃兒轉身進屋。才一會兒時間,便提著一個大竹籃出來,塞進老茶郎的懷裡,同時也將他請出去。"阿爹,鋪子別開得太晚,早點回來。"  

    "啊啊,可是……"他還不想出門啊!  

    玉娃兒堅持的將老茶郎送出門。關上門後,她回到屋裡,玄逍正等著她。  

    看見他仍不斷的搓手,她緩步走向他,在他身前停下,然後,掏出手巾為他拭手。"不喜歡,以後就別再麻煩了。"  

    他抽回一隻手,捏住她小巧的下巴仔細端詳。  

    前幾日的病讓她瘦了不少。"你需要吃豐盛一點才會長肉。"肉多了,才夠他塞牙縫。他獵來那些獵物可不是為了她的健康著想,純純然然只是為他自己。  

    "我吃不多的,你不需要每天送野味來。"他獵來的那些野味,大部分都是阿爹一人在吃。再不,就是分送給鄰居村人。"況且,你不是不喜歡打獵麼?"她記得他說過,他就是因為不喜歡打獵,所以才被族人逐出村外,自己一人生活的。  

    剛認識他不久時,她就發現了玄逍眼底有很深的孤獨。她捨不得看他做他不願意做的事,因為那會讓他痛苦。  

    "那是我的命。"就算不喜歡、不習慣又有什麼用?獵殺其他生靈以為生存的食物就是他的宿命呀!宿命怎麼更改?  

    "不是命,只要你不喜歡,可以改行的。"  

    "老本行,一輩子到死都改不了。"玄逍早已認清這事實。  

    將他的手抓下來包在掌心裡,她道:"可以的,我不想見你勉強。"  

    "不勉強,只要你趕快把自己養胖,就是在幫我了!"他真的一點都不勉強。  

    他弄來的那些獵物都不走他自己動手的,他洗手,只起因為討厭死屍味,嫌髒。奇怪,他明明有進步了,想吃她的慾望也只有日益增加,絲毫未減,何以獵殺那些生靈,還是讓他這麼作嶇?  

    "可是你的臉色看起來這麼蒼白……"她忍不住撫摸他消瘦的臉頰。  

    他攫住她雙手。"那是因為我餓,小鬼——"  

    "叫我玉娃兒。"她不厭煩的更正。  

    他瞪著她雪白的頸項和嫣紅的小嘴,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好吧,玉娃兒……"這小鬼怎麼那麼愛計較啊!管她叫什麼玉娃,就算叫奶娃、金娃、銀娃兒,都沒差別,只要她讓他咬一口就好。  

    現在他只要一口,咬一口他就有力氣了。這幾天光看著她忍著沒咬,其他的生靈都引不起他的食慾,只勉強吃了一點野果,他已經快餓暈了。  

    可他又真怕以他現在這樣的飢餓會連嚼都沒嚼,一口就把她生吞進肚裡。  

    雙肩被他緊緊捉著,看著他額上直冒冷汗,似是正在忍受著什麼極大的痛苦,她萬分急道:"玄逍,你的臉色看起來真的很差,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你告訴我。"  

    "我……忍不住了!"她身上誘人的香味不斷在壘惑他肚裡的饞蟲,他再也壓抑不了想吃她的渴望。不管了,他不管她長胖了沒有。他現在就要吃她!  

    瞧他搖搖欲墜的往自己身上壓來,玉娃兒以為他要昏倒了,她擔心的大叫:"玄逍,你振作一點!"  

    玄逍太重,她根本負荷不了他的重量,只能被他一起拖累到地板上。  

    玄逍終於一償連日來的心願,咬住她的雪頸,可長時間的飢餓,確實也讓他的體力超出負荷。才剛剛咬住她的頸子,還沒用力咬,他就失力的軟倒在她身上。  

    老茶郎突然衝了進來。看見玄逍壓在玉娃兒身上,他氣極了,忙將玄逍從女兒身上拉開,手裡的扁擔跟著往玄逍身上猛敲。"死小子,我就知道你對我女兒心懷不軌,這下子可被我撞見了吧!看你還有什麼話說。可惡,你這個披著人皮的禽獸!"還好他有躲在外頭偷看,不然叫這死小子白白佔了女兒便宜,那可不得了。  

    "阿爹,別!"見老茶郎不分青紅皂白打玄逍,玉娃兒連忙阻止。  

    "他欺負你,你還幫他說話!"他看大姐鐵是被鬼迷了心竅,三魂七魄都叫這渾小子給勾去了。  

    "阿爹,玄逍他沒欺負我,他是暈倒了呀!"  

    "暈倒?"一個大男人?  

    玉娃兒的一顆心是全繫在暈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了。她輕搖他,想將他喚醒,深怕阿爹剛才那幾下扁擔子打傷了他。  

    "玄逍,你醒醒,別嚇我。"  

    玄逍呻吟了聲,捂著被敲痛的後腦勺,微睜開眼,看見玉娃兒精緻的瓷兒臉,腦袋裡想的仍只是想咬、想吃。他磨了磨牙,將玉娃兒的身子扯下,張嘴又要咬。  

    他的舉動太突然,嚇了玉娃兒一跳。"玄——"  

    老茶郎發飆了,忙將女兒拉離開玄逍,護在自己身後。怒道:"你這死小子,竟還敢——"  

    玄逍眼裡只剩下想獵殺的慾望,全不管老茶郎在鬼叫什麼。  

    "滾開,別礙事!"他一把揮開朝他身上打來的扁擔,將老茶郎推到一邊去,把玉娃兒拉進自己懷裡。緊緊抱住後,便放肆的咬起來,也不管咬到的是那個地方。  

    "大妞、大妞!"老茶郎又急又氣的扯著玄逍。"快把我女兒放開。"  

    玄逍壓根兒不把老茶郎放在眼底,任老茶郎再怎麼踢打,他仍是不動如山。  

    老茶郎氣得全身顫抖。天啊!這真是引狼入室了。萬萬沒想到這傢伙長得人模人樣的,竟會是這種狼心狗肺的禽獸。  

    "玄逍!"玉娃兒被玄逍反常的舉動弄糊塗了。他究竟知不知道他在幹什麼?怕一旁的老父氣瘋了,她忙安撫道:"阿爹,你先別氣,玄逍準是剛剛被你打壞腦袋了。他不會欺負我的。"  

    "對,我不會欺負你。"他只是想咬一口而已,意圖不大。  

    "那就快把大妞放開!"老茶郎仍不死心的想將女兒從玄逍懷裡奪回來。"我女兒是已經許了人的,你快放開她,想要她,這輩子你是別癡心妄想了!"  

    抱住玉娃兒的手臂倏地收緊,讓玉娃兒痛得皺起了眉。"阿爹我——"  

    玄逍死抱著食物不放,利眼瞪向老茶郎。"小鬼——玉娃兒是我的,我管你把她評給了誰,反正她早已經是我的人了!"誰敢跟他搶食物,他第一個咬死他,就算是這皺巴巴、看來一副難吃樣的臭老頭也不例外。  

    玄逍的話猶如五雷轟頂,老茶郎頓覺一陣心悸。"你說什麼?大妞已經是你的人了?"女兒他看管得好好的,怎麼可能……"玉娃兒,你說,你自己說,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玉娃兒眷戀的看了玄逍一眼,心中的喜悅大過驚訝。她真沒想到玄逍會這麼說,總算她的一片心意不是付諸流水。"阿爹,我這輩子是只認玄逍一個人了。"她既歡喜又羞怯的揪著玄逍的衣襟。  

    老茶郎聞言,覺得他的心臟快麻痺了。"可……可那狀元郎——"  

    "我只心甘情願跟著玄逍。"玉娃兒羞怯的道,緋紅的小臉兒矯滴滴的埋進玄逍頸側。  

    玄逍抱著他的食物,得意又驕傲的對老茶郎再丟一枚炸彈。"你聽到了,你女兒是"心甘情願"跟著我,可不是我逼她的。"他特地強調她的"心甘情願"。除了要讓這膽敢打他的死老頭一點顏色瞧瞧外,也是因為她的"心甘情願"說得教他窩心,連心坎裡都暖起來了,真是透頂舒服。  

    他在心底發誓:他一定會很溫柔、很體貼的將她啃得半點不剩。  

    老茶郎哭天搶地了起來;"天啊,我對不起你啊!我沒把孩子看好,孩子的娘,我黃泉下也無顏見你啊!"  

    "阿爹,沒那麼嚴重吧!"居然喊趕死去的娘親來了。"玄逍是個好人,你該為我高興才是呀。"她不覺得玄逍有哪點不好值得阿爹哭喊成這樣的。  

    玄逍是沒什麼不好,"可是……你本該當個官夫人的……萬一京城那兒派人來接你,我怎麼跟人家交代?"咦?死小子頸邊掛的那紅玉怎麼有點眼熟,好似他換給那書生的那一塊?  

    玉娃兒心知老父親心裡在想什麼。她早該跟他講清楚的。"阿爹,沒有婚約,我那晚就私下把玉換回來了。你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  

    老茶郎踉蹌了幾步。他搖搖頭,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已經沒辦法再承受一丁點兒的打擊了。"天啊!孩子的娘,我對不起你……"  

    受不了看這老頭耍猴戲,玄逍抱著他的食物就要離開。  

    老茶郎拉住他的衣角。"喂喂,等等,你要將我女兒帶去哪裡?"  

    "自然是帶回我住的地方好好享用。"玄逍答得理所當然。想了想,他又回頭道:"老頭,你這半個多月來也吃了我不少野味吧!"小鬼半點沒長胖,大多數的野味八成全落入這老鬼的肚子裡。"拿一個女兒來換,雙方不吃虧。"他帶來的那些野味,加起來秤一秤,起碼都有懷裡這小鬼的十倍重了,要說有誰吃虧,那必定是他玄逍,無庸置疑。  

    一想到吃下去的那些肉是用一個女兒換來的,老茶郎差點肢把膽汁都吐出來。  

    "不不,別以為這麼簡單就能把大妞從這裡帶走。"  

    玉娃兒也覺得玄逍率性過頭了。"玄逍,你放我下來,我不能就這樣跟你走。"  

    到手的肉,玄逍哪裡肯放?"為什麼?你剛不說你'心甘情願'?"要膽敢欺騙他的感情,他現在就一口將她吞下去。  

    老茶郎代替女兒開口了:"就算大妞是心甘情願的,也不能讓你這麼大刺刺的帶回去。"又不是私奔!  

    "你還要多少?獐子還是飛禽走獸?我打來跟你換就是。"玄逍誤以為老茶郎覺得他們的"交易"太吃虧。  

    要談聘禮的問題麼?"好吧!你既是打獵出身的,我也不為難。只要你送上十隻獐子、十對野鴨、十隻肥兔子、一張獸皮,我就把大妞許給你。"瞧他身上大概也沒多少銀子,大妞既然喜歡他,他這老父親就做個好人,成全他們吧,省得教人說他不近人情。  

    玄逍將那些東西和數目默記在心裡。"就這些,沒其他的了?"  

    "就這些,沒別的了。"自從白額山上虎患生,現在山裡要獵到這些東西已經很不容易。聽他的口氣,好似這是很容易辦到的事似的。  

    捨不得放開懷裡溫熱的身軀,他貪婪的低頭再咬了她一口。玉娃兒吃痛的低喊了聲,想叫他不要再這樣咬她了,才一抬頭,卻聽見他說:  

    "給我十天。十天後,我就來領人。"  

    相較於族裡那些同伴的強奪豪取,他這樣做已經是相當客氣有禮貌了!  

    要換作姬川或是牙莨那等餓虎,早把這對老鬼小鬼統統吞進肚裡了,根本連肉的品質也不挑剔。哪像他,還拿其他的肉來換,而且只吃幼齒的。  

    "好,我就把一切準備好等你帶聘禮來。但如果十天後你沒來,我女兒就不許給你了!"起碼事情還有轉口的餘地,他也就稍覺寬慰了一點。  

    "阿爹,十天會不會太趕了?"玉娃兒想替情人拉長時間限制。  

    老茶郎又搖搖頭。真是女大不中留啊!這丫頭,人還沒嫁,胳臂就先往夫婿彎了。她要真嫁了這死小子,恐怕連養她十幾年的爹長什麼樣都忘了。  

    "不會,十天夠久了!"他最多再忍十天,十天後一定要吃到她,再久一點,他可能先要被滿腹的慾望給吞噬。  

    "玄逍?"  

    "他自個兒都說夠了,你也別求情。"老茶郎生平第一回對人幸災樂禍。  

    滿心不捨的再咬了玉娃兒一脖子才將她放開。"等我,我絕不會辜負你的'心甘情願'的。"  

    玉娃兒感動的點點頭。情有所償,不禁讓她熱淚盈眶。"玄逍,你一定要回來接我。對不起,又勉強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了!"  

    玄逍不以為意的瀟灑笑了。"比起得到你,那點'勉強'又算得了什麼?放心吧。"事實上,他幾乎迫不及待了!  

    他感覺得到,左胸口下,心臟興奮的在顫抖著,連肚裡的饞蟲也都亢奮得快讓他受不了。  

    十天、十天後,他要好好的品嚐小鬼的鮮美,一償這兩年多來辛苦的等待。  

    見玄逍在笑,彷彿世間上所有事都難不倒他一樣,玉娃兒也安心的笑了笑。"你要小心,早去早回。"  

    摸摸她令人垂涎的嫩頰,他笑得咧出一口白牙。"當然。"  

    ★        ★        ★  

    那是一場慘烈又殘酷的屠殺。  

    回到山裡,玄逍立即重施前些天的伎倆。  

    它的鼻子靈,往往能夠輕易的嗅出各種族類的藏身地。大多數的動物習慣群居,往往一找到老巢穴,看見的就是一窩子山老鼠、野兔子、大獐小獐…  

    "打獵"對它來說一點都不難,但前提是:它有心,並且也肯做。  

    老茶郎若以為他開出的那些"條件"能夠難倒它,那他就大錯特錯了。獵捕這些動物對有心成事的它來說,實易如婪中取物。  

    它的作法是:直搗黃龍,先逮住一窩跑得慢的和小的,叫這群弱小動物臣服後,命令它們"獻牲"。  

    對著一群山獐子,它不可一世而又殘酷的命令道:"派十個族眾出來,不然就別怪我將你們統統趕盡殺絕了!"  

    真諷刺,可不是。曾經對身上這身虎皮感到深惡痛絕,因為生當一隻虎,就必須學會殘酷,忘記仁慈。然而今朝它卻利用著這一身皮毛天生具有的威嚇性來降服一群比它弱小的生靈。  

    它知道它恃強凌弱,更知道這群山獐對它是敢怒不敢言。它知道必有生靈對它懷恨痛惡,恨不得撲上來咬斷它的頸,撕掉它的驕傲。但它全不在意。因為弱肉強食起上天允許的,它不僅毫無愧疚之感,甚至也不懂什麼叫愧疚。  

    "快一點,別讓我等太久,要我不耐煩了,就不只起十個這麼簡單了。"  

    山獐們個個面露哀淒。族長站出來說話了:"大王,我們的族民實在已經不多,您一次要十個,就算不將我們趕盡殺絕,也等於起要滅了我們的族種啊!還請大王爪下留情。"  

    玄逍想都不想。"不成,我管不了那麼多,十個就十個,沒得商議。就算沒有,也得給我想法子湊足數來。"決不到十個,就換不到玉娃兒了。  

    玄逍一口否決,粉碎了一群山獐子的生路。  

    山獐族群無奈,只得開始商議究竟該派出哪些"壯士"前去當犧牲者。  

    若在平常,它們是絕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同伴的,可現在面對的是族群未來的生死存亡,少眾的犧牲,在虎王的威嚇下已注定不能逃避。  

    不能逃,然而"面對"卻又是如此困難的事——究竟誰應當"犧牲",誰應當活下來為族群的生命血脈"奮鬥"呢?  

    這是一場個體與群體、道義與生存大計的搏鬥,是個體的、私我的,也是群體的、眾心的,同時更是殘酷的。  

    玄逍殘酷,但最殘酷的竟不是玄逍,而起來自獐子族群的內部。  

    所有山獐子圍成一圈子,你看我、我看你,看來看去都沒有人敢出聲,最後,只好都看向族長。  

    年紀老大的族長低垂著頭,直到發覺所有族民的眼光都看向它,都等著它來發落,情知避不過,它只得抬起頭來,用身為族長的威嚴道:  

    "現在這件事關係著我們整個族群的未來。各位都清楚,在山下人長期的捕殺下,我們族眾的數量已經不多,現在山君大王要取十條族眾的性命,我們抗拒不了,一定得派出十名勇士來挽救我們族群的整體生命。但是派出誰好呢?派遣的人選又要怎麼決定?這是很困難的,就是身為一族之長,我也沒有權力來決定任何一個族民的生死,所以,我現在把這選擇權交到大家手裡,如果有人自願,那就不用多說什麼。我現在先問,有勇士自願將身體獻給山裡的虎王麼?"  

    一群獐子仍是你看我、我看你,沒有半點反應,靜悄悄的,連個噴噎也沒人敢打。等了許久,老族長相當失望。一個族群裡若沒有不畏個體生死的勇士,淨是貪生怕死之輩,這個族群離滅亡的那一天也不遠了。  

    雖然有些灰心,但責任未完,於是族長又道:"很遺憾族裡沒有勇士,不過我很能體諒各位的心情。懼死,不算是丟臉的事,就是我自己也相當珍惜個人的生命。但……既然沒有族眾自願犧牲,現在我只得繼續說剛才未說完的方法了。"  

    "族長,您說吧,我們聽您的。"一群獐子道。  

    族長點點頭。"那我說了。我的意思是,由大家來公決,看誰活下去對族群生命的延續有幫助,那麼他就留下來:反之……只好請他為大家犧牲了。"  

    這倒有趣!從頭到尾將山獐子的商議看在眼底的玄逍露出一抹興味盎然的眼神。它倒要瞧瞧這群獐子會決定出什麼樣的"犧牲者"。  

    犧牲者是圓是扁它不管,它只管湊足十數就成了。  

    等了半晌,那一群獐子還是沉默得像啞巴一樣沒人敢說話,玄逍火了!"山獐子的族長,沒人要說話,你來開頭。"  

    族長看了一眼族眾,心裡很是灰心,它道:"大王,我願意當十數里的一個,替大王湊個數。"身為族群的領導人,若將族群生命斷送在它手上,它難辭其咎。  

    族長一說,獐子們如一群無首的糊縣一樣,比剛才更加恐慌。  

    "族長,您萬萬不能犧牲,您要是當了牲品,誰來領導我們?"  

    聽見這話,族長眼底又燃起了希望。但再聽下去,它的眼又黯淡了。  

    "對、對,族長不能犧牲,要犧牲,就派獐丙好了。獐丙的腿年前教獵人的箭給射傷了,成了跛子,跛子留下來沒用,就派它去吧!"  

    一有聲音不顧非議的開了頭,接下來瘡疤就揭得沒完沒了。  

    "還有還有,獐庚老是偷別人家裡的食物,這種卑劣的同伴,我們不要。"  

    獐庚先前還在附和派出獐丙的話,一聽矛頭指向自己,連忙反駁道:"你說什麼鬼話!我偷一點食物叫作卑劣,那麼偷睡別人的老婆不是更該死了麼?  

    "你該死……"  

    "你才該死!"  

    玄逍不語了,靜觀著這一切。它不會同情它們的,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不能保護,滅種了也是自我,與它無關。  

    這一群獐子數量說多不多,可說少也不少。如果它們願意聯合起來,並且有抵抗侵略者的勇氣,說不定足以讓它傷重敗逃。但它們不,反而讓它看了一場既好笑又悲哀的鬧劇。  

    族長搖了搖頭,來到玄逍的身邊,與它一同觀看自己族群的悲劇。  

    "族長,我可以放你一馬。"玄逍瞧也沒瞧一眼的。  

    "萬萬不可,我是罪人。"山獐族長眼中含淚的道,引來玄逍詫異的注視。  

    "我是個失敗的領導者,沒能領著族人勇敢的對抗侵略,所以才會造成今天族群內部這樣分崩離析的慘況。"  

    "哦,那好,我一個不放過,讓它們一起投胎,也有個伴。"  

    族長一聽,慌忙道:"求大王信守先前的十數,不要傷母獐和小獐,他們是族裡的命脈。我畢竟仍是這族群裡的首領,我有責任延續種族的傳承。"  

    玄逍並非真的嗜血,本也沒要趕盡殺絕的意思。"好,就依你的吧!"話才說完,它已經一個虎步躍了出去,一口氣逮住九隻膽怯的山獐,但並不咬死。  

    老族長看了痛心,往一旁的大樹根一撞,撞斷了脖子,率先魂歸西天去了。  

    族長的死,讓所有逃難不及的獐子全愣住了。  

    玄逍腳底踩著那幾隻獐子,道:"快跟著你們族長去,免得它路上沒伴、孤單。"  

    被逮住的獐子絕望了,只得乖乖跟著族長的腳步,一頭撞上堅硬的老樹根,一命嗚呼哀哉。  

    月夜下,月光照亮玄逍美麗的皮毛,也照著遍地的獐子屍體。金色與血,組合成一幅詭異的畫面。  

    死的都在這裡了,沒死的也全逃光了。  

    它沒動手,可為什麼它還是這麼想吐?  

    手明明沒沾血,卻覺得沾滿了血污。  

    當年第一回狩獵的記憶又無預警的龔來,像纏身的噩夢,不肯鬆開箝制,令人清醒過來。  

    沒伴、孤單,是剛剛它和那群獐子說的話呢!究竟是誰孤單?老獐子族長麼?不!不是族長,而是那個被同伴放棄、當作垃圾扔掉的可伶蟲——那個沒伴又孤單的病虎王玄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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