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如果 第四章
    「別動,警察臨檢。」

    一批警員手持佩槍,在無預警的情況下進入「佛萊特酒吧」,店內的人猝不及防,瞪大眼看著闖進來的十數字警察,混亂成一片。

    吧檯處,兩名男子交換了下眼神,趁著混亂之時從吧檯下抽屜的暗格內取出一包裝著白色粉末的塑料袋,藉著混亂人群的掩護,其中一人將塑料袋藏在懷中,悄悄移身到不遠處的化妝間。

    「怎麼辦?今天是什麼日子,十三號星期五嗎?」施夷光有點不安地說。逛牛郎窟不曉得有沒有罪?

    「今天真不該來的。如果被公司知道這種有損形象的事,被記過事小,說不定還會被革職呢!」許小姐哭聲哭調地接腔。

    何蘭香斂斂先前的緊張慌亂,板著臉道:「這關公司什麼事啊?難道職員私下就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嗎?我就不信公司的男性同仁下班後都乖乖回家當好先生、好父親。」她抿抿嘴,臉色仍然蒼白。

    施夷光聞言,收拾起有些不安的心,笑道:「你說的對。」

    何蘭香果然是個有見地的女人,真令人敬佩。

    「我想事情應該也還不到那麼嚴重的地步。」說不定范青嵐也忙得沒有時間看電視或社會新聞。

    她微側身,讓路給一個奔過來的服務生。服務生在她的面前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擒住。她嚇了跳,往後稍退,卻不慎踩到了許小姐的腳。

    「不是要你們別動嗎?」高頭大馬的男人冷淡地說,從腰後拿出手銬,將服務生的手銬住。

    「你、你、你憑什麼拿手銬銬我?」服務生大叫並掙扎,懷裡的塑料袋掉了下來。他心一慌,伸手就撿。

    男人更快地拾起袋子,冷笑道:「我還以為你改當地牛就不當海牛了呢!沒想到你還是本性不改。」他一手拾起那包白粉,放在光下看了看,「很純喔!跟誰批來的?」

    「格老子的!你是混哪裡的,也敢挑我海牛的揚子!」服務生一掃弱質,眼神在瞬間轉成凶狠。

    男子直截了當地拐他一記。「才放你沒多少天假,就忘了我是誰了?」

    男子一把抬起海牛的衣襟,扯歪了他的領帶,將他轉向自己。海牛看清逮住他的是什麼人,原先的凶狠在霎時瓦解。

    「算我倒霉,又栽到你手裡。」伍康濤,他命中的煞星。

    「你的確是倒霉,可能是你平日都不積陰德才會這麼衰。」

    「伍哥。」一名警員走了過來。

    伍康濤將海牛交給他。「你幫我看著,有搜到什麼嗎?」

    「到處都搜過了,沒有。」

    「喔!」他挑高眉,轉向海牛。「真的沒有其它東西了嗎?」

    這個綽號「海牛」的傢伙並不是幕後的大哥,只是一尾小的,大概也沒有太多的貨。

    海牛悶哼一聲,不語。

    「那這些人怎麼處理?」警員問道。

    伍康濤看了眼酒吧內的男男女女,回過頭來,在見到站在一旁的三名女子時,有那麼一剎那的怔楞。是她!?她怎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先查一下他們的身份,把這裡的牛郎帶回局裡。」交代完畢,他走向前。「請把你們的身份證拿出來一下。」

    何蘭香最先從皮包裡拿出身份證,在他登記資料的時候問道:「我們會被逮捕嗎?」

    何蘭香和許小姐的身份證先後遞了出去,施夷光在他還回二人證件之後,也識相地將自己的遞給他。

    伍康濤看了眼身份證上的照片,又對照著本人看,眼光停在姓名欄上!施夷光,好特殊的名字,卻不覺得陌生,看不出會是一個上Friday的人。

    「那要看你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接回身份證,施夷光抬頭問。這一抬頭,才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的臉好像留在哪見過。

    啊!他是——前天公車上的那名肉墊先生。怎麼會這麼巧?真不可思議。

    伍康濤望了眼掩住嘴、眼睛瞪大地看他的施夷光,心底產生莫名的浮躁。她不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隱隱的,他的心中升起一抹厭惡。

    「想到好理由了嗎?」捉這些女人回去對治安的維護他沒什麼功用,可是總要有個名目,他才好放人。他別開臉,不去看施夷光那張無辜的臉龐。

    何蘭香正要編派一個好理由,卻被施夷光搶白。「我們是來看看星期五餐廳是長什麼樣子,因為聽說這裡的服務生都很體面,所以特地來開開眼界,沒想到卻這麼不巧,遇上你們辦事。」

    他的眼底有一抹厭惡,男人都見不得女人花天酒地嗎?真想問個清楚。可是若問了,人家也不見得會告訴她,搞不好還會覺得她莫名其妙咧!如果有人這樣問她,她也會這麼覺得。

    何蘭香差點沒昏倒,而身後的許小姐更是睜著一雙明眸,不敢置信地看著滔滔不絕的施夷光。怎麼從來都沒發現施夷光的智商這麼低?

    何蘭香是很想昏倒,但是她不能,否則她們鐵會被施夷光給害死。忙將施夷光拉到身邊,她努力笑道:「她喝醉酒了,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施夷光打岔道:「阿蘭,我酒量好得很,一杯威士忌醉不倒我。」

    她看起來像醉鬼嗎?醉的人是她們吧!

    何蘭香不理施夷光的瘋言瘋語。「呵呵,她喝醉了,事實上呢!我們是來這裡借洗手間的。」

    「對對對,就是來借洗手間的。」許小姐幫腔道,將施夷光推到身前。「她突然肚子痛,我們陪她來。」何蘭香與許小姐連成一氣地點頭稱是。

    施夷光哭笑不得地看著這兩個女人,雖然覺得很可笑,卻也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

    她也跟著點頭。「對,我們是來借洗手間的。我肚子痛,她們陪我來。喔!不止她們,還有那邊那五個,我們都是來借洗手間的,完全不曉得原來這間『佛萊特』酒吧是一間室內牧場,而且還養了許多頭牛。」

    要撇,就要撇得一乾二淨,但這個借口真的會比實話來得有說服力嗎?她懷疑。

    許小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何蘭香白她一眼,低聲道:「不要笑。」

    笑,就是不信任自己說的理由,自己都不相信,如何說服別人。

    伍康濤忍住笑意,這個施夷光還是那麼幽默。她難道不在乎別人對她上Friday的看法嗎?一般來說,只有慾求不滿的或者婚姻不幸福的女人,才會尋求這種不正常的刺激管道,而她卻是為了「開眼界」?這是個怎麼樣的一名女子?渾身散發的特別光彩很難讓人忽視。

    聽她坦蕩蕩的一席話,他發現自己很難將她和那些有特定目的才前來這類場所的女人聯想在一起;雖然她也是有她的目的,但這個目的要讓他對她產生厭惡,不太可能做到。

    為什麼不懷疑她話中的真假?兩者間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憑著一股直覺就能分辨,他不明白這是因為什麼,才見面第二次,他的心明顯偏袒向信任她的那邊。這個女子是無害的,給人一種安心的感覺,很舒服。

    「這個理由能取信於你嗎?」施夷光不大確定地問。

    伍康濤斂住笑,公式化地道:「你們可以走了。不過我還是得奉勸你們,好奇要有分寸,這種場所不該是好女人涉足的地方。」

    三人聞言莫不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個爛借口真的說服得了人?施夷光在安心之餘卻不免疑惑。

    「警官,你太好說話了。」有一點不甘心咧!

    「走人了啦!還扯。」何蘭香回過頭拖走施夷光。她今天腦袋秀逗不成?淨說些瘋話。

    與其它同事會合,人頭一點才發現少了一個。

    是周寶菡。她先回去了嗎?可從剛才警察進來到現在都還沒有人出去呀?

    「原來最先蹺頭的人是她呀!那就不是施小姐了。」

    「好倒霉,居然碰上警察臨檢,我剛才真的嚇到了呢!還以為我要上電視新聞了。要是被我那在國外的老公知道可就不得了了。」

    「好險喔!不過真沒想到這些服務生裡頭還有毒販,可見得他們的外表平均素質是不錯,不過終究是次層的人,與我們這些新時代的女性是大大不配的,最多只能像這樣玩玩而已。」女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閒扯著,偶爾地分享這次特別經驗的心得。

    施夷光偶爾跟搭一、兩句話,眼神環視著四周,發現沒有周寶菡的身影,也沒見到之前招呼著她們入內的那名經理級男人。

    是她多心了嗎?從聽見周寶菡那一番大膽的話起,心底老是覺得不踏實。周寶菌想玩真的,她有這個感覺。

    「施小姐,你說是不是?」李慧美突然輕拍她的肩膀,笑容滿面地問。

    施夷光回過神來,雖不知道李慧美在問什麼是不是,她卻點點頭道:「是。」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人是比較喜歡聽見這個字眼的,尤其是在徵求附和的問句當中。

    ※  ※  ※

    祠謔晡瑭n音在耳畔響起。

    我真呆,假日還設定鬧鐘。

    昨夜瘋到凌晨才回到公寓,記憶當中,只有大學時代才有這麼瘋狂的玩法。那時年輕力盛,年少輕狂,很多事都是做了再說。先斬後奏,管他事後有何後果!

    常常一大票人一塊出去玩到凌晨兩、三點才力盡歸巢,然後倒頭就睡,隔天上午的課一概蹺掉,睡到下午。如果心情不錯才去和教授說聲「哈囉」,當然晚上一到,又是生龍活虎,相邀去瘋狂。

    猶記得剛進大學時很不能適應這種日夜顛倒的生活方式,久而久之,卻也漸漸習以為常,因為大家都是這樣生活,如果不是為了標新立異,很難不被同化。結果一畢了業,開始過著上班族規律的生活方式,卻反而不習慣這種正常。

    大概花了兩個月吧!兩個月我才把作息調整過來。

    今非昔比,現在年紀都有好一把了,刺激的夜生活偶一為之就已教人消受不起。

    按掉擺在床頭的鬧鐘,刺耳的聲音卻猶在耳邊餘音繞樑,我微睜開眼,才發現鬼吼鬼叫的不是我的小鬧鐘。

    討厭,七早八早是誰打電話來擾人清眠啊!我掀開暖被,不到一秒我又自動縮回棉被裡,有點冷。

    拖著棉被,我趴在床沿,伸長手探向一旁矮櫃上的電話。電話的答錄功能卻比我早了千分之一秒替我接聽。

    「shit!」我趴在床沿的身子重心不穩地跌下床。因為身體的大部分體積虛懸在空氣中,深受地心引力的青睞,連帶著將我還黏在床上的部分身體也摔到地板。

    尚未爬起,電話裡已傳出了柔柔的嗓音。柔得甜甜膩膩,光聽著似乎就要融進骨肉裡,麻酥穌的,並且不會讓人起雞皮疙瘩。

    全世界只有一個人有這樣天籟一般的嗓音——我唯一的妹妹。

    「姊,我是明曦,你是不在家或是還在睡覺?快中午了,如果你在家也該起床了,你可能真的不在家吧!我本來以為假日打來你會在的,沒想到你還是不在,你是不是出去吃午飯了?我猜你可能會出去買飯,因為你放假的時候都懶洋洋的。」

    我坐在地板上聽電話裡傳來的話語,轉頭看了眼鬧鐘,果真是快中午了。跟明曦當了二十幾年的姊妹,雖然早就明白她言不及義的功力有多高強,每回領教,卻發現我又更敬佩她一分。

    事實上我一直在懷疑她是不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修練,要不然她的功力怎麼愈來愈進步。

    聽她扯了半天,我還是沒辦法從她的字句中找出一點她來電的目的。

    「雖然你也可能真的不在家,不過我還是抱著一點點希望,你或許去上廁所了,現在才回到電話邊,然後又剛好聽見我正在留言,你如果在家就麻煩你高抬貴手把電話接起來好嗎?我想跟你說說話。」

    我打了個呵欠,揉揉乾澀的眼。想跟我說說話?我探出手,想接聽電話,卻又覺得不妥,還是先聽聽她想說些什麼好了。

    聽她歎息了一聲,大概是以為我真的不在吧!

    「我們也有好一段時間沒見面了吧?」

    是有段時間沒見面了。但是不見面對我們比較好不是嗎?至少我是這麼以為。如果我還要這段姊妹的情誼,就必須這麼做。

    我怕見了面,不必要的愧疚與誤會會讓我失去唯一的一個妹妹,這不是我所樂意見到的,即使明知傷害還是無法避免的存在,誰又不希望能將它減到最低呢?

    「我們半個月前才從紐約回來,你曉得是誰先提出來的嗎?」明曦沉默了會,似在給我思考的時間。

    原來他們已經回台灣來了,我還道國際長途電話她還跟我哈拉這麼久。

    是誰提出來的?我猜不到,也不是很明白她為什麼特別強調這個問題。我等著她繼續說下去,誰知她又扯到別的地方。開始說一些紐約的天氣和他們在美國的生活瑣事。

    ﹛「好啦!你想到了沒?是我,是我要他回來的。」

    明曦怎麼了?這種略帶憂傷的聲調?不該是明曦該有的。

    我有些著急,手探向電話想問問她到底是怎麼了。他們夫妻發生了什麼不愉快嗎?如果是,那麼我更加不能接起這通電話。

    「覺得訝異嗎?姊,愛一個人可以愛多久?」

    她在哭嗎?否則聲音聽起來怎麼有些鼻音。

    我收回爬上電話的手,環在自己的胸前,想著明曦突然拋給我的問題——愛一個人可以愛多久?

    不曉得,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如果是真心愛上的話,用全心全意的愛去愛一個人,這一分愛或許可以是天長地久的吧!但是愛情可以來得很快,也可以消失得很迅速,我想,這並沒有一個一定的答案。

    「我很愛他,真的,我想我可以愛他愛到死,即使這分愛無法得到相同的回報,我還是同樣地愛他。姊,我懷孕了,你會祝福我們吧?」

    懷孕,明曦懷孕了?這是個好消息啊!他也知道了嗎?我記得他很喜歡小孩的,他曾經說過希望我替他——生一個籃球隊。明曦會替他實現這個夢想吧!

    我當然會祝福他們,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我唯一的親人,我當然希望她幸福。有了孩子,他們之間的關係應該也會更親近才是,這樣我就放心了。

    「我現在很快樂,他也會很愛我,我覺得很幸福。」

    幸福,那就好。

    「好了,沒事了,我只是想告訴你我現在很幸福,真希望這分幸福可以一直維持下去,這應該不是一分奢想吧?我們現在搬回台北的房子住,有空時你來看看我吧!或者把你的住址告訴我,都好。我們畢竟是姊妹,不是嗎?分別快兩年,我也會想你的,而且要不去想起你也實在很難,再見。」

    再見,親愛的妹妹。

    知道他們現在是幸福的,真的是很令人愉快的事。很久沒遇上這麼開心的事了,乾脆來個小小的慶祝吧!

    說做就做,我從地板上跳起來,將棉被丟回床上,赤著腳跑到窗邊拉開簾子。

    窗外的天空一片蔚藍,決定了,今天就去中山公園野餐。

    ※  ※  ※

    「花?」這是哪裡來的?放在我桌上,是給我的嗎?

    才踏進我十二坪大的辦公室,就看到擺在我桌上的一大束花。

    會不會是有人放錯地方?我不太能夠說服自己這束花是送給我的,畢竟我實在是太久沒再收過別人送的花了,倒是自從當了范青嵐的秘書,我就常替他送花給別人。

    麻煩哪!我將花拿到一旁擱著。又是一個星期的開始,最忙的星期一,我哪來的閒工夫管這束來路不明的花。

    才剛落座,我辦公室的門就被打開,抬頭一看,當然是我那個大老闆,也只有他進我辦公室時會連門都懶得敲一下。

    我的辦公室就像他來來往往必經的走廊一樣,而經過走廊是不必敲門的。

    「總經理早。」我拉開笑臉,跟他道早安。

    怎樣,這聲音聽來朝氣蓬勃吧?不振作起自己的精神不行,否則一大清早就懶洋洋地沒動力,我真不敢想像一天忙碌下來,下班時我會累得像什麼?有可能會是一隻快斷氣的哈巴狗,或者變成一尾翻白眼、口吐泡沫的死魚——反正下場不會太好看就是了。

    「早。」范青嵐低沉地說。相形於我的精神百倍,他的聲音聽起來就沒生氣多了。

    好像有點怪怪的,我低下頭,開始動手整理擱了一大堆文件的桌面。

    「以往不曾見過你桌上有這東西。」范青嵐的聲音從我頭頂上傳來。聽到塑料袋窸窸窣窣作響,我抬起頭,才發現那束花被他拿在手上。

    什麼話嘛!說得好像我有多麼沒男人緣似的。

    「那是因為總經理難得這麼注意這張桌子上擺了什麼。」甚至是不會。他今天有點怪喔!是不是日子過得太無聊了,才會大清早跑來我這邊閒聊,消磨時間,順便找點樂子。

    發現他瞪了我一眼,我趕緊低下頭,反省剛才近似忤逆上司的語氣。我是吃了什麼雄心豹子膽,說話怎麼可以這麼囂張?是該好好反省。

    「這些碎瓷有點眼熟。」他將花束放回我的桌上,又拿起一片我鋪在盆栽泥土上的碎青瓷。

    眼熟是當然的,那些碎瓷組合起來就是他前幾日打破的那支上好的青瓷茶杯。

    「像琉璃一樣。」他將責瓷碎片拿到光源下,翻看了許久,語氣中有著發現新大陸一般的讚歎。

    他的話讓我有一點驚訝,什麼時候開始,范青嵐也會開始注意這這些小細節的東西?我之所以會驚訝不是因為他以前從來不,而是為他現在注意到這些事情,這跟他給人的印象十分不搭。

    我懷疑,他今天有可能是吃錯藥了。

    「你喜歡這份工作嗎?」將碎瓷放回盆栽裡,他突然抽走我拿在手中的文件。

    我微怔楞,看著他發呆了半晌。

    「總經理是問我?」我遲疑地問,不大確定耳中所聽見的。

    他眼神閃動了一下,像在說:廢話!不是問你是問誰?

    「這裡還有別人嗎?」

    談不上喜歡,不過也不覺得討厭。反正工作不全都是那麼一回事,做事、領薪水,為了生存下去所不能避免的必須存在。

    「我能不能不要回答這個問題?」說「不」會對不起自己,說「是」會對不起范青嵐,如果可以不要回答,那就誰也不會對不起誰了,皆大歡喜,再好不過。

    「你不必那麼防備,我只是隨便問問,不想說也沒有關係。」范青嵐大發慈悲,讓我心上的大石落了地。

    「其實不是不想說,只是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哦?為什麼?」他揚起眉,一副興味盎然的德行。

    老實說他這副德行還真好看,難怪他身邊永遠不缺女人。

    「因為你是總經理,有很多事情,是不能對你說的。」其實就連這句話也不該對他說,誰教我長舌。

    我瞧他擰起了眉頭,似乎很不滿我說的話。他是公司的老闆,有權知道關於公司所有的事務,而且也必須知道,而我卻說了這樣的話,好像有點暗示他,他被屬下蒙騙了多少事情一樣;天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的,我絕對沒有挑戰他權威的意思,真的。

    也許吃錯藥的不是范青嵐,而是我,我這個大白癡。

    「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我趕緊道:「我是說呃……呵呵,」先賠笑緩和一下他的怒氣。「就像你有很多事情也不是我們這些下屬所能知道的一樣。」

    我在胡扯什麼?愈補愈大洞。

    「你在胡扯什麼?」他開始有些不耐煩。

    我委屈地閉上嘴。我跟他本來就不適合聊天嘛!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們只能談談公事,誰要他無緣無故來招惹我。

    「算了,你待會把上次的會議紀錄找來給我。」他交代下話,頭也不回地走進他專屬的空間。

    「好的。」我大聲地說。

    比較喜歡我們純為公事的對話。這不是自然多了嗎?有些人一輩子只能扮演一種身份,建立一種關係,范青嵐和我就是這種情形,上司與下屬,老闆跟員工。

    瀏覽了一遍今早送到的文件,有用的收在一邊,沒用的喂紙簍。每天都會有這麼一堆紙張被浪費,這些紙張就算回收也會因為紙上的油墨而不易處理。每每驚歎之餘,卻也不免為現代人的奢侈浪費感到悲哀。如果洛陽紙貴,看誰還敢這樣浪費。

    瞥了眼桌上那束花,它造成了我的困擾了,也不曉得是不是真送給我的,擺在我桌上,害我都不知怎麼處理。

    猶豫片刻,我提起那束花和茶杯住茶水間走去。花如果沒有水會枯死,為了發揮我的愛心,我決定帶它去喝水。

    從櫃子裡摸出了一隻透明的大玻璃杯,裝了半滿的自來水,將除去包裝的花束放到杯子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我找不到花瓶,二十二樓唯一的一隻花瓶被供奉在走廊的角落處。偏偏那唯一的一隻卻使用不得,先不說它巨大的體積是我搬不動的,要買把花插到裡面去,花一定會溺死在裡頭。

    好像是清朝的骨董吧!范青嵐沒有搜集骨董的習慣,公司裡不少的骨董或藝術品大多都是人家送的,像那隻大花瓶好像是前幾年公司贊助的某表演團體從香港帶回來孝敬大老闆的。

    我在想范青嵐的宅邸大概也不是很大,要不人家送他的東西怎麼全搬來公司放?就算不喜歡,鎖在倉庫裡也好。

    二十幾層樓的辦公大樓,隨隨便便繞一圈都可以見到價值非凡的藝術品,整個逛完一圈的話,就像上美術館走了一趟一樣。

    回到秘書室,將花擺上桌,門被敲響,小妹笑臉盈盈地走進來。

    「早安,施小姐。」

    「早安。」什麼事情這麼開心?

    她走了過來,將早上的傳真放在我桌上。「好漂亮的花,是你男友送的吧!我今天第一次看見他耶!長得好有個性喔!」

    我男友?「花是你拿上來的?」

    她點點頭。「對呀!今早我剛到公司時剛好遇到,就幫他拿上來了。」

    真的是送給我的,怪了,我是哪時候又多了一個仰慕者?可如果是仰慕者,為什麼送我黃玫瑰呢?我記得黃玫瑰是分手時才送的吧!

    「他長得很有個性?」會是誰呢?我努力在記憶裡尋找相關可能的人士。

    小妹又點點頭。「而且感覺很舒服,跟你給人家的感覺很像,你們很相配喔!」

    她雙手交握在胸前,一臉陶醉,思絮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少女情懷,一定是羅曼史看太多了。

    哪裡冒出來這麼個人,是老天爺要順遂我想再談一場戀愛的心願嗎?那時我也只不過是隨便想想而已。真要我重新涉入愛情,我想我還需要考慮考慮。

    跟我很相配?口說無憑,眼見為證。什麼樣的男人適合我,我自己都不清楚了,她又怎會知道呢?不是我要吐槽,而是我相信緣分這種東西,該是我的就會是我的,不該是我的,強求都沒有用。

    忙碌的禮拜一沒有太多時間閒扯淡,小妹一離開我辦公室,桌上電話響起。

    「喂,總經理辦公室您好。」

    反正,日子還不都得這樣過,喜不喜歡這份工作並不是很值得探索的問題。如果有閒人針對國內上班族對目前工作的滿意程度調查,我想很多人都會有我這樣的想法。不喜歡,又怎麼樣?

    而灰白的人生多了一束色彩鮮艷的玫瑰,日子也還是以同樣的形式在流逝。

    ※  ※  ※

    「范總經理,你的便當。」施夷光敲了下門,探頭進來。

    范青嵐正在講電話,抬起頭看她一眼,打了個手勢示意她進去。

    走進總經理辦公室裡,施夷光抽了張面紙墊在桌面上,拿出一個蒲燒鰻魚飯盒放在上面。

    老闆忙得沒空吃飯時,她這個秘書就得替他買午餐回來。

    而當他忙時,她事實上也不會輕鬆到哪裡去。她也沒空吃飯,正忙得不可開交,差點被成堆的事務壓死時,他老太爺就下了道命令,要她替他包飯上來。

    於是她便得暫時對各部門呈上來的報告書舉白旗投降,然候飛奔到大樓地下室的餐廳幫他包飯回來,順便也替自己帶一份。

    「這是當然,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很高興跟貴公司合作,再見。」范青嵐簡單俐落的語調聽不出什麼情緒。

    結束了這通電話,他抬起眼,百般無聊地看著他的秘書替他將午餐準備好。

    拿出免洗筷和湯杯,將塑料袋裡的另一個飯盒擺在桌邊,施夷光抬起一直低垂的臉蛋,溫順道:「我出去了。」

    她也要去吃她的午飯了,今早只吃了包蘇打餅和一瓶優酪乳,她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你吃過飯了?」范青嵐從她進來就開始注意她每一個小動作。

    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注意她,一個當了他快兩年秘書的女人,理應不該讓他突然對她產生莫名的好奇,如果她是那種吸引人的女人,早在進公司之初,他就該發現才對;他隱約察覺到她或許也有一些特別的地方,卻沒有投注太多的心思去注意,然而一旦真正開始對她產生好奇,才發現要收回放在她身上的那分視線,有點困難。

    「還沒。」她笑著搖搖頭,心理卻巴望著范青嵐廢話少說。

    范青嵐看向塑料袋裡的便當,她買了兩個,心念一轉,他道:「一起吃吧!你把那張椅子拉過來,順便把門關上。」他淡淡地交代,便動手打開面前的飯盒。

    是他喜歡吃的鰻魚飯!他有吩咐她買鰻魚飯嗎?

    「你要我吃這個便當?」施夷光不敢置信地問。

    「你幹嘛那麼驚訝?」看她的表情活像他要毒死她似的,這個便當有毒不成?

    「沒有啊!我是想,總經理只吃一個便當夠嗎?」范青嵐的飯量很大,起碼也要兩客才夠填他的胃;而且,他哪時候變得那麼好心啦?

    范青嵐拿筷子的手懸在半空中,張大著眼看著施夷光,為她的話覺得驚訝。他不記得他曾跟她提過他要吃兩個便當的量才吃得飽。這就是她之所以不一樣的地方嗎?他不自覺地撐起肘,開始思考。

    見她楞站在桌前,他又道:「偶爾我也該厚待一下我的秘書,免得你哪天被別家公司挖走了。去把椅子搬過來我這邊吧!」

    記起有多少訪客跟他提過他的秘書有多優秀,甚至半開著玩笑要他別捉得那麼緊。人人搶著要嗎?這個施夷光。

    施夷光微擰起眉,卻沒將不滿表現得太明顯。什麼話嘛!說得好像跟他同桌吃飯或賞她一個便當是多了不得的事似的。

    她直接就拒絕。「不了,謝謝總經理,我自己有買飯。」誰希罕你一個便當。

    「那就把你的便當帶過來,我有事情要問你。」他不容拒絕道。幾時曾見過她這臉色了?是他不曾注意還是她掩飾得太完美。

    「是。」施夷光滿含不解地點頭,去拿她的飯包。他說有事情要問她?是什麼事?范青嵐最近這陣子比平常做些令人費解的事,本以為是自己太過敏感,但仔細思量,發現又不是那麼一回事,真的好奇怪。

    照他的吩咐將她的便當拎到他辦公桌上,同樣先抽了張面紙當墊布,又將一旁的椅子拉到他桌前。

    她雙手擱在腿上,小心翼翼地問:「總經理想問我什麼事情?」

    「你不餓嗎?先吃飯吧!」范青嵐頭也不抬地道。

    夷光想想也對,扳開筷子,也開始大祭她的五臟廟。沒必要虐待自己的胃,就算要死,也不要當一個餓死鬼。

    「你吃的是什麼?」解決掉一個便當,喝了口湯後,他問。

    「咖哩飯。」看他見底的便當盒,她伸手拿起他桌邊的便當,交給他。

    接過便當,他不急著打開,反問道:「好吃嗎?」

    瞧她吃得津津有味,讓他也有點想吃吃看。

    埋首餐盒的臉蛋抬起頭,眼底淨是不解。「好吃啊!」

    他也該有吃過吧!公司地下室的員工餐廳,她都跑爛了,還沒有哪一樣東西她沒吃過的。

    不過話也不能這麼講,其實范青嵐是不應該吃便當的不是說這便當他不能吃,而是在她眼中的范青嵐渾身淨是貴族氣息,只能想像他在高級餐廳中,有美女和典雅音樂的陪伴下,淺酌佳釀,並且享用五星級飯店廚師所精心烹調的美食佳餚。

    難怪他要她把門關起來,如果被別人看見他在吃便當,而且一次還吃兩個,可能會有損他完美的形象。

    幸好她是他的秘書,看盡了他不為人知的一面,否則天天面對這麼英俊又年輕有為的實業家,包準她也會像樓下那一大票女職員見到他就猛流口水。

    范青嵐打開手邊的飯盒,卻不下箸,反而若有所思地看著又低下頭吃飯的施夷光。

    很少看過在男人面前吃飯還能吃得這麼自然的女人。她的食慾看起來真的很不錯,吃那麼多,不怕胖嗎?現代的女人不都希望愈瘦愈好?不過她看起來也不是很豐腴,那麼細的手腕,一捏就能夠捏碎似的。

    注意到她光潔的手腕,他又問:「你沒戴表?」

    那她平時是怎麼掌握時間的?再仔細看了眼她的手腕處,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沒戴表,還是滑到衣袖裡了。

    施夷光緩緩地抬起頭,嘴裡還塞滿著米飯。她邊咀嚼著邊以不解的眼神看著近在咫尺的范青嵐。

    沒戴表也能做為找碴的理由嗎?她繼續咀嚼嘴裡的食物,覺得好委屈。想找她麻煩說一聲就是了嘛,幹嘛這樣莫名其妙地強迫她邊吃飯邊讓他審問?存心要她胃痛嗎?

    她有預感,下一次的人事異動命令上會出現她施夷光的名字。今天這一餐,會不會就是「最後的午餐」?

    她幹什麼一副泫然飲泣的表情?愈看愈不是味道,活像他欺負她似的。

    沒戴表可是在暗示他該給她加薪?如果是,那麼他這個秘書果然有兩把刷子,但是如果他一直沒注意到呢?她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吞下嘴裡的飯,施夷光的手探向頸子,摸了兩下,拉出一條銀練子出來。「我沒戴手錶,也不必要,因為我有這個。」

    那是一條價值不菲的練表。純銀打造,有價值的不是材質,而是工藝本身。范青嵐微怔愣,她一個動作完全推翻他先前的假設。她的行為不在他的掌握之中,這令他感到些許的意外。

    她只將練表拿出來晃一下便又收進衣領下。「我吃飽了,總經理想問我什麼事?」

    快快問完,快快放她回工作崗位。

    范青嵐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好一陣子,直到施夷光再次技巧性地提醒他該把話攤出來說。

    他緩緩開口,問道:「你知道我唯一不喝的茶是哪一種茶,對吧?」

    施夷光發現她開不了口。拜託!這是什麼怪問題?就算她知道范青嵐不喝紅茶,又怎麼樣呢?她還以為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問她,卻萬萬也沒想到竟問起這種莫名其妙的怪問題。

    回頭她可得看看他的行程表上可否有空檔,也許該建議他去做一下健康檢查。畢竟有個身心健康的老闆是公司的幸運,也是他們員工的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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