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紙傘 正文 鍾情自述:我和夢一起來過這裡(九)
    第九天:我和商痕都是小說中的人物

    (99年7月8日)

    早晨去餐廳,一進門就嚇了一跳,兩張桌已坐滿人,他卻一個人坐在一張空著的大桌前,靜靜朝我望。沒再穿那條破洞的牛仔褲,一身藍色,清清爽爽的樣子,我知道這是他在用自己獨有的方式等待我。吃飯的時候他坐我對面,我不吭聲只偶而瞥他一眼,他也安靜得奇怪,沒人注意我們倆的異樣,一切都像是依然如昨,只有我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今天的目的地是紅鹼淖,是沙漠深處的一個海子,筆會的最後三天將在那裡的渡假村徹底放鬆。

    坐車時我特意上了他們的車,一路上唱歌、「逛窯子」好不熱鬧。他以一種不動聲色的方式關心著我,不讓我扭著身子打牌。祝勇和他眉來眼去地逗樂,別人笑他倆都是女性化的做派,說急了,他比別人還急:「我知道我自己是什麼人!」我明白他這是說給我聽。在神木煤田參觀,只是跟他若即若離地走著,他顯得挺寂寞。中午吃飯他挨我坐,新菜上來,轉盤從面前轉過去,他飛快地夾起一筷子順手放在我碟子裡,惹得葉傾城笑他太會獻慇勤。吃完飯他就抱著一個同事的小女孩玩,那小姑娘機靈可愛,跟他很親熱,他那麼有耐心地陪著她,抱著她,那種自然流露的耐性、溫和,讓我禁不住想起,假如他和他女兒在一起應該也就是這個樣子,心裡一陣發酸。

    去紅鹼淖的路上,他睡著了,坐在窗邊,因車顛簸得太厲害,他就老是撞著玻璃——我那時為自己的反應吃驚——心疼的抽搐竟然是從小腹產生的,小腹有根神經就那麼一扯一扯地痛,讓我簡直有點害怕,禁不住喊出聲來:「商痕,你要把玻璃撞碎了!」

    在紅鹼淖安排好住處,他和大江、祝勇就要去游泳。

    坐在銀色的沙灘上,看著他們下水,頭上頂著他的毛巾,守著他的一堆衣服,心裡就有老夫老妻地久天長的感覺。游了一會兒,他上來,說是去給我看看有沒有賣游泳衣的。選了一種滿是唐老鴨卡通圖案的,為我買下,我也不推辭。他可真瘦,可是身材很好,我看著他只穿一件小游泳褲的樣子,倒像在欣賞,而不覺難堪——他和商彤一樣的漂亮,我喜歡他細腰窄胯雙腿修長的樣子。

    晚上,換好游泳衣,他領我來到湖邊,他下去試水溫,像個孩子一樣大喊大叫:「這水一點都不冷!」可愛極了。

    我把紅裙子解開,不知怎麼那麼害羞,我怕自己是不是太胖了,會惹他笑。

    他在水裡偷偷吻了我,那種愛極了的感覺。

    回去後祝勇、大江他們都睡了,和他在那排平房前的石凳上坐下來。我趴在石桌上,他怕我受涼,讓我枕在他的手臂上,那麼自然地摟著我。我張嘴在他肩上隔著衣服咬下去,真想狠狠咬一口,又有點不捨得。

    在他腿上趴了一會兒,他低低地給我講故事,講多年以後,他在一間草屋裡躺著,身子半濕半干,半邊腐爛了只剩白骨,而我就在他的身邊…….講完之後他又告訴我,這是他的小說《紅紙傘》裡的情節,是鍾望塵和秋曉在回望前生,故事裡的秋曉是一隻在草屋中避雨的小貓。當時我只覺得那些詭異淒涼的想像鋪天蓋地,像一張網,把我牢牢裹在他的氣息之中;或者乾脆就是一把旖旎憂傷的紅紙傘,從他的故事裡,從家族的傳說裡,無限淒迷地伸了過來,伴隨著一句蒼老哀怨的淒風苦雨一般的歎息:你見過紅紙傘嗎?把我緊緊地罩在裡面。後來我竟覺得他真是在朗誦他的小說了:「你見過紅紙傘嗎?它有如水的竹骨,如水的傘面,繡滿綠色的國畫。紅紙傘的故事與我們有關,鍾情,為什麼你也是紅紙傘裡的女子?」

    我說:「我是酒醉後放蕩無羈的歌妓,不經意染污了你的傘,你就以為我是你的夢了,可也許我只是犯了個錯呢,我只是不該給你打電話,不該給你寫信,不該寫什麼《紅狐之戀》的小說,不該參加小說大賽,不該獲獎,不該千里迢迢來參加筆會……」

    「讓小說去見鬼吧!」他突然惡狠狠地說:「為什麼你和我都這麼像小說中的人物?為什麼我們的故事也像小說?」

    我說:「也許你活著就是為了寫小說吧!」

    他又問我:「《紅紙傘》只有一部,寫完了是否就活出了一生一世?」

    可我這會子只想問他:「我是你的《紅紙傘》臨近終點不期而至的一個人物,你還有以後的小說,以後的主人公。在遇到我之前,你知道你會遇到我嗎?」

    他有點可憐巴巴:「你知道我的小說為什麼寫不下去了嗎?是我的心亂了,我的心亂預示著一場劫滅……預示著我就要……認識你……以後再也不寫小說了……」

    我說:「那以後就再也不許生活在小說裡,重新回到現實,一切幻覺、情感都各歸各位,你是一個男人,我是一個女人,在小說中相守,在現實中分離…….」

    他的聲音拖出哭腔:「鍾情!」他在制止我的思想:「不說分離,不說分離好嗎?上帝把人劈為兩半,讓他們相互尋找,如果有兩半已經拼合,你能再扯開他們,讓他們從此血淋淋嗎?鍾情你知道嗎?我們互相找到多不容易啊,鍾情!」

    我覺得這一刻的我就像一個故意跟他調皮搗蛋的壞孩子,我在氣他,也在發洩我心裡的矛盾:「可你找到了嗎?是我嗎?你所需要的也許是一個像雪一樣純潔的女孩子,可我不是,我是女巫或者女妖,是一隻從山林逃逸而來鬼話連篇的紅狐狸。我不缺少智慧,在現實中無比圓滑,卻能洞悉精靈們的心事。我是一個心計比你複雜但閱歷比你簡單的人。我是靜觀別人痛苦的妖魅,我只是被你感動了;我只是『入山迷路』走進你世界的旅人;我只是『風捲揚花』捲入你心扉歸途難尋的弱女子——我拋卻所有的憂傷與疑慮,去追逐那無家的潮水,只因為你也是『渡水無船』兩手空空的海盜啊,你怎能滿載而歸,又怎能停泊錨地。而我又偏偏只是你的中轉站,不是你的歸宿……」

    他一下子就陷入絕望:「紅狐狸,紅裙子,紅紙傘,難道這些就是我的隱痛?也許我不該走人世之路,或者我自有其路,不管是什麼,都不會讓我『鯤化為鵬』,世間也將再無『陰陽道合』……」

    我一下子就心軟了:「我只是不想看你孤獨,我只害怕自己不能陪伴你到最永久。答應我商痕,在以後的日子裡,如果還有別的女孩愛上你,你一定不要苦了自己。」

    靜靜地,看著他:「呵,商痕,我愛的人!商痕,商痕呀!你的多情,你的憂鬱,你的愁傷,你的故事,你的前生後世的那種感覺,都是讓我嚮往太久的夢,而現在我遇到了,卻無力去迎接,甚至不敢去擁有。也許我活著並不僅僅在於是不是能跟你在一起,也許是神看你太苦了,安排我來安慰你;也許是神看你的苦還沒有受完,派遣我來折磨你。」

    一種刻骨銘心的絕望在鋪展,使我不敢再害他,不敢對他好,怕他陷得太深無力自拔。問他是不是怨我,他說「就是怨你」,怨我躲著他,怨我不肯為他流淚。可是商痕啊,誰又能比我更清楚我這一刻的瘋狂的感覺?我不想流淚,是因為我心裡有火在燒!我只想讓自己痛,把手腕咬出血,我甚至想咬斷你的血管、喉嚨!讓我的心……痛到最疼,疼到最痛!

    天吶,我是真的陷入情網,陷入絕境。

    消極接受,理智退縮在角落裡,一臉陰沉,愁眉不展。

    可是,當他送我到門口時,我竟然捨不得讓他走。

    可是,在緊緊擁抱的時候,理智又跳出來搗亂,使我不敢在他的懷裡倚得太久。情感的渴望和理智的克制交替出現,使我不論怎樣做都無法快樂,心裡只是一片迷惘。回屋以後怎麼也睡不著,忽然想出去叫他一起再到湖邊,卻怎麼也打不開門,門鎖偏偏在這時候壞了,也像是天意般的神秘。幾天後我曾想,假如這個晚上我真的打開門出去,一切就可能會在湖邊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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