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志 第四卷 外篇 陽關曲(四)
    外篇陽關曲(四)

    春天來臨之前,合答安成為歐陽澈的新娘,那一天,歐陽澈喝得酩酊大醉,事後如何進的洞房都不清楚了。

    這段時間,押剌伊爾兼併了周圍的幾個小部落,實力悄然回升到金兵進入漠北草原之前的水平。一名西行七兄弟不幸陣亡,不過兩年的時間,西行七人凋零殘落,而未來的路不知還有多長,怎不令人喟然歎息。

    一月,押剌伊爾聲稱,冬雪剛剛融化,道路泥濘南行,再多留幾日無妨!

    二月,押剌伊爾忙於其它事務,根本找不到他的人影,總不能不辭而別吧?

    左右無事,莫辜負了這大好春光,歐陽澈帶著合答安、小五在草原上閒逛。待得久了,歐陽澈漸漸喜歡上了草原。這裡的草,碧綠無邊;這裡的天,純淨高遠;這裡的水,清冽甘甜;這裡的人民,豪爽好客。遇到人,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要問上一句「他賽拜努」,就是您好的意思。氈帳外面若是有火堆或掛著紅布條等記號,表示這家有病人或產婦,外客不便入內。好客的主人,拉著進入帳內,獻上最好的馬奶酒,客人若是推辭,會被主人瞧不起的。酒喝得越多,感情似乎就越深,他們可沒有漢人那麼深的心機。

    歐陽澈是克烈部最尊貴的客人,少不得喝酒,偏偏他酒量不行,如果不是合答安在身邊,只怕走不了多遠就會被蒙兀室韋人的馬奶酒放倒的。

    受到這樣的款待,歐陽澈總覺得受之有愧,搜尋著腦海裡的知識,傳授了他們一種制酒的方法先把鮮奶放入木桶內,然後加少量嗜酸奶汁作為引子,每日攪動,經三四天後,待奶全部變酸,即可入鍋加溫。鍋上蓋一個無底木桶,大口朝下,木桶內側掛上數個小罐,再在無底木桶上坐上一個裝滿冷水的鐵鍋,酸奶經加熱後蒸發遇冷鐵鍋凝成液體,滴入小罐內,即成為頭鍋奶酒。經過這種方法製出的奶酒,口感與馬奶酒稍有不同,卻是酷烈無比。如度數不濃,還可再蒸二鍋,甚至三鍋。

    豪飲的蒙兀室韋人,終於得到了自己喜歡的美酒,歐陽澈的身份愈發尊崇,就連小五也受到了優待,每天都有好肉吃,合答安眼裡的情意濃得再也化不開了。

    三月初二,押剌伊爾終於回來了。歐陽澈再也呆不下去,任憑押剌伊爾說破了嘴皮,也是要走的。

    無奈之下,兄弟暢飲三天三夜,初五日,歐陽澈離開美麗的大草原,西進高昌故地。押剌伊爾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回鶻邊境,方灑淚而別。

    所謂高昌故地,就是唐朝時候的西州。約一千八百年前,雄才大略的漢武帝派貳師將軍李廣利討伐西域,李廣利率軍至此,設置高昌壁,這是漢人政權在這片土地統制的伊始。唐開國之初,太宗貞觀年間,統一高昌,設立西州,下轄高昌、交河、柳州、天山、蒲昌五縣。大唐神威,哪個敢犯?天有不測風雲,玄宗之世爆發安史之亂,大唐土地分裂,國勢衰落,距今22年前,回鶻首領僕固俊從回鶻北庭南下,擊敗吐蕃,收復西州、輪台等要地,終於建立了以高昌為中心的回鶻政權。回鶻王國疆域,東起哈密力,西至冰達阪,北抵赤列河,南距吐蕃,強盛一時。境內實行雙王制,即高昌回鶻和龜茲回鶻分立。

    大宋立國之後,高昌回鶻王阿廝蘭汗曾經派遣使臣麥索溫,到宋朝朝覲,自稱「西州外甥」,承認大宋的宗主國地位。後來,黨項族起於河西走廊,截斷了高昌回鶻與中原的聯繫,聽說,高昌回鶻轉而一心奉遼,高昌舊事漸不可聞。

    押剌伊爾派了十幾名蒙兀室韋好漢,一路護持,西行隊伍反而擴大了。一路上,經多方打探得知耶律大石已經在靖康二年七月間,於高昌回鶻之北也密裡立城稱帝,建年號「延慶」,上尊號「天祐皇帝」。又根據當地居民的習慣,稱菊兒汗,也可以叫作葛兒罕,即「大汗」的意思。八月,耶律大石南下將高昌回鶻收為附庸國,西進龜茲,進佔龜茲回鶻原有的土地,國境內居民達四萬戶,聲威大振。

    靖康三年六月,離開汴梁城兩年多之後,歐陽澈抵達位於火焰山腳下的高昌回鶻國都城高昌城。高昌城城池堅固,人口達三萬之眾,雖然不可與大宋城市同日而語,在西域邊陲之地已是極為難得了。歐陽澈入城之後,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城內寺院極盛,隸屬於不同教派的僧人穿著千齊百怪的服裝,自由來往,煞是有趣。

    既然高昌回鶻是耶律大石的附屬國,歐陽澈自覺到了安全的地方,於是亮名身份,恢復了大宋使節的無上容光。

    回鶻王在正殿隆重接見,歐陽澈並不下跪,躬身三拜,道「正使歐陽澈奉大宋皇帝命,謹祝大王百歲千秋!」

    翻譯將歐陽澈的話譯給回鶻王聽,回鶻王道「我國不見天朝使者幾百年矣!無須多禮,快快坐下。」

    地上鋪著厚地毯,此地之人皆席地而居,歐陽澈自然入鄉隨俗,端正地坐好。如果不是在草原上呆過一陣兒,早已習慣了坐著說話,只怕今日難免出醜的。

    回鶻王道「使者緣何到此?」

    歐陽澈回道「我國皇帝命在下西行,與遼國交結通好。在下曾北進漠北,可惜並未見到大石陛下,一路西來,遂至貴國!」

    回鶻王對中原文化極其思慕,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歐陽澈一一做答,同時享受著作為一個漢人的無上容光。

    當日,回鶻王賜宴,舉夜光杯、飲葡萄酒、食羔羊肉、觀西域舞,歐陽澈一直正襟危坐,恭謹有禮,回鶻王看到這種情形,越發敬重了。

    根據回鶻王的介紹,耶律大石早已離開也密裡,西進七河流域大城八剌沙袞,幫助東黑汗國主伊卜拉欣,抵禦葛邏祿和康裡的侵擾。近聞大石大敗了葛邏祿和康裡的進攻,將喀什噶爾與和闐一帶留給東黑汗國,並使之成為自己的附庸,而攫取八剌沙袞地區為己有。回鶻王言稱,遼國皇后塔不煙留守也密裡,他已經派人去通報了,不日消息就會傳回來。

    既然如此,只好耐心等待。

    百無聊賴之際,歐陽澈、聶仲遠、寶月和尚結伴在高昌城內閒逛。城內最大的寺院乃唐朝玄奘法師西行取經,曾經住過的所在,歐陽澈多在此靜心看書。誰料,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月。終於,也密裡有消息傳來塔不煙皇后請回鶻王派人將宋國使節送過去。

    於是,離開高昌,經輪台、仰吉八里,渡過馬納思河,行二十餘日,於晚秋時節到達遼國都城也密裡。也密裡城座落於也密裡河東岸,城很小,四方各立一座城門,城內多為駐軍,商舖少得可憐,儼然軍事要塞,與高昌城風格迥異。所謂的皇宮正殿,在歐陽澈眼裡,也不過是幾間很普通的建築,比西夏王陵的獻殿都遠有不如,更不要說與大宋帝國巍峨的大慶殿相比了。

    隨著一聲宣和,歐陽澈整衣冠,肅容而進。

    用眼角的餘光瞟一眼丹墀上的皇后塔不煙,緊行七八步,單腿跪倒,振聲奏道「大宋國使節歐陽澈,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大宋,爾所說的又是哪一個大宋?」蕭皇后塔不煙的聲音如高山上的積雪那般寒冷,從中不難感覺那呼之欲出的殺氣。

    事關國家臉面,歐陽澈不得不奮起反擊「遼國不是原來的遼國,大宋依然是巋然屹立百餘年而不倒的大宋!」

    「啪」的一聲,塔不煙拍案而起,叱道「無恥而懦弱的宋人,焉敢如此與吾說話?來人,將這個下作之人拉下去,砍了!」

    事到如今,歐陽澈無須再保持該有的禮數,「騰」地起身,仰頭正視塔不煙,一見之下,心中的驚愕無法形容。

    只見她,一襲火紅的長裙,外面罩一件黑色對襟小坎肩,束豹皮嵌玉寶帶,腰挎寶劍,蹬一雙小蠻靴。烏雲一般漆黑的長髮,隨意地飄散在腦後,肌如聚雪、鬢若裁雲、彎彎翠黛、麗麗明眸、櫻桃小口,聖潔高貴而又颯爽英姿,竟是萬中挑一的美人。

    最令人吃驚的是,她竟然與海市蜃樓中所見的月亮仙子有幾分相像呢!

    彷彿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她把我們引領出茫茫沙海,只是為了今日一雪前恥嗎?罷了,罷了!遼國滅亡,大宋難辭其咎,死在這裡,也實在是沒什麼好埋怨的。況且,死在她的手裡,總勝過被狼撕了千倍。

    看到歐陽澈一副登徒子的模樣,塔不煙鄙夷地冷笑,殿中衛士撲上來,拖起歐陽澈就走。

    忽然,一名軍兵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跪倒奏道「稟報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塔不眼皇后冷冰冰地問道「何事驚慌?慢慢道來!」

    「轄戛斯族自東北方向殺過來了。」

    塔不煙鎮定自若,道「多少人馬?」

    「至少兩萬多人!」

    也密裡城內只有不到八千軍隊,還是耶律大石淘汰下來的弱旅,更兼城池孱弱,豈能堅守?殿中幾名大臣都變了顏色,只有塔不煙彷彿沒事人一樣。

    塔不煙緩緩起身,道「暫時將宋人押下去,待吾打敗轄戛斯人,再來與他計較。」

    一個女子,能有這般膽色,殊為難得!

    歐陽澈忘了生死,暗地裡讚歎起來。

    當日,遼國皇后塔不煙率軍,一舉擊潰轄戛斯人的進攻,取得大勝。轄戛斯族偷雞不成,反而差點虧了老本,再也無力南下了。

    歐陽澈等人被押起來,幾天過去了,都沒有動靜,難道塔不煙又不殺他們了嗎?還是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遼人也沒讓他們受委屈,伙食還不錯,住的地方也還將就,不過是沒有自由而已。

    這一天,他們被催促起身,聽說要跟隨塔不煙的鳳駕,一起走呢!

    看來,暫時性命無憂,也許還可以見到耶律大石。

    自也密裡,向西南方向行一千多里,到達楚河谷地的八剌沙袞。據說,耶律大石已經將八剌沙袞改名為虎思斡耳朵,定為遼國新的都城。

    到了虎思斡耳朵沒幾天,歐陽澈被單獨叫出來,要隨軍向西,去見耶律大石。合答安懷了身孕,肚子高高隆起,行動不便。臨別時,聶仲遠、寶月和尚再加上十幾名蒙兀室韋漢子大聲叫喊,合達安反倒出奇的平靜,酷似在克烈見到的情景。

    合答安笑道「先生自管去,我等先生回來。先生如果有什麼意外,我就一個人把孩子養大,將來為先生報仇!」

    報仇,難道要找耶律大石報仇嗎?

    這個安詳的女人,知道那會有多難嗎?

    看她的樣子,無論多難也會義無反顧地去做的。

    歐陽澈拉著合答安的手,奮力搖了搖,道「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說完,轉身而去。

    走出了很遠,還聽到合答安哭著喊道「你們聽著,我丈夫有什麼意外,我就活撕了你們!」

    歐陽澈長歎一聲,心中好不是滋味。她跟著自己,何曾享過一天的福?作為丈夫,他愧疚她太多;作為父親,更是如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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