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戎 燕雲取棄 第一五六章 帶月歸
    楊應麒在阿骨打面前扯了個大謊!當時所有人包括阿骨打在內竟然都沒看破!

    那天晚上,楊應麒因一種忽然到來的悸動而歌,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唱這種歌曲,只是忽然張口就唱,彷彿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指引他一般。歌唱完坐在月光照不到的牆角邊上,看著床前的「地上霜」默然。但這種寧靜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便聽門外幾聲很不對頭的悶哼,似乎是人被割斷喉嚨後出的低促聲響。楊應麒警覺地站了起來,來到門邊竊聽動靜。

    門外一個低低的聲音問:「七將軍在麼?」

    楊應麒驚喜道:「去病!是你麼?」

    門外種去病道:「七將軍,快開門!」

    宗望總算是保留了對楊應麒一種起碼的禮貌,這道門是從內閂的。當然,門外有女真親兵在給楊應麒「站崗」,所以門雖然由他控制,但卻沒有走出去的權力。這時他聽出是種去病,慌忙把門打開,只見地上果然匍匐著幾具屍體。

    種去病道:「幸虧有七將軍的歌聲,否則我們都找不到這裡!快走吧。」

    種去病一行約有百人,是蕭鐵奴軍中的精銳。他們護送楊應麒到燕京後便被宗翰和宗望前後沒收了兵器馬匹隔離開來,只讓種去病每三五天來見楊應麒一次。進了遼陽府以後,漢部的一些密子用盡各種手段暗中給他們送了一些兵器。這天他憑著一種近乎天才的直覺意識到入夜後可能是動手的良機,設下計謀,在賠上幾條性命的情況下格殺了幾個看守他們的護衛,奪了兵器,花了極大的功夫才找到楊應麒!此刻能跟種去病活著站在楊應麒面前的只剩下五個人,他們至今的行動尚未被金人現,除了計劃周密和有夜色掩護之外,運氣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這些事情說來話長,但此刻卻不是廢話的時候!種去病一句「快走吧」才落地,楊應麒便抓起床頭一件外衣披了就跨出門檻。

    軟禁楊應麒的這個屋子離阿骨打所在的房間不是很遠,而阿骨打此刻住的則是大遼留下的一座行宮。種去病等人原本被金人安置在西北方廢棄的馬廄附近,那是這次阿骨打行在的邊緣,所以這次楊應麒一出門也是翻牆向西北方向而來。

    一翻過牆,他們的好運就終結了。一隊巡邏的衛兵現了他們的蹤跡,高聲喝問,種去病見瞞不住,欺近前去就動手,殺聲驟起,種去病手下一動手就都是拚命的招數,片刻間屍體橫了一地,其中三人都是種去病的手下!剩下幾個金人被種去病這種氣勢壓制住,稍稍退卻,種去病推著楊應麒踏著預備好的石頭又翻過一道牆,牆外已有數十個部下在接應,燕青也在其中。

    種去病低喝道:「衝!」大部分人便朝著東北方衝去,小部分人卻擁簇著楊應麒閃入另一條小道。不久殺伐之聲大起,楊應麒躲在暗處,心中大感不安!他知道,剛才衝向東北方向的人是抱著必死的意志來為他換取逃跑的機會!如果站在倫理道德的立場上,楊應麒是不應該獨自躲在這裡的,任何人也沒有特權讓別人為自己死,因為生命的價值在倫理上是無法衡量的,楊應麒的命並不比其他任何一個人更重要。但是,生命在道德面前不能衡量,但在政治面前卻可以衡量!對漢部來說,甚至對漢部的敵人——金人來說,楊應麒的性命顯然都比那些「炮灰」要重要得多!

    躲在黑暗中的楊應麒又忽然想到,自己此刻不該考慮這些問題。在這個戰爭的夜晚裡,他就應該想著怎麼逃出去——必須是這麼簡單!否則就無法因應眼前隨時會生的變故!在動亂四起的年代,一切必須以殘酷而有效的功利法則去處理才能生存下來,那些倫理與人性的思考有時候會給人帶來哲思,但有時候也會給人帶來軟弱。

    「走吧!」金兵為了對付那群死士而進行的調動,讓西北這一塊的兵力佈置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破綻,種去病就帶著楊應麒要從一個兵力佈置的破綻中逃出去!

    這時有些恍惚的楊應麒幾乎是本能地跟著種去病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麼路,只知道這段短短的路程裡自己有時候像老鼠,有時候像貓,有時候像蛇!忽然,楊應麒現種去病抓住自己的手在顫抖,這顫抖透露著一種恐懼,一種下了極大的決心與努力後卻現功虧一簣的恐懼!

    宗望的佈置果然嚴密!這個行宮的外圍忽然多了一個本來沒有的包圍圈,想必這是宗望為了因應突然變化而佈置的棋子!這時候金兵還沒有現他們,但那只是遲早的事情罷了!

    「七將軍!」種去病歉然道:「我害了你。」

    「為什麼這麼說?」楊應麒這時候已經完全回過神來了。

    「留在那裡,你未必會出事,但現在……」

    「不!如果我事前知道了你的計劃,也會贊成的。」楊應麒說:「雖然國主按理不會殺我,但那只是按理,而且也只是暫時的。有逃跑的機會,我還是會逃的。」

    作為人質的這段期間,其實楊應麒也曾懷疑過自己是否該來。不過他最後還是認為當初的決定沒錯。他知道,自己來與不來對金漢關係的影響還是很大的。他的來到,是漢部依舊臣服於阿骨打的象徵,是完顏部和漢部公開破裂的一個脆弱的緩衝。如果折彥沖裝病,楊應麒也不來,那完顏部和漢部之間那種主從關係就會徹底破裂,除了一方完全壓倒另一方之外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這一點無論是折彥沖還是阿骨打都很清楚,所以阿骨打才會打算在捉到折彥沖之後再一起解決楊應麒,而折彥沖也清楚只要自己不死、漢部不滅,活著的楊應麒價值會比死了的楊應麒大得多——這也是楊應麒能在阿骨打跟前保住性命的原因。

    但現在,形勢已經和楊應麒主動來見阿骨打的時候完全不同了。金人一旦班師北歸,在短時間內便難以組織起足夠的信心和力量二次南下,如果阿骨打病死,那完顏部更會因為換代而出現一段疲弱期!完顏部和漢部之間的緩衝已然形成,楊應麒就算此刻逃回了漢部,完顏部的腦人物考慮到種種因素也不會馬上讓事態升級,種去病正是察覺到這一點,這才在這個月夜起變亂。

    但這時,種去病忽然很後悔——因為他現自己失敗了!用了幾十條勇士的性命!不但只讓七將軍跨過兩道圍牆!甚至還把他陷入更加危險的境地!在那一瞬間,他甚至就想自刎謝罪!

    「是宗望的聲音!」楊應麒忽然站了起來。

    「七將軍!」種去病低呼著,不知楊應麒要幹什麼。

    過了一會,宗望的聲音消失了,但楊應麒卻從宗望聲音出現和消失的位置中猜測到了阿骨打所在的方向!

    「既然往外沒法走,那便往內吧。」

    種去病聞言駭然道:「往內?」

    「置之死地而後生!沒辦法了。你們在這裡等我……罷了,和我一起去吧。如果我死了,估計你們也活不成。」

    就這樣,本來已經「消失了」的小麒麟忽然又「自己回來」了!他大大方方地出現在金兵的包圍圈中,要求求見阿骨打。

    楊應麒在賭博,賭阿骨打還沒死,賭他不會殺自己。

    他賭對了。

    當楊應麒在宗弼的護送下從阿骨打所在的院落裡走出來時,漢部殘存的兵將,簡直是用一種崇拜的眼光在仰望他——有些人比楊應麒還高,但那一瞬間他們看楊應麒的方式就是仰望!

    楊應麒對宗弼道:「能給我們一些馬麼?」他的話顯得很從容,似乎心裡一點也不著急。

    宗弼點了點頭,命人牽了十五匹馬來——除了楊應麒以外,種去病帶來的部下連同他自己算上只剩下十四個人了。

    楊應麒又道:「兀朮,今晚喪生的人,希望你能幫我個忙。」

    宗弼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這些人雖然幹的是叛逆之事,但總算都是勇士!他們的屍體我會讓人擱放起來,等你派人來接。」

    「多謝。」說完這句話後,楊應麒便領著種去病等人策馬離去了。

    在馬蹄聲即將消失的時候,宗弼忽然有一種追上去的衝動!父皇臨終前的決定,會不會錯了呢?多年以後,他很後悔這個晚上沒有追上去。

    而楊應麒此刻卻沒有想那麼多,雖然是阿骨打親口答應放楊應麒的,但在這種變化莫測的夜晚,只要還沒逃離金人的控制範圍,自己的性命便不算完全保住!所以出城以後,十五人的馬越跑越快,其中一個士兵因為受傷無法忍受急奔馳跌下馬鞍,種去病只讓兩個自願照顧同袍的部下留下,便領著其他人繼續南行。又走了十數里,這才遇上漢部來接應的密子。

    他們下馬化了裝,輾轉向南,到了遼口附近,部下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放出信號,便有一個山丘側面的植皮忽然掀開,走出一小隊人馬來向楊應麒行禮!

    蕭鐵奴聞訊趕來,見到楊應麒高興得從馬背上翻了下來抱住他,叫道:「應麒!你回來了!太好了!這次我們是大獲全勝!大獲全勝啊!哈哈!」

    見到了蕭鐵奴,那就意味著他已經安全了!

    「大獲全勝?」楊應麒苦笑道:「我們到底付出了多少代價,六哥你應該很清楚!」他望了望遼陽府的方向,那裡有幾十個為了救他而死的勇士;又望了望已經消失了的遼口城,那裡還有殘煙在飄蕩。

    「哈哈,不要緊的!只要你回來,一座小小的遼口城還怕沒法重建麼?」蕭鐵奴也很重視勇士的價值,但幾十條已經失去了的性命蕭鐵奴是不會放在心上的,甚至失去了整座遼口城也不能讓他感到懊喪。「你知道不?折老大在南邊後悔得要死!他口裡雖然沒說什麼,但那怎麼也掩蓋不住的擔心別說老四這種鬼機靈,就是傻瓜也看得出來!」提到歐陽適,蕭鐵奴才想起這個地方並不十分安全:「快走吧,等上了船再說!」

    他們在遼河一個偏僻的河段上了江船,順流入海,再轉海船,還沒到達這次暫時駐紮著遼口軍民的那幾個小島,便見一艘大船迎面而來!船頭立著一個男人,曙光中看出正是折彥衝!

    「應麒!」兩船才接舷折彥沖便跳了過來,呆呆看了他半晌,這才鬆了口氣道:「好,好!」

    他沒說什麼,楊應麒眼睛卻有些濕了,說道:「大哥,我沒事。咱們成功了。」

    「成功?」折彥沖搖頭道:「你還沒去見國主之前,我們都覺得事情很有把握,但越到後來就越沒有信心!總怕國主一個暴躁就……總之我們以後再不能幹這種事情了。」

    楊應麒能活著,取決於兩個條件:一是漢部不敗,二是阿骨打還有理性。前者是漢部諸將能爭取的,但後者卻是一個變數!折彥沖等人在局勢緊張的時候後悔讓楊應麒去冒險,怕的就是阿骨打失去了理性!

    楊應麒事後想想也覺得危險,但畢竟他已經活著回來了,所以又感到欣慰,歎道:「其實大家都知道是在冒險,但沒辦法,我們現在的軍力還比他們弱。如果能冒一冒險來換取一點時間,也是值得的。」

    折彥沖沉吟道:「擴軍的事情,得趕緊了!刀不握在自己手上,性命就是別人的!」

    楊應麒想了想道:「國主大行想必就在這幾日了。他一死我們就擴軍,似乎不太好吧。」

    蕭鐵奴冷笑道:「老七!去了一趟龍潭虎穴你居然還沒改掉你的迂腐脾氣!這都什麼時候了,還顧忌這個!」

    楊應麒道:「我不是守什麼禮法啦,只是覺得這個時候匆匆行動,一來貽人借口,二來也會刺激新國主,對我們剛剛爭取到的緩衝很不利。再說,擴軍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總得一步步來。眼前最重要的,是遼口的重建和津門經濟的恢復!還有,現在遼南的常規兵力其實已接近極限了。」

    阿骨打「南巡」的這段期間,津門對北方的商路聯繫幾乎完全被切斷,對津門的經濟造成了極大的損害!幸好這次「南巡」維繫的時間不長,如果再持續幾個月的話,津門的一些產業非傷筋動骨不可。

    蕭鐵奴聽了楊應麒的話皺眉道:「我在草原上,如果旗下有三十萬人丁,便能有十萬戰士!如今遼南人口不止三十萬,而常規兵力卻還不到三萬,你居然說已經接近極限!」

    楊應麒苦笑道:「六哥啊,這賬不能這麼算!草原和津門的社會經濟結構不同,士兵佔人口的比例也大大不同。唉,這事我一時也不知怎麼跟你說。但總之我們的常規兵力以及附屬於軍務的人口其實已經不少了,並不完全是因為忌憚著名份才不擴軍。」

    蕭鐵奴道:「你說的那些我不完全懂,但我只知道一件事:在現在的局勢下,只有擴充兵力才能生存!如果你的那種什麼結構限制了我們擴軍,那就是你那種什麼結構不對!」

    楊應麒默然半晌,說道:「六哥說的對,現在遼南確實得改變了。不過那也需要時間。社會結構改變得太過劇烈的話,會動搖民本的。」

    蕭鐵奴冷笑道:「時間!時間!不是我不給你時間,是他們——」他手向北一指:「不給我們時間!」

    楊應麒凜然道:「又出什麼新狀況了麼?」

    蕭鐵奴冷笑連連,折彥沖則歎道:「宗望對楊樸露了口風,要我們漢部做大金的先鋒……」他說到這裡停頓了片刻,這才說完最後兩個字:「伐宋!」

    楊應麒呆了半晌,忽然整個人跳了起來,叫道:「伐宋!」

    「沒錯,伐宋!」

    「這……這……這……」楊應麒驚叫道:「這是誰的主意!誰的主意!他們既然懂得用這一招,為什麼還要南巡呢?那是比南巡毒辣百倍的招數啊!」

    折彥沖道:「逼我們伐宋,自然是很好的主意,不過這一招施展開來會很費時間,我估計是國主等不得了,想要在生前解決我們,所以才會在沒有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匆匆『南巡』。」

    楊應麒坐倒在甲板上,喃喃道:「對,應該是這樣。可是……可是大哥!如果他們真的逼我們伐宋,那我們該怎麼辦啊?現在就起兵反了麼?」

    「反?」蕭鐵奴瞪眼道:「為什麼要反?」

    楊應麒道:「不反?難道六哥你真要做伐宋的先鋒不成?」

    蕭鐵奴笑道:「只要能確保我們的部隊入宋境後女真人不會抄我們的老家,伐宋又有什麼不好的?反正大宋這塊肥肉,我是想了很久了。」他望了折彥沖一眼道:「大哥,你說呢?」

    楊應麒也想折彥沖望來,極怕折彥沖說一個「是」字!

    海風海浪,拍了海船數十回,折彥沖才揮了揮手道:「這事,等回津門之後再說吧!」

    聽了這句話,楊應麒忍不住向蕭鐵奴看去,而蕭鐵奴也向楊應麒這邊望來,兩人目光一接,楊應麒便低下了頭,而蕭鐵奴也隨即把目光投向大海。

    一個部族內部的局勢,有時候比它所處的外部環境更加複雜!外部的局勢就算說不出對錯,至少能理清楚利害。但內部的事情,有時候真不知怎麼處理才對這個團體更加有利。

    在外人眼裡,漢部的事業是越做越大,但在楊應麒這裡,卻覺得路越走越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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