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戎 燕雲取棄 第一四九章 民之棄
    大宋宣和五年,夏。

    楊應麒到了燕京的當天便被軟禁在宗翰營中。由於要維持表面上的禮遇,宗翰並沒有完全斷絕楊應麒與外界的聯繫,不過為了避免楊應麒「在軍中太過寂寞」,他又特地派了幾個得力的文官來作陪,當然,這個舉措的真正目的是監視楊應麒的行動。楊應麒對會受到這種禮遇早就心中有數,反正遼南大體的方略已經佈置妥當,所以他便保持著一種頗為灑脫的心情,每日與那幫文官飲酒下棋。那幫文官是被女真殺怕了的,平時被宗翰一瞪都要嚇得兩腿抖。如今眼見楊應麒身陷虎穴居然還能談笑自若無不佩服。

    在和這批文官交往了一段時間以後,楊應麒慢慢地現他們這些人也不是無法分化!

    原來阿骨打克燕前後,燕京的文官有一部分不願接受比契丹更為野蠻的女真的統治,紛紛越境南逃到大宋。大宋起初也善加禮待,把他們接到汴梁聽調。後來金人施加壓力,向大宋索要這批北遼士子,這批士子聽到消息大為惶恐,而大宋內部對此事也分為兩派:以童貫、趙良嗣為代表的一派認為眼下向金人乞求燕京的事情正在緊要關頭,不能為這些「旁枝末節」壞了大事;而馬擴等人則認為若把這批人交給金國,以後大宋在境外勢必人心盡失,而且這批人已經到過汴梁,若將沿途虛實告知大金也是一件對大宋極為不利的事情!但最後馬擴等人終究沒法挽回童貫、趙良嗣的決心,一條繩子把這些人全綁了送到燕京!

    金人向大宋要人的時候,借口是索要「逃人」,但這些文官一到燕京,宗翰馬上來接,就在馬前釋其繩索,擢為高官——這哪裡是索要逃人,分明是搶奪人才!

    楊應麒知道這些人的來歷後暗暗哀歎,這批燕京的士子的文化水平和聰明才智都是相當好的,比如眼前陪在自己跟前的韓昉便絕不在楊樸之下!而且他們都是燕雲地區土生土長的士子,無論誰要統治這個區域,都需要借助他們的力量。而大宋就這樣親手把這批親宋的士子綁送女真,這不但是斷臂飼虎,而且還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若我等他日不得意時去汴梁尋求庇護,趙官人是否也會被國主說兩句硬話就把我們綁送回來?」楊應麒心中黯然,知道這種可能性極大。

    正當楊應麒為韓昉等人的事情而感慨時,完顏希尹回來了,而宗翰等一現折彥沖沒有跟來,心中便隱隱感到不妙。阿骨打扶病召對,見面便責問他:「怎麼去了這麼久?彥沖呢?」

    完顏希尹自己也知道事態非常,神色凝重道:「臣奉命前往中京,到中京時才現折都統正在各處巡視,臣聞言後馬上前往折都統巡視的地方相請,誰知道我走到哪裡他都先一步離開,直到宜州地面,折都統忽然消失了。」

    阿骨打臉色一沉:「消失?」

    「是!」完顏希尹道:「臣本以為折都統已回中京,因此折回,在回中京途中遇到楊開遠將軍才知道原來折都統已經回津門去了!」

    阿骨打驚道:「什麼!」

    完顏希尹繼續道:「折都統回津門,據說是大皇后病重……」聽到大皇后三字,阿骨打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完顏希尹不敢停頓,繼續道:「臣當機立斷,也回頭向津門趕去,希望把折都統請回來!結果一路追到了津門,才入城,便見來接臣的張浩愁眉苦臉,一問之下,才知道大皇后的病已經好轉,但折都統卻又病了。」

    「病?」阿骨打臉上閃過一絲詫異,隨即哼道:「哪有這麼巧的病!」

    完顏希尹道:「是!臣也不敢輕信,因此極力要求見折都統一面,促他來行在見駕。張浩推諉了好久才讓臣進了將軍府,虎公主滿臉淚痕接了臣進去,臣見折都統雙目凹陷、眼圈盡黑、面無血色,竟像真的病得極重。」

    阿骨打沉吟道:「他究竟得了什麼病!來勢會如此兇猛?」

    完顏希尹道:「據漢部的醫生說,折都統是操勞過度,又連日趕路,以至風寒內侵,傷了肺腑,形勢十分危險。」

    阿骨打問:「依你看來,他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顯然他仍不太相信折彥沖是真病。

    完顏希尹道:「看樣子不像是假的,只是如皇上所言,他這病未免太巧了!」

    宗望在旁一直沒說話,這時忽然問:「你在津門的時候,可聽說過遼南軍務有什麼變化沒有?」

    完顏希尹道:「遼南軍務,也沒多少變化,就是聽說楊應麒將軍已到燕京來向皇上請安,而遼口的防務則交給了蕭鐵奴將軍。」

    宗望厲聲道:「蕭鐵奴!他是以什麼名義接掌遼口的?是以遼南都統的名義去向折彥衝要來的,還是折彥沖交給他的?」

    完顏希尹心中一凜,想了想回程經過遼口的情景,說道:「遼口城頭,掛的是陽面有『漢』字的蕭字旗,不見有皇上所賜『遼南都統蕭』的旗幟!」

    啪的一聲阿骨打座前的翡翠琉璃燈被摔成粉碎。

    宗望道:「顯然,風聲就是從蕭鐵奴這裡走漏的!楊應麒未宣先到,折彥沖不請而回,都是計劃好的!」

    阿骨打陰著臉哼道:「這個馬賊兒,不識抬舉!」

    宗翰在旁道:「如今彥沖已有防範,遼南之事,還是緩些時候再處理吧。」

    宗望道:「緩?為何要緩?遼南無天險堅城,擋得住我們萬馬一衝麼?」

    宗翰道:「我們若無緣無故就把遼南夷平了,只怕諸部會不服!」

    宗望冷笑道:「無故?他敢抗旨不來,便是有不臣之心。」

    宗翰道:「單單是這一條,還不足以構成剷除漢部的大罪。再說,他尚有病重的托詞。」

    宗望道:「托詞,托詞!那等我們平了他們,再尋托詞好了!」

    宗翰道:「若能如平定燕雲二京一樣順利那是最好,但要是漢部抵抗激烈呢?別忘了漢部的兵馬可不弱!何況這件事情我們本來就準備得不夠,否則何須要動用蕭鐵奴這顆不太可靠的棋子作內應?遼南雖無天險,但若折彥沖能使其萬眾一心,到時候我們就算勝了,只怕也是慘勝!」

    宗望聽到這裡才低頭凝思。如果大金兵馬能夠將漢部迅平定,到時候各部便有什麼不滿也不敢出聲,但要是戰事遷延日久,或者完顏部的主力隊伍在平漢的過程中受到重創,北國形勢的變數可就多了!

    完顏希尹忽然道:「楊應麒是否已經在燕京?」

    宗翰點頭道:「在我營裡。」

    完顏希尹道:「既然如此,能否利用他來做一些事情?」

    宗翰沉吟片刻道:「只怕不行。他既敢來,哪能沒有準備。」

    幾個腦議論未定,帳外親衛來報:「宋使又來了。」

    宗望不耐煩問:「他們來幹什麼?」

    「來議交接燕京之事。」

    阿骨打聞言大怒道:「這些螻蟻!真會挑時候!」

    宗望見阿骨打大怒,諫道:「父皇!眼下當以大事為重!遼、宋、西夏與漢部的事情沒法同時解決的!」

    阿骨打畢竟是當世梟雄,心中雖怒,神志不亂,何況他的怒火其實也不是針對大宋,只是因在漢部的事情上屢屢受挫,而大宋的使者偏偏又趕在這個節骨眼上撞上來這才引得他怒火勃。這時聽了宗望的勸告,沉住氣問道:「這個宋使我便不見了。希尹代我去見見便罷。」

    完顏希尹問:「燕京真的還給他們麼?」

    阿骨打道:「此事我與粘罕等早已議定,便給他們吧。」

    這次大宋來商議交割事宜的卻是宣撫司統制官姚平仲,要來說的卻是人口問題。在這個時代,人口就是生產力,所以阿骨打也將人口視為重要的財產之一。按照海上之盟的約定,以人屬其地的原則,兩國不得收留從對方國界逃過來的「逃人」。常勝軍八千戶本是遼東渤海人,如今遼東屬金,所以常勝軍也應該交給金國。

    但這時常勝軍是以有功臣民歸附大宋,軍中將領也多受朝廷封賞,而且童貫也正要留著常勝軍來「捍邊」呢,只是與兩國約定頗有違礙。幸好有個幕僚獻上「妙計」,那就是以燕民來換常勝軍!這樣不但不用交出常勝軍,而且這些被迫東遷的燕民留下的土地田宅都能作為常勝軍的營生產業,以他們留下來的田宅供養常勝軍,不需花費朝廷額外錢銀,真是一舉兩得啊!

    童貫覺得此計大妙,而完顏希尹盤算了一番也覺得有利可圖,便奏請阿骨打准了。

    消息傳出,燕京滿城無不驚惶。金兵盤踞燕京時日已經不短,部曲剽掠之事在所難免,不過和楊可世還沒站住腳跟就開始報仇不同,金人是在完全控制住局勢之後才放縱自己的慾望,所以這其中頗有高下智愚之別。在這種擾亂紛紛的情況下,有點遠見的商人早已把家遷到塘沽,害怕遭到金人殘殺的契丹則竄入山林之中逃生,燕京城內許多地方已是狸棲草長,但漢兒士民仍有不少,聽說要東遷到關外無不駭然,惶惶不知何以自處。

    涿州、易州此時已在大宋治下,所以民眾不受干擾,武清、香河五千餘戶聽到消息紛紛遷入塘沽外城避難,金國漢臣計算燕京人口,凡家產一百五十貫以上者共得三萬戶——這三萬戶乃是燕京人口中的中堅,若一旦遷去,燕京勢必成為一座荒城!

    燕京士子在本地經營已久,誰願意背井離鄉跑到荒蕪的東北平原去?為了避免被迫遷徙的災難,一些原本親宋的士子也馬上變節願做金人了,紛紛勸阿骨打不要捨棄燕京。左企弓更獻詩說:「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

    不少女真將領也有心賴在燕京不走,甚至斜也等人也覺得燕京割與不割在兩可之間,只有宗望堅持不能多線作戰,認為眼下既有心要對付折彥沖,則應先把大宋和西夏穩住,等內部的事情解決掉以後再重新調整對宋、夏的方略。因此阿骨打此時的外交方略,是許割天德與夏,割燕京與宋,以偏師追捕圍堵惶惶不可終日的遼主,而把最大的精力放在解決漢部上面。

    左企弓等見說不動阿骨打和宗翰,回頭又另想辦法。韓昉道:「不如去跟那個七將軍商量商量。」

    左企弓冷笑道:「他名為將軍,實為階下之囚,能有什麼辦法!」

    韓昉道:「不然。我看他雖被軟禁,但日常行止卻與沒事人一般。再說國相(宗翰)對他也不敢無禮,可見他背後定有非凡勢力。」

    左企弓問:「你是說漢部?」

    韓昉道:「不錯!之前塘沽一戰想必各位都曾聽聞,據說塘沽內部幾位將軍在金國都很有勢力。」

    左企弓道:「我們於大金內部政局雖然所知不甚明白,但這七將軍和大金皇帝的關係恐怕有些緊張。連諸將都改變不了大金皇帝的主意,這個年輕人會有辦法讓皇帝回心轉意?」

    韓昉道:「我的意思,並不是要讓他挽回皇帝的心意!」

    眾士人問:「那你是什麼意思?」

    「就是讓他想辦法。」韓昉道:「我覺得,他多半會有辦法的。」

    左企弓等面面相覷,均覺得希望渺茫,但韓昉決定去和楊應麒先談談他們也不反對。

    當晚韓昉來陪楊應麒下棋時,忽然問:「近日皇上要將燕京中等人家以上三萬戶遷往黃龍府,不知此事七將軍知道否。」

    這些日子來韓昉等和楊應麒談話從來沒涉及政事,這時聽韓昉忽然提起,楊應麒便知他說這話必有所圖,笑了笑道:「自然聽說了。我雖然坐困此地,但外面的事情其實瞭如指掌。怎麼,你們不樂意麼?」

    韓昉歎道:「燕京乃我等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基業,如今迫於時勢,說棄就棄,叫我們如何甘心!」

    楊應麒頷道:「那你們準備如何呢?」

    韓昉道:「我們這些書生,無拳無勇,又能如何?」

    楊應麒心道:「他說這話,是有意來向我求教了。」笑了笑道:「燕雲大勢,你看如何?」

    韓昉見他忽然提起這個,便知道對方也有心了,說道:「不知七將軍所說是什麼大勢?」

    楊應麒道:「便是這燕京路諸州的歸屬。」

    韓昉沉吟道:「依據海上之盟,眼下自然歸宋,但依我看,這盟約未必保得過三年!」

    楊應麒心中一喜:「這人有些見識。」便問:「為何這樣說?」

    韓昉道:「女真性貪……啊!不,胸懷廣大!如今已知大宋羸弱,日久必起欺侮……嗯,攻略之心!若他……嗯,我大金真有意與大宋結為睦鄰,何必死死咬住平州地界不放?這分明是為了將來南進埋下的伏筆!如今棄燕,必是力有不及處。」

    「力有不及?你是說金軍保不住燕京麼?」

    「不。」韓昉道:「大宋勝不得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在金人面前又不堪一擊!只要金人留下二三千兵馬在此,宋人如何敢來?下官說的力又不及,當在大金內部而言。」

    楊應麒暗中吃了一驚:「難道他連這個也知道?」便問:「大金內部又有什麼事情?」

    韓昉道:「這個我便不得而知了,只是看其外事的舉動,揣摩他的或許內部有事。」

    楊應麒心道:「原來他也沒知道多少事情。不過能靠燕京之景況推測到這個地步,也極為不易了!」口中問道:「按你剛才所論,則燕京之地,最後會歸金,還是歸宋?」

    韓昉道:「宋防禦得法,則歸宋,防禦不得法,則歸金。」

    楊應麒便問防禦之法,韓昉苦笑道:「這個我哪裡有主意!要是我有主意,大遼還至於陷落麼?唉,其實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想法,只是女真兵馬天下無敵,我的那些辦法遇上了他們的騎兵,根本就不堪一擊!」

    楊應麒心道:「他們是被打怕了!燕地漢人尚且如此,只怕宋人更加不堪了。」

    韓昉又道:「七將軍,東遷的事情,不知你能否想想辦法,使我等燕人不至背井離鄉。」

    楊應麒道:「若是你們將來人歸金國,而土地入宋,那我也沒什麼辦法了。但你們若同在一國,想來主事者為了安撫人心,必會將祖業還給你們,也用不上我來操心。」

    韓昉歎道:「一來怕土地入宋而我們人眾入金,二來則怕雖在一國而主事者不恤民情,所以燕京上下才人心惶惶啊!」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既然你來問我,那便是看得起我,我也不能什麼都不給你解決。這樣吧,你們要是信得過我,我便許你們一個好處。」

    韓昉大喜,忙問端的。

    楊應麒問:「你們這祖業,可有房產地契?」

    韓昉道:「這個自然有!燕人雖在契丹治下兩百年,但這燕京境內民約守的是大唐舊制,又不真是蠻夷,如何沒有地契!」

    楊應麒道:「那你們便把地契好好收藏,將來若是人、地均在一國,我會幫你們交涉讓主政者把土地歸還你們。若將來人、地各歸一國,你們便拿了這地契到津門或者塘沽去,那裡會有人按照市值七成價贖買,那樣你們就算是到了黃龍府,至少也多了一筆安身立命的本錢。」

    韓昉大喜道:「若如此,我代燕京三萬戶良民謝過七將軍了。」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不用謝。」頓了頓又道:「以後出什麼事情儘管來與我說,若是力所能及,我總會幫你們想想辦法的。」

    韓昉稱謝不已,兩人交情就此定下。

    不過,對左企弓等人而言,韓昉帶回的卻僅僅是楊應麒的一個空頭許諾,許多燕民聽說後都搖頭不信,但心裡存著個僥倖,家家保好地契卻是常情。而東遷之事終於不可避免。

    當月上旬,阿骨打拔營向北,朝中京方向進。三萬戶燕民舉家向東,這些都是習慣了定居生活的務農富戶,是燕京一帶的「中產階級」,對於這種被迫遷徙極不適應,途中扶老牽幼,哭聲滿路。而燕民對於大宋最後一點幻想也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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