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戎 燕雲取棄 第一六二章 講演
    這一年,安塔海虛歲十八。本來,以他的資歷年齡是沒資格參加元部民會議的,但他畢竟身份特殊,是漢部內部一派勢力代表。為安撫宗雄系入漢部的原女真人馬,必須在元部民代表上給他留一個席位。所以,安塔海雖然身在軍中,但現在坐的卻不是武將席,而是宗親席,這種安排讓這個少年心中略有不滿,他是很希望自己能在武將席上與那些勁卒宿將並列的。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其實沒有相應的戰功來支持自己的這個想法,折彥沖的教誨讓他知道,要讓別人不以宗親來看待自己而以宿將來尊重自己,得看自己今後的努力,於是心氣也就平了。

    前兩天的元部民會議,表決了許多事情,比如通過讓李階出任最高法官團的次席法官等等。這些決議就長遠而言當然也是極為重要的,但在當前局勢的脅迫下,大部分人都把眼光放在今天將要商討的問題上:是否作為金國的先鋒伐宋!

    站在安塔海的立場上,他是不希望漢部與完顏部起齷齪的。雖然宗干搶了他後母一事讓他引以為恥,但那並不足以完全撕裂他對會寧的親切感,也不足以讓他完全告別完顏這個姓氏!他安塔海,畢竟也是完顏氏的子孫!那個有些遙遠的大宋,雖然是姑父他們的故國,但與完顏部相比終究顯得太過疏遠,而且從各種情報看來,大宋皇朝的君主既昏庸又無能,境內民不聊生,邊疆士不能戰,這樣一個國家,維護它做什麼!

    他無法想像自己會為了維護大宋而去對抗會寧!這和上次二叔公阿骨打的「南巡」不同!二叔公的南巡,為的是覆滅漢部。既然當初宗雄一脈的人馬己經選擇投靠折彥沖,那在這種族內鬥爭中被迫舉刀自防也不為過完顏氏歷史上的族內殘殺也不是第一砍了,所以安塔海在阿骨打南巡期間,對自己擔任津門的部分防務也沒有太多的顧慮與牴觸。但抵制伐宋之議就完全不一樣了!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宋朝而去惹怒四叔公(吳乞買),那算個什麼事兒?

    安塔海覺得很荒謬!他得到消息後直接跑去見折彥沖,中途卻被完顏虎攔住了,完顏虎對他說:「這事你姑父現在也不能決斷呢,所以才要召集眾人商議。現在他正煩惱著呢,你別在這節骨眼上去給他添煩惱了。」又道:「聽說二叔他們是主張抵制伐宋的,他們既然這樣說,想必有他的道理在。你若有什麼疑問,到時候一併在會議上和他們辯去。」

    安塔海並不覺得這件事有爭辯的必要!漢部作為大金的前鋒伐宋,那根本就是名正言順的事情!何必考慮?何必爭辯?他倒要看看曹廣弼在元部民會議上怎麼說話,他不信曹廣弼能說服他!更不信漢部有多少人會聽從這樣荒謬的動議!他甚至還準備了一篇辯詞,準備在曹廣弼說完以後拿來與他辯論!

    不過今天見了四岳殿內的氣勢,他不禁嚇了一跳。要知道漢部此時人口己經過百萬,而眼下殿內這三百多人,除了個別像安塔海這樣因特殊緣故而得以入內的人外,大部分都是獨當一面的雄才,可以說這三百人乃是漢部強者中的強者,精英中的精英。

    比如商圈中林翎他是見過的,這個與七叔關係頗為親密的商人不過比他大幾歲,但那種洞察人心世情的精明卻每每讓安塔海覺得自己什麼話也不說也會被對方看得遁透。又比如暫時還列位於學者席上的李階,這個管寧學舍的山長腦袋裡裝著安塔海無法想像的廣博知識,儘管只聽過他的幾次課,但己經足以在安塔海心中造成這樣的印象:這個李階,簡直就是一個無所不知的神人。還有就是軍人席上的眾多戰將,那裡面安塔海熟悉的人就更多了,和女真人純靠天生的武勇與戰爭才華相比,漢部軍中的許多戰將往往兼具備理論素養,女真將領對打仗多半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而漢部的戰將中則大半能說會打當然,在戰場上這兩種人究竟誰更強得打過了才知道,但在平時訓練的時候,既有戰功又具備理論素養的人卻更容易令軍中晚輩折服。

    場中三百人,安塔海泰半不認識,但這些商人既然能與林翎並列,這些學人既然能與李階同席,而他們所顯露出來的精神與氣勢也大抵相當,則想必這些人都同樣是聰明而博學的人。安塔海並不是沒見過大場面、大人物的小毛孩,可一面對這麼多明顯勝過自己的高人還是不禁有些怯場。他忽然現自己準備的那篇辯詞根本就不可能用上:「我能想到的道理,難道這些人會想不透?難道我還能想到比他們更加高明的主意不成?」忽然間他開始對自己的想法產生懷疑,並進而認為曹廣弼的堅持或許是有道理的。但是二將軍的道理究竟是什麼呢?他能夠說服自己麼?

    安塔海很想知道。

    就在這個時候,曹廣弼登上了四岳典的言台,整個大殿的環形設計,讓所有列席的人只要傾斜一下身子便能直接面對言台上的曹廣弼。

    曹廣弼調整了一下自己的聲線,他對這種場合併不是很習慣,但很快的他就適應了過來。畢竟他是帶領過千軍萬馬的人,由於自身所達到的境界遠非安塔海所能比,所以面對漢部的三百精英他也毫無怯退——眼前這些人,不過是他的屬下、他的戰友,或者他的同僚、他的兄弟而己。

    他開口了,設計這座四岳殿的建築師深得中國傳統建築學的精髓,只要會場足夠安靜,哪怕說話的人只用尋常的音調也能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楚。

    曹廣弼的聲音很宏亮,雖然絕沒有曲藝優伶那樣的悅耳,卻充滿了另一種獨特的魅力。就算省略掉言語的內容,光是這個聲音,便己讓安塔海感到曹廣弼似乎不是在對自己講道理,而是在對自己下命令儘管二將軍的語氣其實十分謙和,但旁人還是不知不覺中被他牽著走,就像在戰場上士兵聽從將軍的指揮一樣。

    「今天我要說的,是關於會寧可能會要求我們作為伐宋前鋒的事情。」

    這就是曹廣弼的開場白,一句廢話都沒有就進入了正題。他不需要文采,任何人聽到這個話題都會豎起耳朵繼續聽下去!安塔海亦然。

    「去年秋季的事情,大家想必都知道。國主對外號稱南巡,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就不重複了。幸而我們有大將軍在津門坐鎮,也幸而我們有一位了不起的六將軍組織了整個行動,讓一次可能把遼南打爛的『誤會,得以避免!可是,在那之後女真一位位高權重的將軍放出話來,要我們準備南下,作為伐宋的前鋒一一這就是我們得知伐宋事件的始末,七將軍要求我在這裡向大家簡要說明。

    「一直以來,我們漢部都十分希望大宋與大金能和睦相處,因為我們漢部的部民有的來自大宋,有的來自女真,可以說雙方都是我們的親人!兩個親人交惡,最後難做的其實還是夾在中間的我們!」

    無論是李階、陳正匯,還是完顏虎、安塔海,聽見這兩句話都暗暗點頭。大家確實不希望宋、金交惡。漢部不懼怕戰爭、不討厭戰爭甚至不排斥戰爭,比如對遼的戰爭便進行得一點心理牴觸都沒有,但戰爭的對象一旦轉變,比如變成大宋或者金國,部民的心態就變得完全不一樣!

    「可如今,宋金間的和睦看來己經很難維持下去了!大宋邊防不力,外交乏謀,而女真的豪強顯然並不肯放過這塊肥肉!現在就連大宋境內的高士也都知道:大金對大宋,就算今年不打,明年也會打,明年不打,後年也會打!對這件事情唯一還在夢中的,可能就只剩下汴梁的皇帝和宰相了。

    「對漢部來說,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如果宋、金交惡,我們漢部該如何自處!如果有可能,我們當然是希望能夠通過斡旋讓雙方言歸於好一一這件事情七將軍做了很大的努力,但很可惜,沒有效果。退而求其次,我們希望至少能兩不相助。因為打架的雙方都是我們的親人,所以我們無論幫誰都沒有道理,既然如此,獨善其身便是最後也是最無奈的選擇。

    「可是眼下,更令人難做的事情又逼到我們頭上來了:會寧竟然要求我們作為前鋒伐宋!如今這個命令還沒有正式下達,可是我們都知道,一旦命令下達,那便是難以更改的嚴令。漢部是大金的附屬,而且是關係十分緊密的附屬,按北國的規矩,這樣的命令我們是難以抗拒的——雖然可以勸諫會寧息兵,但最終是否征伐,決定權還是控制在國主手中。除非我們漢部下定寧可造反也不侵宋的決心,否則誰也不敢拍胸口說能阻止國主侵宋!」

    說到這裡,許多人己開始緊張起來。

    「當然,我們漢部一直都是大金最忠誠的部屬,造反的事情是不會生的。但這件事情,卻讓我們陷入兩難!」曹廣弼道:得知伐宋這件事情之後,狄將軍、大將軍、三將軍、四將軍、五將軍、六將軍、七將軍和我多次商議,希望能想出一個辦法來解決這件事情。但是,從遼口還是一片廢墟到如今遼口城牆已基本立起,這件事還是沒商量出個所以然來。

    「幾位將軍的幕僚,以有津門的文官高層也參加了討論,但結果卻只是讓事情變得越來越亂!最後,我們決定趁著元部民會議把這件事情跟大家說知。這次決策是整個漢部的事情,一個不慎,就會把整個漢部拖入戰亂的深淵。所以幾位將軍覺得大家應該與聞此事。我們希望這次的會議能有人提出高明的見地來。至少,我們希望通過這次的表決,能夠減少一些部內的糾紛。大將軍和我們都希望:無論最後的決定是怎麼樣的,那些對決定不滿的人也應當體諒這個決定一一因為這儘管不是我們所有人的共同選擇,至少也是漢部大多數人的選擇。

    「坐在這裡的人,如果從出身來講,有漢籍,有遼籍,有渤海,有女真,有高麗,還有西域。所以現在站在宋籍部民的私人感情上講什麼故國之情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漢部固然有親大宋而遠女真的人,比如李階先生,但同樣有親女真而遠大宋的人,比如安塔海將軍。」

    安塔海沒想到曹廣弼會提到自己,而且稱自己為將軍。他感到很多人在一瞬間都向自己看來,因此臉上不禁一熱。

    曹廣弼的話卻沒有停滯,而是行雲流水般繼續說下去:「但現在,我要說的不是從金伐宋這件事情對大宋或大金有利有害。而是要說這件事情對漢部的妨害!

    「戰爭乃是凶器,至不得己時方用之1但是,伐宋這件事情無論對大金來說還是對漢部來說,實在都很難說得上不得己。大宋沒有對不起大金的地方,而且根據海上之盟,雙方還是盟國!舉兵伐宋,不但會令大金失信,而且會讓漢部背義!這是我認為不能伐宋的第一個原因!

    「遼南與流求的農夫、工匠,有八成來自大宋;在我們軍中服役的士兵,有一半以上來自大宋。我們的文官與重臣,來自大宋的也接近一半。一旦伐宋,故國故國親人流離失所,甚至身陷水火,我們能安心嗎?『如果我們能面對這場災難毫不動心而繼續作為侵宋的幫兇,那我們豈不變成了一個失去了良心的部族?如果我們面對這場災難而憂心卻仍然作為幫兇,那我們這個部族遲早要面臨一場內亂!因為我們失去了我們賴以團結的信義!失去了我們賴以團結的良心!這是我認為不能伐宋的第二個原因!

    「最後,伐宋還會讓我們的利益受到損害。在座的人想必都應該知道,我們在東海的貿易線幾乎都是靠大宋的財富撐起來的。幾乎每個港口的繁榮都與此有關!如果我們從金侵宋,汁梁朝廷極有可能會將所有市舶司關閉,那我們的商人是否受得了?依靠著商稅支撐的津門是否受得了?商稅不夠用了,是否要靠加征農稅來補足?那樣的話遼南和流求的農人是否受得了?如果我們的商農都受到重大打擊,那還靠什麼來養活我們的戰士?戰士如果吃不飽,還靠什麼來保護遼南,保護東海,保護流求?這是我反對侵宋的第三個原因!」

    聽到這裡,安塔海己經頗為心動了,他從來沒想過從金伐宋會牽涉到這麼多的問題。曹廣弼說的沒錯,這場仗打下來,漢部受損的不僅僅是局部的利益,甚至是有可能損害漢部立部的根基!

    但楊應麒卻不這麼看。他覺得曹廣弼沒有把他反對隨金侵宋的另外一個具有強大說服力的原因講出來——那就是從金侵宋與主動伐宋的區別。

    「如果時機合適的話,二哥未必會反對主動伐宋。」楊應麒心想:「但從金伐宋,對於漢部長遠的征服計劃來說其實是有害處的。」

    如果漢部舉起的是類似於「武王伐封」的鼎革大旗,那在內部,即便是鄧肅這樣的親宋派也不會反對一一因為經過這麼多事,這批人親的實際上己不是大宋而是中原;甚至在大宋境內,如果宣傳得力的話也可以得到許多士大夫的呼應,至少在佔領宋地以後遇到的牴觸不會很大。

    這一條雖然能夠幫曹廣弼爭取到部分有野心的人——特別是軍人,但它實在有些遙遠,遙遠得似乎還不適合在這個場合公開來說!

    就在曹廣弼說完準備下來的時候,蕭鐵奴忽然站了起來,他的嘴角在冷笑,但沒有笑出聲來——這種克制表示他對曹廣弼保持著尊重。不過,他的言詞卻鋒利得像刀:「二將軍,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曹廣弼暫時打消了離開的念頭,在台上站定,說道:「請講。」

    蕭鐵奴道:「二將軍,請問如果我們堅決地違抗會寧的命令,會寧會派遣大軍來攻打我們麼?」

    曹廣弼略一沉吟,道:「很可能會。」

    蕭鐵奴又問:「如果那樣,戰火會燒到漢部境內麼?還是說你有把握把戰事控制在漢部轄地以外?」

    曹廣弼想了想,說道:「如果女真與漢部真的起握靛,我漢部並無全勝的把握。戰事若起,遼南必成戰場。」

    蕭鐵奴又問:「那如果我們從金伐宋,戰爭會打到境內麼?」

    他一問出這個問題,楊應麒就知道曹廣弼要糟,果見二哥眼神稍微黯然了一下,終於道:「暫時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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