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志 第十二卷 萬斯年 第十三章 大圓滿(一)
    甦醒過來之後,吩咐由太子完顏豫處置一切政務,宗磐由人扶著來到懸掛了太祖太宗畫像的「聖武堂」,將所有人都趕出去,獨自一人坐在畫像之前,一邊飲酒,一邊在心裡和故去的長輩說說心裡話。

    「我宗磐自問無愧於祖宗,無愧於江山社稷,拼了全力要光大祖宗基業,使我大金國一統天下,到底是哪裡做錯了,竟落到這般境地?宗翰飛揚跋扈,有不臣之心,哼,無論如何也輪不到他來做這個皇帝,所以,我殺了他滿門。合刺年幼無知,心慕漢族文化,由他來當皇帝,用不了幾年,女真人還有幾個會騎馬還有幾個會舞刀?合刺不行,如果我還不行,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能挽救大金國了。」

    不知不覺中,宗磐流淚了,倒不是貪生怕死,只是為這麼多年的嘔心瀝血不值啊!他不知道失敗的原因,他不甘心啊!

    「呵呵,這是我第一次流淚,也是最後一次。得到大宋進攻東京、西京的消息,我不顧臉面,親自上門去請宗弼帶兵出征,連續去見了三次才見到宗弼,這傢伙倔強的很,是一老驢,要順毛摩挲才行呀!他帶走了上京和中京的所有精銳部隊,宗室子弟隨軍者二三十人,我的兩個兒子也跟了去,現在,一個陣亡一個下落不明,宗弼無能葬送了我們大金國的希望。恨只恨,當初我就應該親征西京,一定可以擊潰宋軍,保我萬里江山。你們能告訴我,到底怎樣做能挽回局勢嗎?」

    回答他的是可以聽到心跳的寂靜,還有太祖皇帝自信的笑容、父皇英武的身姿。美酒喝到嘴裡都是苦澀的,轉身瞧著牆上的影子,用手輕輕撫弄一下脖子,笑道「大好頭顱,難道要送人不成?」

    長出一口氣,起身舞劍,劍光霍霍,慷慨而歌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

    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

    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真珠索。

    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

    誰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占旗腳。

    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

    貔虎豪雄,偏裨真勇,非與談兵略。

    須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唱罷,忽然頓悟,什麼千秋霸業、皇權社稷,什麼美酒佳人孝子賢孫,根本沒有一點意義,萬事成空萬事成空啊!

    一人輕輕扣動殿門「陛下,該用膳了!」

    「滾!」多說一個字都不願意,多吃一頓少吃一頓又有什麼區別?

    黑暗中,他又似乎看到了希望上京周圍,蒲與路、胡裡改路、速頻路、黃龍府、肇州、隆州還有一些人馬,他們回援京師,不會一點機會都沒有吧?

    二十二日,宋軍沒有攻城,宗磐巡視京城防務,開府庫將大半財貨都分與軍士,如果不能守住上京,難道要留著便宜南人?召集百官商議對策,平時都是振振有辭、智計百出,現今一個個都成了木偶,不會話了。夜間,突然傳來消息,宋軍拔營起寨,撤走了。宗磐大喜,繼而想到事情決不會像表面那麼簡單,再靜靜地坐下。派人出城查探,果不其然,宋軍只是撤到了地勢較高的山崗上,包圍圈一點都沒有鬆懈,出去了二十幾人,只是回來了三個。

    二十三日,連續傳來壞消息,蒲與路都統畢王宗哲陣亡,一萬軍隊沒活下來幾個;胡裡改路的援兵也被殺得大敗,總計六七路兵馬都打了敗仗。消息是通過海東青送進來的,這時候畜生倒是比人更管用。宗磐彷彿立即掉進了冰窖之中,從心裡往外冒涼氣。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更可笑的是,還收到了隆州方面捎過來的中京留守的求援軍報宋軍宣毅軍團進逼中京真定府,中京城岌岌可危。可笑啊,可笑,朕要是有援兵就殺出去,先殺南人,再殺你們這些廢物。

    連續幾天沒怎麼睡,宗磐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夢中也不得安生,宗翰神奇復活,合刺驍勇無比,太祖太宗冷眼旁觀,朝中百官持中觀望,宗磐單憑一己之力,居然撐起了頭頂上的藍天,將敵人全部投進萬劫不復的地獄。大勝之後,仰天長笑,忽聞遠方萬馬奔騰,又似驚濤拍岸,猛地醒了過來。

    「陛下,大事不好了,南人掘河放水,城中水井裡的水不停上湧,積水已經有一尺深了!」內侍嚇得不敢抬頭,只顧說話。

    水淹上京?哈哈,絕妙的計策,宋軍中還是有幾個能人的嘛!

    天還沒有亮,寢殿外面人聲嘈雜,一定跪了很多官員,在等著他拿主意。如果他知道怎麼辦就好了!

    「傳太子諸王進來!」

    太子完顏豫進殿,奔到床前跪倒,哭道「父皇,現在該怎麼辦啊?」

    宗磐微微一笑,說道「慌什麼!吾兒要記住,從今天開始,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不要慌亂,要沉著應對。」

    「是,兒臣記下了!」

    宗磐掃視著跪在大殿內的群臣,道「非常之時,必須非常應對。朕決議傳位於太子,卿等以為如何?」

    太子哀求道「父皇,兒臣怎麼但當得起啊!」

    國論左勃極烈、曹王完顏宗雅道「太子聰明仁孝,足以光大祖宗江山,不過,國勢艱難,還需陛下……」

    「那是自然,有大事需稟奏取旨之後才能施行。」宗磐道。

    國論右勃極烈、隋王完顏宗順哭道「臣等遵旨,請陛下一定要保重龍體,城內軍民同仇敵愾,誓死殺敵,一定能夠擊敗宋軍,復我萬里江山。」

    宗磐平靜地點頭,道「愛卿之言極是,來人請太子座!」

    宗磐更衣正座,太子陪在一邊,群臣山呼萬歲,符璽郎呈上傳國之寶,金國第五位皇帝完顏豫正式登基繼位。改年號正隆,尊皇帝、皇后為太上皇、皇太后,封太子妃唐括氏為皇后,虞王永升為皇太子,大赦天下,並詔令四方諸侯回援上京。

    大事已定,宗磐突然覺得輕鬆起來。上京城內有一座萬安山,山上有一棵大樹,樹旁有一座萬安宮,金國太上皇宗磐駕臨萬安宮,每日登高望遠,吟詩作畫,如同神仙一樣逍遙。

    城外的水終於退了,城內又稍微恢復了一點生機,街道上行人漸多。連續三天的高溫天氣,黃土淤泥隨處可見,空氣中跳躍著浮躁的因子,城內的每一個人都知道,敵軍並沒有離去,敵軍一天不攻城,頭頂上懸掛的劍就會降低一寸,離死亡就更近了一些。救兵沒有再出現,是不是就意味著永遠不會出現了?沒有救兵,即使城內的所有男子都拿起兵器,也打不過萬惡的敵人,結果只能是死亡。等待死亡的滋味,令人瘋狂,宗磐花天酒地,動輒殺人,一切的一切都會發出淫靡而瘋狂的味道。

    四月初三卯時三刻,宋軍飛艇再度出現在城頭,攻勢比十天前猛烈百倍,大型投石機投擲的轟天雷、以及百餘斤重的石頭砸落到地面上,造成的震撼難以用語言來描繪。戰鼓隆隆,宋軍集中全力突擊南北兩面城防,東西方向只派出遊騎監視城內動靜。

    巳時初,宋軍的旗幟在城頭高高飄揚,宗磐站在萬安山頂,看到了這改變歷史的一幕。身後的女人們如同驚慌失措的小鹿,駐守此地的士兵滿眼都是淚水,宗磐盤腿坐在樹下說道「你們都逃命去吧!走吧,嗯,快走!」

    周圍慢慢靜了下來,只能聽見遠方的喊殺聲,睜開眼睛,卻看到了正默默垂淚的多保真,一個沒有名分的女人。

    「你怎麼還不走?」

    多保真抽泣著說道「陛下殺了我的全家,你讓我去哪裡啊?」

    多保真是蒲與路一個部落首領的女兒,因為合刺,全家幾十口人被他殺了個乾淨,多保真青春貌美,殺了可惜就留下了她的性命。

    宗磐沉臉問道「你想殺了朕為全家報仇?」

    多保真輕輕撫弄著小腹,風兒捲起她的裙擺,桃紅色的小臉真是喜人,已經很多年沒看到這麼精緻的女人了。

    「我很想殺了你,這種想法折磨了我很久很久。你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也是我的仇人,阿爸、阿哥做了錯事,或者應該獻出他們的生命,可是,我的弟弟妹妹們,他們根本不懂事,還沒有享受到人生的快樂,就被你這個惡魔奪去了生命。殺人,真的很快樂嗎?」帶露的桃花,越發誘人了。

    宗磐取出一把匕首,將刀把拍到多保真的手裡,脫去刀鞘,露出亮閃閃的鋒芒「你也可以試一次,確實能得到巨大的快樂!」

    宗磐緩緩轉身,注視著街道上正在激戰的士兵,還有遠方冉冉升起的硝煙,深深吸一口自由的空氣,其中還夾雜著女人的芬芳,死在桃花一般女人的手裡,不是勝過死在敵人手中?

    「動手吧!」

    三息之間,漫長得恰似百年;「噹」地一聲,匕首落在地上,柔軟的身子貼到他的背上,淚水打濕了衣裳,多保真失聲痛哭。

    「為什麼?」

    良久,女人才答道「我懷了你的骨肉,若是親手殺了你,將來如何跟咱們的孩子交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阿爸、阿媽你們告訴我呀,快點告訴我呀!」

    宗磐猛地轉身,將女人樓在懷裡「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記住了沒有,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不知要怎麼安慰這個悲傷的女人,有一隊軍兵已經正在向這邊殺來,他沒有時間了。用手奪回匕首,大叫一聲,用盡全身之力向胸口捅了進去。略微低頭,能看到湧出來的鮮血,恍惚之間,他聽到一個聲音「死的人是誰!你又是誰?」

    「大金國太上皇帝完顏宗磐,我是他的女人。」

    這個傻女人啊,做宗磐的女人又有什麼好?

    攻城之前,李顯忠與曲也怯律等人約定,進城之後不得縱兵搶劫燒殺。聽說金國國論左勃極烈、曹王完顏宗雅,特別善於聚斂錢財,就將宗雅府中的金銀珠寶全部送給蒙兀室韋兄弟作為酬謝。

    曲也怯律極為不滿「城內王宮大臣上百位,還有皇宮、府庫,金銀財寶不知多少,大帥就給我們一個曹王府,豈不是太小氣了?」

    李顯忠正色道「本帥將鎖宮室、封府庫,一草一木都要登記造冊,將上京城完完整整地呈送給皇帝陛下,作為全軍獻給陛下乾龍節的賀禮。大頭領要不要也將曹王府作為賀禮獻給我國皇帝陛下?」

    昌王趙柄抓住時機,說道「毅然起兵,幫助我軍攻打上京,這是大頭領的第一功;聯合茶赤刺部,尋找到捷徑,使我軍免於奔波之苦,是第二件功勞;入城之後,纖毫不取,是第三件功勞。每一件都是大功,合在一起,就是奇功一件。而且,將曹王府分給大頭領,上京就不是完整的上京了,李大帥的功勞就打了折扣。你如果幫了李大帥,將來的好處也是無法估量的。」

    是啊,能做到捧日軍團都指揮使的人,在大宋也找不出幾個人來,李顯忠無疑是大宋皇帝面前的紅人。這樣一個人,再加上昌王趙柄,京城顯赫家族張家的族長張仲熊,相公之子、駙馬都尉鄭七郎,份量重得可以壓死人啊!曲也怯律左右思量,下定決心,猛地一拍巴掌,道「好,大帥想做一件裡外光鮮的大事,我們蒙兀室韋人就成全您!」

    李顯忠大笑「痛快!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曲也怯律居然還能知道這句話,可真是不簡單!

    散會之後,鄭七郎將曲也怯律拉到沒人的地方,小聲說道「大頭領是個爽快人,在下願意交大頭領這個朋友。進城之後,只要你稍微疏忽一點,軍兵們知道自己怎麼去弄錢,也虧不著他們,只是不要做得太過火,不能殺太多的人,明白了嗎?」

    曲也怯律剛明白,又糊塗了「李大帥不是通令全軍,不許……」

    「站在他的立場上,當然要這麼說,但是,誰都不會傻到一文不取的地步。這是公開的秘密,我怕你吃虧,所以先提醒你一聲。要想點辦法,讓兄弟們的腰包鼓起來,還要做得外人挑不出毛病來,這也不難。」

    可是難住了正直的蒙兀室韋漢子「求將軍教一個法子。」

    七郎笑道「比如說,城內的王府,肯定大家都在盯著,但是那些商舖就未必有人注意。挑一兩個有錢的,悄悄把事情辦了,不就行了!」

    曲也怯律大喜,抱住鄭七郎,那麼溫暖,就像抱著親爺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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