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翻雲覆雨 第二卷 三戰娘子關 第三百一十六章 國家與國民
    甘肅巡撫衙門

    一大桌子熱氣騰騰的佳餚被整個掀翻了,不少人衣服上都是汁水淋漓的。屋子裡的地火龍燒的如同陽春,可是所有人都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哈一個,地上摔碎的酒瓶、茶碗也沒有人敢去清理,就任由這些雜物散落在衙門的西花廳裡。

    莊虎臣坐在椅子上,全身不由自主的顫抖,臉色由剛才盛怒的漲紅漸漸變為灰暗。

    今天是臘月二十三,正是祭灶的日子,也是中國人俗話裡的小年,巡撫衙門擺了十幾桌酒席,二堂花廳裡有一桌,外堂有十多桌,內堂裡還有四桌是招待女眷的。

    葛師爺躡手躡腳的走到門口,對一個親兵道:「快,去外堂請辜鴻銘和蔡元培二位先生,現在恐怕大人還能給他們二位一點面子。」說罷,又揣著手兀自絮叨:「這該如何是好啊!莫讓大人氣壞了身子!」

    過不多時,蔡元培和辜鴻銘從外堂急匆匆的趕了過來,辜鴻銘人未到聲先聞:「紛卿兄,莫不是我和鶴卿兄不肯陪你在二堂吃飯,你就拿別人撒氣?若是這樣,你這個巡撫大人可氣量太狹小了,該罰一杯!」

    蔡元培也是笑著打哈哈,試圖緩解二堂裡那種過於緊張的空氣。

    莊虎臣一向是對武將賞重罰也重,對文官則賞的輕管的也松,但是對僚屬的家眷則是非常的尊重和關心,尤其是對辜鴻銘、蔡元培這樣搞教育的人,那從來是畢恭畢敬,甘肅缺人才都把他給缺怕了。但凡有能用地人才,也絕對不會用那些靠捐納捧著銀子換大印上來的官,讓那些昏官至今還把持著甘肅的民政。

    莊虎臣還是一句話不說,只是眼神滿是黯然神傷,辜鴻銘也有些懵了,王天縱悄悄的把一份電報給他和蔡元培看了看。

    辜鴻銘有些奇怪了,拉拉莊虎臣的衣角問道:「紛卿兄,你發什麼邪火?打勝了仗你還裝出一副臭臉,莫不是不捨得發賞錢,想裝糊塗賴過去吧?」

    莊虎臣過了半天。才無比苦澀的道:「湯生兄啊,你看看,這就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人。一萬兩千人啊!他們說殺就給殺了,這是人幹的事情嗎?這他娘的是人生父母養的嗎?這就是群禽獸!」

    「少爺。這打仗哪裡有不死人地!」趙裕德走到跟前勸慰道。

    這個時候,也就只有他這樣的長輩還敢說幾句話,其他的人都已經被嚇傻了,從來沒見莊虎臣發這麼大地脾氣,也從來沒見他這麼傷心過。

    「趙叔。這不是打仗啊!這是屠殺!鐵甲兵船打運輸船算是打仗嗎?我不是說陳鐵丹他們不該打這幾艘船,問題是。把船打沉了,為什麼不救人?一萬多人眼睜睜的在他們面前淹死,他們連眼皮都不眨一下。」莊虎臣越說越激動,調門也漸漸高了起來。

    二堂裡地眾人反而鬆了口氣,他們都瞭解莊虎臣的性格,一言不發的時候最可怕,肯指著鼻子罵人那反而沒什麼事情了。

    「都是那個洋鬼子羅格,這些洋人都沒把中國人的命當條命!」趙裕德狠狠的罵道。

    「趙叔,你別替鐵蛋打圓場了,現在艦隊裡都是咱甘軍地人。連僱傭的洋人水手也是鐵蛋發餉。除了他別人指揮不動,羅格就是個擺設。我敢斷定這不救落水地山東新軍的命令就是鐵蛋這個小王八蛋下的!」莊虎臣氣哼哼的道。

    辜鴻銘這才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不屑的道:「我當是多大個事情,山東新軍謀反,陳鐵丹大人率領艦隊剿滅了他們,這有功無罪啊?若以此為由處置陳鐵丹,不但甘軍的將領們不服,我辜鴻銘頭一個就不服!」

    辜鴻銘的話也有三分道理,陳鐵丹帶著艦隊在大沽口晃悠了一圈,就把慈禧、光緒、慶王的膽嚇破了,只好收回成命,楊士琦的上海關道不動,山東新軍調防上海的命令也撤銷了,而這個時候,陳鐵丹又帶著艦隊在海上阻截山東新軍。

    山東地新軍被袁世凱調教了十年,眼睛裡除了認識袁大帥,別地一概不認,而領兵的大將又自恃坐地是德國人的船,所以更是不把陳鐵丹這支龐大的艦隊放在眼睛裡,認為他們沒有膽量開炮。陳鐵丹是在娘子關打過八國聯軍的,八國聯軍都沒怕過,還會怕一個德國的洋行?結果一陣大炮,把六艘船都打沉了,只救了二十多個德國籍船長、大副、輪機長,剩餘的一萬多名山東新軍都任由他們在海裡餵了魚蝦。

    從大清朝廷的角度來看,山東新軍不聽調遣,不遵聖旨,確實可以視為叛逆了,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辜鴻銘的話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

    「湯生,你糊塗啊!打沉了船,為什麼不去救人?」

    「都是些叛逆,救不救都是那麼回事兒。」辜鴻銘不以為然道。

    莊虎臣看著二堂裡的人,似乎都滿贊同辜鴻銘的看法,只有蔡元培一臉的憤慨。

    「鶴卿先生,說說您對這個事情的看法。」莊虎臣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幾乎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吃錯了藥,無病呻吟。

    「我贊同莊大人的看法,這確實是禽獸之舉!若是在戰場上,兩軍對壘,不能救援對方的人,那還有情可原,而現在是一群陸軍掉進汪洋大海,根本對自己沒有任何威脅的情況下,居然不救人,這就只能說統帥是個沒人性的畜生了!」「少爺,你也太矯情了,蔡先生,你也是的,值當的嗎?不過是群亂臣賊子,死就死了。有什麼要緊的?好好地一個小年都讓這些死鬼給攪合了!」趙裕德有些看不過眼了,覺得莊虎臣、蔡元培太小題大做了。

    蔡元培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猛然又想了點事情,對莊虎臣道:「莊大人,這次你的艦隊打沉了德國的商船,怕是和德國人要有一場風波了,外堂裡有我蘭州大學堂的法學專家,是不是請過來,商量一下善後?」

    莊虎臣點了點頭。勉強的擠出一絲笑容道:「讓鶴卿兄費心了!」

    過不多時,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子跟隨蔡元培走了進來,蔡元培指著這個人道:「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咱們蘭州大學堂法學院的院長,國際法和國際海事條例方面的專家。方建輝先生。」

    莊虎臣點點頭算是見禮,雙手一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後道:「有勞方先生了。」

    方建輝推推鼻子上厚如酒瓶底的眼鏡,仔細看看電文。陳思了許久道:「大人,按照國際海事條例和國際法的慣例。海軍有權利在公海上檢查商船,而您地艦隊是大清國的新北洋水師,則不論是在清國領海還是在公海上,都有權對德國漢莎羅薩公司的商船進行檢查和扣留,按照國際海事地慣例,船隻的所有權不看懸掛地國旗,而看船長的國籍,當時德國籍船長已經同意您的艦隊登艦檢查,並同意被解除武裝,那麼山東新軍拒不執行。則按照國際海事慣例。可以視為德國漢莎羅薩公司的船隻被海盜劫持了,而山東新軍用步槍射擊則可視為海盜對合法艦隊的戰爭行為。您地艦隊攻擊這六艘船的行為完全符合國際法和國際海事慣例,從法理地角度來看,新北洋水師的統帥做的無可挑剔。」

    「哈哈,原來是這樣啊,大人無憂矣!」葛師爺頭一個笑逐顏開。

    「少爺,鐵蛋辦事還是牢穩的,家生子就是懂事,不會給你惹禍招災的!」趙裕德也是笑容滿面。

    方建輝繼續說道:「大人,甲午年日本人打沉了懸掛著英國旗幟的高昇號運兵船,而英國人沒辦法的原因就在於此,當時高昇號的英國船長也已經同意日本人登艦檢查,解除武裝,可是北洋官兵拒不接受,所以在上海的國際海事法庭上,判決日本的行為合法。」

    「當年日本人打沉了高昇號,不也沒救人嗎,英國人都沒說什麼!」一個軍官插了句嘴。

    莊虎臣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抓起一個茶碗就扔了過去,一下子給這個年輕地參謀腦袋開了瓢,鮮血順著額頭淌了下來。

    這下屋子裡地空氣立刻又緊張了起來,莊虎臣跳著腳的大罵:「你們都是些混賬王八蛋,日本人是畜生,你們也是畜生?不和人學好,非要學禽獸?咱們和袁世凱地事情,說到天上,最多就是個內戰,當兵的各為其主,既然已經沒有還手的能力了,為什麼不救人?咱中國四億五千萬人啊!能打仗的兵滿打滿算也就咱甘肅的十萬加山東袁世凱的兩萬五,這一下子就去了一成了!一萬多條人命啊!」

    「東翁息怒啊,息怒!」葛師爺拉著莊虎臣的手勸道。

    「我怎麼能息怒!咱中國人都是怎麼了?天天說洋人看不起中國人,現在老子也看不起了,朝廷每次和洋人打仗的時候,發佈的賞格都是殺一個洋人幾十兩、上百兩的賞錢,而咱們的兵死一個才不到十兩的燒埋銀子,娘子關的時候,老子為了給陣亡的將士發撫恤銀子,還得想盡辦法做假賬,我在娘子關抓了上千的洋人俘虜,除了幾個吃錯藥的八旗大爺之外,其他人都說我做的好,做的對,就應該對洋人俘虜優撫,而我又抓了幾十個華勇營的兵,滿天下都是要打要殺,似乎不殺就不足以平民憤,留下他們就會禍國殃民了?他娘的,沒有鬼子,哪裡來的漢奸?把鬼子當祖宗敬著,對漢奸則是不殺光誓不罷休,天底下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別說普通老百姓了,就連那些號稱專和洋人過不去的義和團,也只殺教民和百姓,卻不敢殺洋鬼子,咱中國人都是怎麼了?欺負自己人。一個賽一個,怎麼一碰見洋人的事情,就都他娘的成了縮頭烏龜,淨是些沒長卵子地烏龜王八蛋!對外人講仁義道德,對自己人就恨不得斬盡殺絕,秦始皇、漢武帝是暴君不假,可他對內對外都殘暴,起碼不是個偽君子,唐太宗、宋太祖懷柔四方,可對內也是懷柔。現在的中國人都是怎麼了?對外裝一副正人君子,就怕洋人說自己不夠奴才像,對內則心狠手辣就怕刀子磨的不快!

    洋人一條命的價錢比咱們中國人十條命還值錢。自己人都看不起自己人,還指望別人看得起你?中國那麼多的讀書人。孔孟之道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對外人用儒家思想,厚往薄來,講仁義道德,對自己人則是用法家那一套,嚴刑峻法。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能株連九族,恨不得把中國人都殺光了才好。大家天天在罵朝廷昏聵,我看你們比朝廷的那些烏龜王八蛋也好不到哪裡去,你們這些混賬要是掌了朝政,恐怕和軍機處的那幾塊廢料也是半斤八兩!」

    莊虎臣暴跳如雷,蹦著高的罵大街,葷的素地一起來,把滿屋子的人都罵的頭也抬不起來。最後把自己累地氣喘吁吁,想找杯茶喝,卻發現所有的茶杯都早就被摔光了。

    滿屋子人都沉寂了下來,似乎在思考什麼。又好像是被莊虎臣地歇斯底里給嚇住了。

    過了許久。「啪啪」的掌聲響了起來,大家一看。原來是辜鴻銘在拍巴掌。

    「罵的好,罵的痛快啊!振聾發聵!當年曹孟德說陳琳的檄文可治療頭風病,今天莊大人罵大街則讓我也出了一身地透汗,治不了頭風病,起碼也能治個傷風感冒,大人說的對,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還指望誰能瞧得起你?中國人不把同胞地性命當性命,不把自己人當人看,外國人怎能不輕賤咱們中國?

    我辜鴻銘半輩子想替中國人爭個面子,今天才知道,自己錯的離譜,不是和洋人在嘴上爭一日之短長,就能讓洋人敬畏咱中國人的,咱們中國人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養成了這個內殘外忍的毛病,對內殘忍對外則諂媚,別說現在是末世,國力日衰,就是在明成祖朱棣的時候,也是對西洋各國懷柔,人家送根稻草,咱們還個金條,而在國內則殺的人頭滾滾,大人說的絲毫不差,咱們中國這幾千年來,何曾真正有過儒家治天下?一直不過就是外儒內法罷了,說穿了,儒家的仁義道德不過是裝點門面的幌子,而骨子裡則是些男盜女娼的東西!」

    莊虎臣苦澀地道:「這個國家完了,即使打再多地勝仗,即使辦再多的工廠也沒救了!一個自己都不把自己當個人地玩意還有什麼指望?一個不把同胞當人看的國家還有什麼指望?」

    莊虎臣從未有過這麼灰心喪氣的時候,不管是練兵、打仗、辦工廠,都可以憑藉著自己比別人多一百年的知識進行指導,可是這種不是奴隸主就是奴隸的國民性格該怎麼改變?這不是個別的現象,而是四萬萬五千萬人的共性!

    中國人從來把自己的命運寄托在虛無縹緲的地方,比如受了冤枉,指望出個海瑞、包拯,飯不夠吃則指望老天爺能賜個風調雨順的好年景,到了賣兒賣女的地步,則還寄望能給孩子賣個好人家,有個心善的主子。

    滿中國的人皆是奴才,不過是高等奴才和低等奴才之分罷了。

    這個時候,莊虎臣突然想起了容齡,她已經是慈禧封的大清長公主了,算是光緒的妹妹,又是旗人的格格出身,絕對稱得上是身份尊貴,可是連她都怕哪天慈禧看她不順眼了,那就是滅門的罪過。她一直勸自己和她去法國,寧可在法國當個平頭百姓都不願意在大清當公主,對於在西方長大的容齡來說,她根本就受不了這種擔驚受怕的金絲雀生活。

    莊虎臣心灰意懶,又看看桌子都被自己掀了,無趣的擺擺手道:「都散了吧,散了吧。」

    大家都耷拉著腦袋出了花廳,只有王天縱惦念他那個沒名份的大舅哥馬福祥,壯著膽子問了一句:「大人,那前線的仗怎麼辦?」

    「讓巴恩斯他們參謀部來指揮吧。前線的事情讓孫明祖自己決斷,打仗地事情,你們都比我內行!我摻合多了,怕是要壞事的!」

    趙裕德也歎了口氣出去了,只有辜鴻銘、蔡元培兩個人留在屋子裡,莊虎臣苦笑著道:「攪了二位先生的酒興,告罪了!」

    「莊大人說錯了,我高興的很!咱們中國人喝醉的人太多了,不缺這個,倒是像大人這樣醒著的人太少!」蔡元培微笑著道。

    「鶴卿先生啊。這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滋味不好受啊!」莊虎臣的臉拉的老長。

    蔡元培呵呵一笑道:「莊大人,你這話說的有些托大了,天底下可不只有你莊紛卿一個人醒著。」

    「哦。你說地是誰?孫文還是康有為?」莊虎臣有些意興闌珊,大清這個地方能叫得響的。對外界稍有瞭解的,也就那麼幾個人罷了。

    「哈哈,孫文現在也在醉著,他是被排滿二字蒙了眼睛,他以為只要把滿洲人攆回滿洲。再把蒙古人關進蒙古,建立一個純粹地漢人政府就算大功告成。共和就算成功了,而康有為則被聖君明主四個字蒙蔽了眼睛,他以為只要讓光緒掌了權力天下就天平了。」

    「哦,那鶴卿先生以為現在中國誰是醒著的?」莊虎臣來了興致。

    「天下間沒有酣然入夢地只有三個人而已,你莊紛卿是其一,通洋務,瞭解世界格局大勢,再一個則就是辜鴻銘先生了,學貫中西,知曉國粹。明白全盤西化。丟了中國人的本色,夷狄近中華則為中華。中華近夷狄則為夷狄,自古中華不在於血統,而在於文化,如果中華的文化沒有了,那麼中華也就不存在了,亡國滅種之日不遠矣,第三個嘛,則就屬梁卓如先生了!」

    「梁啟超?」莊虎臣眼睛一亮,自己兒子的名字新國和小名乳虎不就是根據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來地嘛!

    「卓如先生是康南海的學生,似乎

    「梁卓如地眼界可不是他老師康有為能比擬的,莊大人可曾看過卓如先生的《李鴻章傳》?」

    「看過,確實中肯!」莊虎臣點了點頭。

    「那麼莊大人可知甲午之後,世人皆言若伊籐博文在中國為相,則中國也能強大之說?」

    「略有耳聞,聽說伊籐博文在庚子年之後不做日本首相以後,曾經訪問中國,皇上也有以其為首相的心思,只是太后不允,所以未能如願,而伊籐博文也甚為遺憾,畢竟能在中國為相和在日本一個小國為相,說起來還是天差地別的。」莊虎臣不明白為什麼蔡元培會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情。

    「那莊大人以為如果伊籐博文真的做了中國的首席軍機大臣,中國就能立刻強大了嗎?」

    「呵呵,伊籐博文是沒來,如果真的當了大清的軍機首輔,怕是他一世地英名就要毀於一旦了!」莊虎臣對這個說法不值一哂。

    蔡元培雙手一交,拍了個脆響道:「著啊!大人見識果然不同凡響,我也斷定伊籐博文沒來中國是他走運,否則他地下場肯定好不了!」

    「這沒什麼奇怪的,一個人地能力再強,想扶大廈於將傾也是不可能的。」

    「對啊,現在國人重伊籐博文而輕李鴻章,說甲午之敗,是李鴻章敗給伊籐博文,笑話,一個是以北洋一旅之師對抗整個日本,後面還有朝廷的掣肘,李鴻章焉能不敗?可是單純看個人之能力,李鴻章強於伊籐博文遠矣,天下間皆謂伊籐博文強於李鴻章,卻不知伊籐博文自己都認為自己的能力比李鴻章差的遠了!

    而伊籐博文想在中國為相,也是希望能在有生之年超越李鴻章,證明自己只要經過不懈的努力,是可以和李鴻章並駕齊驅,甚至超過他的。伊籐博文自己可沒覺得甲午年。自己戰勝了李鴻章,他認為是日本戰勝了大清而已。」

    莊虎臣覺得這個話有點新鮮,李鴻章在北京議和的時候,和自己天天在一起,恨伊籐博文恨地牙癢,卻不知道伊籐博文居然對他如此的推崇。

    「梁卓如在李鴻章死之後兩個月,就把甲午戰爭的責任分析透了,國人把所有的罪責推到李鴻章一人身上,不過是牆倒眾人推、破鼓萬人捶的伎倆而已,朝廷中樞當道諸公執政誤國。把責任推到李鴻章一人身上,則反得有所諉以辭斧鉞,逃脫了罪責。而我中華四萬萬人都放棄了國民的責任,也是人人有罪!莊大人在甘軍出征的時候說鴉片戰爭之後的中國軍人都是有罪的。這個話我很讚賞,可是罪孽的根源在哪裡?這個挖不出來,改變不了,今後中國一樣要沉淪下去,萬劫不復!」

    「鶴卿先生請講!」

    「卓如先生評論李鴻章之時。不為世俗看法束縛,世人皆言李鴻章平長毛、捻子是他地功績。可是卓如先生卻引用德國宰相俾斯麥的話來反駁,屠殺同種同胞來保一姓王朝,在歐洲看來是可恥的!而李鴻章平生最大地恥辱恰恰是他屠殺了長毛的降兵,連與他共事多年地洋槍隊首領英國人戈登也從此棄他而去,而世人都說李鴻章的罪責是簽訂了不少的賣國條約,可是在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情況下,誰能比李鴻章簽出更有利中國的條約?紛卿兄和湯生兄都是在庚子年後親身參與在北京議和地,你們自己說,能簽個不割地只賠款的條約有多難?」

    莊虎臣和辜鴻銘連連點頭。北京議和地時候。幾個人都是把心都操碎了,可是還是要賠款。能不割地靠的不是他們幾個有多大的本事,而是英國、美國怕中國被瓜分以後,市場萎縮了,說穿了不值一提,「瓜分中國事小,動了英國、美國的市場則事打了」!城下之盟,哪裡有商量的餘地?

    「伊籐博文平生最服膺的就是李鴻章,他對梁卓如先生的評價讚譽有加,經常捧出《李鴻章》傳裡對自己和李鴻章的評價,可惜了啊!伊籐不才然何其幸哉,能駐足日本之地,此乃立憲之國,且舉國人才輩出;李鴻章大才,然何其不幸,為政於中國之地,乃絕對專制之地,故而有才而化無才,舉國之人才,一遇專制俱為奴才。李中堂若讀得此論,當含笑冥府,而竟以有才敗於無才,豈非又死不冥目?」莊虎臣聽罷蔡元培的話,半晌不語,這部《李鴻章傳》他倒也看過,不過他對這種豎排版的線裝書看得費勁,也就大致描了幾眼罷了。沒想到伊籐博文卻當了寶貝。

    舉國人才,一遇專制俱為奴才,有才也化為無才,李鴻章要是知道一百年後,他還替滿清朝廷背黑鍋,那真是要死不瞑目了!

    莊虎臣深有感悟地道:「是啊,咱們中國奴才太多了,偏偏當奴才還能當地心安理得,恨不能千萬年不替的當下去,國家,國家,咱們中國人只知道家不知道國啊!」

    蔡元培嘴角挑出一絲嘲諷地笑容道:「舉國三個清醒的人中,恕我直言,境界最低的就是你莊紛卿大人!」

    莊虎臣覺得心裡很是鬱悶,比他們多了一百年的知識,居然說自己境界最低!

    「莊大人不要不服氣,國家,國家,沒有家了,還有什麼國?國民國民,沒有民了還算是國嗎?中國之大,四億五千萬人,還算沒有國民嗎?可什麼叫國民?對國家有義務和權利的民才算國民!而中國之人民,不能持法律保障生命和財產,生殺予奪之權都在上位者一念之間,你讓人民如何能認為自己是國民?既然不是國民,那麼對國家有什麼責任?

    朕即國家,國家既然是皇上的,那麼誰當皇上不一樣嗎?紛卿兄啊,你可知道,當年鴉片戰爭的時候,洋人登岸之時,咱們中國的老百姓去看熱鬧的有數萬之多,卻無一人援助官兵!就拿你莊紛卿來說吧,你在甘肅說一句話就是法律,想殺誰就可以殺誰,哪個敢拗你的意思?你剛才把別人頭都打破了。可他敢抱怨一聲嗎?如果是平頭百姓之間,打破了頭還有地方告狀,可誰敢告你啊?就算有人敢告你,又有哪個衙門敢接這個案子?」

    「別說了,別說了!」莊虎臣覺得頭都大了,自己作為穿越人的優越感被打擊的體無完膚。

    一百年了,中國還是沒什麼變化,自己口口聲聲覺得這些人都是奴才,罵國民地奴性和不覺悟,可自己的骨髓裡淌著的也是主子和奴才的血液!剛才痛斥陳鐵丹的行為。未嘗沒有一點上帝心理,你們都是奴才,而我是清醒的。可是在蔡元培看來,自己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可蔡元培沒打算閉嘴。繼續在絮叨:「你可知道為什麼陳鐵丹那麼心狠手辣?冒天下之大不韙見死不救?那是因為他認為這樣做,你會很高興,他替你消滅了一個爭奪天下的強勁對手,在他心目裡,殺人多寡是衡量他戰功大小的一個標桿!說到根子上。他不過是個奴才罷了,用這一萬多人的血來向你這個主子獻媚而已。在他心裡,這一萬多人的性命還沒有你一個人地讚賞重要,因為他的榮華富貴和身家性命是在你手裡掌控著的,他這不過是當年李鴻章殺長毛降兵地翻版罷了!莊大人啊,你也不過是個李鴻章罷了!他做不到的事情,你也一樣做不到!湯生兄,也恕我直言,就是你地見識比起卓如先生還是差了許多的!」

    莊虎臣如同被五雷轟頂,蔡元培一句句誅心之語,讓他肝膽欲碎。「你也不過是個李鴻章罷了!他做不到的事情。你也一樣做不到!」,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李鴻章之流的「裱糊匠」。這一百年的知識對於中國來說,起碼對於莊虎臣自己來說,並沒有起到什麼根本性地作用,奴才還是奴才,自己不是滿享受權力帶給自己的快感嗎?自己早就忘記了和別人如何平等相處,穿越前被那個豬頭老闆欺負地時候,那會兒多希望人與人能平等相待,可是自己獲得了權力以後,哪裡願意和別人分享?

    「莊大人,我今天再多嗦幾句,即使有一天,你得了天下,充其量不過是個李世民之流的聖君明主罷了!中國五千年沒走出去的盛世、衰落、暴亂、王朝傾覆,如果你的氣宇格局不變的話,這個循環你同樣走不出去!梁卓如先生說過,中國的事情已經不是國家的事情了,而是國民的事情,只有改變了國民,才能真正讓中國健康的強大起來,如果還按照現在的方式發展下去,最多中國在你莊紛卿地手裡強大個幾十年,然後想不衰落都不可能!

    可是如果改變了國民地性格,不再實行愚民政策,老百姓真正的成為國民,替國家著想,那你莊紛卿予取予奪地好日子也就過到頭了,你願意放棄嗎?現在的出路有兩個,一條是你莊家一家一姓之富貴尊榮,將來你可能憑借你出眾的能力成為唐太宗這樣的聖君明主被後世歌頌,然後你的後人爭奪皇位,殺的天昏地暗,等到王朝更迭的時候,你莊紛卿的子孫就要被後世的君主殺的乾乾淨淨!另外一條,則是將來有一天,你放棄權力,讓國民成為國家的主人,而你則是個普通的老百姓,可你願意做個普通國民嗎?要知道,華盛頓不是好當的,他當年不做國王的原因是美國各州權力太大,他即使做了國王也不過是個空筒子罷了,還不如當個富家翁有味道,所以他可以放棄大陸軍將領送上門的王冠,而中國專制傳統源遠流長,當皇帝可是能享盡人世間所有讓西洋人無法想像的榮華富貴!」

    蔡元培一直一個人侃侃而談,連辜鴻銘這個鐵嘴鴨子都閉起了嘴巴,藍眼珠不停的在轉,似乎在想著什麼。

    「那麼,今後傚法英吉利國,君主立憲如何?」辜鴻銘這個帝制的堅定擁躉也有些含糊了。蔡元培冷笑道:「湯生兄,你覺得中國有施行君主立憲的可能性嗎?」

    辜鴻銘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莊虎臣覺得腦袋裡全是糨子,不曉得說什麼才好,擺擺手道:「二位先生去外堂喝酒吧,讓我靜一靜!」

    蔡元培拉住辜鴻銘緩步出了二堂的花廳,莊虎臣喊了一聲道:「鶴卿先生,能否安排我見見梁卓如先生?辜鴻銘先生,替我向剛才打破頭的參謀道個歉,算了,還是一會我自己去吧!」

    蔡元培回頭鼓勵的點了點頭,哈哈大笑,背著手翩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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